这小西天旅馆,在西安城里,既然是第一个大旅馆,当然这旅馆里,也不断地有要人来往,同时,也有极不要紧的人来往。李士廉和贾多才吃饱了走回去,自觉有几分醉意,有些不得劲,李士廉且自走回自己房间里,打算先行要睡。当他走进自己院子里来的时候,见那屋檐下,挂了一盏玻璃罩煤油灯,那玻璃罩子在半空里摇撼着,同时那昏黄的光,在墙壁上随着动荡。在那光线里面看到三个人,站在院子中间。一个是本院子里的茶房,那是看得很清楚的。一个是年约二十岁的女孩子,穿了一件长过腹部的短衣,一条黑裙子,高吊在膝盖上,露出两只雪白的袜子裹着大腿。便是头上的头发,也是剪着平了后脑勺子。这分明是潼关外面的摩登少女了。在那煤油灯光下,虽看不出来,她是怎么一种面貌,可是两颊上的胭脂,涂着红晕了一片,几乎把耳朵下都涂抹了起来,那是看得出来的。她和茶房站得极相近,唧唧喳喳,在那里说话。此外有个旧式打扮的妇人,看去年纪总在四五十岁,离着他们远远的。一个摩登少女,站在灯光不明的所在和旅馆里茶房这样亲密地说话,那决不会是什么好事。李士廉一壁厢向屋子里走,一壁厢对那少女望着。那少女偶然回过头来,见有人对他注意,似乎还带了一些浅笑,只可惜在黑暗下不大看得清楚。
但是她态度很大方,并不怕人家在旁边窥察,依然紧紧的靠了那茶房,只管嘟哝着说话。李士廉看了这付情形,心里头就有好几分明白了。另一个茶房,见他进来了,替他开了房门,送了灯火茶水进来。李士廉伸头向外面看看,人已不见了,这就低声问道:“刚才外面和你们同伴说话的人,那是旅客吗?”
茶房低声笑道:“不是的,李先生要看看她吗?可以叫进来看看。”
李士廉道:“这地方也有这种人吗?是那里人呢?”
茶房道:“这里开元寺有班子,都是南方人。无非也做的是外路人的生意。刚才这位,不是开元寺的,不过为了家境贫寒,出来找几个零钱花。她不是本地人,上辈子在陕西作官,穷下来没有回老家去,下辈子就没有法子了。”
说着,他倒是在灯下淡淡的微笑了一笑。接着道:“叫她进来看看吗?”
李士廉连连摇着手道:“不用,不用。她是作官的后辈,我们就是作官的,我们官官相护,算了罢。”
他这样的嚷着,早把隔壁住的张介夫给惊动了,问道:“李先生,李先生,什么事官官相护?”
他随了这话可就走到李士廉屋子里来,茶房也就在这里等着,他以为李先生不喜欢这个,张先生也许喜欢这个呢。李士廉把刚才的话,倒丢开了,笑道:“无意中在这里遇到一个朋友,他是银行界的人,将来西安要设分行的话,他就是这里分行的经理了。他和我是多年的老朋友,交情不算坏,我若是在这里弄到了税局一类的差使,倒少不得要他帮忙。”
张介夫道:“你就是说和他官官相护吗?”
李士廉指着茶房门口的茶房道:“这个你问他就明白了。”
茶房笑了进来低声道:“我们这里有几个作生意的姑娘,张先生要看看吗?刚才院子里站着一个,也是外省人作官,流落在西安的。”
张介夫听说,不由脸上笑出几道斜纹来,问道:“若是叫进来看看,要几个钱?”
茶房还不曾答复,李士廉笑道:“我们来谋事的人,一个钱没有弄到,倒要在这里花这样虚花的钱,那不太没有意思了吗?”
张介夫笑道:“我不过是好奇心,要看看而已。”
李士廉笑道:“你若说是好奇心,我倒可以介绍一个人给你看看。”
于是将刚才所看到的那位逃难姑娘,以及贾多才所报告的话,都说了一遍。茶房在旁边,哦了一声道:“说别人不知道,说到王家巷子八号,这是小脚胡嫂子家里,有什么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衣服,一大半都是送给她去洗。不错的,今天我看到她家里来了几位女的,就是李先生说的吧?那要看,容易得很,我明天就引她来,用不着花钱。”
张李二人听说不用花钱,这就一致赞成。他们两人在这里一番谈论,又被程志前听到。他心想,这些人不是想钻营小官作,就是算计别家的女人,在这儿听着,可就有点烦赋了。于是也就踱出来,看看他们是些什么举动。这两个人倒是乖觉,看到了程志前,以为他是和厅长有来往的人,多少总有求他的时候,在他面前,就不应当露出不规矩的样子来,于是各收了笑容,张介夫搭讪着道:“呵!这两个德国人,真是花钱花得厉害,在这种地方,他还要吃西餐。”
李士廉道:“这地方也有西餐吗?”
茶房道:“有哇!外边来的师长旅长,在我们这里请客的就很多呢。到西安的外国人,因为我们这里有西餐,总是住在这里的。那德国人吃西餐,我看倒没有什么,就是喝酒喝得太厉害,把啤酒当水喝,一口就是大玻璃杯子一杯,整天也不喝一回茶。”
张介夫听到说德国人那样的喝啤酒,嗓子眼里,骨嘟一下响,而且是脖子一伸,好像已经咽下一口痰去。程志前在窗外暗中,看有灯的屋子里,却是看得很清楚,也不由得暗中好笑。回头看对过一个小跨院里,灯光很亮,隔着玻璃门,见一个西洋人在桌上打字,那打字机轧轧作声,他是头也不抬。大概这就是张介夫所说的德国人了。他心想,这德国人来干什么的,明天倒要考察一下。程志前在屋檐下徘徊了许久,于是凭空添了两件心事。到了次日早饭以后,见有两个白种人,在外面大空院子里驾试一辆汽车的机件,哄咚作响,就趁了这机会走出来,想和那白种人谈话。只在这时,茶房带进一个小脚妇人来,她手扶了门墙走路,笑着低声道:“是那间屋里。”
说着,又回头看看。就叫道:“来!你不是要来看看洋房子吗?快来!”
她一连叫了几声,院子门外走进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一见有人,低着头,手扶了门就停顿着不敢进。茶房道:“不要紧的,只管进去。这后面还有盖的洋式窑洞子,前面还有大洋楼,都可以看看。”
那姑娘大概也是有了好奇心,经茶房这样一番吹嘘,她就进了门。
但她不敢走廊子下,和程志前离着远远的,好去避免正面的冲突。却由院子正中心,绕了弯子走过去。程志前看到,不由心里一动,这姑娘好像在哪里见过,虽然不脱乡下女子的样子,却还干干净净的,是个规矩人家女儿。于是不由一得把访问白种人的意思抛开,专一注意到姑娘身上去。那小脚妇人却已走到她身边,扶了她的肩膀道:“不要紧的,这个地方,我熟得很,差不多每天来两三回。这里的先生,一半都是熟人呢。”
说着话,可就走到了张介夫门口。茶房早是抢进房去,手叉了门帘子,笑着点点头道:“你不信有铁打的床,你进来看看。”
那姑娘伸头看看,似乎知道里面有人,就对那小脚妇人道:“就在外面看看罢。”
那小脚妇人在她肩上轻轻的拍了一下道:“你这孩子真没出息。听到说好看,就要来看。来了,又不进去。有我陪着你,怕什么?”
她说了这话,带拉着那姑娘就进屋子来了。程志前恍然大悟,这就是李士廉昨日所说的那位逃难的姑娘。这姑娘在咸阳渡船上曾碰到过的,所以想起来面貌很熟了。人家既然是逃难的女孩子,就不应当算计人家,不免走过去,取点监视的意味看他们怎样。他想着,走过去时,便是李士廉也由屋子里走来了。听到张介夫在屋子里问了一句话,“这位姑娘也姓胡吗?”
接着便道:“李先生程先生请进来坐,我这里来了一位参观的。”
那姑娘在屋子里,本来觉得受窘,见窗子外面又来了两个人,就拉了小脚妇人走出来。李士廉倒笑着向她点点头道:“我也住在这里,不坐一会儿去吗?”
那女孩抬着眼皮对他看着微笑了一笑,将身子一闪,闪到屋檐的柱子下去了。那小脚妇人跟着后面道:“不还要看看吗?跑什么?”
那姑娘笑道:“这样多人,跑到人家屋子里去,怪难为情的,走罢,我不看了。”
那小脚妇人且不理她,却向茶房丢了个眼色。茶房站在房门口,又向屋子里的张介夫看,看见他脸上有笑容,便向小脚妇人道:“她既是不要看了,你带她到前面大楼下去玩玩罢。等一会子,我送衣服到你家里去。”
那妇人微笑着点点头,带了那姑娘走了。他们一走,这里,就开始议论起来。李士廉笑道:“倒是顶好的一个人,再修饰一下子,准是上中等人才。”
张介夫口里衔了卷烟,踏着拖鞋走出来,笑着向程志前道:“我是逢场作戏,听到说这位姑娘,是投亲不遇,要带了两代人卖身投靠的,我想这女孩子倒有心的,所以要看看。李兄说的话不错,我们是到这里来谋事的,岂能够做荒唐事。”
程志前叹了一口气,觉得不对,又微笑了一笑。张介夫又不知道他是什么命意,便向茶房道:“我们也不好让人家白来一趟。你看要给他几毛钱?”
说着,伸手到衣服袋里去摸着。茶房答道:“钱倒是不要。这胡家嫂子说了,这孩子一家三口,她是个少年寡妇,怎样供养得起。只望赶快替这姑娘找个人家,作三房二房,都不拘,她有个奶奶有个娘,安顿得有饭吃就行了。”
程志前两手插在西服裤里摇摇头道:“这怕很难吧,若是作二房三房,上面少不得还有个大太太,本人能不能容纳下去,还是问题呢?谁能保证养他家两代的人呢。”
茶房道:“人到了卖儿卖女,那也就先图一饱再说,这些事情,也就顾不得了。那年大旱,陕西女人,嫁到山西去的,总有好几万,无非今天说好了价钱,明天就走,哪个顾得了以后的事?我们也只听得灾民嫁了出去,可没有听到说再回来的。就说刚才来的这女孩子,便是她上面两代人愿意卖了她,也就不容易找受主。”
程志前道:“她上面两代人,也无非是想找地方吃饭,就随便招赘一个女婿也就是了,何必要把这孩子卖给人作小。”
茶房笑道:“程先生,你想想,没有钱的人,那里讨得起她,还要替她养两代人呢。有钱的人,那个肯正正经经,娶一个逃难的女孩子。”
程志前点点头,似乎许可他这话的意思,慢慢地在廊檐下踱着来回步子,揣想着茶房所说的言语。忽然笑道:“我想起一句话来了。”
于是掉转身来,向茶房看看。茶房笑道:“程先生若是愿意要这个女孩子,话好说,我可以同你跑腿。”
程志前连连地摇着头笑道:“不是,不是。你刚才对那姑娘说,后面还有洋窑洞子,这件事,我就有些不解了。窑洞子本就是西北独有的土制东西,怎么着也和洋字不能发生关系。你说的洋窑洞子,那又是哪国的样式呢?”
茶房笑道:“说洋式的,那不过是说洞子作得好,那里有过洋窑洞子呢?”
程志前道:“由洛阳到西安,这一路的窑洞子我倒是参观过。那极坏的,简直就是个野兽的洞,进洞门就伸不直腰,里面漆漆黑黑的。伸手就摸着洞壁上的土。里面是什么气味都有,可是什么东西也没有。平地上堆着一个长方形的土台子,那就是睡觉的炕。土壁上钉些木头桩子,挖几个大小窟窿,他们家的‘箱子’‘柜子’,也就都在那里了。穷人真有穷到这样子的,我想那和死尸躺在土里头,没有什么分别。你们这小西天,是阔人来往的地方。好像我们虽是不阔,叫我住窑洞子,我也是不干的。你们为什么要作窑洞子呢?”
茶房将嘴向屋后面一努,笑道:“窑洞子就在后院里,你可以去看看。都是窑洞子,那好坏可大有分别。”
程志前笑道:“怎样的好法,我倒要去看看。”
说看,出了这个小院子,就向后面大院子走来。这里正有拆卸的旧屋子,还留了一点躯壳,在里面乱堆着石灰,麻绳和匠人用的家具。穿过这旧屋,两三进新盖的房屋,未曾完工,百八十来个瓦木匠,都停了工,在院子里聚拢着。程志前心想,莫非有什么问题,索性走前来看看。等待他进了这里院时,原来是工人们进餐呢。观察起来,倒别有情景,他们三个一堆,五个一群,或围了阶沿石坐着,或一顺边地靠了墙坐着。他们都是满身泥灰,谈不到干净,所以大家都是坐在地上。在他们许多人中间,有个大藤箩,里面装着拳头大的冷黑馍,箩边有只带了盖的木桶,盛了一桶水,看去纵然是热的,也不是煮开了的水,因为看到工人喝水,很随便地喝下去,并不像个烫嘴的样子呢。这里另有几十只瓦质的碗,和一筐筷子。工人来了,取一只碗和一双筷子去。于是拿筷子的手,在箩里拿去一块黑馍,那瓦碗呢,却在桶里,舀了大半碗水。
就是这样一块黑馍,半碗冷水,蹲到地上去吃喝。若是在四五个人所围的圈子里,便另有两只瓦碟子,乃是一大一小,大碟子里面,盛着一小撮韭菜,口大的人,简直一口就吞光了。小碟子里,却是些辣椒粉,用液体拌湿了,照着西北穷人吃辣椒的规矩说,那大概是醋。只看他们吃的时候,用筷子头夹了一片韭菜,放到嘴里去慢慢地咀嚼,又挑了些辣椒粉,涂在冷馍上,就这样的咬了吃。有的人用手掌心托了一些盐来,和那辣椒粉一齐倒在水里搅拌了,立刻那白水变成不红不黑的样子,大概那就算是一碗汤了。程志前看着,正不住出神,只见一个少年木匠,由外面走进来,手上拿了个小纸包,高高地举着,向他同伴打招呼。这就有两三个人伸着脖子,大喊分我一点,分我一点。看那人在伙伴当中坐下来,战战兢兢的,将纸包打开。程志前踱到他们身后去看时,原来是一小茶匙白糖。若在江南,至多值一个小铜子罢了。可是这匠人就把这点带浅灰色的糖,用手托住了,将筷子平中一分,作了两股。其中一大股,倒在面前的水碗里。另一小股,交给身边一个年老些的同伴了。他自己就将筷子把那大半碗加糖的水,大大地搅了一阵,这就一手端着,一手拿起黑馍。咬一口馍,用嘴唇皮抿一点糖水喝了下去。看他对于那半碗糖水重视的情形,简直不下于一碗参汤。正在这时,一个大胖子,挺着大肚皮,走了过来。只看他穿一套芝麻呢布的学生装,在这西安城里,已不失为摩登人物。
他一手拿了细草帽子,在当胸慢慢地扇着,一手提了一大串肥羊肉,口里哼着陕西梆子腔踱着缓步子走了过去。当他走过去的时候,仅仅是把眼光向这些工人,斜看了一下,立刻全场嘈杂的声音,都完全停止了。程志前对那人望望,又对工人望望,等那胖子走得远远的,实在有些忍耐不住了,这就向工人笑道:“刚才过去的是什么人,我看你们,倒很有些害怕的样子。”
一个工人笑答道:“那是我们掌柜的,我们怎能不害怕呢?先生,你吃过了吗?”
程志前道:“你们吃得很苦呵!”
那工人叹了口气道:“这不算苦,到了我们乡下去,那才是苦呢!你们作先生的人,那里会知道?”
程志前笑道:“有的也知道,有的也不知道,不过我心里想着,若是比这再苦,那就只有光吃杂粮了。”
那匠人听他说这话,好像是嫌他过于外行,向他身边的同伴微笑了一笑。程志前看来是自己失言了,这倒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搭讪着笑道:“我听到说,你们这里还挖了几个窑洞子,在什么地方?”
一个工人向后面指着道:“那里不是吗?”
程志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去,在院子后方,有道二尺高的砖墙,好像是个花台子,又像是个水池子的栏墙,立刻走向前去看时,在短墙的转角之处,开了个缺口子,有一层层的阶级,可以走了下去。果然的,在平地挖下去一个很长的深坑,成了一个夹道。夹道的南边,将土作了照墙。夹道的北边,就砌着坝,挖着门窗,一排五六间,俨然是房子。
这房子后方,就是藉了土坑上面的直壁,作了靠墙。这屋顶虽也是用土在上面盖着,像平地一样,然而和真正人行的平地,可要高出一尺多去。似乎下雨的天,也不愁水往屋洞里流。而且屋子里四周,都刷了白粉,假使不是由平地上走下坑来的,不会想到这是窑洞子了。他背着手顺了夹道,见两个瓦匠,正在向墙壁上刷粉。因道:“你们这里人,也太不会打算盘,有这样挖地洞盖假房子的钱不会在地面上盖一所真的房屋吗?”
一个瓦匠笑道:“窑洞子好哇,冬暖夏凉。我们这里有钱的人家,都是在家里盖个好窑洞子,预备过夏天的,大概你先生还没有看见过吧?”
程志前道:“城里头也有穷人住的窑洞子吗?”
瓦匠道:“那倒很少。所以这事情反过来了,城里住窑洞子的,正是有钱的人。”
这时,忽然有人插言道:“我们家里,就自己挖了个洞子,哪里有钱呢?”
志前回看时,正是那胡家嫂子,带了那姑娘来看窑洞来了。那姑娘正下着土台阶,在半中间,看到有位先生先在这里,倒有些着慌,上也不好,下也不好,红了脸,只管缩着一团。程志前就对胡嫂子道:“你招呼那姑娘下来罢,不要紧的。你们下来了,让开了路,我就上去了。”
胡嫂子向姑娘道:“听见了么?人家这话多客气,还怕什么,你就下来罢。”
这姑娘对于这新鲜的窑洞子,也是闻所未闻,年轻的人,究竟是好奇心重,也就顾不得害臊,大着胆子下来了。志前倒真是有番赤子之心,为了让她看得清楚起见,自己就走上地面来了。
那些工人,吃完了饭,又开始工作,远远听到一种哟呵嗐的歌声和脚步声,很像吃力。而且同时还有别的声音撞着地面,那声音发出来,倒像是很沉着的。这又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倒应当看看。于是顺了那声音发出来的方向,慢慢地走去。原来是后门方面,要加筑一道砖墙。这里有七八个工人,大家共捧了一个木柄的大铁桩,高高地举起,向下面打去,建筑墙基。其中有个人,好像是领队,先喝一句,然后大家和声哟呵嗐。就在这哟呵嗐的声中,抬起了铁桩,向下落着。那个领队人所唱的,却也是不俗,由王莽篡位起,接着汉光武起义。志前心想,别看他们是个劳动者,肚子里倒有些货物,背了两手,只管远远地站定了向他们看着。自己也不知道站有多少时候了,却见那胡家嫂子,又带了那位姑娘,走将过来。老远的就注视着,笑了一笑。志前想道:不好,我是个毫无心意的人,倒让他们两个人注意着。于是立刻避过脸去,只望那些工人。这又错了,原来他们正是由那工人身边走了过去,因为那里就是改作未完的后门呢。胡家嫂子本是走过去了,可又复身走回来,向他笑道:“这对过就是我们家里,请过去坐坐,也不要紧的。”
这分明是她进一步的误会了,以为志前在这里站着,是有意窥探他们家里呢。志前待要加以否认,又碍着许多人在当前。便笑道:“不必客气。”
这本是一句又平常的敷衍话。胡嫂子可又抓住这句话进攻了,她笑道:“倒不是客气,我们有一点事要求求你这先生。”
志前更是觉得这话露骨,当了这许多工人之前,这话真是不便延长了讲。若是转身避开怕她跟了来,那更是不像话。于是一面向前走,一面道:“你有什么事求到我头上来呢?”
说着,就走出了这小西天的后门。这里是一条很长的黄土巷子,两面的人家,全是黄土筑的墙,地上的黄土,像香炉里的灰一样,很松地铺着。由巷子这端,望到巷子的那一端,只是些黄黄的颜色,并不看到有人走路。其中有户矮门的人家,在墙头上露出几片倭瓜叶子,那一点点儿绿色,更衬出这巷子的冷淡。不觉失声道:“荒凉得很。”
胡嫂子对这话,不十分了解。不过那个凉字,却听得清楚的。她以为说到粮食问题上去呢,看看志前的面色,那是很叹息的样子,这倒得看出来一点。便道:“老爷,我们有什么好粮食吃,不过是锅块炒面。”
志前笑了,一时又找不出别的话说,便向对过门里看看。那门里面有个小的院子,乱堆着破木片烂字纸,还有几只鸡,遍地撒着粪。一排矮屋檐下,砌有两个黄土灶,黄土墙薰黑了大半边。屋子有一扇木门,还是用许多绳子栓绑着的。屋子里是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出来。胡嫂子道:“老爷,这就是我们的家。”
程志前道:“就是你一家住在这里吗?”
胡嫂子笑道:“我一家那住得起,里面有三四家呢。”
志前道:“这一点地方住三四家?”
胡嫂子道:“嗐你说,这可是不得了。偏是我们这样的人,倒有整大群的亲戚来找我们。老爷你来!不要紧的,屋子里脏得很,你就在我们院子里坐坐好了。”
他们这样说着话时,那姑娘本来已经是走进屋子里去了。这时可就扶了那扇绳子栓绑的木板门,伸出半边脸来,向这里张望着。及至志前向她看时,立刻向后一缩。志前想着,旧式姑娘。总是这种情景,要看人,又怕人看。这倒怪有趣的,于是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当他这样笑着,那姑娘恰好又伸出半边脸来。见人家笑了,她也就跟着笑。你看她虽是由甘肃来的人,究竟是湖南原籍,还不脱江南人那种秀媚的样子,露出整齐而又雪白的牙齿,不失为可爱,况是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又是向旁边一转呢。于是回转脸来向胡嫂子道:“那姑娘就是你的亲戚了。她姓什么?”
胡嫂子道:“她姓朱,名字还是很好听,叫月英。”
志前心想,这也是普通女孩子叫滥了的名字。于是跟着这个意思,又微微地笑了。胡嫂子见他连笑了两次,无论如何,这是有点意思了。便走向前一步道:“请坐坐罢,我们不过和你说几句话,决不要什么。”
志前也有点心里摇动了,便道:“也好,你们总说日子怎样的苦,我倒要到你们家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个样子的苦法。”
其实,他心里想着,这女孩子怪可怜的,也值得深深地考查一下。
胡嫂子听了他说肯去,大喜之下,就在前面引路,一进她的门,就叫起来道:“你们看看,我们小西天的老爷都请了来了。”
志前虽是不愿意她这样的喊叫,可是也没法子阻止她,走到那院子中间,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奇臭,向人鼻子里,直扑了来,握住了鼻子,就向后退了两步。那胡嫂子倒像是解事的,立刻伸着两手,将院子里的鸡向后面轰着。在他这轰鸡的吆喝声中,左边一间小屋子里,出来两个妇人,一老一少,各人手上拿了一块灰砖似的东西,不时的送到口里去咀嚼,那就是所谓锅块了。胡嫂子回转身来,见他很注意,便笑道:“我家也有,你若是爱吃这个,回头我送老爷一些,可以带回客房里去吃。客来了,你们也出来帮帮忙。”
她说到这里,突然地向黄土屋子里望着,于是出来一个老太太,两手捧了一条小矮凳子,放在院子当中,低了头道:“老爷请坐呀。”
她说完了,身子站立不住,晃荡着向后直倒。所幸退后两步,就是黄土灶,她很快地手扶了灶角,才把身体给支持住了。志前看她的脚时,小得只有老菱角那么大,一个上了年岁的人,靠这两只老菱角去支持她的全身,那也难怪乎她要前颠后倒了。要这样的人出来招待,倒叫人心里老大不忍的。便道:“不必张罗了,老人家,我不过是想来看看,穷人是怎样过日子的。”
那个吃锅块的老妇人便道:“穷人过日子,有什么看头?不过苦得要命罢了。”
志前道:“我就是要知道怎样苦得要命了。老人家请坐下,我们谈谈。”
那老妇人且不回答他的话,却一歪一拐,走到胡嫂子面前问道:“这位老爷是干什么的,是来放粮的吧?那真是太阳照进了屋子了。”
她虽然是低声问着,可是她那话音,志前却是听得清清楚楚。觉得他们对于自己,却有一种很大的希望,若是就这样走了,倒有些不好意思。本待是进来看看就走的,这一句放粮的话,却僵得他站在院子中心,不知道如何是好呢。胡家嫂子倒要借了这个机会,卖弄她有拉拢的能耐,眯着眼向志前望了,笑问那老妇人道:“我不是说了,我这外甥女儿,要给她找个人家吗?小西天住的客人,倒有愿意的,不过还没有切实的话。这位老爷……”
说到这里,低了声音,向那老妇,唧唧喳喳说了一遍。志前如何看不出,这情形未免令人难受,脸也都随着红了,心里一转念,到了这里,含糊不得。便道:“这位嫂子,你们亲戚的事,我倒也听见说一点,我倒是有一番好意,想劝你们不要这样办呢。”
志前说这话,急忙之中,是要洗刷自己不是来看这位姑娘的,可并没有替他们另想出路的意思。可是胡嫂子一直误会到底,总以为他是爱惜月英而来的哩。于是又要问他第二个认为可行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