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段 ·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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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力走了以后,温都太太抱着拿破仑回到厨房,从新沏了一壶茶,煮了一个鸡子。喝了一碗茶;吃了一口鸡子,咽不下去,把其余的都给了拿破仑。有心收拾家伙,又懒得站起来;看了看外面:太阳还是响晴的。“到公园转个圈子去吧?”拿破仑听说上公园,两只小耳朵全立起了,顺着嘴角直滴答唾沫。温都太太换了件衣裳,擦了擦皮鞋,戴上帽子;心里一百多个不耐烦,可是被英国人的爱体面,讲排场的天性鼓动着,要上街就不能不打扮起来,不管心里高兴不高兴。况且自己是个妇人,妇人?美的中心!不穿戴起来还成!这群小姑娘们,连玛力都算在里头,不懂的什么叫美:短裙子露着腿,小帽子象个鸡蛋壳!没法说,时代改了,谁也管不了!自己要是还年轻也得穿短裙子,戴小帽子!反正女人穿什么,男人爱什么!男人!就是和男人说说心里的委屈才痛快!老马?呸!一个老中国人!他起来了没有?上去看看他?管他呢,“拿破仑!来!妈妈给你梳梳毛,那里滚得这么脏?”拿破仑伸着舌头叫她给梳毛儿,抬起右腿弹了弹脖子底下,好象那里有个虱子,其实有虱子没有,它自己也说不清。

  到了大街,坐了一个铜子的汽车,坐到瑞贞公园。坐在汽车顶上,暖风从耳朵边上嗖嗖的吹过去,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拿破仑扶着汽车的栏杆立着,探着头想咬下道旁杨树的大绿叶儿来,汽车走得快,始终咬不着。

  瑞贞公园的花池子满开着花,深红的绣球,浅蓝的倒挂金钟,还有多少叫不上名儿来的小矮花,都象向着阳光发笑。土坡上全是蜀菊,细高的梗子,大圆叶子,单片的,一团肉的,傻白的,鹅黄的花,都象抿着嘴说:“我们是‘天然’的代表!我们是夏天的灵魂!”两旁的大树轻俏的动着绿叶,在细沙路上印上变化不定的花纹。树下大椅子上坐着的姑娘,都露着胳臂,树影儿也给她们的白胳臂上印上些一块绿,一块黄的花纹。温都太太找了个空椅子坐下,把拿破仑放在地下。她闻着花草的香味,看着从树叶间透过的几条日光,心里觉得舒展了好些。脑子里又象清楚,又象迷糊的,想起许多事儿来。风儿把裙子吹起一点,一缕阳光射在腿上,暖忽忽的全身都象痒痒了一点;赶紧把裙子正了一正,脸上红了一点。二十年了!跟他在这里坐着!远远的听见动物园中的狮子吼了一声,啊!多少日子啦,没到动物园去!玛力小的时候,他抱着她,我在后面跟着,拿着些干粮,一块儿给猴儿吃!那时候,多快乐!那时候的花一定比现在的香!生命?惨酷的变化!越变越坏!服侍两个中国人?梦想不到的事!

  回去吧!空想有什么用处!活着,人们都得活着!老了?不!看人家有钱的妇女,五十多岁还一朵花儿似的!玛力不会想这些事,啊,玛力要是出嫁,剩下我一个人,更冷落了!冷落!树上的小鸟叫了几声:“冷落!冷落!”回去吧,看看老马去吧!——为什么一心想着他呢?奇怪男女的关系!他是中国人,人家笑话咱!为什么管别人说什么呢?一个小麻雀擦着她的帽沿飞过去;可怜的小鸟,终日为找食儿飞来飞去!

  拿破仑呢?不见了!

  “拿破仑!”她站起来四下看,没有小狗。

  “看见拿破仑没有?”她问一个小孩子,他拿着一个小罐正在树底下捡落下来的小红豆儿。

  “拿破仑?法国人?”小孩子张着嘴,用小黄眼珠看着她。

  “不是,我的小狗。”她笑了笑。

  小孩子摇了摇头,又蹲下了:“这里一个大的!”

  温都太太慌慌张张的往公园里边走,花丛里,树后边,都看了看,没有小狗!她可真急了,把别的事都忘了,一心想找着拿破仑。

  她走过公园的第二道门,两眼张望着小河的两岸,还是没有拿破仑的影儿。河里几个男女摇着两只小船,看见她的帽子,全笑起来了。她顾不得他们是笑她不是,顺着河岸往远处瞧。还是没有!她的眼泪差不多要掉下来了,腿也有点软,一下子坐在草地上了。那群男女还笑呢!笑!没人和你表同情!看他们!身上就穿着那么一点衣裳!拿破仑呢?小桥下两只天鹅领着一群小的,往一棵垂柳底下浮,把小桥的影子用水浪打破了。小桥那边站着一个巡警,心满气足的站在那里好象个铜像。“问问他去。”温都太太想。刚要立起来,背后叫了一声:“温都太太!”

  马威!抱着拿破仑!

  “呕!马威!你!你在那儿找着它了?”温都太太忙着把狗接过来,亲了几个嘴:“你怎么在这儿玩哪?坐下,歇一会儿咱们一块回去。”她喜欢的把什么都忘了,甚至于忘了马威是个中国人。

  “我在那里看小孩们钓鱼,”马威指着北边说:“忽然有个东西碰我的腿,一看,是它!”

  “你个坏东西,坏宝贝!叫你妈妈着急!还不给马威道谢!”

  拿破仑向马威吧吧了两声。

  抱着小狗,温都太太再看河上的东西都好看了!“看那些男女,身体多么好!看那群小天鹅,多么有趣!”

  “马威,你不摇船吗?”

  马威摇了摇头。

  “摇船是顶好的运动,马威!游泳呢?”

  “会一点。”马威微微一笑,坐在她旁边,看着油汪汪的河水,托着那群天鹅浮悠浮悠的动。

  “马威,你近来可瘦了一点。”

  “可不是,父亲——你明白——”

  “我明白!”温都太太点着头说,居然有点对马威,中国人,表同情。

  “父亲——口害!”马威要说没说,只摇了摇头。

  “你们还没定规上那里歇夏去哪?”

  “没呢。我打算——”马威又停住了,心里说:“我爱你的女儿,你知道吗?”

  那个捡红豆的小孩子也来了,看见她抱着小狗,他用手擦着汗说:

  “这是你的拿破仑吧?姑娘!”

  听小孩子叫她“姑娘”,温都太太笑了。

  “喝!姑娘,你怎么跟个中国人一块坐着呀?”

  “他?他给我找着了狗!”温都太太还是笑着说。

  “哼!”小孩子没言语,跑在树底下,找了根矮枝子,要打忽悠悠。忽然看见桥边的巡警,没敢打,拿起小罐跑啦。

  “小孩子,马威,你别计较他们!”

  “不!”马威说。

  “我反正不讨厌你们中国人!”温都太太话到嘴边,没说出来:“自要你们好好儿的!你们笑话中国人,我偏要他们!”温都太太的怪脾气又犯了,眼睛看着河上的白天鹅,心里这样想。

  “下礼拜玛力的假期到了,我们就要去休息几天。你们在外边吃饭,成不成!”

  “啊!成!玛力跟你一块儿去,温都太太?”马威由地上拔起一把儿草来。

  “对啦!你看,我本来打算找个人给你们作饭——”

  “人家不伺候中国人?”马威一笑。

  温都太太点了点头,心中颇惊讶马威会能猜透了这个。在英国人看,除了法国人有时候比英国人聪明一点,别人全是傻子。在英国人看,只有英国人想的对,只有英国人能明白他们自己的思想;英国人的心事要是被人猜透,不但奇怪,简直奇怪的厉害!

  “马威,你看我的帽子好看,还是玛力的好看?”温都太太看马威精明,颇要从心理上明白中国人的“美的观念”,假如中国人也有这么一种观念。

  “我看都好。”

  “这没回答了我的问题!”

  “你的好看!”

  “见玛力,说玛力的好看?”

  “真的,温都太太,你的帽子确是好看!父亲也这么说。”

  “啊!”温都太太把帽子摘下来,用小手巾抽了一抽。

  “我得走啦!”马威看了看表说:“伊姑娘今天找我来念书!你不走吗?温都太太!”

  “好,一块儿走!”温都太太说,说完自己想:“谁爱笑话我,谁笑话,我不在乎!偏跟中国人一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