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段 ·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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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生活发展到英国这样,时间是拿金子计算的:白费一刻钟的工夫,便是丢了,说,一块钱吧。除了有金山银海的人们,敢把时间随便消磨在跳舞,看戏,吃饭,请客,说废话,传布谣言,打猎,游泳,生病;其余普通人的生活是要和时辰钟一对一步的走,在极忙极乱极吵的社会背后,站着个极冷酷极有规律的小东西——钟摆!人们的交际来往叫“时间经济”给减去好大一些,于是“电话”和“写信”成了文明人的两件宝贝。白太太的丈夫死了,黑太太给她写封安慰的信,好了,忙!白太太跟着给黑太太在电话上道了谢,忙!

  马老先生常纳闷:送信的一天送四五次信,而且差不多老是挨着家儿拍门;那儿来的这么多的信呢?温都太太几乎每天晚上拿着小钢笔,皱着眉头写信;给谁写呢?有什么可写的呢?他有点怀疑,也不由的有点醋劲儿:她,拿着小钢笔,皱着眉头,怪好看的;可是,决不是给他写信!外国娘们都有野——!马老先生说不清自己是否和她发生了恋爱,只是一看见她给人家写信,心里便有点发酸,奇怪!

  温都太太,自从马家父子来了以后,确是多用了许多邮票:家里住着两个中国人,不好意思请亲戚朋友来喝茶吃饭;让亲友跟二马一块吃吧?对不起亲友,叫客人和一对中国人坐在一桌上吃喝!叫二马单吃吧?又太麻烦;自然二马不在乎在那儿吃饭,可是自己为什么受这份累呢!算了吧,给他们写信问好,又省事,又四面讨好。况且,在马家父子来了以后,她确是请过两回客,人家不来!她在回信里的字里行间看得出来:“我们肯跟两个中国人一块吃饭吗!”自然信里没有写得这么直率不客气,可是她,又不是个傻子,难道看不出来吗!因为这个,她每逢写信差不多就想到:玛力说的一点不假,不该把房租给两个中国人!玛力其实一点影响没受,天天有男朋友来找她,一块出去玩。我,温都太太叫着自己,可苦了:不请人家来吃饭,怎好去吃人家的;没有交际!为两个中国人牺牲了自己的快乐!她不由的掉了一对小圆泪珠!可是,把他们赶出去?他们又没有大错处;况且他们给的房钱比别人多!写信吧,没法,皱着眉头写!

  早饭以前,玛力挠着短头发先去看有信没有。两封:一封是煤气公司的账条子,一封是由乡下来的。

  “妈,多瑞姑姑的信,看这个小信封!”

  温都太太正做早饭,腾不下手来,叫玛力给她念。玛力用小刀把信封裁开:

  “亲爱的温都,

  谢谢你的信。我的病又犯了,不能到伦敦去,真是对不起!你们那里有两个中国人住着,真的吗?

  你的好朋友,

  多瑞。”

  玛力把信往桌上一扔,吹了一口气:

  “得,妈!她不来!‘你们那里有两个中国人住着!’看出来没有?妈!”

  “她来,我们去歇夏;她不来,我们也得去歇夏!”温都太太把鸡蛋倒在锅里,油往外一溅,把小白腕子烫了一点:“Damn!”

  早饭做好,温都太太把马老先生的放在托盘里,给他送上楼去。马老先生的醉劲早已过去了,脑门上的那块伤也好了;可是醉后的反动,非常的慎重,早晨非到十一点钟不起来,早饭也在床上吃。她端着托盘,刚一出厨房的门,拿破仑恰巧从后院运动回来;它冷不防往上一扑,她腿一软,坐在门儿里边了,托盘从“四平调”改成“倒板”,哗啦!摊鸡子全贴在地毯上,面包正打拿破仑的鼻子。小狗看了看她,闻了闻面包,知道不是事,夹着尾巴,两眼溜球着又上后院去了。

  “妈!怎么啦?”玛力把母亲搀起来,扶着她问:“怎么啦?妈!”

  温都太太的脸白了一会儿,忽然通红起来。小鼻子尖子出了一层冷汗珠,嘴唇一劲儿颤,比手颤的速度快一些。她呆呆的看着地上的东西,一声没出。

  玛力的脸也白了,把母亲搀到一把椅子旁边,叫她坐下;自己忙着捡地上的东西,有地毯接着,碟子碗都没碎,只是牛奶罐儿的把儿掉了一半。

  “妈!怎么啦?”

  温都太太的脸更红了,一会儿把一生的苦处好象都想起来。嘴唇儿颤着颤着,忽然不颤了;心中的委屈破口而出,颇有点碎嘴子:

  “玛力!我活够了!这样的生活我不能受!钱!钱!钱!什么都是钱!你父亲为钱累死了!我为钱去作工,去受苦!现在我为钱去服侍两个中国人!叫亲友看不起!钱!世界上的聪明人不会想点好主意吗?不会想法子把钱赶走吗?生命?没有乐趣!——除非有钱!”

  说完了这一套,温都太太痛快了一点,眼泪一串一串的往下落。玛力的眼泪也在眼圈儿里转,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用小手绢给母亲擦眼泪。

  “妈!不愿意服侍他们,可以叫他们走呀!”

  “钱!”

  “租别人也一样的收房钱呀,妈!”

  “还是钱!”

  玛力不明白母亲的意思,看母亲脸上已经没眼泪可擦,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温都太太半天没言语。

  “玛力,吃你的饭,我去找拿破仑。”温都太太慢慢站起来。

  “妈?你到底怎么倒在地上了?”

  “拿破仑猛的一扑我,我没看见它。”

  玛力把马威叫来吃早饭。他看玛力脸上的神气,没跟她说什么;先把父亲的饭(玛力给从新打点的)端上去,然后一声没言语把自己的饭吃了。

  吃过饭,玛力到后院去找母亲。温都太太抱着拿破仑正在玫瑰花池旁边站着。太阳把后院的花儿都照起一层亮光;微风吹来,花朵和叶子的颤动,把四围的空气都弄得分外的清亮。墙角的蒲公英结了好几个“老头儿”,慢慢随着风向空中飞舞。拿破仑一眼溜着他的主母,一眼捎着空中的白胡子“老头儿”,羞答答的不敢出声。

  “妈!你好啦吧?”

  “好啦,你走你的吧。已经晚了吧?”温都太太的脸不那么红了,可是被太阳晒的有点干巴巴的难过;因为在后院抱着拿破仑又哭了一回,眼泪都是叫日光给晒干了的。拿破仑的眼睛也好象有点湿,看见玛力,轻轻摇了摇尾巴。

  “拿破仑,你给妈赔不是没有?你个淘气鬼,给妈碰倒了,是你不是?”玛力看着母亲,跟小狗说。

  温都太太微微一笑:“玛力,你上工去吧,晚了!”

  “再见,妈妈!再见,拿破仑!妈,你得去吃饭呀!”

  拿破仑看见主母笑了,试着声儿吧吧叫了两声,作为向玛力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