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刘云若Ctrl+D 收藏本站

  话说白萍看着淑敏的来信,告诉祁玲淑敏函中之意,并非告假,却是辞职。祁玲惊异之下,只道了个“咦”字,转身便走。

  白萍心中说不出来的凄惶忐忑,自想天公待自己怎如此苛薄,在情场中无往而不失败,淑敏已深入了自己的心中,正对她有无穷希望,难道只许昨夜一小时的密爱幽欢,就从此分离成蓬山万里?当下也不顾思索淑敏辞职的原因,只把一丝希望寄在祁玲身上,哪肯放她走,忙赶过去叫道:“祁小姐,你别走。这……,这……,她这是为什么,无缘无故。”祁玲站住道:“所以我要回去问问她……。”说到这里,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凑回白萍面前,郑重地问道:“真的……,她信里是辞职么?”白萍道:“怎这样事我还能说笑话?不信你看。”说着就把信递过去。祁玲看他焦急的样儿,暗想就是她真辞职,也不过公司缺一个女演员罢了,你就把来当作天大的事儿,急得这样,便也不去接信,只说道:“你念给我听。”白萍道:“我念。”说着就念道:

  海风经理先生:

  昨夜同游至快,敏近有不得已之苦衷,及种种意外之阻碍,恐不能再滥竽于贵公司,为此函请退出。至公司预定之“红杏出墙”主角,当然一并辞却,祈先生另为物色良好人材,以减敏半途而废之过失。至数月来深蒙教诲,感不能忘,异日得暇,当时常趋谒听教也。兹烦祁姐函达尊前,敬希台照。

  白萍念完,又道:“你听,可不是她真辞了。”祁玲翻着眼道:“这孩子连我也蒙了。老实说,我连一点信儿也不知道。昨天因为回家晚了,今天起得也晚,午饭后才到淑敏房里,要她同到公司来。她正在床上歪着,说是身上不大舒服,叫我带这封信来请几天假。我还以为她真不舒服呢,哪知和我也闹着玄虚来了,我这就回去审审她。”白萍已急得愁眉苦脸道:“你……,你审她有什么用?还是劝她……,我烦你……劝她照旧出来,万不可辞职。她辞职简直害了……。”说着脸忽一红,又顿足道:“她辞职,这片子还怎么拍?岂不是功败垂成。简直……。”祁玲暗自笑道:你真是为公司片子着急么?恐怕要单为公司,你绝不致急到这步田地。你只是怕情人儿见不着面罢。

  这样想着,祁玲面上无意中露出笑容。白萍看见,疑心她对淑敏辞职的事定必知情,故意瞒哄自己,当下忍不住就口不择言地道:“祁小姐……姐……姐……,你告诉我,她为什么辞职,我好想法……挽救。这怎能让她不干?若没有她,前途……前途有什么希望?祁小姐,你,谢谢你,别叫我着急。”祁玲一面还在笑他那句前途的话,没有淑敏,是公司前途没有希望,还是你个人的前途没有希望。一面又觉得他对自己也生了疑心,真有些不在理上,忙正色道:“她为什么辞职,我怎会知道?我本来要回去向她解说,林先生这一疑心我,我……。”白萍听出她有不快之意,忙对付道:“我绝不敢疑心你,祁小姐向来对公司最热心,要知道她有消极的意思,早替我们劝了方才的话我不过顺口一说,您万别介意。只求您务必……千万请她回来。倘或她是因为公司里有什么事不可心,说出来我就立刻改良。倘然为公司的人得罪了她,我一定不辞牺牲。俗语说三军易得,一将难求……。”祁玲不等他说完,又呕他道:“本来么,这公司缺了她怎能成?只是她这脾气发得也怪,昨天分手时还好好的,怎今天就……。哦,昨夜你们不是试演什么剧本来么?莫非她为你试验得不可意,就灰了心。万一那样可怎么好?”

  白萍此际倒像被祁玲提醒,但是他不是这样想法,却猜是淑敏昨夜和自己的旖旎风光被祁玲窥破,因此臊了,故而辞职以避祁玲的讪笑。当时口里只得顺着祁玲的口气答应道:“我……,我原来不配和她配搭,而且预定和她配搭的也不是我,昨天不过……,不过是游戏。反正总而言之,只要她不辞,无论哪一样事儿,都能遂她的意。”祁玲笑道,“要是这样,她不成了经理了么?把你林经理放在哪里呢?”白萍也自觉话说得有些过分,红着脸道:“祁小姐,多费心吧,谢谢你,务必把她请回来。”祁玲笑道:“我把她请回来,你怎样谢我呢?”白萍道:“那您怎说怎好。”祁玲又笑道:“有赏必有罚,万一请不回来,你怎样罚我呢?”白萍见她故意作耍,越为添了疑心,只得唯唯答道:“不敢不敢,祁小姐,您快些吧,我真……。”祁玲道:“您真要着急了。她不过在家里,又没有要离开北京,早些晚些有什么关系?好,我别叫林先生着急,这就回去,明天您听信儿。”说着一笑,回头便要走去。

  白萍心中突地连转了几转,一则听她说明天再听信儿,觉得从现在到明天十几个时辰的长久时间,实在有些不胜等待之苦;二则又看祁玲的样儿太近油滑,即便未曾与淑敏合谋,也怕不肯尽心替自己挽留。略一犹疑,立刻变了主意,又追上去叫道:“祁小姐,等等走,我和您说。”祁玲站住,冷冷地笑道:“还有什么啊?”白萍忸怩着道:“我因为……,怕她……,想要……您看……,我亲身……好么?”祁玲道:“您的话我不懂,请说明白些。”白萍更不好意思起来,竭力沉住气,才凝神说道:“我想要亲自……到淑敏家去一趟,您看……可以么?”祁玲知道白萍不放心自己,竟自不辞辛苦,要亲自登门叩求,便道:“您去有什么不可以呢?我怎能替淑敏挡驾?只可替她说一声不敢当,您愿意去就请去,谁能拦您?”白萍虽听着她的话有些不是昧儿,但仍和声道:“不是这个,我因为没到敏淑府上去过,今天要冒昧拜访,不知道有没有不方便处,您是和她同住的,自然可以指点我一声。”

  祁玲瞧着他下气低声,暗想这个人总算有情,居然肯为淑敏受许多委屈,真也难得,便不再呕他,规规矩矩地道:“你去访她,就随我去吧。她家中只有一个哥哥,人是很好的。还有一位余小姐,过几月就是她的嫂嫂了。除此以外,只有男女仆人。再说朋友相访,有什么不方便处?您去一趟也好,可以当面谈个透彻,也叫我少担些干系。”白萍闻言之下,更顾不得回答,只说了句“您候一候,咱们一同走。”就转身飞跑回到自己屋中,换了一件新的西服上身,擦了擦脸,又轻理乱发,戴好帽子,才跑出来。直出了门口,才见祁玲在阶下相待。当下便叫来两辆洋车,由祁玲说明地址,二人跳上去,车子飞走起来。

  白萍在路上自想,前去见了淑敏,万一她辞意坚决,那可怎好?但一转想,她对自己很为有意,或者不致太为狠心。即便她因特别原故,一定脱离公司,也未必连友谊一并断绝,但求她能容我继续友谊,尚算希望未尽消失。再一转想,倘或他真个日觉离了公司,在我自己能保持友谊,或者进一步能得到爱情,可是公司的片子怎么办呢?除了她若想另寻恰当的主角,恐怕绝无其人,这数月惨淡经营的事业,难免因此失败。看起来无论如何,我总要竭智尽力,把她挽劝回来,那便于公私两面都得保全咧。

  白萍这样想着,忽觉车已停了。抬头看时,见祁玲已下车立在一个大门之前,忙也下来,走上台阶。祁玲望着白萍道:“论理说我该先把你让进客室,然后去通知淑敏,叫她出来接待,只为她这孩子不该和我玩笑,弄这寄书的颠倒瞒着鱼雁,我也报报仇,呕呕她,一直把你领到她房里,出其不意地吓她一跳。”白萍道:“我是第一次来的生客人,怎能擅入内室?那太唐突,还是在客室等着的好。”祁玲道:“不要紧,她家没有那些顽固规矩。何况你又是公司经理,她的老师,更没有什么说处,不必嘀咕,走吧,随我来。”白萍只得随着她进去。

  一进门儿,转过了影壁,便见一个很宽敞的旧式院落,却收拾得花木清幽,位置井井,就知淑敏是位当家小姐。她投身影界,当然是兴之所至,绝非谋什么职业。正在心中忖量,忽见左边厢房竹帘一启,走出了一个英俊少年,穿着西服,上身却只着薄绸衬衫,钮扣有一半没系,脚下趿着藤丝拖鞋,颇有不衫不履的潇洒样儿。那少年瞧见祁玲,含笑叫了声“祁姐”,又向白萍端详了一下。祁玲也笑道:“你没出门么?莲妹在家不在?”那少年道。“她在房里看书呢。”说着才指着白萍问道:“这位是谁?”祁玲道:“我给你们介绍介绍。”就指着白萍道:“这位是我们公司经理林海风先生。”又指着那少年道:“这位是淑敏的令兄式欧先生,他也是爱看电影的人。”那式欧很客气地向白萍说了几旬仰慕的话,白萍也应酬数语。式欧便让白萍到房里坐,祁玲插口道:“淑敏今天有些不舒服,托我到公司告假。林先生听见很关心,特来瞧她,我先陪林先生看看淑敏,回来你们再谈。”就推着白萍向里走。白萍只得和式欧点点头儿,说了声“回头见”,便又进了一层月亮门。

  到了内院,祁玲一进去就扬起喉咙叫道:“淑敏,淑敏,快出来,你瞧谁来了。”立刻听得正房中一阵革履声音,接着便见淑敏掀帘走出。她一见白萍,也跑着迎过来道:“哦,暖哟,林先生,这么热的天,你怎……,快房里坐。”说着又退回去,把门帘打起。白萍口里客气着,鞠躬入室,淑敏和祁玲也便随入。

  白萍一入屋中,立觉柔香扑鼻,见这屋中是一通连的两间大房,陈设得与外面迥不相同。四面墙壁和天花板都是极浅的湖水色,摆的却是一堂纯白色的西式家具。只有卧床是古松纹颜色,看着只显着别有雅致,毫不刺目。至于修饰之品,也都雅淡得很,东面书架写字台中间的壁上,挂着不足三尺长的一副绿莎笺小对联和纵横参差钉着十几张女子照片,台旁椅后,却放着一盆茉莉,碧叶白花,幽然有致。西面近床处,有个梳妆镜台,上面的化妆品五色缤纷,罗列得颇有美术意味。这一室之中,好似鸿沟划界,东面是雅洁绝尘的书室,西面是脂柔粉腻的香闺。只看这室中光景,已令人想见是个美妙的少女之居,何况白萍又正把淑敏心上温存、眼皮供养,不禁茫然涉了遐想。听得淑敏让坐,方才收束心神,坐在迎面一张小沙发上,正要开口说话,不想祁玲已先向淑敏交涉起来。道:“淑敏,你怎和我也闹玄虚?明说去信请假,怎暗里告了退?叫林先生疑惑我通同作弊,我冤不冤?现在林先生亲身来挽留你,我不管旁的,你且凭良心说句话,到底我事先知情不知情?”白萍这时只望着淑敏。见她穿着短仅及膝的白纱衫子,把秀发梳成两条小辫。都搭到肩前,清水脸儿脂粉不施,香肌无汗,却徐徐摇着一柄散头羽扇,风致比昨夜似乎不同,像减轻了四五岁,变成娇稚的幼女。听祁玲质问,只望着她憨笑,横溜了白萍一眼。祁玲又道:“你可说呀,为什么瞒着我,叫我担嫌疑?”淑敏才笑道:“你别着急,我替你表白。”就向白萍道:“我告退的意思并没和她说,她是好人。别冤枉她。”说完转身向祁玲道:“这可把你洗刷出来了。”祁玲哼了一声,对白萍道:“您听明白,是不是我事前知道,日后别再错疑惑人了,说完没我的事,你们二位有话细说细讲,我可少陪。”说着转身便走。淑敏拉着她道:“林先生来了,你不陪着上哪里去?”祁玲道:“敢情你在家里凉凉爽爽,知道我在太阳底下,来回跑了两趟是什么罪过?你也得容我把这身汗消灭了呀。”淑敏知道她要去洗澡,不能强留,只得松手。

  祁玲跑出帘外,忽又从帘隙探进头儿,闭着一只眼向淑敏笑道:“我害眼呢,出来就不害眼了。”淑敏红了脸,要去追她。祁玲已格格地带着笑声跑走了。

  淑敏见祁玲作个恶剧跑了,房中只剩下自己和他,倒有些忸怩起来,便装作向外观看祁玲的动作,赖在门边,故意俄延不动,其实祁玲早已进了她自己的住室去休息了。这时白萍坐在房里,瞧着淑敏不住地心弦乱颤,觉得此际和她谈判几乎便是将来幸福和苦恼的关头,成败兴衰,在于今日。因为忐忑过甚,那开口的第一句话,更为艰难,自己和自己斟酌着,几次要作声唤她,却好容易想出个话头儿,还没发口便又嫌着欠妥,或又恐怕唐突,竟而变成噤口寒蝉。

  那淑敏立在门旁,虽然忸怩,但心中好像等待他先说话,自己便好乘机答言。不想半天没有声息。长久这样僵着,一来不成事体。二来也失了主人待客之仪,后来到底忍不住,便回头盈盈地走向白萍面前,她也是苦于不能自然地说话,就悄然一笑。白萍瞧见她笑,忽地勾起了勇气,居然先说出一句客敬主人的话道:“您请坐。”淑敏笑着向他点点头儿,就坐在旁边的剪绒小榻之上。白萍又接着问道:“我听祁小姐说您不舒服,是什么病?”淑敏嫣然摇头道:“我没不舒服,那是哄祁姐,为的是借这题目,好烦她带那封信去。”白萍听到这里,可算得了机会,忙恭恭敬敬地道:“张小姐,我看见那封信,真是我一生向所未经的大打击,好像从喜马拉雅峰头坠下来。当时我几乎跌倒,又想不出您是为什么理由辞职,只觉您的去留关系重大,万一您真脱离了,这公司前途毫无希望,我也……干不下去了。这惨淡经营的事业,岂不从此瓦解冰消?所以……。”淑敏没等他说完,已忍俊不禁地向他横溜了一眼,笑道:“这又何致于呢?我一个人本来无足轻重,林先生说得太过分了。”白萍瞠目张口道:“您的关系太大了,我的话毫不过分。现在我以公司代表和个人资格,向您竭诚挽留,无论如锕,您必要打销了辞意。”说着用恳挚的目光望着淑敏,口中虽未说出,但神情中已显露出求她念顾私情,见怜自己之意。

  淑敏听着,只把水汪汪的两只媚眼望着他,小嘴儿闭得象一颗圆圆的樱桃,一声不响,微摇着头儿,颊儿涌着浅笑。白萍更没了主意,自想此际本可借着昨夜的因由向她以私情哀告恳求,只是这位小姐的性儿太叫人捉摸不住,倘若她不承认昨夜是和我有情,就许把我的温存当作侮辱,反而发了脾气,岂不越发不可收拾?只有将公司当作招牌,和她委宛情商,还是持重之计。便又款款深深地替公司说了许多挽留的话。淑敏却只是微笑不言。白萍口舌不停,几乎说得词穷口倦,淑敏才轻启朱唇笑道:“多谢林先生盛意,真对不住。我对您的答覆,只有四个字,就是我意已决,实在不能从命,请您原谅。这北京本是人材荟萃的地方,年青貌美的女学生尽多,随便寻一个就比我强,何必为我费这样的心?谢谢吧,林先生。”

  白萍想不到说了半天,还是毫无效果,不禁大为沮丧。欲待再设词相劝,无奈自己所能想到的话,方才都已说尽了,再说也不过像数学的还原,重新背诵一次,恐怕更惹她入耳生烦。当时因心中的绝望,面上便十分惨淡,只对着淑敏发怔。淑敏却还自低头浅笑。过了半晌,白萍忽然颤声叫道:“张小姐,您无论如何不能辞职。”淑敏双眉微颦道:“哦,请问林先生,你有什么权力能强迫我不辞?”白萍听了这话,猛然想起她和公司曾经立过合同,在道理和法律上说,她受手续上的拘束,自然不能随便脱离,此际正可提出这个手续,向她交涉,当然可以使她屈服。但转而一想,自己对她恭维还来不及,怎能板起脸用合同压制她?固然公司方面在法律上能操胜算,只是那样一来即使把她制服了,仍回公司服务,然而我却要变成她的仇人,岂不与我的希望完全相背?想着忙摇头道:“我哪敢强迫,不过盼望小姐念着公司前途,瞧着我的区区情面,再继续下去。因为我希望太切了,话说得急迫些,请您……。”淑敏冁然一笑,插口道:“你有强逼我的把握啊。我当初不是和公司立过合同,那件东西很有效力,你们很可以用个严厉手段,叫法律来挽留我,不是百发百中么?”白萍诚惶诚恐地道:“您不要提那个,我绝不敢作那样没趣的事。固然我是来竭力挽留小姐,不过……,倘然……小姐真不可怜我们,决意和公司脱离,就是公司因此关门,受了绝大的损失,我也不会拿那合同向您交涉。”淑敏听着摇头,似乎表示不信。白萍道:“倘若小姐真是辞意已决,实在毫无转圆的余地,那么,我回到公司立刻就派人把合同给小姐送来,好叫您放心。”淑敏眼珠儿一转,笑道:“谢谢你,那样我更安心了。”

  白萍见她话儿越说越冷,简直到了山穷水尽。为今之计,也只抛却公事,自图其私,就转了话道:“小姐,我很不明白您是为什么这样坚决辞职?昨天晚上,咱们在公园里,您不是还很高兴地谈说公司的事?”淑敏懒洋洋地手拢着鬓发道:“问我为什么……,哼……,这个我不能说。”白萍道:“我们公司若是尽美尽善,绝不会惹您消极。您既然消极,当然是公司有叫您不满意的地方,请您务必说明,我们也好自己知道错处。”淑敏格地笑了声道:“林先生,你开口闭口总是公司,方才劝我,也是代表公司,这会儿问我,也是赖着公司,我和公司有什么问题?公司也没得罪我。”白萍听了末后的一语,猛然悟会,立刻精神震荡,侧身向着淑敏道:“哦,我这才有些明白,必是我得罪您了。”

  淑敏看看白萍,面上笑容徐敛,露出娇嗔之色,把腰一扭背过身去。白萍更明白问出眉目来了,不知怎的,只觉心中一动,好似在黑暗中得到一线光明,凭空又生了希望,忙站起立到淑敏面前,躬着腰儿低声恳恳地道:“我……,一定是我得罪了小姐,我情愿认罪,请您随便责罚。您说,我还是怎样得罪了您?”淑敏冷笑道:“凭您林先生怎会得罪我,没有的事。”白萍摇头道:“不然,一定是我不好。”淑敏道:“您有不好,自己还不知觉么?何必问我?”白萍搔着头发道:“我实在想不起来。要知道不好,还不致惹您生气呢。”淑敏道:“您好马虎的记性,那么昨天……。”白萍听说“昨天”两字,不觉把昨夜公园中的情景,又涌现在眼前,却只想不起做了什么错事。

  淑敏好似瞧着他局促可怜,便自叹道:“林先生,你昨天在公园里好叫人灰心。我且问你,你明白远近么?”白萍愕然不知所答。淑敏接着道:“论平常呢,我和祁姐都是你的学生,也算一样的朋友,可是昨天夜里,我和你是什么情形了?怎么祁姐撞了来,你倒故意帮着她耍笑我?”白萍诧异道:“我……,我何曾耍笑你来?”淑敏道:“还用你亲自耍笑我么?那时只要你顺着我说一句话,祁姐就可以没了疑心,哪知你偏自装痴作呆,诚心给我难堪。只你那样神气,简直表示……。”说着面上—红道:“她更有得奚落了。我很明白,你们男子都是这样,凡遇女人的事,没有的也要作出有的神气来,好自己得意。这你可得意了,我却没脸见人,除了辞职有什么法子呢?”白萍听着,才明白她原来为此,想不到昨夜只顾小小快意,今日就惹出偌大风波,心中说不出的后悔。但又不敢承认,只得告罪道:“我那时以为您和祁小姐是要好姊妹,偶然调笑,我不便掺言,谁想倒为这事生了气。现在我自己认罪,请您随意责罚,您既然说出这个原故,错误完全在我身上,绝不能因我一人误了公司的大事。最好请您对公司打销辞意,对我严加处分吧。”淑敏忽然笑道:“您太言重了,我凭什么处分您呢?不过,林先生你昨天是很叫我灰心,我对公司的兴致几乎全在您身上啊。昨天那一会工夫,我才看出您太不顾护我……。”

  白萍听到这里,心中一阵动荡,暗想她果然对自己有情,语意中已然流露出来。自己方才竟是十分错误,对她打着官话,无怪格格不入。看起来她既露出口风,自己该大着胆子,动之以情,或者不难使她回心转意,当下忙道:“小姐,我知罪了。您要原谅我是无心之过,话都说明,算揭开隔膜,您务必还照常到公司去。您要坚意不肯,那我也再没有前进的兴趣,只有陪您一同辞职了。”淑敏噗哧一声笑道:“您这话很不在理上。您这公司,当初并不为我办的,而且开办时也没有我,您有什么辞职的必要?”白萍道:“人的心境是会改变的,我说几句最诚实的话,譬如您昨天辞职,我也不致有这过分的表示,只为咱们昨夜的一层关系,在小姐你,固然是试验剧本,不成问题,可是在我……,我这一种痴心就已不自主地附着在您……。您一脱离。我哪还有生趣呢?”淑敏突地低了头,站起来走到妆台旁,对镜掠鬓。白萍从镜中斜窥,她的面上已红潮上颊,晕若朝霞,忽然微带笑容,对着镜子笑道:“你自己知道错了?”白萍忙接口道:“我知道,我是罪大恶极。”淑敏理着眉儿道:“晚了,看人的好坏,常可以从一点小事上看出来,就像您昨天那种情形,很叫人可怕,幸而是游戏,要真……。”说着忽然住口不语。装着拉开抽屉。寻什么东西,脸儿也和镜子分离。

  白萍听她言中句句表示对自己有心,这种口吻好似情人发生龃龉,并不是完全冷酷,恼怒中还蕴着情款,当时心中一转,便立起走到淑敏身边,低声道:“小姐,我先对你正式谢罪,然后再说几句唐突的话。我很明白,小姐原本很看得重我,不过因为我昨天一时糊涂,就灰了心,不过我那……。”淑敏回头眨了个白眼道:“你怎知道我看重你?”白萍笑道:“我不能说,说出来你也不承认,还得骂我发呆。不过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反正您自己也很明白。”淑敏红着脸,好似要发起嗔来,但是怒容未现,反而忍不住破颜一笑,立刻又敛容问道:“我明白什么?”白萍道:“我的痴心眼儿。很感激小姐,能选我作您的配角,并且叫我陪您试验影片。”淑敏听他这答非所问的话,并不理会,反而接着问道:“哦,你也知道昨天是试验,那么昨天我对祁姐表白的时候,你怎不说这话?”白萍听她的话,又说还了原,忽然得了主意,忙笑道:“昨天是我的口舌懒惰,所以误事。今天可以再试验一下,请祁小姐过来看着,我再蝎力表白一回,藉以赎罪。”淑敏“呸”了一声道:“别胡扯了,谁有这么大工夫?”白萍笑道:“您不高兴,我自己把昨天试验过的再重表演一下也好。”淑敏正不知道他是何意思,忽见白萍双膝一屈,跪在自己面前,仰首乞怜道:“小姐,我在这里求你,恕过了我吧。便是我怎样不好,你只想咱们昨天的情形,你瞧见我现在,昨天的事不就在眼前么?”

  淑敏想不到白萍有此一举。本来她没有很深的气恼,不过因恨白萍昨天的行事,所以耍他。这时见他这卑屈的样儿,心早软了。又想起昨天互相偎抱的甜蜜况味,身上一阵发软,不由向旁一歪,坐到了椅上,才伸手去扶白萍道:“起来吧,叫人瞧见是什么样子!”白萍道:“非得答应我不再辞职,我才起来。”淑敏不自觉地冲口答应道:“起来吧,我不辞了。”说着又微笑道:“你该知道,我这是对你的一种惩罚。”白萍才明白闹了半天,原来又演了一幕趣剧。又见淑敏业已化刚为柔,显露出她的娇媚之态,便乘机要挟道:“我不起来,万一我起来,你再变卦呢。”淑敏道:“我已说出是和你作耍了,怎能变卦?”白萍抬头道:“我不放心。”淑敏道:“你倒作起难来,不放心该怎样?”白萍道:“你要给我个放心的证据。”淑敏道:“难道我还给你写一张悔过书?”白萍道:“不是这个,另有办法。”淑敏道:“我不懂,什么办法?”白萍道:“我也是和你学的。”淑敏道:“什么,你和我学的?”白萍仰着头儿笑道:“你想,昨天你怎样立的规矩?”淑敏猛然想起,昨天和他调逗,曾有过吻手为记的事,想不到竟作法自毙,他居然援例要求起来,就含笑摇头,表示不允。

  白萍更是狡狯,倒露出悠闲的态度,臂腕交叉,凝然不动,好似旧剧里戏妻的秋胡,表示已经跪出高兴来,你若不应,我绝不起的样儿。正在这时,忽听得祁玲在院中莺声呖呖地对着仆妇说话。淑敏心中一跳,眼见白萍直挺地跪在面前,祁玲万一闯进来看见,又是一番大大的笑柄。就急得直拉白萍道:“你快起来,祁姐来了。”白萍似乎毫无顾忌,只赖在那里。淑敏没法,只得把玉手伸到白萍面前,很急促地道:“小爷,你算得了上风,随你吧,快着!”说着红着脸儿,把眼一闭,只等待白萍的唇儿和自己手掌接触。哪知竟毫无所觉,便又睁开眼,向白萍道:“这是怎么?人家依你了,你又……。”白萍扬着脸笑笑,看着她的手道:“我要求的不是这个,今天的事与昨天不同,这一吻怎能重样?”淑敏咬牙儿道:“你这人……,你想怎样?”说着见白萍的嘴儿微凸,做出预备接吻的式样,眼光却只盯住自己的口辅之间。心中突然明白,他这是得步进步,虽然芳心有些默允,但还稍觉不甘。正要假怍娇嗔,猛又听得院中祁玲的笑语走声和革履响动,已渐行渐近,淑敏仓卒之间,更顾不得许多,忙低下腰儿,伸手架住白萍的胳膊向上一提,两个人的脸儿恰正挨到一处,白萍也不愿真被祁玲看见,又见淑敏已是默来俯就,便把脸儿一偏,嘴儿紧紧揾住淑敏的樱口,然后徐徐立起。淑敏也随着他缓缓直起腰来。直到白萍完全立直,淑敏才向后躲开,狠狠地瞪了白萍一眼,就自立起。

  淑敏走到窗前,向外边观看,见祁玲已换了一身雪白的纱衫,正立在天棚下荷花缸前,看着女仆洗猫儿,口里不住说笑,知道她并未看见房内情形,才放下心,便走回向白萍娇嗔着道:“你这人,真可恨。我才可怜你,答应不辞了,你倒得了意,投机挟制,乘人于危,这是什么人……。”说着就把下面的话咽住道:“我不好意思骂你,恨起来还是辞职。”白萍听着,忽然装作又要屈膝,说道:“我一个人的小姐,你千万别再提这两个字,我被辞职把胆都吓破了,你再说我就……。”淑敏见他又要原方照服,连忙接住他,又气又笑道:“我一个人的林先生,你这看家法宝太厉害,我算怕了你。”白萍也不禁笑了。

  淑敏却只望着他,眼光中如嗔似喜,通意含情。白萍喘了口气道:“哎哟,我可不易,今天简直是我的小劫。谢天谢地,张小姐大发慈悲,这可把劫数脱过去了。”淑敏眨着眼道:“什么又是你的劫数?”白萍伸手向衣袋里掏摸,似乎要掏手帕,却掏不着,就用手去抹额上的汗。淑敏瞧见,就把自己的小丝帕丢给他,白萍接过说了声“谢谢”,才又接着答道:“你不知道,方才我接着你那封辞职信,几乎像看见天塌地陷,差一些把真魂都走了。”淑敏笑道:“瞧你说得都离了格儿,我辞职你。就值得……。”白萍凄然叹气,望着淑敏,胸部连连起伏不已,淑敏也看他一眼,慢慢低了头。两人此际,真是含情无限,相喻不言中,半晌白萍才开口道:“所以,我应该在日记本上注这么一笔:今天六月二十九日,遭了小劫一数。”淑敏忽地抬头,像想起了事,愕然问道:“今天是二十九么?不对吧,二十八……。”白萍道:“一点不错,我绝不会记错。”淑敏立起道:“差些误了事,我还觉着是二十八呢。幸而你提起。”白萍道:“什么事这样要紧?”淑敏道:“要紧倒没要紧,告诉你实话吧,今天是我故意呕你,所以给你写那样一封信去,叫你着急。其实我是有事要到天津去几天,回来时还到公司做事,平白地为什么辞职呢?”白萍道:“你上天津有什么事?”淑敏随口答应道:“有个旧同学结婚……。”说着从妆台抽屉取出一个红色帖子,看了看,又接着道:“请我去观礼,是三十号的日子,就是明天,我还以为是后天呢。”说完把那帖子递给白萍道:“你瞧,这不是骗你吧。”我请假几天总成了。”

  白萍原不想看那请帖,但因淑敏把请帖递到白萍手边,无意中便松了手,白萍只得接着,瞧瞧封皮,见上边只写了“张淑敏小姐”五字。正在这时,忽然帘栊一启,祁玲像鬼影一般地掩入,蹑着脚儿,走到淑敏身后,冷孤丁地说道:“你们的交涉办完了么?”淑敏吓得回头,见是祁玲,不由发恨道:“你总是这样,讨厌都不自觉。”祁玲道:“哦,我讨厌咧。本来……。”说着缓口气道。“讨厌么?讨厌,我走。”淑敏道:“我说你是吓唬人讨厌,什么又走不走。”白萍此际也摆弄着那请帖向祁玲道:“祁小姐请坐吧。”祁玲道:“不坐不坐,人家讨厌我。”白萍笑道:“祁小姐您真好说笑。”祁玲才坐下道:“林先生,怎样?你把她挽留住了么?”白萍道:“原来用不着挽留,张小姐本不是要辞职,只于要请假到天津去,和我开个小玩笑。”祁玲笑着向白萍挤了挤眼,好似表明知道他这是掩饰之语,又似已晓得他方才费了不少周折。白萍怕她再说出什么不防头的话,再惹淑敏不快,忙也向她以目示意,恳求不要再刻薄了。祁玲笑了笑,自语道:“不定多么好看呢,可惜我没看见。”淑敏问道:“你说什么?”祁玲正色道:“我问你,要到天津是为昨天来的那个请帖么?”淑敏才要说话,忽听帘外有人连叫“妹妹”,淑敏听出是式欧的声音,忙道:“哥哥,你进来。”式欧掀帘走入,淑敏指着白萍道:“我给你介绍个朋友。”祁玲插口道:“不必了,方才在前院我已介绍过。”淑敏道:“多谢你代劳。”便又向式欧道:“我正有事烦你,你来了正好。回头天夕凉爽些的时候,你出去替我买些东西成不成?”式欧道:“买什么?”淑被道:“送朋友结婚的扎物,一定今天买来,我明早就上天津。”式欧道:“你给谁送礼?上……。”话犹未了,淑敏抢着道:“你也该送一份,这个人也是你的朋友啊。”说着又哦了一声道:“难道式莲没接着帖子?”式欧道:“没有啊,倒是谁要结婚,快告诉我,别闷人。”淑敏回头一看,见白萍正把那请帖在手里微微摇着,就取过递给式欧,道:“你自己瞧,恐怕你要送礼,比我还得加厚。”式欧接过帖子,打开一看,立刻大惊叫道:“呀,是她呀,她和人结婚了。”说着把足一顿,接着唉了一声道:“真想不到,她怎会又嫁人?她不是原来有丈夫么?”淑敏道:“所以我也纳闷,你还记得,她在咱家的情形,病里还萍呀萍地叫,现在这个姓边的又是从哪里来的,真叫人糊涂。”

  白萍听淑敏末尾的两句话,猛然心中一跳,忍不住的便移步绕到式欧身后,想要看看那请帖中的人名,因为方才只瞧见封皮,未及开视。哪知式欧已自手儿下垂,连连地顿足,微微地叹气。那请帖被他腿儿遮住,不能看见。祁玲看着笑道:“式欧,她不是你的恩人么?恩人有了喜事,你怎不替她喜欢,反倒难过?”式欧不由红了脸。

  淑敏却早已觉察出式欧的心理,只对他微笑。式欧更觉墩躇,仓促中又把请帖举起,装作仔细观看,藉以遮住脸儿。白萍才乘此机会,从他身后伸颈偷窥,才把请帖第一行看到眼里,便觉脑中“嗡”地一声,几乎失了知觉。

  原来那帖中第一行起首,便列着两个名字,竟是黎芷华和边仲膺,虽然是六个印就的小铅字,却一笔一划,都似变成锋利的刀刃,直送目中刺来,立刻再也支持不住,身上都软得哆嗦起来,勉强按捺着才能细看帖上词句。上面寥廖几句话,是“芷华仲庸已由朋友进为婚姻,谨定于本月三十日在津戈登堂举行婚礼,敬希戚友光临观仪”的几句话,旁边空的地位,还确一行毛笔字,上写;“淑敏妹:谨邀辱充女傧,务希先日莅津,即下榻敝舍,企盼之至,余事面罄。芷上。”白萍认得这是芷华亲笔,不觉一阵心酸,几乎泪下。

  本来白萍既把芷华推给仲膺,便该自己置身事外,今天听见他俩结婚消息,原无难过的必要,只是他当日的行为,多出于矫情客气,实际上也自情根未断。若是芷华的消息渺茫,耳目不及,倒还割放得下,如今见自己的爱妻,真个地归了他人。她是落花有主,自己便变成陌路萧郎,地老天荒,永难再见。便是邂逅相逢,她已成了边氏夫人,更自无从攀仰,这是何等伤心的事。

  白萍虽然咬着牙不肯白认后悔,但此际却不免有些嫉妒边仲膺的艳福。回思芷华的可爱,说不出的精神痛苦。只是这局面是自己亲手造成,想着更觉前差后错,啼笑俱难,就似木雕泥塑一般,怔在式欧身后。

  这时淑敏瞧着式欧的情形,就转眼望望祁玲。祁玲也看着淑敏,两人相视而笑。淑敏早已知道式欧对芷华有情,所以他这时知道芷华嫁人,便又勾起前尘影事。祁玲也听淑敏说过当日的事。心里更像明镜儿似的。式欧还自惘惘然摇着头儿不住地叹息。祁玲忍不住笑了一声,式欧不好意思,又碍着生客在座,就把话掩饰道:“我想起她那好处,待我的恩惠,我在天津若没有她,恐怕就活不成了。如今……,真教人难过……。”淑敏诧异道:“我不明白你难过什么。她待你有恩,你感激不忘,自然应该,可是你这样儿,好像她要死了,你在这里悲悼她。岂有此理,别忘了她是喜事呀。”说着又正色道:“哥哥,你的意思我也懂得,只是现在不许你胡思乱想。你也自己反想一下,这种情形能叫式莲看见吗?你莫忘了自己已经……。”式欧听着身上一动,悚然一惊,猛然把请帖向头上一举,高呼道:“敬祝芷华姐姐婚姻幸福,前途快乐。”淑敏笑道:“这才是呢,咱们都该替她喜……。”

  一言未了,猛听得有怪异的声音接着式欧的呼声发出,也叫道:“婚姻幸福,前途快乐。”叫得比式欧还高。只是字眼含糊,像是夹着哭声,又像杂着笑声。淑敏和祁玲见是白萍无端喊叫,忙向他看去,连式欧也闻声转身。只见白萍身体抖得和秋叶一般,两手还高举向天,目光直视,口儿张着,脸上变做深悲极恸的神色,好似突然遇见什么变故。淑敏大惊道:“林……。”式欧也叫道:“海风先生……。”白萍此际陡然明白,自己感情冲动,发露于外,被她们瞧破。仓促想起眼前的事,不要叫淑敏察出阴情,忙要想法遮掩,便先向她们一笑。哪知这痛苦的心境中要转哭为笑,大非易事,于是这笑容比哭泣还为惨淡难看,而且大凡一个人,若在伤感之际,最怕有人向他注意,那样更使他失了原有的抑制力,所以此际白萍被三人同时注视,他的笑容还未宅全装做出来,那两眼眶内含着的泪珠几,却已不听命而流将下来。

  祁玲首先发见,惊叫道:“林先生,你怎的了?”淑敏也跟着“呀”了一声,式欧更是莫名其妙,望着白萍发怔。白萍见众人惊异,知道已掩饰不得,而且自己也正心酸体软,无力支持,便把臂儿挡住脸面,向后一退两退,就跌坐在屋隅的小椅之上。

  这里淑敏兄妹和祁玲面面相观,都猜不出白萍何以突生变态。还是淑敏暗里关情,向祁玲摆了摆手,就走到白萍身边,低声问道:“林,你为什么?是受了谁的感触?可以和我说说么?”说着见白萍不答,又温语问了一遍。白萍好似不敢看淑敏,仍把右手蒙脸,轻摇着左手道:“谢谢你,这会儿我犯了旧毛病,请容我静默几分钟。”

  淑敏见他不愿说话,不由皱着眉儿,暗自思索,想着这事真太奇怪,他方才在我身上得了希望,正自高兴,怎一转眼就感触得哭起来?这是什么原故?而且看他寻常行为,绝没有神经病态,更不像旧小说里描写的什么才子怀才不遇,因而啼笑无常。他原是很乐观而且活泼的人,现在这种情形便叫人难以猜度了。

  淑敏想了半晌,却并未转念到那请帖上面,因为一来白萍业已更名,她做梦也想不到白萍便是芷华的前夫。二来她见式欧得了芷华出嫁消息,十分伤情,大有自叹缘悭之意,不由也想起芷华在此养病的旧事,更想不到式欧以外,居然如此其巧,旁边还有芷华的关系人,三来她只把全神注着式欧,白萍在式欧背后偷看请帖的情状并未看见,直到白萍喊叫出来,方才注意。而且淑敏也有些惑于爱情,白萍所呼喊的两句话,竟把来扯到自己身上,以为白萍觉自己热烈温存,他的希望自然着重在和自己结成连理,因为时机未至,只能把这热望存在心中,不得吐露。及至见了别人的结婚请帖,竟而勾起心头的狂热,失了常态,冲口喊出这不在情理的话来。发语后立刻醒悟,在众目之下就羞得哭了。

  淑敏这样想入非非,直将白萍当了幼稚的孩童,不过在她心里,倒很觉安慰。其实她除了思入这歧误之途以外,也别无可解,所以越想越觉不错,就不再理会白萍,仍凑到祁玲跟前,笑着道:“林先生这是小犯神经病,不必管他,还谈咱们的话。”祁玲的心理,却以为他们俩曾密谈多时,不定有了什么接洽,白萍的变态,必是起因于淑敏,便只笑了一笑。至于式欧,正在百感纷来,一缕柔魂似已飞到三百里外,萦绕那将嫁的芷华,看着白萍状况,只觉得这新来的客人偶发狂病,只当时略一惊诧,绝没放在心上,又对着请帖出起神来。

  淑敏冷不防把请帖抢过,丢到几上道:“哥哥,你太不道德……。”式欧怔怔地道:“我怎……?”淑敏道:“我也不必说明,芷华和你毫无关系,她嫁人你为什么难过?这岂不是对她精神上的侮辱,而且你是有了未婚妻的人,旁不相干的女子出嫁,你居然发生悲感,明明表示爱情不专,你见了式莲,良心上不惭愧么?”

  白萍在那边正自万感交萦,心酸难忍。想到芷华业已蝉曳残声上别枝,而且又要正式结婚,从此事局大定,再无转变之望,以后便得相逢,虽非似海侯门,自己总归萧郎陌路,恩怨万端,一了百了,伤心死也没用。不觉把伤感暂变成了灰冷,心中麻麻木木。又听淑敏说话,疑惑她是议论自己,就倾耳细听,及至听出淑敏是在讽劝式欧,立刻又心动起来,暗自诧异;这式欧和芷华有什么关系?怎淑敏言语中透出可疑,式欧的态度也十分可怪?正在疑猜,忽听式欧长叹一声道:“唉,妹妹,你责备我极是,我很惭愧。不过这时我心里的感情,实在抑制不住了。妹妹和祁姐,都知道我和她的关系本是很纯洁的友谊……。”淑敏插口笑道:“去年中秋那天的事,若不是芷华有操守,竭力拒绝你,恐怕就未必能纯洁吧。”白萍听着又悚然一惊,式欧却忸怩着道:“妹妹,不必说那个话了,我就因为她拒绝我,才更敬重她。她为那个什么萍守贞,居然那样洁身自好。她对我越寡情,越显得她的爱情专一。”祁玲道:“是啊,你既明白这个道理,在那时就该断了念头,为什么这时又唉声叹气,这不是傻了么?”式欧道:“不是,我另有自己的难过。固然,现在我已经和式莲订婚,不当另有所念,而且现在我和式莲的爱情已比金石还坚,就是这时芷华要求亲近我,我也一定婉言拒绝。”淑敏道:“说到这里,还有什么可说?那末,方才难过的大约不是你吧?”式欧摇头道:“你别挖苦,方才一点不错,我是难过,只是我难过有两层心理,你总能看得出,当日我爱慕她到了何等程度,差不多为她憔悴死。不过从她正言拒我以后,我再不敢稍有非分之想,因而知道她已决心从一而终,心如古井,我若是再追求,真算不道德了。可是一年来我精神上的痛苦,简直不堪言状,哪知到了现在,她居然也抛下那个什么萍,另和姓边的结婚了,我才明白她并非真是贞洁,不过不爱我罢了。但是她拒绝我时所说的话,明明表示她很是爱我,只因迫于良心,才狠心谢绝,大有‘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意思。如今想起来,她既能嫁别人,当日的话真是虚伪,叫我枉受了长时期的苦恼,这多么伤心啊,这是一层。还有一层,我说句极拢总的话,明知她骗了我,我还原谅她。因为她是我的恩人,受过恩怎能忘呢?只是就另一方面说,我还替她可惜,前后言行不符,以先极钦仰她的人格,如今啊……。”式欧说到这里,似乎底下的话不忍出口,就停住了。

  祁玲笑道:“你演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正经道理,空费了许多唾沫。我听着只有一句,就是她既能嫁人,当初怎不嫁我呢?这还是爱极生恨,外带着嫉妒。”式欧低下头道:“你这人只是不向好处想。”祁玲抿着嘴儿笑起来,也不回答。淑敏这时似有所思,向祁玲道:“不管他是什么心理吧,反正人家已有了主儿。他恨也罢,爱也罢,生气也罢,难过也罢,怎样也是枉用心机,白费精神。要式莲知道,还得讨个没趣。万一旧情人已然无望,再惹恼了新情人,那才是祸不单行,两败俱伤哩。”

  白萍正在听清式欧的话,揣摩着他所说的情形,更明白芷华果然曾经厉行悔改,为要补过,拒绝过式欧这样美少年的引诱,又是个她对得住自己的证据,也是自己良心上一个更大的创痕,眼泪不禁重涌出来。接着又听淑敏说到两败俱伤那儿句,忽然心中暗惊,觉得她这话虽是劝告式欧,却在无形中提醒了自己。本来芷华业已失去,自己正向淑敏追求,现在的希望,将来的幸福都要着落在她身上,如今若是露出马脚,生了变化,岂不既失芷华,又得不着淑敏,双方失败,一切成空?日后的光阴更难过。为今之计,最要的是急速想掩饰的方法,把方才的惊人行为,设词含混过去,必须预先预备妥当,省得稍迟淑敏询问,说话支离,反启她的疑惑。

  白萍正在思索掩饰的言词,淑敏又向式欧道:“你自己估量着,不要以后又闹到自己跺脚,埋怨自己岂有此理,那时就晚了。”说着忽地柳眉微皱,转脸向祁玲道:“祁姐,你听他虽然胡闹,可是说的话也有几句在理上。真个的啊,我当时看着芷华那样思念那个叫萍的人,真心有如铁石,我又佩服,又可怜她。再说像我式欧哥哥这样的人,在男子中也算极好的了。式欧那样恳切委宛,向她求爱,她还毅然拒绝,我更决定她一心不二,至死不渝的了。哪知只过了一年,她就全改变了,居然简而又爽,猛孤丁嫁起人来,这一来,她的苦心和志气,岂不全枉费了么?”

  祁玲瞧瞧式欧,见他已退坐淑敏的床上,抱头不语。又看白萍,也是埋首胸际,沉默无声。暗笑式欧是为勾起旧相思倒也罢了,这位林先生也跟着发神经,是为什么?反正这两个人都是受了病,相对着凑趣儿,真是怪了,便答淑敏道。“这位芷华,我虽然没看见过,只听你们说,也稍为能想像一些,这个人总该是很有情义的。据我想,当初她到你家来,大约是刚和那个什么萍离开,旧情未断,还在灰热火热,所以她无心结交新朋友。式欧命运不佳,正赶在那个时候,自然撞了钉子,以后她回到天津,日子稍长,想那个萍的心,定必渐渐冷了。她那又聪明又多情的人儿。如何耐得住寂寞?再说她心中既把萍的影子消灭了,空着自然不成,总要另有个人补充,这个姓边的大约应时走运,恰遇着好机会,就走到结婚的路上去咧。”淑敏点头道:“有理有理,你揣摩得不错,事情想必如此。”

  白萍听祁玲胡批混讲,说芷华把自己渐渐淡忘才另嫁了人,不禁暗自替芷华呼冤,暗想芷华何尝忘了自己,更何尝生心嫁人!今天你们所以能看到请帖,这个局面完全是我一手造成,怎能冤枉她不耐寂寞?白萍想到“寂寞”二字,立刻忆到去秋在旅馆中遇见龙珍,龙珍告诉自己,芷华怎样相念,怎样悲苦,怎么每夜里跪着向自己照片忏悔,那情形何等可怜。自己当时本已感动,才刻不及待的赶回天津,要去和她重圆旧好。却鬼使神差的和仲膺相遇。自己也不知哪里来的邪气,竟而闹出许多弯转,到底把芷华推给仲膺,这已是不堪回首的大错,如今反因此招旁人猜疑芷华,使她承受恶名。总算起来,岂非既误了自己,又害了她,只便宜仲膺一个,想着又自悲痛悔恨,在心内翻搅起来,无意中把对付淑敏的念头,忘到九宵云外。

  这时又听祁玲闲闲说道:“淑敏,你年轻,阅历又少,就少见多怪咧。我见的这种事极多,当日我有一家亲戚,少爷死了,少奶奶才二十岁,立志殉节。上过两回吊,吃过几次鸦片烟,都被人救过来。后来她的婆母跪着央告她,说你活着还是我的亲人,你死了我就成了孤鬼,半星骨肉也没有了,你只当可怜老娘,再伴我几年吧。这少奶奶见已没法可死,又闹着当尼姑去,后来经许多人劝说,才在家里立了个佛堂,随她念佛烧香,勉强活着,这样烈性,总该没错儿了吧。哼哼,谁想得到,她守节不到二年,忽然人心大变,竟和仆人偷摸上手,闹的很不像话。有一天被婆母撞破,就把仆人辞了,指望她知道害羞,改邪归正。哪知她竟似比以前另换了一个人,居然没有廉耻,成天价向婆母打闹,定要把那仆人寻回来,发狂似地,不肯一刻安静,把婆母几乎气死。因为是旧人家,碍着门风家声,心怕声张出去丢脸,只能竭力掩饰,却无法制服她。幸喜过了几日,她忽然老实,渐渐不闹,家中人才得舒心,以为她是醒悟过来,认为万幸。哪知她竟又和邻居一个浪荡公子演了张生跳粉墙的故事,暗地又得了男人,自然就安静了。以后她婆母虽然知道,因为鉴于前事,再不敢管,只得由着她去。她也真能仰体婆母的心,过了些日,便在夜里跳墙逃跑,随那荡子开了小差。这件事是我亲眼目睹的,在我瞧着这位少奶奶要给丈夫殉节的时候,真觉得古时的什么烈女也不及她那样烈性,当时若有人向我说她日后能做出偷人的丑事,便是把刀放在我的头上逼着我信,我宁死也不肯信呀。后来的情形,真算出人意外,做梦也想不到啊。所以从那一回,我才明白,女人的心最靠不住,和猫儿的眼一样,时时能有变的,像芷华嫁人,更是平平无奇,算不得一回事值当的大惊小怪。”

  淑敏听着。只从鼻孔哼了一声,道:“你说的道理我不反对。不过你所引证的这个改节女人,已然不能和芷华并论,而且你也不可因一二个人就看低了女子全部的人格,别忘了你也是女子啊。”祁玲一笑道:“我只是就事论事,用不着你来辩论。自然我也是女子,不过我说女子不好,那不好的未必就是我。你辩护女子都好,那好的也未必便是你,少抬杠吧,我可说不过你女学士的两片嘴。”

  淑敏暗笑,前几天曾给祁玲讲了一段“聊斋”,被她学了去,“北人固少通者,然不通者未必是小生。南人固多通者,然通者未必便是阁下”的几句俏皮话,今天便套用起来。看起来她这人虽然识字不多,毫无学问,却是聪明得令人可爱。正要向她嘲笑,还未出口,忽听远远地有人发出很高的语声,又加着顿足震动地板之音,回头看时,却仍是方才发神经病的林海风先生。只见他两臀上伸,目光如狂,顿足叫道:“天呀,我不能再忍,再忍便不是人了。她完全受我拨弄,如今担了这种恶名,我该死!我害了她,我有良心,一定替她辩白,什么也不能顾了。”说着又招手叫道:“张小姐,祁小姐,请过来,我有话说。”淑敏看他神态失常,身体乱抖,以为他真发了狂,不禁害起怕来,但至竟有些关心,便拉着祁玲跑到他跟前。

  这时式欧也闻声立起相望,见白萍面色惨白,急喘着叫道:“你们三位请听明白,方才猜测芷华的话完全错误,我要替她辩白。她这次嫁人,并不亏负那个叫萍的人,而且是萍逼她那样做的。你们既和她是朋友,万不可屈枉好人,看低她的人格。”淑敏三人听着,同时大惊,大家都直了眼,淑敏本已对白萍钟情,此际在仓促中就忘了矜持,显露了关切的态度,拉住白萍的臂膀道:“你……,何致于……?我们说闲话,你何必……,她对你有什么关系?”白萍惨笑一声,似乎一句话已涌到喉咙外,但立刻咽了回去,接着看看淑敏,猛又咬着牙摇头,好像心中有两念交战,万分激烈才现出这般情状。忽然很快地扬起脸,把头上整齐的分发抖动得纷纷乱乱,握着拳头。颤颤地似乎要穿指透爪,涩着声音喊道:“你们不要冤枉芷华,她是极好的人,我敢保证。你们知道……,知道我……,我就是你们常说的那个萍呀。我姓林,名叫白萍,就是芷华的丈夫……,不,早先的丈夫。”

  大家听到这里,式欧把眼张得加倍大了,要叫没有出声。祁玲已“啊呀”地喊出来。淑敏不知怎的,猛然跳起有半尺多高,立足不稳,向后倾倒,幸亏倒在祁玲身上,被她扶住。白萍接着摆手道:“你们二位小姐时常骂我,为芷华抱不平,以前我听着很觉委屈。今天我才明白,你们骂得很对,我实在辜负了芷华。可是方才你们对芷华的猜度完全错误,她实在没有错处,错处全在我的身上。我现在算和芷华章无关系,只是叫她为我担负不好的名誉,我也于心不安。请你们信我的话,她对我实在仁至义尽。便是这次嫁人,也是被我逼迫。你们若知道了内情,应该对她加倍的怜惜。”说着喘了口气,面上汗珠向下直滚,就用极洁白的衣袖去擦。

  淑敏此际,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好似方才出自梦中,接着又行入梦,感到一钟迷离惝恍的空虚和失望,因而满腔要询问的话,一句也不能出口。式欧更梦想不到,对面的人就是自己旧日希望中情人的丈夫,不自主地只向白萍呆看,猛想起适才自己的行为,分明对着丈夫表示对他妻室有过爱,真是意外的滑稽和无礼,便自惭惶起来。个中只有祁玲是局外人,没有情感可动,但是也惊异万状,倒是她先说话道:“呀,林先生,敢情您是芷华的丈夫呀!我真失敬。我们也不是冤枉她,因为不知细情啊,您何必这样发急?请坐下,慢慢说。淑敏他们兄妹,都是关心芷华的,连我没见过她的人,也很佩服……。”这时淑敏插口道:“你佩服又怎样?都还有这些闲话。”说着把祁玲一推,向白萍道:“林先生,你和芷华的关系怎早一天也不说。”白萍看看淑敏,面色转红,怔了一怔,长叹道:“我本来和芷华完全断绝关系了。”淑敏道:“那我明白,她若和你还有关系,怎能另同别人结婚?我问的是,昨天我也在你面前谈过芷华,你怎一声不响?”白萍还没答言,祁玲从旁边插口道:“这你何必问,不是明理么,他和芷华分离是很伤心的事,自然很怕提起。”淑敏瞪了她一眼道:“就显你精明,谁问你呢?”白萍忙道:“祁小姐说的不错,我真怕提起她,不过现在就顾不得。唉,我一切都不瞒你们了,我对于芷华,接连着作过许多错误的事,一直错到底。昨天在公园听你们提起她,我暗地已受了许多良心上的责备,不过还能忍着。今天见了她结婚消息,听你们对她胡乱揣测,可再不能忍了,因为她的现状完全由我造成。她才忍着痛苦去和人结婚,本是我亏负她,你们倒说她亏负了我,这不比打骂我还厉害么?我若再隐忍下去,简直不成人类了,所以我决定要给她辩白,洗刷恶名。”淑敏翻着跟儿想了想道:“你是知道芷华曾在这里养过病,她和你是从那时分离的么?”白萍点头。淑敏又道:“以后她从我家回到天津,又见过面么?”白萍道:“到天津倒没见过,在北京公园里看过一次。”淑敏猛然忆起,顿足道:“你真狠啊,那天公园我也在场,你眼瞧着她晕倒,居然还自躲了。”白萍凄然道,“并不是我狠,本来我因为……。”说到这里,以下就要表白原因,便须把芷华和仲膺的事声说出来,但心中万分不忍,忙又改口道:“我们本来因为误会方才分离,那天在公园倘只她一个人,或者只同着一个女友,我也不会那样决绝。她身旁不是还有很漂亮的年青人了么?”淑敏摇头道:“咳咳,岂有此理!”就指着式欧,向白萍道:“你认得么?那天陪芷华到公园去游,一个是我,一个是他。你说有漂亮年青人,便是式欧。他是我哥哥,我们一同游逛,何致引起你的猜忌,你这人也太心地卑……多心了。”白萍和式欧不由对看了一下,都觉难堪,立刻各自把眼光避开。白萍望着淑敏道:“单只那一天的情形,我饲致如此,不是因为我们以先早有误会么?”淑敏道:“从我看见芷华的苦况,就知道她受过打击,不过问她,她总不说,纳闷很多日子,今天可以问问你是什么原因了吧?”白萍怔了怔道:“这个……,您可以不问,我也不忍说。仅只可以告诉你一句,就是我们误会的罪案,可以说是双方相等。”淑敏秋波连转了几下,又道:“我又想起,当芷华在公园遇见你的第三天,我曾替她在报纸上登广告寻你,你看见过没有。”白萍叹息一声道:“看见了。”淑敏突然寒了脸道:“你看见了,那广告上说得多么悲惨可怜,莫说是你和她是恋爱过的夫妻,便是有杀父的仇,看了那样惨切的言语,无论如何也该来看她一趟。你说先有误会,那广告已能解释了。你居然还能忍心不来,可见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忍人。从这上面,就能看出阁下的人格心术。”说着哼了一声。就转面向祁玲道:“祁姐,我不管你,只说我个人。”又转向白萍道:“林先生,我很感谢上帝给我这个机会,叫我及早对您完全了解,万幸还没有受您的欺骗,如今……。”说着柳眉深皱,很截绝地道:“您和我论师弟呢,那事现在已算过去。说友谊呢,实在再不敢高攀。”说完把带恨的眼光看看白萍,又向房门一望,暗地已表示出逐客之意。

  白萍听得已神经震动,身体战抖,颤声道:“这种话……,张小姐可是冤枉煞我。”淑敏冷笑道:“不见得。你见了那样的广告,还能毫不动心,说什么也没用了。林先生,你是聪明的,应该说没看到啊。”白萍受着这刻毒的讥刺,不觉顿足道:“张小姐,不必说和我绝交,就是把我枪毙,在事前也得容我说明原委。那段广告,我见是见了,可是在登出以后许多日才瞧到呀。”淑敏道:“那广告我只登了三天,怎会许多日才瞧到,这话我很不信。”白萍道:“我是受了旁人的蒙混了。”淑敏简截地用一个字问道:“谁?”白萍两手相搓,似乎有万分难言之隐,没说出话来。淑敏又冷笑道。“谁?可说啊!”白萍苦着脸摇头道:“这真难说,我……。”淑敏撇嘴道:“什么难说,本来没的可说么。哼!得了,顶这儿吧。”白萍被她锋利的言语,逼到手足无措,急得向左右乱看,自语道:“急死我,天呀!这该怎么办?不说我不成人了,说义……,可难死。”淑敏还当他是做作,便又旁敲侧击地道:“有理为什么不说啊?问心无愧的人,谁肯担着骂名还不辩自?”白萍跳着脚叫道:“天呀!我顾不得了,我说……。”淑敏侧目相视道:“说啊。”

  白萍跌坐在椅上,喘着气从头只略过芷华和仲膺的事不提,从自己到了北京,如何到钱家作事,遇见龙珍。如何发生片面的爱情,那天如何同龙珍游公园,如何因看见芷华随有少年男子,才更自灰心,因而对龙珍有了真爱。以后钱家如何生了变化,才和龙珍一同移居旅馆,如何发现了那张报纸,才恼了她,又有了觉悟,绝情而逃,直说到自己做了军官,回到北京,为查店重逢龙珍,得知芷华的状况,急行跑到天津,要和芷华重圆。说到这里,猛想到后面就要提到仲膺,难免勾起芷华的丑事,便住口不言。淑敏只瞧着他,还是不住冷笑。白萍被她笑得更为跛躇,惟有仰首叹息。

  此时式欧在旁,虽也关心芷华,而联带注意白萍,但对淑敏的话问不休,已颇觉怪她多事,自然不来插口。祁玲却是知道淑敏和白萍正走入爱情的初步,她这样严厉探讨,一半儿虽似为芷华负气,一半儿也是为自己本身而要明白白萍的为人,总算暗地有利害相关,局外人不便参预,便都默然旁观,不发一语。

  正在这时,淑敏又向白萍道:“我真替芷华姐姐生气,遇着你这样无情的男子。你以为说出因和另一个女子发生关系,受了蒙蔽,这就可以卸责了么?啊啊,就算你这话是真,并非你狠毒不来看芷华,是你没见着那段广告,这一节算你完全占理地步。可是反本追源的想起来,你只为和芷华发生了些许误会,就跑外来另和旁的女子相爱,抛得她忍痛受苦。东寻西找,你良心上下得去么?平常家庭里,本多有误会的事,难道一有误会就应该断义绝情么?从这儿看,你林先生的狠毒更可证实。譬如芷华倘真在我家因吐血丧命,你就不能脱杀人的罪名啊。”

  白萍想不到自己因要说话含蓄,把芷华的隐事用误会二字代表,却被淑敏抓作题目,更给自己添了罪状。本来误会是极小极平常的事,她哪知道误会是特别加大与众不同的啊。当下心中冤苦,难以言说,就向淑敏道:“张小姐,你只就表面上看,自然是我薄幸无情,其实我真太冤枉了。”淑敏又冷笑道:“自然你冤枉,我也明白。可恨芷华人太好了,才把你的坏处显出来。她若是不把你放在心上,你离开她以后,她也仿着你的办法立刻又交结了旁人,各不相扰,那就如你的心了,也就不冤枉了。”白萍听她的话,一句比一句逼紧,简直定妥了罪名,不容翻案,只急得顿足道:“您是不知细情,您是不知细情,这件事的责任我并非要完全卸脱,不过只能担负一半。一半也不能,只能担负三分之一。若全个加到我身上,我不特担负不起,而且也……。”淑敏忙又问道:“哦,三分之一?那么,另外三分之二该归谁担负?哼,必是芷华了。天啊,我告诉你,什么事也是耳闻不如目见。芷华在我家为你吐了那些鲜红的血,连病两次,几乎把性命为你牺牲了,那样的痴心多情,倒要担一多半罪过么?我可得信啊!”白萍道:“我不是完全说她,另外还有人。”淑敏道:“又有谁咧?”白萍嘴唇鼓了几鼓,心想势逼至此,只要把芷华仲膺的事说出。便可把自己洗刷干净。但是他两人正在新婚燕尔,前途无量,我既在当日撮合了姻缘,岂可今日再败坏他们的名誉,虽然现在受淑敏的轻视,因而希望尽隳,也只好认命,莫再作利己损人的事了,便决心闭口不言,把眼前的淑敏暂置度外。

  淑敏见白萍又不说明何人,便认定他是理遁辞支,被诘窘急,就随便胡拉乱扯,又笑道:“林先生,不必再赖着别人了,好汉作事好汉当才是光明磊落的行为,像这样信口拉扯,岂不成了小贼见官,攀个人来陪着坐监么?”白萍这时倒沉下气去,立起身道:“张小姐,你替芷华抱屈,这样的责备我……我很感激。现在您眼中的林白萍,或者是林海风,当然已失去人格,咱们的友谊也没有继续的可能。不过我最终还要辩白一句,就是您对我的责备,其中有许多屈枉。”淑敏道:“我屈枉了你,你有理由可以说呀。”白萍叹气摇头,道:“我不能说。”淑敏笑说:“那就是没有可说的人。”就把妙目直仰射到天花板上,好像藐视白萍不值一钱。

  白萍肚里涨满了说不出的话,看眼前的情形,实已没法再挨下去,只可起身告辞。淑敏冷冷地道:“再坐会。一白萍道:“我该走了,再见。”淑敏道:“那末,您就请,我不送了。”白萍好生没味,便又向祁玲和式欧都客气了一下。

  这两人倒颇持大体,同把白萍送出门外,方才又回到房里见淑敏独坐沙发上,仰首凝思。见他俩进来,便向祁玲道:“祁姐,你看,天下的男子真没有好的,有好的也是出于矫揉造作。这位林白萍,咱们都把他当了很温厚的人,谁知竟也是个坏蛋。”祁玲道:“方才我不便参预,如今他走了,我才说,你的思想也太执了,只因你看得芷华太高,就把罪过都归在这林白萍身上,其实未必不错。我的心理,只觉芷华现在既肯另嫁旁人,就难保她当初没做过错事,林白萍口里所说的误会,未必不是芷华的过失。你不要偏责一面,只想方才白萍为什么显露了真姓名,不是由于咱们讥骂芷华,他忍耐不住,才挺身出来分辩么?你想,芷华现在已和旁人结婚,对白萍当然义断恩绝,但他居然还那样护惜芷华,这等事是混账人作得出的么?而且他着急的神气,明明是有难言之隐,你逼得也太甚,他到底没说芷华一句坏话。据我看,白萍准是个感情热烈心地纯正的人,他和芷华中间,一定另有缘故,八成儿你冤枉他了。”淑敏摇头道:“我绝没冤枉他,天下没有甘受恶名不自分辩的,他分明是理屈词穷了。反正我深知芷华的为人,若说芷华作过对不住他的事,无论如何我也不承认。”祁玲笑道:“我的小姐,真是一冲的性儿,我也不和你抬杠,你可以把这事从头至尾细想一想。”淑敏道:“想什么?我这是三个鼻孔,多出一口气,本来碍不着咱们,管他呢。倒是芷华那里既来邀我,总要去一趟。现在你有工夫,陪我到外面买几样礼物,我想赶晚车去,芷华不是叫我早一天到么?”祁玲道:“我不想出门了,你自己去吧。”淑敏鼓着嘴道:“你不用搭架子,我还是不求你。”就向式欧道:“哥哥陪我去吧。”式欧茫茫然点点头。淑敏便洗脸换衣服,兄妹相偕出门。

  他们跑了一趟大栅栏,又到东安市场,才把礼物买妥。式欧也买了一对喜字银杯,和几匹高贵衣料。托淑敏带去。两人回家以后,淑敏匆匆吃了些点心,已快到开车钟点,就携着礼物直奔车站,买票上车。

  不大工夫,车便开行。到夜间十一点,车抵天津。淑敏出站,便雇了辆马车,直奔芷华的住所而去,到了地方,淑敏因是第一次来,问了街头警察,方才寻着。上前叩门,一个女仆出来,问了一声,便上楼通报。迟了半晌,才见芷华从里面跑着出来,拉住淑敏向里走着,道:“敏妹,累你大远跑来,真对不起,快到楼上歇歇。”淑敏听她声音带喘,忙道:“姐姐你大喜呀,大约这几天忙得很。我本打算早来,只为记错了日期,几乎误了事。”说着已到了楼上,进入芷华的寝室。

  芷华和淑敏本是感情极好的同学,又有去年的一层渊源,这次见面自然亲热非常,先谢了淑敏远来的盛意,接着慰问道途劳苦,淑敏也诉说些离情别绪。芷华又忙若叫仆妇打来脸水,给淑敏洗脸。重匀粉黛以后,取出茶点款待,两人相对长谈。

  淑敏满心里打算询问芷华的新爱侣是何等样人,但还不好意思出口,芷华也只说些闲话,询问式欧式莲的近况,淑敏一一回答。忽而想起白天式欧的情形,暗笑自己三四点钟前尚在家中,此际却已和芷华相对谈心。倘把自已换了式欧,不知这时是何情况。但再一转想,倘更把自己换了白萍,那更要不知成何局面了。正在想着,忽见芷华无故红了脸儿,态度突然变成忸怩,说话也觉精神恍惚。淑敏诧异,方才她还很从容的,怎一霎时就改样了?莫非自己心里所想的事被她知道?但绝无此理。又见芷华口里说若话,却不住回头,像在偷看什么。便顺着她的眼光望去,立刻发现了秘密,原来在靠门边的椅上搭着一条深灰的男子西服裤,椅下还放着一双男子的拖鞋。淑敏当时明白,这两件男子服用之物,定是芷华未婚夫边仲膺所有,由此可见,芷华和这姓边的虽未结婚,却已实行同居之爱,不觉在心中添了一番怙惙。这时芷华似已瞧出秘密被淑敏发见,更羞涩得可怜。淑敏暗自不忍,便给她一个掩藏的机会,立起身来,说要如厕。芷华忙领她出了屋门,送她进了兼厕所的浴室。淑敏在浴室耽搁了一会,心绪轮转,暗想今天的事都出意外,自己对芷华的人格原十分相信,所以为她折辱了林白萍,把祁玲猜测的话更当作诬枉。哪知来到这里,方一进门就发现了破绽。本来芷华的再嫁,我并不存轻视的心,只是嫁人只管嫁人,怎能在结婚之先就同居起来,这未免不当于礼。而且我是今天看见,实际他们已不知同居若干日了。淑敏想到这里,渐渐对芷华起了怀疑的心。出浴室回到芷华房里,见芷华的态度又变成坦然,再偷眼看门边椅上,那两件私货业已不见,心中更证实了疑窦,便不动声色地过了一会,把带来的礼物叫芷华过目。芷华谢了,淑敏才问道:“华姐,你明天结婚,喜房在哪里呢?”芷华道。“就在这房里。”淑敏笑道:“这可新鲜,这不是把姐夫娶到你家里来了?再说这房里也没收抬,不像新房的样子啊。”芷华只答她下一句话道:“我们原定因陋就简,毫不铺张,明天观礼的人,最多不过十位,根本就没通知亲友。”淑敏道:“这样大喜的事怎能草率?我很反对。”芷华握着淑敏的手道:“妹妹,咱们交谊至厚,我的事不能瞒你,所以虽然当地的女朋友很多都不通知,倒大远地请你来做伴娘,就因为我有难言之隐,告诉不得旁人。不过现在来不及细谈,只能告诉你一句,我的事曲折很多,等过三两日,你就明白了。”淑敏心里本早有醮料,便不再行根究,只点了点头。

  当下又闲谈了一会,芷华因淑敏远来劳顿,请她早早安歇,便在这房中同榻而眠。淑敏心想,那姓边的既也住在这里,想必久已和芷华同床共枕,自己怎好作不知趣的事,隔开了他们,便道:“芷华姐,你还是另给我寻个地方睡吧,莸有些不惯。”芷华道:“不惯什么?”淑敏道:“我近年添了一种毛病,最怕睡觉时房里有人,那样常叫我整夜不能合服。”芷华听着,虽然半信半疑,但因淑敏是客。只可曲徇其意。

  不过这一下倒为了难,原来淑敏所猜果然不错,边仲庸真的住在这里,方才淑敏来了,仲膺才躲到另一间房里,而芷华家中本是小家庭的组织,连卧室在内也只有两个房间可以供人下榻,此际淑敏要独居一室,芷华便道:“我本要和你长谈一夜,你既不愿有人,就自己在这房里睡吧,我到旁屋睡去。”淑敏摇头道:“我怎能喧宾夺主,而且这房又是你们明天的新房,我住着一切不便,还是我到旁处去的好。”芷华想起明天清晨这房中要有一番整理,果然不便,道:“好,就依你,我给你收拾去。”说着走出。

  芷华到斜对门一个小室之中,见仲膺已将入睡,只穿着靠身衣裤,倒在小钢床上,斜倚着看书。芷华悄悄过去,把仲膺手里的书夺过,笑道:“快起来吧,你问谁了就自己养了静?走,还和我那屋里睡去。”仲膺含笑坐起,道:“你还没睡,来的那位张小姐呢?”芷华道:“她不愿同人睡,也不肯在那房里,只可你起来让她。”仲庸喜上眉梢道:“我满打着今宵孤零了,要自己冷清一夜,拚着尝尝乍孤眠的滋味,谁知天可怜见,不肯叫咱们一个这壁,一个那壁。这位张小姐也可人心,走,咱们走啊。”说着挽了芷华的手儿,就要向外走出。芷华拉住道:“你上哪里去?怎这么莽撞呀,今天你还见不得人。要叫她看见传出去,岂不是笑话?方才你的裤和鞋子,在那边丢着,差一些被她看见,我心里还怙惙着呢。”仲膺道:“那我该怎样呢?”芷华道:“你拿着自己的衣服,悄悄溜下楼,在下面躲一会。等我把张小姐让过这边来,你再悄悄上楼,悄悄溜进咱们卧室去好了。”仲膺道:“我在下面躲多大工夫呢?”芷华道:“有一刻钟够了。”仲膺点头,连忙把衣服敛到一处,夹在肋下,匆匆溜了出去。

  芷华便把床上收拾齐整,又细看了看,再瞧不出有男子睡过的痕迹,才回了卧室,想立刻把淑敏换过去。哪知淑敏正立起观看壁上的字画,见芷华进来,就叫道:“芷华姐,你这四扇屏很难得呀。”芷华走过去道:“这也没什么,画得并不太好。不过因为是闺阁的笔迹,就被人看贵重了。”淑敏道:“我就喜欢这位罗江燕女士的画,可惜总没得着,如今这位女士的作品更少见了。”芷华叹道:“才高命薄的话,果然千古同叹。这罗江燕空有偌大才名,竟嫁了个目不识丁的纨绔子弟,很受摧残。她伤心之下,就焚了笔砚,再不作画,所以如今竟是千金难得。这四条屏还在她未嫁时,自……。”芷华要说白萍,忽又住口,沉了沉才接着道:“我们费了很多曲折,经过三四道手,才烦得到。你要爱时,就拿了去。”淑敏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芷华道:“我并不好啊,好的人……,你尽管拿去好了。”淑敏不语,只管仔细鉴赏,看到末一幅,忽开口念道:“白萍先生方家……,哦,原来有上款,这款识就把我拒绝了。”

  芷华心中只要淑敏快到那边房里去,见她只是延迟,正十分焦急。又听她念出画中的款识,虽觉忸怩,但又怕她刺刺不休。万一仲膺在楼下等够时候,闯进来和她撞见,便装作没听见淑敏的话。哪知淑敏见芷华不答,就又问道:“这白萍的名字看着怪熟,是你的别号么?”芷华怔了怔道:“妹妹,你真不知道么?我这是第几次嫁人?”淑敏本是明知故问,想不到她竟而赤祼祼地说出,倒不好意思起来。芷华道:“我方才不是说过,过两天要和你细谈么?”淑敏没话可说,只得自寻阶梯,道:“明天喜期,今晚你该早些休息,我不便扰你,请你把睡觉的地方指给我。”芷华道:“我已替你收拾好了,随我来”说着转身出去,淑敏相随。

  才出房门,却在意外正见仲膺蹑着脚儿向这房门走来,身上还穿着睡时衣裤,芷华要挥手叫他再躲回去,已来不及,回头见淑敏紧跟在自己身后,正用惊异的目光向仲膺视着。芷华这一阵难堪,直窘到极处,暗恨仲膺怎如此着忙,恰在此际跑了上来。但想到本叫他一刻钟后上来,现在已够了时候,怎怨得他?不由心中一怔,脚下便停。仲癀也自知卤莽,立在那里欲退不能,欲进不可。芷华在羞窘中,想到事已至此,业已无法隐避,本来未婚夫就住在我家里,也不为丑事,只是仲膺这宗放肆模样,太叫人瞧着不雅。然而这时也只好硬着头皮,打开僵局,就把身向旁一闪,向淑敏道:“淑妹,我给你介绍,这位就是边仲膺先生。”说着又向仲膺一招,叫道:“仲膺,我这位妹妹淑敏,为咱们的事从北京跑来,你还不谢谢。”这时淑敏仲膺都点首为礼,芷华于无可掩饰中又掩饰了一句道:“仲膺,你怎这时还上楼来?要什么东西不会叫仆妇来取?”仲膺领会她的意思,含糊应道:“我忽然头疼,想向你要一些头疼药饼。”芷华道:“药都在楼下小厨里,楼上没有。”仲膺应了一声,又向淑敏鞠躬道:“不恭得很。”说完匆匆下楼去了。

  淑敏从认识芷华。只见她从容的态度和坦然的行为,绝未见过她这样捉襟露肘的作伪,窘迫不堪的说谎,瞧着十分可怜,便不忍再说笑话。但又怕芷华发僵,还不能不说话,便拉着芷华向前走着道:“这位姐丈,定是外乡人吧?”芷华应了一声。淑敏又道:“你们组织小家庭,自然事先要有一番筹备,大约姐丈在下面收拾客厅呢,你该去帮助他,别只陪着我。”芷华不语,把淑敏拉进这间小的寝室,让她坐下,道:“这地方太简陋,委屈你了。”淑敏道:“何必客气,我在这里很好,你请便吧。”芷华摇头,倒坐在旁边,默然沉思起来。淑敏道:“你走啊,我要睡了。”芷华道:“我不走。”说着又正色道:“妹妹,咱们是知心的朋友,我有许多事要和你诉说。本打算过两天静静地细谈,无奈方才你又撞见了他,必要发生许多疑惑,我为省得你猜疑,只可提前在这时对你说了。”淑敏道:“芷华姐,你别误会,我并没什么疑惑,你快安歇去,有话改日再谈。”芷华道:“你没疑惑也罢,我可忍不住了。好妹妹,破费些时间,容我把心事倾吐了吧。不然我心中总似有件东西梗着,明天行礼时也是心神不安。”

  淑敏本来急于明白她的内幕,但表面不便露出注意的神色,就默然望着她。芷华踌躇了一下,才道:“我曾和姓林的结过婚,你当然知道了。”淑敏点点头。芷华道:“那么,我现在又和这位边先生结婚,你当然也很奇怪。但是你若知道了这事情的经过,恐怕要更奇怪,因为其中有很曲折的原因,把我逼到现在的地步,我所以大远的单把你约来,就因为素知你的为人,必能替我保守秘密。”淑敏道:“多谢你能信任我。不过你的事若不愿被人知道,就不告诉我也无伤于咱们的友谊,我是来参观喜仪的,并不希望探得你的秘密。”芷华道:“你错会意了,主动并不在你,却在我要把心事对妹妹诉说一下呀。”淑敏道:“那么你说好了。”芷华凄然欲泪地道:“妹妹,明天虽是我的结婚喜期,可是我心里的痛苦比明天要被处死刑还更难过。”淑敏愕然道:“你……,难道你对于这回婚事不满意么?这位边先生……。”芷华摇头道:“不不,边先生是最爱我的人。”淑敏道:“既然这样,又为什么难过?”芷华叹道:“我是另有感想啊!从明天以后,我们固然是姻缘美满,幸福无穷,可是我良心上的缺陷,就永远缺陷下去了,恐怕直到我死后,这缺陷也无法填平。所以我想着,明天便是个关口,在入这个口以前,好象一只小船飘泊在大海中,毫无着落,但是入了这个关口,便算泊了岸,得着归宿。然而回望对岸,却永远隔离了。”淑敏道:“你话里的隐语太多,我听不明白。”芷华喘了口长气,道:“我痛快说吧,我以前所嫁的林白萍已抛下我走了,消息沉沉,直到现在。前者我听到他已在外省,和别的女子结了婚,所以我才改志嫁人。”淑敏听到这里,几乎失声叫出来,忙沉下气,装作镇静道:“他已另娶,你也另嫁,这本很下得去,你又有什么不安啊?”芷华悄然道:“固然我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我应许了边仲膺的求婚以后,心里总觉摇摇不定,好似有鬼神暗示给我,也许是我神经上的变态。仿佛觉着我和白萍中间还有一线牵连。只觉着他并未远去,灵魂还萦绕在我身边,将来的希望并未尽绝,所以总放不下。可是明天便结婚了,这一结婚,岂不是像一柄利刃,立刻把希望切断么?”淑敏微笑道:“你也痴了,这林白萍……,和人结婚的消息靠得住么?”芷华道:“他曾给我寄过新夫妇的合影照片,和足以代表离婚书的信,看来总很靠得住。”淑敏道:“他怜新弃旧。如此无情,你还希望什么?便是他将来和你遇见,你也可以不理他,又有什么放不下?芷华姐,你向来是极透彻的人,怎这时变成粘缠糊涂了?”芷华微微顿足道:“妹妹,不是这样说。凭心论起来,他抛下我另娶原本应该,我受他的抛弃,因而受了孤苦,也当甘心承受。如今我再去嫁人,就算又多一层罪,更对不起他了。”淑敏道:“我更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芷华道:“我说一个比喻,譬如我把你的身体伤害了,你告到法庭,判我五年监禁,这样很平允吧。但是你绝不能陪我一同监禁,照样能享你的自由,然而我若也要逃跑越狱,和你同享自由,这不又是一层罪恶么?妹妹,实对你说,我曾做过对不住白萍的恶事,所以他抛我另娶,是对我很公道的责罚,我应该永远忍受,等着忏悔的机会。只是另一方面不容我如此,就弄成这无可奈何的局面。我现在真是进退两难,啼笑俱非,这种痛苦已在我心中闷了好久,所以急于要和你诉说一下,妹妹能代我打个主意么?”淑敏道:“芷华姐,你真把人整个变了,说的不是笑话?你和边先生已定于明日结婚了,现在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难道你有意把明天的婚礼取消么?”芷华摇头道。“绝不,绝不。我若那样,便是害仲膺死了。你不知他爱我到什么程度啊。”淑敏道:“所以呀。古语道:卜以决疑,不疑何卜?你既然非与仲膺结婚不可,就死心踏地好了,还犹疑怎的?至于白萍那一面,便不必再加思索。”芷华叹道:“这道理我很清楚,不过近来我心里像圆环一样,白萍和仲膺都系在一个环上。我循环思索,想到和仲膺的将来,就忆起和白萍的过去,精神上总难安稳,好似预知白萍将来必有归来之日,那时我该怎样啊!”

  淑敏听着悚然一惊,暗想白萍果然近在咫尺,而且他也知道你们结婚的消息,日后真难免有再遇之时,想着几乎要将实情向芷华诉说,但猛然想到,只要对她把白萍的踪迹说出,恐怕立刻要局势大变,明天的婚礼或竟不能举行,更不知要惹出何等祸事。但又想到芷华说白萍业已别娶,若果是真,便说了也无妨碍。不过自己白天误把白萍当作无情浮薄的人才加以窘辱,如今听芷华说起,不特罪不在他,而且证明白萍是个诚实的人。芷华说他曾经别娶,白萍却自称没有太太,以独身的资格向我求爱,看起来此中大有可疑,便向芷华试探邋:“他归来又怕什么,你不是说他另有所爱了么?”芷华道:“是啊,不过我只觉这事渺茫难信。”澈敏道:“他寄来的照片和信不是在你手里?”芷华点头道:“你要看看么?”淑敏道:“不必,我劝你不要多所顾虑,且度你快乐的蜜月。”芷华凝思半晌,忽然正色望着淑敏道:“事到如今,除了这样,还有什么法呢?现在我主意决定,可要说明请你来的意思了。我为救一个人,便要辜负一个人,仲膺是我所要救的,白萍自然要被我辜负。但是我不嫁仲膺则已,既然嫁他,就应和普通妇人一样专心敬爱丈夫,若再把白萍挂在心里,岂不良心对仲膺抱愧么?所以只好把今日作个界限,从今以后就算换个新生命,重新作人,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要竭力把白萍完全忘去。妹妹你不要说我得新忘旧,须原谅我的难处。假如我还念着白萍。将来生了儿子,叫他精神上有两个父亲,更是绝大隐痛和罪恶了,故而在这新生命未来旧生命将尽的时候……。”说着缓了一口气,又道:“我虽不是基督教徒,也只可仿照教徒的办法,特意请了你来,当作牧师,对你忏悔一下。妹妹,你能允许我么?”淑敏见芷华而色凄惨,目光幽渺,好似吸鸦片人的眼神,知道她因精神十分痛苦,而想入非非。或者把隐事对自己声说出来,便可得到安慰,而且自己也深愿明瞭她和白萍的秘事,便柔声道:“姐姐,你若愿意就说吧,我希望说过以后,就完全忘了,省得闷在心中难过。”芷华长叹一声,就拉淑敏同倒在床上,并肩倚枕,把她和白萍结婿后,与仲膺发生恋爱,一切经过,直到现在,都巨细不遗的说了一遍。淑敏先听清了她和白萍分离的起因,才明白仲膺与芷华原是旧好。看来白萍只因恨芷华与人奸通,方毅然割爱,算占了很有道理的脚步。以后任他如何薄情,也不能怪他,因此更觉错怪白萍,一面更起了鄙薄芷华之意。及至芷华把话说完,再仔细思量,又觉芷华不过错误于先,许多困苦已跟随在后,也很可怜。而且她种种悔过的情形,也能对得住白萍了。再说白萍也有过于心狠的地方,两下颇可扯直。倘若芷华未和边仲膺结婚,仍自孤单,看他两人念旧的心理,一定还能调解到重行团聚。不过如今芷华又有了牵缠,白萍有无新欢,也在迷离惝恍之间,若要他们复合,恐已不是易事。不过自己处在二人中间,从良心上说,总不该作没事人儿,不替他们想个疏通办法。只是阻碍重重,怎么能开口呢?假如现在我告诉芷华,说白萍现在北京某处,她当然震动不堪。可是要寻了去,一来无法处置仲膺,二来万一白萍真有新人,那岂不更坏了么?若是顾虑不去,她的痛苦更不知要加几千万倍,这真是左右两难了。想着便用言语安慰芷华,劝她安心度着新生活,过去事不要再想,一面又用话试探道:“我所替你踌躇的,只是法律问题,白萍并未正式与你离婚,倘或你和仲膺结婚后,白萍又行出现,你岂不犯了重婚罪么?”芷华道:“我想白萍绝不那样害我,再说也有他的亲笔信呀。不过他若再出来见我,我也绝不会用信抵制他。”淑敏道:“那么怎样呢?”芷华叹道:“我只能把性命见他啊。”淑敏点头无语。半晌,忽想起白萍所说,芷华的罪恶由他逼成,不禁起了一种新的疑惑,便道:“是啊,他已另娶,绝不会再来扰你。但不知他的新夫人,是否与他能长久呢?”芷华道:“看样子,人家两个恩爱极了。”淑敏道:“你怎知道呢?”芷华道:“我从照片上瞧来,不信把照片你瞧。”淑敏这次却不拦阻,也没说话。芷华就立起出房,须臾拿来一个扁而方的纸包,打开把一张照片递给淑敏。淑敏看时,只见画中女人,生得非常娇娆,眉目问有十分荡气,已疑惑不象正经女子,又看看白萍给芷华的信,暗想这事很怪,听芷华诉说白萍自撞破私情,便把芷华推给仲膺,自行走开,也就算一了百了。以后又何必再写这种信?又何必寄这照片?但总想不出道理。便道:“这信都是从汉口寄来的么?”芷华点头道:“是。”淑敏道:“他必是在汉口了。”芷华道,“也说不定,新婚燕尔,或者到各处旅行。”淑敏道:“据我看,这事毫无问题,白萍已忘了你,你就也安心结婚好了。再说你把以前的事,已对我忏悔,只当痛苦都移交给我,自去享福吧。现在太晚了,你快去睡,明天精神委顿,可不吉利。”芷华也有倦意,打着呵欠道:“我不陪了,你还用什么?”淑敏摇头道:“不用,你把这照片和信拿走好了。”芷华想了一想,因不愿教仲膺知道,外人看见,就拿起随手压在床上褥底道:“先放在这儿,明天再收好了。”说着就向淑敏道了安,自出去了。

  淑敏关了房门,倒在床上,只觉精神兴奋,思潮起伏,不能安寝,因而念起白萍,暗叹这一对夫妇,已无望复合了。芷华明日就成了边太太,若教她知道白萍近在北京,就无异于促她就死。所以自己宁可凡事闷在吐里,不敢吐露半句。不过自己对于白萍,实在发生过爱情。若不遇见这些岔头,大约不久他就要向我求婚,那时恐怕我未必忍于拒绝。只为今天发见他的真姓名,阴错阳差的冤枉了他,竟至把他当作坏人。幸而现在听芷华对我忏悔,才知自己过于卤莽,误入人罪。论理日后见了白萍,必当正式谢过,但只恐他见我改变态度,便又生心纠缠。可惜今后情形,今非昔比了。我虽也爱他,只是凭空又生了两种障碍,一则他是芷华的旧丈夫,我若爱了他,将来怎见芷华?二则芷华说他已有新欢,又有照片可证,我更要留神受他欺骗。看起来无论如何,总以疏远他为是。想着便决意回北京后,再不到公司去。但忆起前夜在公园,和白萍温柔旖旎的风光,又不禁面红耳热,反而委决不下。无意中就从褥底把芷华藏起的照片拿出,仔细瞧看,见白萍和那女人并肩偎倚,似有无穷情意,心中说不出的烦闷,就拿着痴痴望了好久。意绪无聊,倒在床上,轻轻把照片拍着床前桌沿,口里低唱短歌。忽然那照片的夹纸松开,把夹着的照片落在地下,淑敏连忙俯身去拾。恰巧那照片的背面在上,隐隐见有几个字,拿起看时,却是两行毛笔字,写的是“白萍毕生幸福,年来希望,都随此照片而逝,从此永为孤露之人。惟祝仲膺芷华,快乐一世”。淑敏看着心中更加纳闷,暗想白萍既和周梅君结婚,拍了这张照片,怎又说永为孤露之人?又怎么扯到仲膺芷华身上?这是什么道理?真教人难于索解。想了一会,虽然略有所悟,但总不能豁然贯通。欲把这秘密去问芷华,又怕她以前未曾见过,或因此惹出是非。闷了半晌,忽然拍手道:“我何必多费脑筋?那里不是放着白萍,向他询问,岂不爽利。”便又细看那两行字,又发见毛笔字下而,还有两行紫色戳记:一行印着天津明星照像馆的字样,一行印着九五三六六的号码。淑敏想到芷华说像片从汉口寄来,白萍信中世自称在汉口和周梅君结婚,何以照片腹是在天津所摄?此中更有可疑。又翻起夹纸,检查上面的店名,却然没有,只一处有刀刮很深的痕迹。淑敏明白夹纸上的照像馆名,已被刮去。暗想照片背面的名字,怎不也涂去呢?接着又悟会了,道:“那照片背面的字和店号,一样是不要芷华看见的啊。不过既要秘密,为何不将夹纸封严,却经我一敲便落下来呢?便又检视夹纸内层,见有许多干的浆糊,和纸层被撕破的痕迹。暗道:“是了,这照片的里面必有人揭开看过。但芷华方才对我忏悔,言无不尽,绝不会略此不言。想揭看的必不是她,而是他人。这时淑敏脑中大动,立刻辟了一条思路。便从襟上取下自来水笔,寻来一张硬纸,把照片背面的字迹,和照像馆名、号码,都抄录下来。带在内衣之中。又把照片夹纸收给停妥。放在原处。方才睡下。

  到次日一觉醒来,已快十点,芷华过来照应。洗漱完毕,仲膺也衣帽齐整,过来相见。淑敏见他们这一对新夫妇,表面都喜气洋洋,不禁暗自嗟叹,便也帮着张罗一切。又过去看看新房,见只于扫除一番,稍添陈设,其余毫无异样。就连有白萍款识的画儿,也依然张挂在壁。吃过午饭,到两点多钟,芷华只换一身较鲜艳的衣服,并不作新娘装饰,略施膏沐。仆妇报说汽车已经唤来,芷华仲膺,便邀淑敏一同下楼。到了门外,见汽车也并非喜事用的,那汽车夫也只当他们是出门拜客。三人上了车,一直向南走,到了英国租界的僻静处,在一座红砖小楼前停住。淑敏看看门前所镌的字,却是个很小的礼拜堂,便低声问芷华道:“你们都在基督教么?”芷华摇头道:“谁也不在。”淑敏道:“那又何必到这礼拜堂来?”芷华道:“这里僻静。”淑敏道:“牧师肯为教外人证婚么?”芷华道:“看在捐助面上,当然肯的。”说着三人进去。

  想是仲膺早接洽妥了,有两个堂役出来,殷勤引入礼堂。这礼堂也十分狭小,里面已有七八个来宾,对他们鼓掌欢迎。淑敏全不认得,芷华仲膺却坦然酬应,毫无羞涩之态。不大的工夫,牧师来了,便举行婚礼。淑敏自然是女傧相,男客中出来一人,立在仲膺旁边,算是男傧相,因陋就简的。须臾大礼告成,休息少时,仲膺约宾客晚上到家中饮燕,便自出了礼拜堂,原人原车,重行回家。淑敏暗想这婚礼真太过于草率,直似坐汽车兜个圈子,百年大礼就这样成就了。

  途中说了些闲话,便已到家。仆妇报告芷华道:“方才有邮差,送来一张条儿,道是有人从北京寄来一个包裹,教咱们派人去取。芷华接过那单子看时,是北京何许人寄天津边仲膺,小包裹一件。就问仲膺道:“你北京有姓何的朋友么?”仲膺过来看了一看,道:“没有,真个的,这何许人是谁?”芷华道:“哦,这别是假名字吧?何许人的意思,就是不知是谁。”仲膺道:“这太怪了,或是有人和我开玩笑。何不把这包裹取来,瞧个明白?”说完就搂过那张单据,匆匆走了。

  淑敏心中有事,也要出外一行。芷华以为她是到外闲游,就要陪着她去。淑敏忙拦住道:“你们把这吉日也太虚度了,新郎行踪飘忽,你这新妇还不看守老营?我只出去买些零用东西,立刻回来。你还怕把我丢了么?”芷华才一笑作罢。淑敏自己出门,便坐洋车直奔火马路,寻着明星照像馆,进到里面。一个年青的柜伙上前招待,淑敏说明要寻第九五三六六号的底版,那柜伙应声跑进后房。过了许久,才拿着个黄色纸封套出来,把套内玻璃版取出。淑敏看了看,果然是昨天所见照片的底版。那柜伙道:“请问小姐,是要洗印几张,还是收买底版?”淑敏想想道:“我只印两张。”那柜伙把底版对着阳光望了一望,忽然笑容满面,又看看淑敏,好似发见了什么。就笑问道,“您贵姓?”淑敏道:“我姓张。”那柜伙怔了怔道:“是这位丁三姑娘托您来的么?”淑敏方一诧异,立又明白这照片中所谓的周梅君。便是柜伙口中的丁三姑娘,只不明白他何以认识,便点了点头。那柜伙忽然眉开眼笑的道:“丁三姑娘是您什么人?”淑敏不暇思索,就含糊应道:“我们是姊妹。”那柜伙更放出满脸邪气,向淑敏身边凑进一步道:“哦哦,你和三姑娘是姐妹,你排行在几?”淑敏虽不大明白他言中之意,但也觉得轻亵,心里更暗有蘸料,就寒着脸儿不答。那柜伙又涎着脸儿笑道:“你现在别也在班子里搭住吧?我前天还往老三那里去了一回,你不信回去问她。有个明星照像馆的少掌柜赵三爷,是不是他的热客?”淑敏红着脸摇头道:“你的话我不懂,我是为洗照片来,别说闲话。我要印两张,最快几天能取?”那柜伙见淑敏声色俱厉,便不再挑逗,但仍笑答道:“最快也得两天。”淑敏道:“我明天上午便要,请你们加紧些,我肯加倍付价。”那柜伙道:“咱们不必提钱,你既是老三的姊妹,瞧她面上,绝没错儿,你就明天上午来取好了。”淑敏从手提包取出拾元钞票,交给他道:“请你先把价钱收清。”那柜伙道:“小事一段,不必给钱。我怎么也不能收。”淑敏道:“公事公办,不要客气。你若不收,我就不印照片了。”那柜伙讨好不得,只得接了钱道:“你要非给不可,我也没法,就收你一元钱吧。”淑敏道:“请你照价实收,少收我也不承情。”那柜伙呲着牙一笑,就转身走到账桌之前,去交账找钱,带写定单。淑敏也转面去看壁上所钉的许多大小照片,忽听那柜伙和管账先生低声笑语,管账先生道:“这女子是谁?你和她搭告了半天。”柜伙道:“就是咱们少掌柜认识的相好,妙云班丁玲玲老二的姐妹。”管账先生道:“这人儿真不错,比玲玲还好看,打扮得像个女学生似的。”柜伙道:“你倒瞧上眼了,过几天,我烦少掌柜去问老二,她在哪里搭住?咱们也来一趟。”管账先生道:“你现在不许问问么?”柜伙道:“你没瞧见她那份假正经的神气,简直窑姐穿裙,假充好人。几时咱们去认识她,我定要罗皂罗皂,出这口气。”管账先生道:“你也不过快乐快乐嘴罢咧,凭咱们还配认识姑娘?就说从去年,丁玲玲到咱这儿照相,被少掌柜看中,询名问姓的赶了去,和她结了相好,只半年多工夫,少掌柜花钱如水似的,另外还背了许多亏空。咱们依人作嫁苟图衣食,更死了那股子心吧。”那柜伙笑将起来,淑敏隐隐听得清楚,一面虽恨他们轻薄,但一面却得知白萍所称的新妻,并非周梅君,而是丁玲玲。并且这丁玲玲还在操着神女生涯,绝未与白萍同居。揣度起来,白萍那张照片,不是别有原因,便是另含隐密。反正无论如何,白萍现在独身无侣,总可证实。正在这时,柜伙已走过来,把定单和找回的钱,一并交给淑敏。淑敏接过,便向外走。柜伙又道:“你要没工夫来取,明天上午,我给你送去。”淑敏怔了怔道:“给我送到哪里?”柜伙道:“给你送到妙云班三姑娘处。”淑敏摇头道:“不必,我自己来取。”说完就匆匆出门。在街上转了一转,才回到芷华家中。

  进门上楼,见仲膺早已回来,正和芷华面面相观,咄咄称怪,床上却放着个拆开的布包。芷华一见淑敏,就叫道:“淑妹,你来,瞧这事怪不怪?”淑敏忙问何事,芷华指着床上道:“你瞧,方才不是说有个何许人从北京寄来包裹,仲膺从邮局取回,竟是很贵重的礼物。”淑敏看时,那布包内还垫着许多软纸,里面是两匹极时兴的艳色纱绸;另外两个小匣,一匣内是一对翡翠戒指,颜色湛碧,质地晶洁,料着价值不小,一匣内是一副钻石耳环,做得也很工致。”仲膺道:“这真闷坏人了,我遍想也记不起北京有什么戚友。”芷华道:“再说这东西正在今天寄到,分明是贺礼,可是咱们结婚的消息,绝没声张,而且寄到北京的请帖也只淑敏一份,难道这东西是淑妹寄来?”淑敏摇头道:“我的菲仪,昨天随身带来,这个可不敢冒认。”口里说着,心里却想,那份请帖,看见的有式欧祁玲白萍三个,这份礼物,必不出他们三人。但祁玲与芷华毫无交谊,定不会有此厚礼,式欧送芷华的礼物,也已由自己带来,绝不会送个重份,如此算来,定是白萍故弄狡狯。但这事若果是白萍所为,也自没甚意味,你既把芷华推给仲膺,就是和他们义断恩绝,应该置身局外,任他们如何,不加闻问,那才是大丈夫的磊落行为。何必还自黏缠,听见他们结婚,又送来许多贵重礼物?芷华若不知是你,这件事便毫无意义,岂非多此一举?若知道是你,简直给她更添许多难过。总而言之,此事果出白萍所为,除了教人讨厌,绝无道理可言。淑敏虽这样想,但口里不能说出,只可随着他们装作诧异。芷华猜想了一会,忽然好似有所感触,默默如有所思,面色立刻惨淡起来。仲膺却不觉怎的,以不了了之,把礼物收到箧中,姑置不谈。过了一会,便来了四五个男女客人,芷华也只得打着精神酬应。直忙到晚饭过后。众客辞去,又只剩下淑敏。淑敏便说起次日午后,便要回北京。芷华竭力挽留她再住几日,淑敏执意不肯。芷华无法,便教仲膺上街去买食物土仪,预备赠与淑敏。仲膺穿上外衣走了。

  芷华和淑敏相对谈话,过了一会,忽然又谈到何许人的奇怪礼物。芷华凄然半晌道:“淑妹,你能猜出这礼物是谁寄来的么?”淑敏摇头道:“我如何猜得出?”芷华叹道:“我倒有些悟会了,你想,凭空无故的,谁肯送这样厚札?据我看啊……。”说着沉了一沉,又道:“一定是白萍在北京了。”淑敏悚然一惊道。“你何以见得?他不是在南方么?而且他便在北京,既然另有妻室,何必再和你牵缠?再说你结婚的消息很秘密,他怎能知道呢?一芷华道:“固然不明白的地方很多,只我觉着,除了他以外并无他人。”淑敏暗想芷华猜得果然近似,便道:我看却未必然。倘然是他,他送这些东西,又是何意呢?”芷华想了想道:“这是一种柔软的报复啊?”芷华说到报复二字,浑身的肌肉都颤动了一下。接着又道:“也是无形给我个通知,表示你和边某人结婚,我已完全晓得了。”淑敏道:“这恐怕是你神经过敏,而且他便是如此,也未必有甚恶意呀。”芷华耸肩道:“恶意呢,未必有。善意能有么?妹妹你是知道的,我做过对不住他的事,因为惭愧,便时常恐惧。并且他自从绝裾而去,始终不肯回头,加以在外面另行娶妻,这都是不肯恕我的表示。如今再听说我和仲膺正式结婚,料想更不能原谅我了。现在他不必有什么狠毒的报复,便是轻轻开个玩笑,也足以把我毁了。”淑敏道:“他已是有妇之夫,有什么权力和你捣乱?”芷华道:“不在那些,这其中原谈不到权力。只就目前说,譬如这时证明这礼物是白萍所寄,仲膺和我的精神上,要受何等打击?我们夫妇间,从此要被愁云惨雾笼罩,终身不易解脱。便是我能不放在心上,仲膺却未必能啊。再进一步说,倘然白萍这时宛然出现,他不必向我们交涉,我们的新夫妇关系,就得立时解除。这变局能使仲膺发狂,使我自杀呀。我昨天还把性命看得极轻,今天却因仲膺的原故,只能委曲求全咧。”淑敏道:“你想得太深,即便白萍开玩笑,你手里有他的结婚照片,和那封信件,有何见不得他?更谈不到什么性命,这我真不明白。”芷华道:“你是没设身处地,所以看成无关紧要,这样说你就能了然了。不管白萍现在如何,即使他娶了三妻四妾,但是我和仲膺的婚姻,依然结合在见不得他的地位上。白萍没有音信,我们是美满姻缘,白萍只要一出现到我们面前,我们因良心上的趋使,只可自动的解除一切,还能在他眼底下得到快乐光阴么?”淑敏听着,心中一动,暗想芷华的意志,竟已转变了。在先前她只想着重见白萍一面,死也甘心。如今她反而惧怯起来,好似把白萍看成命官摩羯,只怕他出现。便试探一句道:“你的意思,是希望和白萍永不见面的了?”芷华红着脸道:“淑妹别笑话我,我现在因为环境改变,这颗心自然不能和先前一样。在先我只为自己打算,希望寻着他,破镜重圆,即使不能,便以死忏悔,也是个归结。如今我遭了许多磨折,又缠上了仲膺,就觉得我自己无关轻重,仲膺却实在可怜。倘然白萍突然出现,毁了我本来应该,但若连带毁了仲庸,那我真罪孽深重了。你要知道,我这时若看见白萍。便不自杀也得发狂,仲膺一定随着我落到悲惨的路上。所以我想开了,既负了白萍,就负他到底,落个抱憾终身,倒可以救了仲膺。不要负了白萍,又害仲膺,弄出两层罪孽。我对白萍惧怯,就因为这原故啊。”淑敏这时,更明白她的心已完全转到仲膺这一面。自己昨天的种种揣想,在今天已成了过去。此刻便是告诉她白萍踪迹,她为护惜仲膺,绝不会寻了去,或者反而远避,更不致有危险发生。想着便觉有一个切己的问题,只在脑中回旋,渐渐又在喉咙里打转,忍不住说出来道:“芷华姐,倘或白萍真在北京,而且这礼物真是他寄来,你怎么办?”芷华看看淑敏,怔了怔道:“那我能有什么办法?”淑敏又道:“倘果这礼物是他寄来,看这情形……。”说着略一沉吟。芷华身上一震,颤声道:“他未必即此而止,或者还有下文。你是这样猜么?”淑敏不语。芷华叹道:“他若真安着不饶恕我的心,我也无法躲避,只可听其自然罢了。”淑敏悄然道:“倘然现在你知道他的住址,不可以……。”芷华听了忽然睁大了眼,望着淑敏叫道:“呀,你……。你见……。见过他……?在北京见过他?听你这话,一定见过。”淑敏猛然被她喝破,一面惊讶她的聪明,一面后悔自己说话大意,要想掩饰,又觉不忍,只可点了点头。芷华跳起来几乎和淑敏脸儿相触,很急促的问道。“你说,他现住在北京什么地方?”淑敏道:“你先别着忙,我要问你,你倘知道他的住址,是要寻他去重圆旧好么?”芷华咬着牙。半晌回不出话。淑敏道:“你现在是边仲膺夫人,为仲膺,为你自己,都不能寻他去。”芷华似酒醉般的连连点头。淑敏又道:“你既不能寻他去重圆旧好,那么想知道他住址的原因,就是要去央求他,给你们新夫妇留些余地了?要是这样,倒可以去一趟。能切实得到他的原谅,你也好安心,明天你随我同上北京好了。”芷华凝思半晌,顿足道:“我有什么脸见他,难道我劈面就说,我已和边仲膺结婚,求你不要扰乱。这种话我如何说得出口?我……我宁死也不敢见他……”淑敏道:“你既不能见他,又何必知道他的住址。”芷毕长叹一声,倒在床上,约有十分钟工夫,才又坐起,向淑敏道:“你在哪里见到白萍?他在北京是什么情形?”淑敏道:“他在北京创办影片公司,我曾考进去作演员,所以认识。”芷华扼腕道:“淑妹你误了我,昨天为什么不说?”淑敏道:“我被你请来参观婚礼,怎能把白萍的消息说出,迎头给你和边先生破坏好事,天下有这样不识时务不通情理的人么?”芷华直着眼,呆了半天,又顿足道:“妹妹你太不通权达变分别轻重。”淑敏道:“姐姐你沉住气,我从昨天见到你,就有许多为难,本来我既知道白萍的下落,就应该告诉你,但是我也要看看情形呀。你眼看和边先生结婚,在这种情势之下,我已然不能说。何况你昨日又亲口对我说,边先生和你直似性命相依。我倘然教你知道白萍下落,你抛下边先生寻了他去,不知要惹起什么祸事,我如何担得起啊,这是我昨天不肯说的原故。至于今天,你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礼物,起了疑虑,怕白萍再来打搅,我也怕他来破坏你们的成局。所以不能隐忍,把白萍的消息教你知道,也好留神,再说你们婚礼既成,你的心已不致动摇,我说出就没大危险。这里面的轻重,很费我斟酌了,你还怨我不通权达变。”芷华哀声道:“我的方寸乱了,妹妹拿个主意,我该怎样才好。”淑敏道:“论理我不该参预,只是我所见到的,应该对你建言,大节目却要你自己定夺。现在你既然成了边夫人,你又说过,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那么很可本着这个主旨,除了边氏家庭外的事,都不必管,更不必想。至于白萍,更要把他忘到九天云外。现在你只这样想,即使白萍还想着你,你能和仲膺解除婚约么?仲膺的性命,便握在你手掌里,这是你说过的,你抛弃他,他便难活,料想你不能忍心吧?”说着瞧瞧芷华,芷华拭泪点头道:“是啊,我绝不忍舍弃仲膺。”淑敏道:“着呀,你既不舍仲膺,就该舍去白萍。他的下落,你不必管了。”芷华道。“我知道他的下落,也无用。方才不是说过,只是现在我既证明,这礼物八成是他寄来,怕他再进一步,来断送仲膺的幸福,我得想法子卫护仲膺啊。”淑敏道:“你不愿去见白萍,就写一封信,诉说苦衷,请他原谅。”芷华道:“白萍既没有不原谅我的表示,不过我自己疑心生暗鬼,有什么理由向他写信求情?我也没脸写这信。何况他又有着太太,若被他太太知道,岂不耻笑煞?”淑敏正色道:“你说他有太太,真是疑问,我在公司许多日,并不曾见过他的太太,更绝没听人说他有家室。”芷华道:“或者他的太太,还在南京,不曾同到北京来。”教敏暗笑,芷华真是可怜,她哪里知道那周梅君并无其人,只是同个妓女装作来骗她的呢。这时心想把自己到明星照像馆探得的秘密说明,又怕芷华循着这条线索,再勾起旁的枝节,就不敢提起,又改了话口道:“那我却不知道。不过我看白萍的情形,实不像个有家室的。”芷华道:“你怎么见得。”淑敏道:“他曾向一个少女求过爱。”芷华愕然叫道:“真的么?”淑敏道:“这事差不多是我亲眼见来。”芷华低头半晌,才道:“白萍为人,我很知道,他向不任性胡为,绝不会得陇望蜀,家中有着爱人,还向别人求爱。这样看来,必是和那周梅君又决裂了。我从照片上,就瞧出那周梅君轻狂妖媚,必不正经,白萍还许受了她的坑骗呢。”淑敏点头道:“或者如此。不过这是出于揣度,真相谁能断定呢?”芷华道:“我敢断定,他既向人求爱,与那周梅君定已分开。”淑敏只不表示可否,芷华也沉思无语。

  过了好半晌,芷华立起,在房中来回疾走,从脚步的匆忙,就露出她心中的忐忑。忽然面壁,忽然走出门口,又转回来,最末向淑敏高举双手,精神奋张似欲有言,却又悄然走开。良久又走过来,坐在淑敏身边,搓着手儿发怔。淑敏看着她那举止失措的样儿,心中又暗暗惭愧,觉得是自己把她逼成这样,后悔不该多说。又回想自己说明白萍下落的原因,是由于一种可羞耻的私心,更觉不安。正在这时,忽听芷华在旁边作声,却因喉音于涩,咳嗽了一下,才又道:“淑妹我下决心了,我为保全仲膺,一定要隔绝白萍。白萍未必来抗我们,我原有些把握,不过总不能放心,只可想个进一步的方法,教仲膺更得到安全,可要淑妹你给我帮忙。”淑敏道:“我是局外人,怎能帮忙呢?”芷华道:“方才你曾说白萍向一位女士求爱,那位女士想是你的朋友了。”淑敏脸上一红,只点了点头。芷华道:“既然是你的朋友,那么就求你竭力从中撮合,使他们成为事实。一来我很希望白萍得到家室之乐,二来也可以收束他的身心,不致再和我们作耍,使仲膺的幸福有一层保障,这岂非一举两得?妹妹你为看顾我,就替他们撮合成功吧。”淑敏听到这里,只觉心弦一阵乱颤,知道自己左挪右闪的,似乎逼着芷华说出这话。如今达到目的,芷华这样来要求自己了,倒又想不起如何答复,竭力抑制着跳动的心房。漫应了一声。芷华又道:“那位女士,和你感情极好么?”淑敏又“哼”了一声,芷华道:“这件事对我关系很重,妹妹到底肯不肯答应我?”淑敏这时神经大震,已不敢再看芷华的脸,只低下头把她的手拉住,叫道:“芷华姐,你的意思,以为白萍此际有了爱人,是于你有益的么?”芷华道:“他有了爱人,至少可以忘掉我们,我们便得苟安。”淑敏道:“这样说,白萍现在的爱人,并不是你所恨的?”芷华道:“岂止不恨,我因为仲赝的原故,还要感激呢。”淑敏暗自深呼吸了一下。突然颤声道:“芷华姐,你原谅我,实和你说,白萍所追求的人,就是我,他曾向我求爱来。”芷华听着,叫道:“哦,你呀……。”就睁着两眼。不再言语。淑敏羞得倒入芷华怀里。低声道:“姐姐,听我述说,我自从入电影公司,和白萍结成朋友,只知道他名叫林海风。以前只有友谊。前几天他忽然向我求起爱来。我并没甚理会,从昨天才发现他是白萍。我想起去年你在我家,为他急成那样,并且在报纸登了广告,寻他都不肯来看一趟,就着实责备他一顿,和他绝交了。”芷华战栗着道:“他没有分辩么?”淑敏道:“他只喊着冤枉,说是……。”芷华忽然掩住淑敏的口,惨呼道:“你不必说,我再禁不住这感触……。现在我怕知道他的……。为仲膺我不能……。”说着喘息半晌,自叹道:“我要负心到底了,问出白萍的苦恼,我能怎样?还是不知道的好。”又怔了许久,才转向淑敏道:“现在我不敢晓得白萍的事。妹妹,不说也罢,我现在一心只为仲膺,宁可错下去,不回头了。妹妹,既是白萍对你求爱,你不要绝他太甚。他也可怜,你若不很讨厌,就给他些精神上的安慰吧。再说我敢保证,他绝不是浮薄的人。”淑敏不答,只微微摇头。芷华道:“你是因为我的关系,不肯和他接近么?”淑敏还低首无言。芷华道:“我已是边太太了,并且我的私心,希望你能允了他。方才从你口里,知道他已和那周梅君分散,如今他的身心正无归着,只要念头一转,我和仲膺就不堪设想,所以我方才求你替他撮合,就为管束他不向我们生心啊。如今既明白他的对象是你,那更使我放心。央求你与他结合了吧。只要你成了林夫人,我边家的幸福就永远保持了,何况我以先对白萍有许多缺陷。妹妹,你不要骂我把野猪还愿,若暗地成就你们这对配偶,使白萍得着快乐,我也稍补遗憾,得以安心。妹妹,若是白萍为人不堪,我也不忍教你牺牲一世幸福。他本是个极好的男子,和你正是一对壁人。妹妹你细想想,可以依了我吧?”淑敏羞得脸儿似大红布一样,心里突突乱跳,前恩后想,觉得自己当初与白萍原生过爱情,已然要走上热恋之途,不想昨天因发现他的真实名姓,因误会突然寒心,及至和芷华见面,不肯谈起白萍,原在情理之中。不过昨夜芷华对自己忏悔,说明旧事,才知道罪过不在白萍,已然完全原谅。当时他两人的隐情,几乎全在自己心中,就该向芷华说破,但自己竟犹疑不言。当时不知怎的,这时想起来,岂不是恐给他们解释开了,芷华去和白萍重圆,但自己为什么怕他们重圆呢?分明是情欲在那里作祟,要把白萍据为已有。以后一步一步,都是由着私欲鼓动,处处不自觉的都似用着手段,直到现在,突然把白萍和自己的秘事宣布出来,也似出于有心。因为白萍是芷华的前夫。自己不好意思直接结合,展转逼到分际,要芷华亲口赞成得个地步,细想来直像有计划的阴谋。

  淑敏一加回想,不禁身上出了冷汗,自思原未如此用心,至于怎么走上这条路来,连自己也有些迷离惝恍,任是惭愧,也悔不来,任是后悔,也说不出。芷华又在旁苦苦相劝,淑敏心中更乱。但想到芷华的话,似乎必得白萍别成婚配,他夫妇方得安心。在现在情形之下,只可将差就错,与白萍相爱,倒是两全之计,不如答应了吧。若此时做态不允,日后白萍再相纠缠,万一不忍推拒,那时倒难见芷华。怎如这时光明磊落,说个痛快?但这种话又不好答出口来。正在为难,芷华又劝道:“妹妹你不必顾及以前的事,现在只当白萍是和我毫无关系的男友,我替你介绍作媒。只就他那人品,我这情面,料想你不致回绝,所差的不过白萍那方面我不能出头,好在他已向你求过爱。你初次虽无表示,他二次必然还来,只消你一点头儿就成功咧。”淑敏听着,突然又转一念,想到男子心性善变,万一我今日许了芷华,日后白萍却不来向我求婚,那岂不是天大的没趣?心下这一犹疑,便仍佯羞不语。芷华见她这种情形,又怕淑敏另有隐衷,不便相逼太甚,也沉寂下来。

  正在这时候,忽见仲膺携着许多东西入室,二人只得各自搁起心事,故作从容,相对说了半天闲话。仲膺夫妇重申挽留之意,淑敏决意次日必行。到了十点钟后,淑敏因当夜是他们新婚第一日,好夜良宵,千金一刻的光阴,怎好打扰?便推辞倦乏,要回房安歇。芷华亲身把她送过去,又悄悄道:“妹妹,方才我和你商量的事,到底怎样?请你回我一句。”淑敏忍不住笑道:“你怎这样性急呢?天底做媒的,谁像你这般十万火急?比问官追口供还厉害。”芷华道:“你是不知道啊,我事关切己,如何不急?”淑敏道:“便是急,也不争这一夜,你只回你的洞房去,尽和我打扰作甚么?”芷华领略她育中之意,知道她暗示明天答复,想是要把这一夜作犹豫期间。便道:“妹妹,并非我性急,等不过这一夜,实在是希望能得到你的允许,我方可安枕而卧啊。现在你既许了过今夜给我回话,可不要骗我。”淑敏假作诧异道:“我何尝说明天回复你来?”芷华道:“你不必再呕我了,还不够我受的?妹妹,我固然深知你的性情,向来没普通女子的俗气,不过这事或者你羞于出口,那么明天你回复我的时候,不必说话,你起身,我必送到车站,临别时,我向你伸过手去,你若允许和白萍结婚,就与我握手,若不肯就不握也罢,我只从你手上等待答复。我的隐衷已完全说明,请你仔细斟酌。但我绝不是强迫你牺牲,即使你拒绝了,我也不恼。妹妹,咱们就这样约定,明天车站上,别忘了。”淑敏点首无言,表示默允。又推芷华道:“你快去吧,我不客气,明天恭候你送到车站。”说着推得芷华出门,立刻把门关上。

  自己坐在床边,精神飞越的寻思许久,直坐到半夜,方才睡下。但仍辗转反侧,不能入梦,只把这件事反复思量。有时决意明天应允芷华了,又转念怕被芷华暗笑,更怕被白萍弃舍。思来想去,待要向芷华颟顸下去,又恐芷华把自己的颟顸态度,误认作拒绝。一来眼前使她失望,二来自己和白萍倘然结合,岂不使芷华认为反复失信?因此思绪愈来愈纷,直把脑中都搅昏乱,也未得个决定。到天明时,就这样昏然睡着,清晨八点多就醒了,开了房门,听了听悄无声息,料想芷华夫妇,尚在春梦之中,便自下楼唤醒仆妇,打来脸水,洗漱毕。草草梳妆,就出门到街上吸些空气,清醒脑筋。因为时限已追,无可迟延,必须在这极短的两点钟内,运用思力,好决定如何答复芷华。当时在街上走了一转,又坐车到明星照像馆,把预定的照片取得,藏在身上,又回到芷华家里,已费了将近一点钟时间,依然主见毫无。进门回到楼上,芷华夫妇业已起床,正在梳洗。芷华问淑敏哪里去来?淑敏只说到街上散步。

  少时同进晨餐,淑敏满怀心事,神思惘惘,哪里吃得下去?草草食用少许。仲庸却是兴致勃勃,高谈阔论,和芷华商议,三五日后也到北京作蜜月旅行。芷华只漫应着,把目光注定淑敏,想从她神色上探出消息。见淑敏双眉紧蹙,坐立不安,不禁暗自心中忐忑。但当面不能询问,只得怀着鬼胎,静待时间的解决。

  早餐后,仲膺看壁上挂钟,将到火车开行时候,便去唤来一辆汽车。夫妇二人,携着礼物,亲送淑敏登车。芷华拦阻仲膺不必同去,淑敏也谦让着。仲膺执意要去,只好同行。淑敏到这分际,还在踌躇未定,在汽车中急得香汗淫淫,只盼汽车走得慢些,容她细作末一步的思索。可恨仲膺好似怕冷淡了佳客,不住的絮絮攀谈,思绪都被扰乱。偏那汽车跑得又快。转眼已停在车站之前。三人下车,仲膺提着礼物,买得了票,一同入站。芷华果然守着昨夜约言,便是仲膺离开面前,也不和淑敏多话。可是淑敏心头的小鹿,早七上八下地撞起来。及至上了车,仲膺给她寻了极舒适的座位,又把礼物安置在顶架之上。这时距离开车钟点已近,仲膺又谢了她远来的盛意。淑敏心忙意乱,不知所答,芷华也只在一边搭讪着出神。突然窗外鸣笛一声,淑敏忙立起道:“车要开了,快请下去。”仲膺要扶着芷华走出,芷华在仓促中,伸手向淑敏道:“妹妹,再见。”淑敏心里只怕他们下不去车,抬头一看,恰望见芷华满面希望的神色。满车送客的人都已纷纷下去,芷华还自不动。淑敏急迫之下,一时神智茫然,不自主的把手伸出,才和芷华的手接触,忽然明白,自思这一伸手,不是表示允许那件事了么?百忙中想要把手缩回,已来不及。芷华把她手指握了一下,匆匆说了声“谢谢你,再见。”就转身随仲膺跑下车去。淑敏羞得不堪,似觉做了一场大梦。车已渐渐开了,见窗外仲膺夫妇,都扬巾相送。芷华却带着满面笑容,微微点首。淑敏跟躇之间,车已渐行渐远。

  出了站台,方才凝神自思,觉得这事弄得卤莽,怎就糊里糊涂和她握起手来,这不是画下招供了么?一会儿又引以自慰,以为这样解决,倒比吞吐不决的好。只要自己略有表示,白萍定能向我乞怜,我既得了芷华的恳求,和他结婚,才是心安理得。便把将来的甜蜜光阴,预算了一遍,不禁喜上眉梢,当时一路无话。

  到了北京,一直回到家中,见静俏无人,便问仆妇,才知道祁玲和式莲式欧,都到北海看什么展览会去了。就自沐浴,换了家常薄纱短衣,在庭中独纳夕凉,等到天色将晚。他们方才回来。祁玲见面便突叫道:“你在天津吃了好东西来了?”淑敏道:“你不要闹,芷华给我买了许多东西。都捎了来,你尽管吃去。”式欧问道:“那位新郎边先生,是怎样个人,你瞧见么?”淑敏笑道,“怎会没瞧见?真是貌似潘安,才如子建,世界上第一的好男子。”式欧道:“是么?”淑敏道:“是不是,有你什么?即或他丑如妖精,蠢如鹿豕,芷华也不会抛了他来嫁你。”式欧因式莲在旁,忙向淑敏使个眼色,道:“你胡说,我们都受过芷华的好处,谁不盼她嫁个好丈夫,得到幸福?”淑敏也自悔失言,忙掩饰道:这位边先生的确很好。”说着向式莲道:“芷华不是你的老师么?老师的喜事,你这学生连札儿也不送,岂有此理。”式莲望着式欧,忍俊不禁的笑起来,式欧也笑。淑敏瞧着奇怪,忙问道:“你们笑什么?”式欧道:“我先问你,你在芷华那里,看了什么新鲜事儿没有?”淑敏愕然一怔,道:“哦,我明白了,式莲必是又给芷华送去礼物,那何许人就……。”式欧笑道:“对了,何许人就是莲妹。”淑敏望着式莲道:“你怎弄这玄虚,再说为什么不明着寄去,偏又鬼鬼祟祟?”式莲还未说话,式欧已代答道:“就是前天你上车站去了,我才把芷华结婚的事,对莲妹说。她立刻就急了。以为这是报答芷华的机会,怎能轻轻放过?必得重重的送一份厚礼,良心才下得去。”淑敏点头道:“要说芷华对式莲,真是热心,以前种种帮忙且不必说,只就最近,芷华挺身去和式莲的令叔余亦舒交涉,给式莲争来一笔巨款,旁人谁肯这样出力?怎能不念她的好处?”式欧接着道;“是啊,莲妹就因为这个,想要亲身到天津贺喜,我在旁劝说,芷华既和你感情深厚,又知道你住在这里,她竟然单请淑敏,而不给你个信儿,其中必有隐衷。你一来不要恼她,二来也不要贸然前去,给她不好意思。反正等淑敏回来,就可知道她的细情了。式莲听了我的劝告,才商议寄些礼物去。依式莲的意愚,多多益善,就出去花了千多块钱,买了几样东西。又怕芷华不肯收受,再退回来,使弄个狡狯,捏造名字,教她欲退无从。本要写无名氏,但怕邮局不肯收寄,便写了何许人三个字。因为一个姓何的人,号叫许人,倒在情理之中。并且连我们发信住址,也是假的。”料想芷华接到,不定怎样纳闷,你把她的情形说说。”

  淑敏听到这里,方才恍然大悟,暗想只为式莲开了这番玩笑,使芷华疑到白萍身上,因而鬼使神差的缠上自已,弄成这个局面,真是意想不到的事。若无式莲此举,芷华不致生出许多顾虑,更不致逼我说出白萍,芷华怎会。无故给我和白萍撮合?看起来式莲隐名送礼,直似不为向芷华酬恩,而是给白萍引线,这事岂非冥冥中有所主使?自己和白萍的婚事,或者竟是天缘注定,不然怎会有这奇巧的事昵?想着不由面红心跳。但仍抑制着答道:“芷华!好纳闷呢,猜了许久,绝没猜到式莲身上,倒误赖是白萍呢。明天我写信去告诉,打破了这闷葫芦。”式莲道:“妹妹,万别教她明白是我,芷华的脾气,我深知道,若晓得是我,定又送回来,那有多么没趣。”这时祁玲插口道:“淑敏前天骂了白萍一顿,到天津见了芷华,也该看出些风色,到底他两人的决裂,该归罪于谁?”淑敏顿足道:“咳!我错怪那林白萍。以前我是成见太深,就给他个风雷火暴。哪知前天芷华和我谈起心事,才知道芷华错误在先,白萍便有过当的举动,也是芷华造成的结果,我真后悔太卤莽了。”式欧道:“我不信芷华那样的人,会做出什么错误的事。再说夫妻间原该互相原谅,若没有大过错,绝不致闹成离散,芷华能有意外的坏处么?你说说教我明白。”淑敏摇头道:“我要替芷华保守秘密。只能再说一句,便是虽然芷华错误在先,不过白萍很可以原谅。他却一直狠着心肠,毫不转圜,把芷华陷入绝境,也未免太过。”祁玲道:无论谁是谁非,现在芷华嫁人,总算两下扯直了。咱们放下远的说近的,你这时知道前天是把白萍冤枉了?”淑敏点头。祁玲又道:“当然也对他谅解了?”淑敏道:“既知道冤枉了他,还有什么不谅解?”祁玲笑道:“小姐亲口下了赦旨,我才敢说,昨天白萍派人来,把我请到公司里,志志诚诚的对我说,淑敏小姐……。”淑敏听着,知道必是关于自己的事,因式欧式莲在旁,不愿被他俩晓得秘密,就掩了耳朵道:“又是你多操闲心,少说这个,我不高兴听。”说着向祁玲使个眼色,祁玲一笑,便自住口。淑敏又对式莲谈了些芷华的情况,式莲欣慰道:“从我认识芷华,就看她孤苦伶仃,很是可怜,如今算得了着落。听你说她的先生这样好,真是上天有眼。论起芷华存心的忠厚,待人的亲热,自然该得着幸福,谁听见能不替她喜欢?我也不问是姓林的是姓边的,只要能教芷华快乐的,我就承认是她的丈夫。”式欧笑道:“人家结婚,还用得着你承认?”式莲道:“那可不然,芷华是我的老师,她丈夫岂不也是我的老师?你上次不是说过,某大学里的教授,要和一位女学生结婚,恰巧有个男生,也想娶那女学生,见要被老师捷足先得,便设法抵制,联合了许多同学,群起向那教授交涉,逼他和那女生解除婚约,否则大家加以驱逐。那教授既怕学生,又要保全饭碗,居然唯唯如命,和那女生解约,这不是个先例么?我这学生,若不承认,芷华也得屈服。”淑敏笑道;“式莲。你想想,那学生的反对,是为图娶师母,你的不承认,难道也是和老师争所爱么?”式莲“呸”了一声,一道:“你是狗嘴不吐象牙,我离开你。”说着就向前院去了。淑敏向式欧道:“她走了,你还不快跟着去?”式欧道:“你们耍笑,总是把我遭秧,何苦呢。”淑敏见他不走,就倒在竹椅上,闭了眼不理他。式欧和祁玲搭讪着说了几句,才自走去。

  淑敏见面前只剩下祁玲一人,便想问她白萍的事。但自觉不好意思开口,只好等她自说。哪知祁玲故作狡狯,静似忘了方才的碴儿,再不提起。过了好久,淑敏有些忍不住,便用话引道:“电影公司你还去么?”祁玲不答,只“哼”了一声。淑敏又道:“我前天已说了决裂的话,绝不去了。”祁玲又“哈”了一声。淑敏道:“他们要求你挽劝我,你可不要管。”祁玲又点点头。淑敏生气道:“你犯了什么病,和我装模作样?”祁玲格格笑道:“咱俩是谁装模作样?你要教我接着方才的话告诉你,就痛快说吧,何必绕这些弯?我早知你等不得了,故意呕呕你。”淑敏被她几句话说中心思,不禁羞了,就整着脸儿,立起便走。道:“你别拿我开心,什么事,我等不得?”祁玲连忙拉住笑道:“小姑娘,这又恼了,哪儿来的这大气?本来我犯不上央告你,谁教我受人之托,要忠人之事呢。’说着把淑敏又按在椅上,道:“我和你说吧,昨天白萍请了我去,他说淑敏小姐,虽因误会责备我,我毫不怨她,倒佩服她对朋友的热心。不过我的苦衷,因为种种关系,实在不能吐露,只可任受淑敏的轻视,甘心屈枉到底。以后料想淑敏不肯到公司来了,我也不敢再去探望,惹她生气。如今我唯一的希望,但盼淑敏万一回心转意,能原谅我的苦衷,仍认我作朋友。我虽然知道未必有此一日。但我从现在,直到五年、十年、二十年,以至老死,我总要盼望有这一日到来。并且从今以后,除了淑敏以外,再不和女子接近。”说到这里,向淑敏一看,见她粉颈低垂,把手腕遮了眼睛,不禁暗自点头。又接着道:“白萍又和我说,我也不敢向淑敏有什么表示,现在都住在一个城市中,倘然淑敏要原谅了我,还能知道消息。日后若有一方离开北平,我的希望岂不绝了?所以我要求祁小姐一件事,祁小姐是常和淑敏同住的,以后我无论移居哪里,总要写信向祁小姐报告住址。你几时若见淑敏有了原谅我的意思,就赏给我一个信儿。我便是在天涯海角,也要飞到她的面前。”说着就叫道:“你看他的心多么恳切呀?”淑敏半晌才颤声道:“底下怎样,你说。”祁玲道:“我回答他说。我本是在淑敏家寄住,不定几时便要回天津去。何况淑敏又到了出嫁年龄,你这希望,怎能保持到若干年后?或者几个月内,便变了局面,你的话不是白说了么?他叹息着,又求我替他设法。我虽然很可怜他,但因这事内容复杂,不易为力,只答应他在你未嫁我未走以前,遇机会给他通信。他还央求我无数的话,我也都当了耳旁风,料着绝没希望。本来你小姐的性儿,何时有个回头呢?谁想天从人愿,竟有这样巧事。他昨天才央告了我,你今天从天津回来,居然改变了态度,不仅对他原谅,而且一切后悔了,这正是白萍梦想不到的喜事。我更想不到受他之托,只一天就得了结果,我应该立刻对他践约。淑小姐,我现在就打电话把他唤来。”说着回身便走,淑敏跳起,赶上把她拉住道:“你敢去?就是你讨厌,多管闲事,拿我送人情,可不成。”祁玲笑道:“你少和我来这一套,我真讨厌么?未必吧。”淑敏顿足道:“我只不许你多管。”祁玲道:“岂有此理,你没听过大戏《乌盆计》,包老爷打错了张别古,还赏些银子呢。你错怪了白萍,若这样含糊下去,未免不在理上。”淑敏道:“不在理上,又该如何?那么我也赏他二两银子。”祁玲笑道:“只要把他叫来,安慰几句,比万两黄金还值得多呢。”淑敏道:“放屁,你要多管,我一定给你个没面子。”祁玲道:“我既许了人家,绝不能失信。你给我面子里子,我都不管。”淑敏整着脸儿道:“你再这样,我要急了,说什么现在也不准你去。”祁玲道:“你尽自拦我,也得容我卸责呀。”淑敏忽的嫣然一笑道:“我的傻姐姐,咱们不许拿他开开心,明天一同到公司去,出其不意,吓他一跳。比你现在闻风报信,不分外有趣么?”祁玲听了,抿着嘴点头道:“哦哦,我可不是傻了,还怕你不肯教他来,哪知你的小心眼儿,早惦着自己去咧。”说着“格格”笑了一阵。淑敏被她取笑,羞极生恼,赶着祁玲不依。闹了半晌,还是祁玲向她服了软儿,又请她饭后去看电影,方才完事。

  饭后,二人果然出去,看了电影回来,夜中激敏自己回房安寝,灯前坐着思想。觉得明天若去和白萍见面。无异于给他个极明显的暗示,恐怕他心中蕴蓄的热情,将一发而不可遏,在最近必有表示,自己既答应了芷华,前途已不必犹疑。不过对付白萍,却要有个计较。便把从天津带回的那张白萍照片取出,拆开夹纸,又寻出在芷华所存原本上所抄的白萍笔迹,用毛笔照录在照片背面,重将夹纸夹好,再在照片正面,写上“芷华贤妹惠存。林白萍周梅君谨赠摄于某某日”等字样,完全和原片模样相同,只是笔迹相异。细瞧了瞧,暗自好笑,就丢到写字台抽屉里,方才睡下,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起床梳洗才毕,祁玲已光头净面,衣服齐整,跑了来道:“我来陪王伴驾,要到公司,可够时候了。”淑敏笑道:“我今天不高兴,不想去了,你自己请吧。”祁玲道:“别装着玩儿,发昏当不了死,快随我去。你也得讲理,小姐一发脾气,不愿再上公司,我也随着不去。昨天小姐又一高兴,下了命令,我这小丫环,今天五更天就起来,只怕误了差使。这时你要变卦,我可不能饶你。”淑敏笑道:“瞧你这急劲儿,莫不你是条饿狗,公司里预备下骨头,引得你着忙。”祁玲方要反口相稽,忽又改笑容道:“看着,公司里倒是有引人的骨头,可不定引咱俩谁呢。”淑敏脸上一红,假装没有听见,倒拿起一本书来,徐徐浏览,意态非常逍闲。祁玲着急道:“你是诚心呕我啊,昨天说得牙清口白,这时又装没事人儿,到底公司去不去?”淑敏微笑不答。祁玲把她手里的书抢过丢在地下,道:“你要这脆骨软筋,要惹我收拾你呀。”说着举手作式,向淑敏的肩窝抓搔。淑敏生性怕痒,用手支拒着,笑叫道:“祁姐,祁姐,别闹。”祁玲生气道:“你还敢和我装着玩儿?”淑敏央告道:“不敢,不敢,算我怕你,别动手动脚的,这么大的人,有话坐下慢慢说。”祁玲坐在她对面,道:“你痛快说,现在到公司去不?”淑敏淡淡的望了祁玲一眼道:“那在乎你咧。”祁玲愕然道:“闹了半天,怎又拉到我身上来?”淑敏道:“我有个要求,你依了我就去,不然你自己请便。”祁玲道:“好孩子,真能转轴儿,昨天你自己说要去的,隔了一夜,就又出了花样,无故牵扯上我,这里面压根儿没我的事,你讹我怎的?”淑敏道:“我先问你,你是和我近呢,还是和林白萍近?”祁玲“呸”了一声道:“这不是淡话,他关我屁事,会和他近?”淑敏点头道:“自然你和我近,我也明白。可是你私通外国,住在我家里,给他当奸细。”祁玲道:“我凭什么给他当奸细?”淑敏撇着嘴儿笑道:“你和他约定,探听我的情形传风递信,还不是奸细么?这回信儿虽没递出去,倒进一步把我献出去了。回头到了公司,一定向白萍报功,言说我已把淑敏挟带了来交纳,把我送了人情。再说我一切的情形,你更要完全报告给他……。”祁玲听到这里,忙道:“你这人太会胡缠,我受姓林的嘱托,所以答应他的原因,全看在你的身上,要不然,我才不管呢。”淑敏摇头道:“呸呸!我不知情,反正你和旁人背地算计我,就犯了卖友求荣的条款。”祁玲道:“你说我卖友求荣,我有什么荣可得?”淑敏笑道:“那可说不定,巴结好公司经理大人,将来拍片子,派你主角,加你薪水,举你电影皇后,岂不都是意中的事?”祁玲听她的话,越说越来得难听,不禁气起来道:“你这不是骂人?大清早起,无故惹气,我若不为陪你小姐高兴,谁认得公司门朝着哪方?这会儿又说我巴结经理咧。少说闲话,从此你爱去不去,我算知道没有好人走的道儿,以后永远不管你们的事。”说着真气得变了颜色。淑敏只是嘻嘻的笑道:““阿弥陀佛,我只求你不管。不过你嘴里尽管这样说,暗地里背着我,照样和白萍通气。”祁玲道:“你真血口喷人,说的我成了贱骨肉了,怎就非得和他通气?从此以后……,我本不想作什么女明星,很可以不到公司去,永远不见白萍的面。就是再去,也绝不再和他说一句话。”淑敏立起道:“你真能不和他说话,我就不疑心了。”祁玲道:“我不管你,反正我伤心透了,管闲事,落不是。除了关乎影片的正经以外,若和他说一句话,尤其是关于你的话,只要说一句,就教我舌上长疔。”敏淑忽然跳脚大笑道:“祁姐,我的好姐姐,够了够了,我是呕你,你别真生气。方才我向你说有一个要求,就是要求你不要把我的意思,告诉白萍。如今你既立誓不和他说话,那更妥当,我加倍放心了。姐姐,咱们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快上公司去吧。”说着拿起遮日小伞,拉着祁玲便向外走。

  祁玲这时,方才醒悟,发恨道:“你从几时学得这么坏?不愿意我和白萍说,就简直通知我一声罢了,何必绕着弯子,耍我一顿,教我着半天急?你真是个刁钻古怪的东西。”说着又冷笑道:“你也傻了。既是诚心要我,就该闷在肚里不说呀。如今又告诉我。我醒悟过来,可就不上当了,回头到公司,见了白萍,便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他,连一分钟也不等。”淑敏笑道:“你赌下誓了,反悔不怕应誓么?”祁玲道:“我没那些迷信,舌上长疔,拚着花钱,到医院去治。”淑敏见她真急,才柔声央告道:“姐姐,我和你撒个娇儿,怎真上脸?好姐姐,只当可怜小妹妹,饶我这遭儿吧。”祁玲道:“我和你真没法儿,我只不明白,你有什么不愿教人知道的事,怕我对白萍说?”淑敏道:“我不教你说,就不说好了,何必问得这么仔细?”祁玲道:“好,你不告诉我什么原故,我可对不起。”淑敏道:“将来你自然知道。”祁玲道:“我现在就要明白,谁等得了将来?你到底告诉我不?咱们来个交换条件。你现在张口,我以后自然闭口,你现在闭口不言,我一会儿张口便说。”淑敏被她逼得无法,忽而羞容满面,低声道:“你真不体谅人,你想,我前天把白萍骂走了,今天又到公司,给他个惊疑不测,岂不有趣?若是你把我原谅他的意思露出,他以为我是迁就他去,一来失了我的身分,二来开门见山,那还有什么意思?”祁玲笑道:“你的心未必这样吧?大约不定又要出什么故事。向来不肯平铺直叙,总要玩些花样。哼哼,我很明白,白萍的幸福日子快到了,不过他不能稳稳达到目的,必须受些折磨,你算有能耐。这就和喂狗一样,非得先教它连打几个滚儿,才肯把肉丢给呢。这样一来,你教我说我也不说了,落得站在旁边,看你对他施展什么手段。”淑敏道:“和你说了心里话。你倒呕起人来,真正不是好货。”祁玲笑着叹息道:“这年头儿可不是当初咧,我十几岁的时节,有个男子见爱,就感激得不知怎样报答是好,暗地里更是关心,哪舍得折磨呢?如今的小姐,可了不得,男子要想求婚,起码先要受气三年。变着方儿的折磨,都要受到,比圯下三进履的张良还要能忍。熬到结了婚,恐怕不死也脱一层皮,看起来真可怜啊。”淑敏听着,面上一红一白,忙掩住她的口道:“这都是哪里来的话?”祁玲笑道:“我这是说的旁人,与你无干。”淑敏道:“说旁人别在我面前嚼蛆。”祁玲道:“好好,咱们走吧。”两人相信出门,坐车直到公司。进了门,早已过了上班钟点。淑敏问祁玲道;“今天早晨,是什么功课?”祁玲想了想道:“记得是白萍教授表演方法。”淑敏悄然不语,就直奔讲堂,推门走了进去,很从容的和祁玲同坐在后排的一张桌上。这房中的学员,不由都回头向她们看去。不过淑敏与白萍的交涉,公司中尚无人知道,只因她俩两日未来,故而大家都用渴望的眼光,表示照例的相思,并没有人惊异。只有白萍在讲台上,正指手划脚的讲说,忽见淑敏祁玲相随而入,初觉大惊,继而感情震动,几乎把对众讲说的功课,忘了下文。本来他对于淑敏,业已九成绝望,不想在这时突如其来,立觉心中不知是诧导、是喜悦、是安慰,表面上却是怔了起来。众人听他住口不讲,立时转而向他注意。白萍猛然觉察,连忙抑制心神,接着讲说。但有几个人已看出形迹,不免切切私议,白萍只好装作没听见,悄悄偷眼向淑敏看去。见她态度从容,仍保持平常的活泼微笑的面容。祁玲却把眼光望着窗外,面上含着一种有趣的笑。白萍暗自寻思道:“淑敏和我闹得那样决裂,怎今天竟肯到公司来?莫非被祁玲劝说,原谅了我么?回头下课时,我应该向祁玲问问,十有八九转机到了。

  过了一会,白萍下课休息,只在院中来回踱转,等侯她们。须臾见淑敏和祁玲进了休息室,白萍本打算先问祁玲,然后再和淑敏说话,此际忽然忍不住,略一踌躇,便也跟进休息室去。见她二人正和另外几个女学员闲谈,白萍不便闯过去参加,就立在门口。这时又到了上课时候,铃声一震,众女学员鱼贯出离休息室,淑敏祁玲恰在最后。白萍让过旁人。迎着淑敏,陪笑点头道:“张小姐……。”话还来说,淑敏只微微一笑,瞥然从他身旁掠过,一直上课堂去了。白萍失望之下,再看祁玲,祁玲也只给他个漠然的表示,点点头儿也溜走了,白萍满腹狐疑,因这上午已没有自己课程,先回到寝室歇息。自想本不该操切,赶着她们。但只怕淑敏今天来,是为了什么特别原因。万一只来一次,明日又不来了,岂不空欢喜?所以自己今天无论如何,总要寻求机会,向祁玲问个明白,到底现时淑敏对自己是什么心理?今日意外来此,是何原因?便可了然,也放心了。只是祁玲与淑敏寸步不离,很难向她开口。后来打定主意,若不得询问祁玲,便要向淑敏谈几句话,从言语中总可探出几分消息。好在下一点钟便是午饭时间,她二人向来不在公司用饭,照例回家。我装作在门外散步,等候着。想了一会,约摸钟点将到,就先到了门外,在街上来回散步。

  一会儿听得铃鸣,又过几分钟,白萍正踱到离门稍远,回头见淑敏祁玲同走出来,门首放着的两辆洋车,如飞拉到她们身旁。淑敏已一脚跨到车上,白萍方才跑过,笑叫道:“二位小姐,回家吃饭去么?大热的天,何必回去?我邀你二位就近吃西餐去,请你们赏个脸儿。”淑敏冷然道:“谢谢,林先生,我们家里有事,改日奉扰。”祁玲也道:“谢谢吧。”白萍吃了个没味,仍然坚忍着,含笑向淑敏打隐语道:张小姐,我们应该庆贺,公司这两日已落到黑暗中,今天才又忽然光明了,这是我们全体的幸福。”淑敏望着祁玲一笑。这时两人已都坐稳在车上,车夫驾起把来,淑敏将脚铃蹬了一下,示意车夫快走,也不答白萍的碴儿,只说了声“回头见”。两辆车已风驰电掣的去了,把白萍丢在门前。发怔半响,只测不出淑敏之意。连祁玲曾受过自己之托,居然也改了态度,丝毫不对自己关切。只淑敏所说的回头见,表示她以后还来,并非绝望,稍可宽心。当时神思惘惘的吃过午饭。

  等到下午。淑敏和祁玲,果然又相偕而来。白萍心头火热,只待向祁玲探询究竟。哪知祁玲仍自和淑敏紧紧跟定,而且看她的冷淡神情,好似忘了曾答应过自己的事。淑敏却是从容如常,不过有些故意和自己疏远。白萍更摸不着头脑。这下午半天,又虚度过去。如此一连两日,直闷得白萍头昏眼黑。

  到第三天的早晨,自萍没有课程,独立在经理室内窗前,无聊的向外看着。忽见祁玲独自一人,匆匆从课室出来,转向后院而去,料想是去上女厕。白萍自想,这可得了机会,忙出房也奔后院,静立以待。半晌才见祁玲由盥漱室洗了手出来,白萍迎上去鞠躬致礼,方要说话,祁玲已知道他的来意,就冷然笑道:“林先生,你是把疑惑的事问我么?”白萍点头道:“就是,前天出我意外的……。”话来说完,祁玲已抢着道:“我很明白您的意思,不过现在我什么话也不能说,请您原谅,不要再问我。”说着转头便走。白萍又追着道:“您二位来了,公司方面已很美满。只有我本身,要问您一句,张小姐对我……,现在……?”祁玲走着回头笑道:“您所问的,只是这一句?也只有关乎这个事,我不能说。”白萍又道:“祁小姐,您向来很关切我,今天求你……。”祁玲似乎不忍道:“我并非……,”只说了这三字,便皱了眉,自语道:“我装什么傻呢,将来还会不是那么回事?我先落个恶人,犯得上么?”便向白萍道:“你不必问这些,我告诉你一句话,你以后可不许再向我问话。”就举手指着天道:“天气不像前天那么坏了,你想做什么,要趁着晴天。”说完一转身躯,瞥然走去。白萍更闹得满腹疑云,沉思半晌,觉得淑敏那天和我那样决裂,我几乎完全绝望。但她竟又重来公司,当非无故,必是有了极大的转机。只是她的心从何而转,真难揣测。祁玲又变了态度,今天好容易得机会询问,也只说出这几句不可捉摸的话。想着把她的言语仔细咀嚼,负手仰天,迟了好一会,忽然拍手道:“这不是坏消息啊,分明告诉我,淑敏的心已由阴变晴。所谓趁着晴天,便是勉励我莫失机会。看起来我该重新鼓起勇气,成就自己的愿望,下午一定拼着再撞钉子,约她们出去游玩。想到这里,脑中好似一扫数日来的苦闷,重换一种新的境界,通身的血,也都倏然活动,不自禁的喜形于色,又踱回了经理室。过了片刻,猛然转念,又自己劝自己道:我不可卤莽啊。那淑敏心里,便是有了转机,但她怎好立时回过脖儿来?这事总要缓缓进行。前天她那样骂我,今天我去追求,即使她已心头允许,面上也不好变得太快。若羞了她。倒又僵了。好在希望已然复活,我只可耐性些,等候机会到来吧。白萍这样决定了主意,当时反坦然许多,便恢复了平常的态度,自制着不把这事放在心里,绝不再追着淑敏说话。每日上班授课,竭力保持稳重的举止。便和淑敏狭路相逢,也只点头说句套语。但为表示自己的深意,时常显露惆怅失望的神情,教淑敏知道自己,爱情虽炽,不敢追求的隐衷。

  如此过了数日,淑敏倒诧异起来。她本预料白萍绝不能忍,必很快的拜在裙下,宛转哀求,不想只连碰自己两个钉子,就再不敢近前了。暗恨他怎如此容易消失勇气?但哪知白萍是受过祁玲的暗示,祁玲因和淑敏负着闲气,并没把与白萍说话的事告诉她。淑敏每日瞧见白萍,便见他神情惨淡,兴致萧条,似乎面庞儿也渐渐瘦了,分明黯然相思样子,已觉心中不忍,又瞧他每次见了自己,那种似依恋又畏怯的情形,更为可怜。一颗芳心,渐渐十分软了。但淑敏的素性,向来不肯屈就他人,只盼自萍能来亲近自己,便给他些许安慰。怎奈白萍似乎被钉子碰怕了,只拼着在远处苦害相思,不敢走近来求假颜色。大凡女子心里,若是心许了一个男子,而那男子不来追求,她绝不曾怨恨,反而把希望加重。时期越久,意念越坚,淑敏自然也逃不出这种公例。

  又过几日,她因方寸萦结,竟而也陪着白萍害了相思,常日怔着神儿,失去素常的活泼。祁玲何等精明,在旁察言观色,知道刭时侯了。有心去通知白萍,教他乘机进步,但想到淑敏以前的许多张致,有心开她玩笑,看个究竟,便不动声色,袖手旁观。恰值这时学员调练已毕,公司就要着手拍摄处女片《红杏出墙》。白萍和同人商量妥当,正式派定演员的职务,居然由白萍担任剧本中越索澄的角色,淑敏仍扮孟慧文,其余各角,都照原议,在办事室和摄影场,都贴了正式的通告。白萍还悬着心,恐怕淑敏反对,因剧中越素澄和孟慧文的接触最多,怕淑敏心存芥蒂,或者不好意思。谁知淑敏见了通告,一声未响,只着意购制漂亮的衣服。

  这时公司经过长期准备,至此才实际工作,同人备有任务,一齐手忙脚乱。当时北平只有这一个首创的影片公司,所以认为北平各处风景,都是未发之秘,要竭力利用外景,把故宫北海西山颐和园,都搜罗在内。白萍的剧本情节,内容是:卞钟灵和越素澄是同学好友,两个都爱着孟慧文,但是三个人表面上都很纯洁。尤其慧文对他俩别无他意。不过钟灵和慧文所学相同,所以常相谈论,稍为密切。素澄却误会他俩恋爱成功,不禁万分颓丧,把学业都荒废了。后来被钟灵看破,询知底细,当时自行退让,将慧文让给素澄。过了两月,二人竟达到结婚目的。素澄饮水思源,对钟灵感激万状。行过婚礼以后,夫妇出门,到名胜山水处同度蜜月。素澄定要拉着钟灵同去,三人同到一个名区住下。素澄新婚燕尔,说不尽的美满,人间艳福,几乎享尽。一天清晨,钟灵起床甚早,独自一人,带了本拜伦诗集,到湖边上下的丛草间,仰卧高唱,唱得倦了,见自已所卧的地方,被山石野花围绕,恍如在精室锦榻之上,看着十分快羹,无意中竟睡着了。到醒来时,听着身旁有人说话,却是素澄和慈文。正偎坐在石上,喁喁情话。因为钟灵被花草掩遮,并朱觉察身旁有人。钟灵抱着游戏的心理,希望能听见他们特剐的密语,藉以取笑}或者出其不意,猛然吓他们一下,便仍潜伏不动。哪知索澄有万种温乘,蕙文有无边风韵,又加在这良晨美景,说不尽的互相恩爱,傲出了旖旄风光,直足消人魂魄。钟夏向来未曾经过情爱的实验,而且当血气束定之时,看了个清清楚楚,不禁心情跃动,自想才知道结婚后有如此的幸福,慧文是这样的可爱,不禁暗自后悔。当日太欠思索,把这绝代的佳人,让给素澄。如今瞧素澄享受的艳福,才知道自己的牺牲过大。他若仅只后悔,还算罢了,不想因此又勾起情思,发动少年热烈的情火。速情火燃烧得他失了理智,想像素澄享受的幸福,自己若能赏到些许,死也不冤。当时素澄和蕙文缠绵了好久,始终没发觅身旁有人窥伺。钟灵这一动心,立刻起了私意,再不愿显露形迹了。及至这一对夫妇去后,钟灵对着水色山光,礼欲交战,作了许多内心表演。虽然踌躇不决,但从此便把蕙文挂在心头,时时摹想他夫妇的快乐,悼叹本身的孤单。不短天假其便,活该出事,素澄突然接了事业上的电报,催他回去料理。蕙文却对当地风光,还留恋不舍。素澄因回去并没有许多耽搁,一二日便可重来,使把慧文托给钟灵,自行回去。钟灵的心中,一面看定这是一个机会,一面又认这机会非常危险,欲待自行克制,劝素澄带慧文同去,以避免自己不能遏抑的行为,但始终没说出口,任素澄自己归去。当天晚上,慧文邀钟灵到河边步月,两下互相受了冲动,才发生了不可告人、背夫负友的事。影片的情节,便是这样。

  白萍和同人筹议之下,认为内景随时可拍。这时已将近秋暮,稍迟便草木凋落,山川寂寥,失了机会,就要等待来年。必须趁这几日,把外景完全拍完。当时择定了西山,作片中度蜜月的地方,先去拍摄这三角恋爱的几幕外景。服装一切,完全预备妥当,便择一个睛明佳日,到西山去。好在不用多人,只白萍,淑敏和高景韩三个主角,另外带四个演员,一个摄影师,一个美术兼化装主任。淑敏要祁玲陪伴同去,祁玲因没有自己的事,不愿跟着跋涉,就坚辞不往。且说这一行人到了西山,白萍别有用意,不肯过于匆促,预备破费几天时间,便住在旅馆之内。第一日并不工作,只结队向各处游览,寻觅适合的风景。果然在一座山坡后,得到一片清池,池旁幽树芳草,颇为合用,当下便指定了。又由众人寻着几株小树,移栽水旁,再移来几块巨石,预备拍片时钟灵藏身所在。白萍和景韩研究,定了演员的位置姿式,和镜头安放的角度,以及取景高低偏正,大致停妥。直游到红日沉西,才回了旅馆。

  晚饭过后,淑敏因走得疲乏,自回卧室去睡。偶然推窗,看见天空上了娟娟的新月,加以清风夹着花香夜气,吹入鼻中,不由睡意顿消,精神清爽。便舍不得辜负良夜,换了件衣服,出了房间,要到外面散步。本欲寻个伴儿,但因一行人中,除了白萍,无人可寻。而且更不愿向自萍邀约,就独自顺着走廊,出了旅馆的门。张目一望,果然天地通明,胸怀开朗。走出几丈,回头一望,都旅馆后较高的地方,黑墨墨的有一片松林,隐隐还似有座房舍。心想倚松望月,定然很有意趣,便从旅馆边墙走过。走了有几百步远近,耳内忽听籁籁有声,暗想天气甚晴,只有微风,不知声自何来?及至快到松林近处,才明白是松涛之声,虽然微风徐摇,也会作响。及至到了松林近前,那橙上涛声,反而不似远处听着汹涌了。叉看见邪座房合,已立在目前,竟是红墙遮映的一座小庙。淑敏走到了第一株树下,向里一看,哪里是什么松林,原来是花砖短墙,圈着一片墓地,触目都是些方圆丈许的土馒头。这片树也并非是松,是墓地里所种的柏树。淑敏当然不敢再向里走,便回转身来,立在树前,对月悄然而立。只觉清风吹袂,萧然有出尘之想。望着那座小庙,自想这座庙定是墓主的家庙,料是子孙尽孝,所以弄几个出家人来,伴着长眠人。其实长眠人又知道什么?枉费子孙的心。譬如这时很好的风景,我能在这里玩赏。墓中人空自永远长眼在此,却是都辜负了。想着忽又暗笑,倘然墓中人都出来赏月,岂不把我吓死。便觉毛发悚然,懔乎其不可留。正要举步回去,忽然从那小庙发出木鱼梵呗之声,幽幽然送入耳内。淑敏不禁心中怦然一动,倒把害怕忘了。本来在这高天朗月之下,山腰幽树之间,独自一人,听到几声梵唱,正如朱子所谓清夜闻钟,便觉此心把持不定。这把持不定的道理,任他如何解说得好听,而实际只是寂寞到了极处,有些不能忍耐了。淑敏一个繁华境中的好女儿,乍入这清寂之区,起初还以为有趣,及至到了这时,不禁想到若一个人永远住在这种地方,岂不是和人类隔绝?真要寂寞煞了。背后的墓中人,便是个榜样。人生极短,若如此寂寞度过,实在万分可怜。又猛然想到自己,虽然住在人境之中,但是寂寞孤单,也和这庙里人差不了多少。光阴转瞬,青春易逝,很容易的由老到死,岂不把一生轻轻消失,也成了墓中人?想着心里虚空空的,生了一种特别滋味,望着旅馆的几星灯火,突然把白萍勾到心头,立刻芳心扑扑乱跳,忆起那一天在中央公园,他把自己拥抱在怀中的时候,自己昏昏然那种享受,此际似乎非得有那样的安慰,才可以医治心头的怆恻,便恨不得白萍当时出现在身旁。自已扑向他的怀中。大约这眼前的凄凉风景,都要变为旖施风光。想到这里,再立不住,不自觉的移步向回下走。虽然迎着天空皎月,也不敢抬头看了,只抱着肩儿,逶迤前行。

  走出没有两丈,忽听对面有人叫道:“张小姐,你怎自己出来。”淑敏正在精神凝聚,忽闻人声,惊得倒退。抬头看时,对面来的正是自己所想念的白萍,才娇喘了一声。白萍道:“方才景韩把带来的水果,给您送过去,才发现房里没人。我因这里地方荒僻,你又独自出去,很不放心,便寻了来。”淑敏初见白萍,几乎要跳过去抱住他,但不知怎的,自己又抑制住了。看看白萍,再回想方才自己的念头,不觉两颊发热。当时芳心历乱,不知如何是好,反而悄然道:“谢谢你。”以下更说不出话。白萍又道:“您衣服穿得很单薄,这儿比不得城里,风是高的,何况又在夜静,不觉冷么?”淑敏只望着他摇摇头。白萍道:“咱们回去吧。”淑敏又点点头,两个人并肩同行。走了几步,淑敏才道:“我出来看看那边有片松林,哪知过去竟是片坟地,闹得我心里怪怕。”白萍听着,似乎代她吃惊,微顿足道:“您出来也该唤个伴儿。”淑敏不语,似有意似无意的把玉腕向白萍臂弯一触。恰巧白萍臂儿微抬,她的手腕就伸在他的臂胁之间。白萍知旨,便将臂膊一紧,立即把她的腕儿夹住,两个人的呼吸,立刻都变粗重了,似乎心里的跳动,都能互相听见,而且双方身上的电流也起了震动,都微微的颤起来。尤其是淑敏,好似腰身软到不能支持,只有向白萍偎倚,方才受感激而发生的警悚,此际完全消失,只觉星眼朦胧,意态惺忪,那凄凉的清风,忽然变成温软,那冷酷的明月,也变成异样的光华,因而心内更像饮了醇酒,暖得欲醉。倏时把这月冷秋霄,看作花开春画。并且白萍虽然偎在她的一旁,却似前后左右,都有白萍的影儿。那影儿热烘烘的,遮住四外吹来的冷风,侵不到自己身上。淑敏昏迷迷的觉得和白萍相接触的半边身子,好像麻木到没有知觉,神经也失了作用,连白萍握住她的纤指,把掌心摩挲她的玉腕,也完全不知道了。脚下虽仍向前移动,却是茫茫的不知道要走向何处,更似走似停,半晌走不出几步。白萍也恍恍惚惚,如入梦中,看着淑敏神情大异平常,心头跃跃,暗自疑惑道:“莫非今天我的希望到了?祁玲的暗示将要实现了?”但又恐淑敏实是受了惊恐,这时的亲近自己,是女人受惊后应有的表现。往往一个女子,受了小小惊惧,便投入陌生男子的怀中。自己万不可卤莽。而且对淑敏更要留神,就是那夜在中央公园,她分明已投入怀抱,还转脸就变卦呢。白萍惩前毖后,怀着戒心,只得傍着淑敏缓行,不敢略作轻薄。但希望仍自希望,知道在这一刹那间。淑敏若是有心向自己和好,必要给一些暗示,就屏息等待。随着她寸寸向前移动。淑敏此际满怀情恩,都壅在喉咙边,恨不得倾心吐胆,都向白萍诉将出来,但话到口边便又咽了回去,如此者几次。任是脚下走得慢,驾不住耽误得工夫太长,忽然抬头一看,已到旅馆门首。

  白萍一阵怅惘,知道今天的机会又失去了,已预备伴她进去,各自安歇。哪知淑敏仰面一望,伸个懒腰道:“这般好月色,我真舍不得进去。林先生,你再陪我会儿。”白萍点头答应,淑敏指着旅馆石阶道:“这里坐坐,我还要和您说话。”白萍心动,暗道来了,便先去拂拭浮尘,一同坐下。淑敏望着白萍,樱唇鼓了几鼓,星眼凝羞,似乎有话又说不出口。白萍心中得意,暗想她可忍不住了,这一开口,必是向我告罪,诉说她以前过于寡情,如今已然悔悟,愿意恢复友谊。她只要一说这种话,我便也把近日相思的痛苦感动她。看来今夜明月之下,或者能不辜负这良夜。想着便也发出满面精诚,望着淑敏,静待她发言。淑敏秋波徐转,忽的嫣然笑道:“林先生,我向您打听一件事儿,这事儿您在讲堂,好像向来没有讲过。咱们明天就实行拍片子,对于表演上的疑问,自然要先弄清楚了。譬如男女间的爱情表演,动作上当然要真切,但是言语上呢,绝不能只装着动动嘴唇,必要真说话,可是到了难为情的时候,像明天拍摄的情节,您和我扮成一对新夫妇,又要演到十二分热烈,不然怎能勾起旁观的羡慕呢?到那时我和您说些什么?”白萍听她问到公事,不禁失望,便道:“依道理讲,虽然是无声片,言语不关重要,但为表演上传神,言语也必须和剧情动作相合。譬如明天的情节,我们应该预备爱情热烈的对话。”淑敏红脸摇头道:“那要多么难为情,要这样,我宁可只动嘴不出声。”白萍道:“不成,以前有人这样试过,结果却弄成异常松懈。”淑敏道:“不不,我不能……。”说着又似羞似笑的道:“同着许多人,说那羞煞人的话,我真拉不下脸儿来。”白萍道:“这不是作戏么,你连说话都不好意思,那么动作上更难了。”淑敏道:“我就是这特别脾气,表演任是如何肉麻,我也不介意。只这说话,虽然明知是做戏,但到时候准要口羞,连累得动作也不自然,那就拚着胶片给我糟践罢。”白萍沉吟道:“这倒为难了,反正只动嘴唇绝不成功,我敢以经验担保。”淑敏道:“教我出声也成,动作上只管表演热烈的情爱,该说话时,我就说些今天天气好,有风没雨,早晨吃了一杯牛乳,昨天杨小楼唱连环套,程艳秋全本弓砚缘,实在没了词儿,就把心里所记得的新诗旧词,随便念上几句,不仅我如此,希望林先生你也能照办。并且请你转告景韩先生,要他注意,和我表演时,必须说这类的闲话,若有一句出乎范围,我便认为侮辱,当时停止拍片。”白萍想了一想道:“真是难题,口里说着闲话,却要作热烈的表演,绝对不易逼真,精神更不能贯串。”淑敏道:“我就不信,咱们试试看。”说着把纤腰一扭。面对白萍,酥胸微仰,做出娇态,眉目凝着情思,一只手环着白萍的颈儿,几乎两颊相偎,口里却柔声念千家诗道:“春眠不知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念完星眼微饧的又道:“方才吃饭,用了面包两片。”忽的冷不防向白萍突然接了个短吻,跟着把白萍向旁一推,拍手笑道:“你瞧怎样,照这样拍出片来,看的人谁都认为我说的是哥哥我爱你,绝不会猜出念唐诗吃面包吧。”白萍被她这一闹,又觉昏昏迷迷,而且她的口脂之香,似还在口边荡漾,只得笑道:“你这种试验,总算成功,我没法驳你。不过我和景韩,恐怕没有你如此的天才,向哪里搜罗这些闲话,再说这也滑稽的很,万一当时忍不住笑起来,岂不坏事?”淑敏道:“这几幕又不是哀苦情节,笑有何妨。”正说着,忽听背后履声橐橐,回头一看,却是景韩从旅馆内出来。淑敏跳起招手道:“过来过来。”景韩走过来道,“你们很会享受,在这里赏月。”淑敏道:“不是赏月,我正和林先生研究明天拍片的事。”景韩遘:“研究什么?”淑敏向白萍一指道:“你问林先生,并且和你还有关系。”说着转身跳上旅馆的石阶,又回颜白萍道:“请你把我的意见,向景韩先生说一下。”白萍方要再发育与她辩论,淑敏已一声“古得败”,就翩若惊鸿,跑入旅馆大门去了。白萍只好望着景韩,喘口长气,搔着头道:“我这导演真得辞职,这位女主角可没法伺侯。”景韩忙问何事,白萍把淑敏方才的要求,和一切情形说了。景韩笑道,“你不要少见多怪,她这要求本也有理,教一位少女在大庭广众间,说肉麻的言语,当然很难为情。她这特别办法,当日的影片公司,也并非没人行过,不过我……。”白萍不等他说完,已抢着道:“这样你是赞成了?料想你必有把握,我可真有些办不了,请你教给我些诀窍。”景韩道:“我有什么把握,表演要注重内心,自然须身入个中。用志不诚,口里说着闲话,如何能好?我所说以前有人行过,却没一个不是失败。咱们女主角既主张如此,你这经理兼导演,大约不能挽回,也只有拚着糟糕罢了,我的把握就是随其糟糕。”白萍道:“你莫玩笑,且说正事,应该如何?”景韩道:“张淑敏在咱们公司,是个客卿身份,违拗了她,她若怀了消极态度,应该怎样对付?恐怕到那时照样得屈从她的意思。如今咱们只可在她范围中,竭力去做。好在一般看电影的,程度也幼稚得很,马马虎虎,也许成了功。”白萍沉吟许久,才道:“明天看吧。不过你以后要留神,同她表演,不可失口。这位姑娘,真算不易伺侯。”景韩微笑不语。又同坐了一会,才各自回室安眠。

  次日早起,一切收拾齐毕,预备出发,白萍便去敲淑敏的门。淑敏在内问道:“是到时候要走了么?”白萍道:“请你快些。”淑敏道:“劳驾你们,稍待几分钟,我正换衣服呢。一白萍应声退回,和景韩对面相看,每人擦得满面白粉,描眉画鬟,觉着七尺男子,弄成这般模样,实在有些肉麻好笑。稍迟须臾,淑敏飘然走入,虽然面上粉也很厚,但还不似他们那样难看。衣服打扮,很是朴素,只穿了一件短仅齐膝的方格绸子旗袍,领口正方,并无竖领,把蝤蛴粉颈,完全露在外面,袖儿很短,玉臂露出半段,脚下是一双素缎小履,手里拿着个盛化装品的皮夹。景韩向来未见过淑敏这种简单打扮,便笑道:“张小姐这样行常装束,倒更美了,真是粗服乱头俱好。”淑敏道:“据我想,这一幕的情节,是在山水清静地方度蜜月,并不是城市交际场里应酬,就应该这样随随便便,若弄成过于富丽,倒是错了。”白萍点头道:“当然如此,张小姐果然聪明绝顼。”淑敏笑道:“少捧我吧,回头不定多么丢人呢,时候不早,可以出发了。”白萍答应一声,忙指挥全体出发。那旅馆中人,虽然知道他们是拍影戏的,但看着自萍景韩的油头粉面,十分好笑,有些好奇的人,随了去看。自萍走在路上,望着淑敏的粉颊,映着阳光,直似初日芙蓉,玉颈更皑皑若雪。暗想稍迟一会,便可柔玉温香抱满怀,消受无穷艳福,一面又愁着表演的不易。及至走到昨天觅定的地方,先各自踞石小坐,休息片刻,便开始拍摄。原议定先拍摄白萍和淑敏的部分,完毕以后,再加入景韩,三人总摄入镜头,作几个远写,就算完了本日的工程。景韩的表演部分,明天再独自拍摄。至于参合剪接,那便是回公司后的工作了。

  当时先由摄影师对好光线,把影机放在突出河心的一块草滩之上。景韩暂时无事,权充导演,喊了声“预备”。淑敏早已见河边蝴蝶甚多。成群飞舞,便在岸旁折一张荷叶,低声和白萍说了两句。景韩又叫了声“开始”,淑敏便摆着袅娜腰肢,手持荷叶,翩然走入镜头之中,追扑蝶儿,似乎蝶儿都飞入河心。向前一赶,身体摇摇,几乎失足,忽然回头一笑,便抛了荷叶,娇喘细细的,退坐在石上,轻轻拍手。白萍才微笑着走过,坐到她身边,淑敏向他做了个媚笑,朱唇微启道:“真好天气,不凉不热。”白萍仓促不知所答,只好动了动嘴唇。淑敏已把身一侧,偎到他的怀里,仰面向天把纤纤手指抚摹他的下颏,低声唱了两句儿歌道,“我家有个胖姑娘,脚儿半丈长。”白萍瞧着她那调皮的样儿,和可笑的言语,已然忍不住要笑。再加下颏被她搔得痒不可耐,不自禁的“噗哧”笑出来。忙低下头去,吻着她的玉额,藉以掩饰,接着淑敏把少女的风情,完全施展出来,那一种旖旎温柔,真是销魂荡魄。白萍同她表演着,暗想淑敏竟是如此—个妙人儿,这许多的细腻风光,亏她能体贴得到,足见是个天生富于情趣的人。平庸的女子,训练几年,或是情场老手。也未必能这样淋漓尽致。而她一个处女,居然如身临其境,无疑的是杰出的天才了。再说她随便表演,已能沁人心骨,若在房帏之内,和她的丈夫或是爱人,同度光阴,还不知何等情味?这样难得的佳人,将来不定谁人有此艳福,能消受她一世。自己这时虽然偎翠倚红,可惜假风虚凰,是逢场作戏,一小时后,依然两不相关,枉落一番惆帐,只不知我是否有这福分,能和她进为婚姻。倘若一朝如愿,真是宁作鸳鸯不羡仙了。想着不禁情如火炽,在表演上也热烈起来。淑敏忽又亭亭立起,踱到水边,斜卧浅草之上,伸着粉颈,向水中临流照影,嫣然独笑,又回手招招白萍。白萍也走过卧到她身旁,淑敏翘起一条腿,搭到白萍身上,两个颊儿相偎,望望水中的影子。再互相望着一笑。淑敏猛把朱唇一鼓,媚媚的向白萍把嘴儿一努。白萍晓得她是要自己接吻,方把唇递过去,淑敏忽然扳住他的脖儿,向旁一扭,口里轻轻说道:“躺下。”白萍依言,顺着她的手就仰翻在她的酥胸下。淑敏向下一伏,粉颊正贴到他的额上,这才斜睇着远天的流云,星眼现出无限情思,表演出女子得到丈夫全部爱情时的愉快得意。

  正在这时,影机旁的景韩,拍手叫道:“绝妙绝妙,张小姐这节表演,真妙到秋毫,大成功,大成功,现在我可以加入了。你们这个姿式极好,务要保留,好使我这卞钟灵看着动心。”说着笑了一声,就摇手令摄影师停摇。他才从河心滩里跑过,伏到预定的藏身地方。且说白萍被淑敏压到身下时,只觉一阵肉香,将鼻孔塞满,她的一只尚未发育的嫩乳。正填到自己颈部的凹处,酥胸中的跳动声,声声和自己呼吸相应。尤其是她的下颏和自己额上摩擦,似觉自己的颧骨已化成软质,直把她颏儿嵌入自己脑中,互相黏住,心中乱跳着,一阵昏迷过去。暗自叫道:“坏了坏了,这一回我可死了,这样的肉感,谁禁得住?我若不立刻抱紧她求爱,再迟片时,恐怕难免发狂。但求爱这也不是时候,何况又怕她翻脸,众目之下,万使不得,惟有盼她赶快起去,好容自己镇定身心。哪知这时景韩在对面,又自恶作剧,强令保持这个姿势,便知这享受还须延长下去,自料忍耐性不易保持了。果然一阵心神动荡,猛然把克制的理智,推到无何有之乡,正要壮着胆子,有所动作。不想这时淑敏,因影机停摇,就把下颏从白萍额上抬起,颈儿向上移了半尺,头儿却又重低下来,媚笑着看看白萍。那一双媚眼,直似有两汪清水,要向下滴。这一下白萍可再禁不住了,直忘了这是何地,做着何事。把柳绿花朵,当了垂帘下,绿草柔莎,当了宽绣榻,不由把头儿向上一起,又挨到她乳旁,颤着声音,口对她的酥胸小语道:“妹妹。我爱你。”说完这句话,觉得淑敏并无动静,只胸部呼吸,分外紧张。白萍的情感已不容他静侯,又接着叫道:“妹妹,我实在不能忍了,求你答复我一句,你爱我么?”淑敏此际本想不到,白萍能在人前有此一举,听他说着,已是芳心颤栗,摇摇无主,又被他口吻中的热气嘘着胸乳之间,不觉四肢酥软,支持不住,方才支着地的肘儿,忽然失了力量,向下一侧。白萍的头儿重被埋在乳心,忽听淑敏微微喘着作声道:“白萍,我也……爱你。”这几个字入到白萍耳内,立刻似寒天饮了美酒,周身生出活力,向上偎着叫道:“我谢上帝,你不拒绝我。天啊!我差一些为你相思死了,今天可达到希望……。”淑敏又低语道:“萍,我自从中央公园那一夜,没一时你不在我心上。”白萍听着真要乐得跳起,但被压不能移动,就在淑敏乳上热热的吻了一下。淑敏通身颤动,轻轻“哎哟”一声,道:“你……,别闹。”

  白萍忙要跟着再说,忽听对面摄影师喊道:“预备,”两人都吃了一惊,如梦初醒,淑敏才挣扎抬起身来,机声又轧轧地响了。淑敏知道景韩要把现在的姿式加入合写,忙又侧着脸儿,和白萍相偎。再从地下拔了一根柔草,向白萍面上拂着戏逗。接着动身坐起,盘着腿儿,微微把眼向旁边一溜,隔着石隙花罅,见景韩正做着面部表情,料道此际应该侧量景韩那面,自己无须过于热烈了,就摇摇白萍的肩儿。白萍也坐起和她并肩,两人目光相遇,都想起方才所说的话,不由都红了脸。淑敏头儿一低,又倚到他怀内。对面的摄影师,见淑敏这般神情,暗自夸赞。果然张小姐心思细腻,体贴入微,表演新夫妇的情致,深怜蜜爱,还带着余羞点缀,真是做作入妙,但哪知她二人另有秘密公案。方才一刹那间,已是东风暗递春消息了。

  且说白萍见到了时机,应该赶紧和她定个切实局面,就不肯照昨天约定的再说闲话,贴着淑敏的耳朵柔声道:“妹妹,我所望不虚,你也爱我啊……。”淑敏忽然转脸问道:“我爱谁?”白萍道:“你爱我。”淑敏笑道:“你又认真了,我爱的是剧中的越素澄,我是孟慧文,你当是淑敏爱林白萍么?错了。白萍见她又耍赖,忙道:“妹妹。别呕我吧,这回赖不过去。方才你说话,已叫着我的名字了。”淑敏嫣然一笑道:“倒教你抓住了把柄。白萍,我不做小家女子态度,说痛快话,我真爱你。不过一样,你不能承受我的爱也枉然呀。”白萍看了看镜头,又握住她的手道:“妹妹,我的心从初见时,已完全属于你,怎么不能承受你的爱?”淑敏仍旧保持媚笑的神情,但日内却发出懊恼的声音道:“我很知道你爱我,为要酬报你的情意,所以今天把真心表示给你。诚然,我爱你,即使你不爱我,我也照样爱你。不过今天互相知道精神上的爱,就算罢了,以后形式上疏远些吧。”白萍也喜笑着,抚摩她的秀发,口里发出诧异之声,问道:“为什么呢,怎精神上相爱,形迹上反要疏远?”淑敏道:“那还用我说,你自己还不知道,你有爱人的资格么?”白萍不禁大愕道:“怎?怎?我不配爱人?”淑敏见他神情改变,忙道:。你留神,咱们正在镜头下面呢。白萍警悟,又改作亲昵之状道:“我不明白,请你说。”淑敏道:你是有太太的人。“白萍道:你说的是芷华么?她已和我断绝关系,另嫁别人了。”淑敏道:“不是她。”白萍又惊叫道:“不是她,还有谁?”淑敏道:“够时候了,改日再说。”说着手扶白萍立起,相倚着指点云树,随即盈盈的同走出镜头之外,接着机声也便停了。景韩和机师都跑来向淑敏夸赞,惊异着她初上镜头,便如斩轮老手。淑敏谦逊几句,白萍也随着别人,说了些佩服的话。大家又休息一会,便整队回归。

  白萍只纳闷淑敏方才的话,听她言中,当然对自己确有爱情,不过因自己的太太障碍。但自己的太太,只有一个芷华,现在业已脱离,哪还有第二个呢?淑敏所言,当然是误会。只不明白她因何误会,便急于向她一问。但在途中,众目之下,难得机会。淑敏又正与景韩并肩而行,更不好凑上去开口。及至回到旅馆,淑敏自回室中洗脸休息。白萍自己怔怔的如有所失,好容易熬到晚饭时候,淑敏出来,大家一同进餐,并且商议明天的工作。饭罢起座,白萍只怕淑敏回到室中,不再出来,又得纳闷一夜,便想邀她一谈。淑敏出了餐室,白萍忙跟了出去,俏声叫道:“淑敏。”淑敏一回头,和白萍笑了一笑。白萍忙道:“淑,我希望和你……。”淑敏猛见那摄影师正从餐室出来,便不等白萍说完,翻身就走,口里低低说出两个字道:“昨夜。”说完翩然回自己室内去了。白萍猛然怔住,不知她这两字是何意思。仔细一想,方才明白,暗自欣喜,就先去入浴一回。

  等到将近九点,才悄悄出了旅馆的门,向昨夜和淑敏相遇的地方等侯。这一夜的月光,更是皎洁通明。白萍缓缓踱着,只觉满心希望,似乎毕生幸福,都要在今夜决定。瞧着月光斜射在地的孤影,暗自得意道:“莫看我此际形单影只,或者从今夜起,此后就有肩皆并,无影不双了。等会儿淑敏到来,想她既已倾心见爱,只须解释了误会,她还会不一笑投到我怀里来么?她允许了我,当然在最近期间,便能结婚。那时洞房春暖,厮守着她那样貌美多情的人儿,也算不虚度此生。芷华和仲膺双飞双宿,备得其所,都是我成就的。我如今自谋归宿,也算对得起他们……。又想到将来怎样布置新房,怎样举行婚礼,把脑中的空中楼阁,构造得十分完备。但等了多时,还不见淑敏姗姗而来,不禁又犯怙惙,只怕自己猜测错误。万一淑敏所说的昨夜,并不是约定在昨夜遇见的地方相会,岂不又是失望?

  正踌躇着,抬头忽见从旅馆墙壁的阴影中,隐隐出来个人影,缓缓向这边走来。白萍张望着。心头跃跃。只见那人影走得渐近,果然像是淑敏。脚下不由自主,就迎了过去。走到切近,淑敏的全身。在月光中完全涌现,白萍向来没见过她如此的俏皮打扮。满头秀发,已编成两个小辫,垂到肩窝之前,身穿浅蓝色的短旗袍,襟上缀了一朵野花,那模样完全是十五六岁的少女。白萍还觉得有与平日不同之处,再仔细看时,原来她耳上戴了一副白珠的长耳环,更村出长颈削肩,添了十分风韵。而且樱唇涂得猩红,偏又学着十年前的少女装饰,在眉心点了个滚圆的红点儿,皎月映着素面,真是娇滴越显红自。白萍几乎失声称美,并且间她何以如此俏丽,淑敏手里拿着个四方形匾而薄的纸夹,举手向白萍摇了一下,微笑道:“林,你早来了。”白萍忙扶着她道:“我等了半天,你只穿这一点儿衣服,不冷么?”淑敏偎着他道,“我换了件儿印度绸的。”自萍道:“印度绸极薄啊。”淑敏笑道:“印度绸是面儿,还有里儿呢。”白萍也笑道:“你就说换了夹的不好么?”淑敏笑了一声,再不说话,两人相扶着向松林走去。白萍只觉满腹的话,却寻不出从何说起。到了松林之前,又重转回。白萍才开口说道-“敏,我自从白天在镜头下,听到你的话,心里才一块石头落了地。两下格格不吐的心事,一时发表出来,这是多么大的安慰。我林白萍从今以后,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我的灵魂和肉体,都归妹妹你管教了。”淑敏又只笑了一笑。白萍道:“你是以为我不应该爱你么?”淑敏才开口道:“那有什么不应该。譬如我看见这天上的月亮,如此的清高洁白,我要爱她,那自然有我的自由,又谁能拦阻呢?至于月亮那一方面,是否承受我的爱,以及我这被地球吸住的人,是否有爱月亮的资格,那就是另外的问题了。”白萍道:“我明白你这话,暗含着说,我虽然爱你,你却不能承受我的爱,因为我已有了太太,失去爱你的资格了,是不是?”淑敏微笑颔首。白萍道:“白天你就说过这话,我直纳闷了一天。我的太太只有芷华,现在已脱离了,你也知道:除了芷华以外,若说我还有太太,那真连我也莫名其妙。”淑敏道:“我所说你的太太,并非指着芷华,芷华现在已经姓边了,与你有何关系。”白萍道:“除了她,还有谁呢?”淑敏道:“自然还有。”白萍道:“我自己的事。还能有错?敢立誓除芷华外,绝无第二个,将来也许有第二个。”说着眼望淑敏,似乎说若有第二个,便是你了。淑敏赧然,把脸儿一偏,避开他的目光道:“少说题外的话,我绝不是诬赖你,当然你另外有太太。”白萍笑道:“你这‘当然’两字,也和莫须有三字冤狱一样,无凭无据,就给人定了罪案。”淑敏道:“什么莫须有,把我比成秦桧了,我若没有证据,怎能冤枉你?”白萍道:“这倒怪了,我问心无愧,哪里来的证据?”淑敏道,“你要看看这证据么?”白萍道:“你若有时,我很希望看看。”淑敏道:“证据现在就有。”白萍道:“拿来我瞧。”淑敏道:“咱们寻个坐处,仔细去看。”说着左右一望,见离那小庙不远,就相偕走过去,同坐在庙门外石阶上。

  白萍有些等不得,忙道:“你拿出来啊。”淑敏道:“拿出来容易,可是咱们先要立个约章,我把这证据拿出,证明你是个有妇之夫,那么从此你须要保守恋爱上的道德,不能再和我求爱了。”白萍道:“那是自然,我若真是有妇之夫,向你求受,岂不是犯罪行为?不过还有一说,我若能提出强有力的反证,把你的证据驳饲,确定我是个孤身男子,那时我向你求爱,你可以不拒绝了?”淑敏怔了怔,笑道:“那个,临时再说。”白萍道:“你这样含糊,未免太不公平,试想,你所以拒绝我求爱,是因为疑惑我有太太,反转来讲,我若证明并无太太,你不就该接受我的爱么?譬如教你办国家大事,这一面有罚。一面无赏的办法,恐怕不能服人吧?”淑敏格格笑道:“咱们这也不是国家大事。马虎些也罢。”白萍方要再说,淑敏已掩住他的口笑道:“好好,我就给你个赏罚分明。可是我的证据确凿。你也未必讨得了赏去。”说着就把手里的四方纸裹,递给白萍道:“你自己看去,这不是贤伉俪的新婚合影?新夫人够多么美丽呀。”白萍接过纸裹,顾不得再和淑敏说话,就先把包皮撕开,见里面是一张六寸照片。展开借着月光一看,立刻“咦”了一声,跳将起来,暗想这一张照片,是为撮合仲庸和芷华的婚姻,和一个妓女同照,假作新夫妇,寄给芷华,教她对自己断念,却如何到了淑敏手里?真是怪事。忙瞧瞧淑敏,见她正仰望天中明月,萧然无语,只得再看着照片思索。忽见照片的字样和位置,都是自己所写,但似乎变成娟秀瘦弱,不像自己笔迹。注目细看,果然笔迹大异,心中更加纳闷。再看下面照像馆名的凸字,刀刮的痕迹,宛然在目。忽然想起照片的背面。还有自己写的两行字,便将照片由夹层中抽出,见那两行字一个不缺,但也不似自己亲笔,连忙沉下心去思想。觉得淑敏前些日子曾到天津参加芷华婚礼,这照片无疑地是从芷华处得来。只这字迹变换,却令人莫名其妙。白萍正看着照片纳闷,忽听淑敏在旁笑道:“你这位太太周梅君女士,真是个天仙般的美女子。林先生,你怎只把她闷在家里,不陪着出来交际呢?”白萍满面迷惘之色,瞧着她道:“我哪有太太,又哪有家?向来住在公司里,你还不知道?”淑敏指着照片道:“这明明是你与这周梅君的新婚合影,上面还有你写的新婚纪念字样,怎还抵赖不承认。难道这是伪造的么。”白萍道:“可不是伪造,这上面的字,不是我写的。”淑敏微笑道:“字不是你写,可是你这样写过没有?”白萍道:“写是写过,并且一字不差。”淑敏道:“这照片当然更是你亲身照的了?”白萍道:“不错。”淑敏道:“照片不假,字你也写过,总算证据确实,在芷华以后,你又和这周梅君结了婚,无论如何,你是有太太的人了,还有什么可分辩的?林先生,以后请你注重道德,不要再来骗我。须知一个有妇之夫,向女子求爱是犯罪的。咱们的交涉,现在已完结了,我不便陪你多谈,明天见吧。”说着起身要走,白萍忙拉住道:“淑,你别忙,听我说,这里面我有许多苦衷呢。”淑敏道:“哦,你是要和我说,现在已和这周梅君离开了么?那你更可以不说。因为说了,更显露你处处把女子做玩具,随便追求,随便抛弃,更教我对你害怕。”白萍道:“不是,我和你实说,周梅君并没有这个人。”淑敏笑道:“没有这个人,难道是灵魂照相么?”白萍摇头道:“人是有时,不过周梅君的名字,是虚造的。我细说吧,这照片上有我许多的血泪,这是我牺牲自己,帮助他人的成绩。现在芷华不是嫁了边仲膺了么?在未嫁以前,芷华还顾恋着我,不肯嫁他。那边仲膺又痴情过度,不得芷华,便要自杀。我鉴于他爱芷华的热诚,知道芷华嫁他,必能深享幸福,所以到外面娼窑里,认识了个妓女,合摄这张影片。恰值有个朋友要到汉口去。我便把照片上的馆名地址除去。写上了那些字样。另外又作了一封信,和类似离异的证据,一并托朋友带到汉口,然后再寄回天津,邮递给芷华,使芷华知道我已远在天涯,并且已另娶妻室,她已遭了遗弃,自然改变心肠,去和仲膺结婚。所以你见到他们的美满姻缘,都由这照片撮合。如今你倒把这照片,当作我有太太的证据,岂不冤煞我了。”淑敏点头道:“原来有这许多周折,我哪里知道?这样说,你肯为他人牺牲自己,伟大的精神,真可佩服。不过如此轻描淡写,把自己爱妻推给他人,一来未免太忍心,二来也过于轻视女子的价值了。”白萍皱眉想了一想,顿足道:“我和你说吧。这件事本不能说,现在可被你逼急了,不过请你万莫告诉旁人。”淑敏点头道:“你放心,我绝不和旁人说。”白萍道:“前些日在你家,因看见他们的喜帖,而显露我的名姓,你便责备我对芷华寡情,逼问我遗弃她的原因。那时我宁含冤负屈,绝不肯说的,只有一句,就是芷华在和我结婚后,忽然又与仲膺发生恋爱,被我撞见,才伤心自己走开啊。”说着以为淑敏听了这话。定要悚然失惊,哪知淑敏倒神色不动,只微微颔首。沉了一沉,只可接着说道:“你知道这层情节,以前对我的种种怀疑,就可以完全解释。我因为芷华既肯负丈夫而爱了仲庸,仲膺也忍负良友而爱芷华,必是他两人的爱情,已到了不可分离的极热点。我为成全他们,只可自己退让,所以不特当面说了个斩决干净,并且以后处处对芷华的薄情,绝无出于本心。不过为撮合他俩啊。”淑敏道:“哦,那么,你既把芷华推给仲膺,就该飘然远引,置身事外,何必又弄出这照片和什么信来?”白萍道:“这一节说起来,话更长了。我离开他们走后,经过许多事故,又去了一回山东,咳,也和你细说了吧,我自发现了芷华不贞,就觉生趣全无,辞去原来的职业,到北平一个姓钱的律师处做书记。那笑话多了,这钱律师,便是现在咱们公司里,先作听差后升庶务员的钱畏先。更想不到这钱畏先的小姨龙珍,竟对我发生爱情,纠缠得不了。我表面只好对她应酬,也有心教她成一个有智识的女子。”说到这里。淑敏忽然问道:“龙珍,这龙珍可是生得极丑,面上有麻子的么?”白萍失惊道:“是呀。你怎么认得?”淑敏道:“她还在我家住过几天呢,这人现在不知到哪里去了,简直踪影全无,成了疑案。”白萍道:“怎么怎么,我记得她是嫁了人,必是和她丈夫走了,怎能说失踪?”淑敏道:“我就没听说她有丈夫,而且芷华和她同居很久,芷华也未说她有丈夫。”白萍怔了半晌道:“不能,我有证据,并且是她亲口说的,你听我从头讲,就能明白。这龙珍对我纠缠,我也只能对付着她,所以感情很好。那一天去逛中央公园,被芷华遇见,我躲走了……。”教敏叫道:“你在中央公园同着的女子,是龙珍呀?”白萍道:“不错。”淑敏顿足道:“芷华若看见她那副嘴脸,绝不致把她当了你的新爱人,气得当时晕倒,必能上前和你说话。这许多纠葛,当时就可以解释开了。说不定当时便重归于好,哪还有以后这些惨苦的事?可惜可恨。怎偏偏教芷华只看见她的后影几?怎她的后影儿又偏那样好看?这真是造化弄人了。”白萍叹了一声道:“那也不必提了。只说我回去后,也因为瞧见芷华又换了个少年相停,更认为水性杨花。”淑敏接口道:“那少年是我哥哥式欧呀。你怎胡乱误会?”白萍道:“我那时哪里知道,更为伤心,就变改心计,要牺牲终身幸福,成就了龙珍的希望,才和她亲密起来。哪知过了些日,钱畏先家发生内乱,我安身不得。龙珍就随着我移居旅馆,忽然无意中在她梳匣内,寻出一张报纸,那上面就有你们替芷华登的广告,却已过期许久,我才知道龙珍把这广告隐藏,故意蒙蔽我,认为她居心险诈,又觉心灰意冷,一时的负气,便抱了独身主义,暗地不辞而别,到山东投军去了。”淑敏听到这里,道:“你好狠,只顾你走,抛下龙珍怎么好呢?你也不想想,女人谁不为自己打算?她见了那广告,若不隐藏,万一你看见后,和芷华重收覆水,她岂不落场空么?“白萍道:“我当时也因没有两全之计,就芷华便负了龙珍,就龙珍便负了芷华,只可拚作两方的罪人,自己高飞远行,两无偏袒。”淑敏摇头道:“你这种见解,我认为完全错误。”白萍道:“我也知道,只是你若处我的境地,也未必有两全的办法啊。”淑敏点头道:“细想起来,这件事倒可以原谅你,因为人的性情思想不同,到了纠纷难解、进退两难的时候,有的能委曲就全,忍耐对付,有的就快刀斩丝,痛快一割,所以你只算无奈出此,并非有心为恶,况且当时神经震动。便是多么有学问的人,也难免感情用事啊。”白萍拍手道:“是是,你这话才是明白,真算知我之谈。”淑敏道:“你不要得意,别忘了因此又负了一个龙珍。像你这样轻易的把爱你的人弃舍,也教人可怕呢。”白萍道·:“你又责备我了,我岂非无故弃她,不是有以前那种原因么?”淑敏道:“好,‘有原因’这三字更加可怕。现在不提这些,你再向下说。”白萍道:“我离开龙珍,到山东从军,就得了连长职位。去年军队随主将调来北平驻扎,我一天夜里到车站附近一家旅馆查店。忽然看见一间房住着一男三女,那一对女子。我没看清楚。只瞧见龙珍,和一个极俊美的少年男子,互相侵倚,十分亲密。我回头便走,那龙珍追了出来,和我说,她从我失踪以后,因为知道我在天津的住宅,就寻了去。哪知正与芷华遇着,互相说明原委,就一同居住。后来芷华给龙珍介绍了那个美男子,两人就结了婚。龙珍当面和我说,很觉惭愧,从此与我断绝关系了。”淑敏听到这里,忽然道:“不对,你这是谣言,你遇见龙珍,是不是在一个什么带‘成’字的店里?”白萍道:“不错,我也记得那店名有个‘成’字。”淑敏道:“是不是在戒严的夜里,约摸在咱们公司招考的前半年多?是秋天?”白萍道:“都不错。”淑敏道:“都不错,那么只有你一个人错了,你所见的美男子,不是男子呀。”白萍道:“怎么?”淑敏道:“那就是现在我的未婚嫂余式莲,她女扮男装啊。其余的两个女子,一个是祁玲,那一个却不是女子,是我哥哥式欧,男扮女装。”白萍大诧道:“这真糊涂死我,怎么回事?这样男女乱扮?”淑敏道:“提起来话更长了,这里面还关着芷华呢。”说着就把式欧在天津遇难的许多离奇事件,以至由芷华烦龙珍护送回家,车上与祁玲式莲相遇,同住旅馆的话,都说出来。又道:“龙珍她所说的丈夫,就指着女扮男装的式莲,这不是故意骗你么?不过我不明白,龙珍既是爱你,好容易久别见面,怎倒说假话与你决断,是什么意思呢?她次日来到我家,还住了几天,绝没说起这事。以后告辞回了天津,想不到过两天芷华来信催她回去,我回信说她巳回,芷华又来信说并未见她的面。从此便消息沉沉,不知去向了。前些日我见着芷华,还谈起呢。”白萍怔怔的道:“原来有这些事,她为什么对我说谎?哦,是了,她必是因为我抛弃过她。所以也藉端向我报复。可是又不对呀,她怎上天津寻我,和芷华住了许久呢?再说她又劝我务必回去,和芷华重圆,把芷华怎样对我忆念,说得万分酸心……。”说到这里。淑敏忽又叫道:“哎呀,我晓得了,这龙珍可怜,龙珍可怜,你现在还不明白么?她为什么指着式莲,说是她丈夫。”说着停了一停,眼望白萍道:“林先生,你还说她对你报复,真太埋没了好人,她分明是要成全你和芷华的情分,又怕你碍着她为难,就随机应变,假说已经嫁人,她是引身退让,给芷华闪路啊。真看不出她那副形容,竟有如此的好心和权术。”淑敏说着,见白萍将手遮面,便道:“你这时也知道难过了,据我揣摩着,那龙珍起初还是一心向你,等到见着芷华,已觉得自惭形秽,再看芷华思念你的情形,便决心对你声说嫁人的时节。那痛苦还能想像么?所以她和你分别以后,就自离开了人群。这个人现在哪里,谁能知道?说不定已经自杀。要是那样,你可罪孽深重了。”白萍凄然道:“不致于吧,她若自杀。咱们也该听见消息。”淑敏道:“你真是糊涂,倘或她跑到远处去,咱从哪里能得消息?”白萍悚然一惊。落泪长叹道:“果要如你所料。我真遗恨千年。百身莫赎。”淑敏道:“事已至此,也不必难过,再说以后怎样?”

  白萍拭泪呆了一会,才道;“我以后的事,就有些被神鬼拨弄了,从听了龙珍的话。我感情激动。不能忍耐,便向军队请了长假,匆匆跑到天津。原想一直回家,和芷华见面。哪知夜里才走到家门左近,忽然在黑影中遇见边仲膺,我起了疑心,以为他和芷华旧情不断,便掩在一旁窃窥。就见仲庸情容憔悴,好似害了大病,又自言自语,所说的话,都是对芷华思慕,不得相见的口气,似乎芷华早巳拒绝了他。后来他又自语说,这相思的痛苦,再不能承受了,今夜看着芷华的楼窗一别,便去寻个自尽。我听了,才明白芷华在我走后,立刻因愧悔而绝了仲膺。看来这两人都可原谅。当时见仲膺要走,便把他拉住,同到旅馆,商议了半天。因为芷华在名义上,虽是我的太太,但实际仲膺和我已同处于丈夫地位,依现在的法律习惯,一妻多夫,既然不可,那么芷华便只能归一人独有,但应该归谁呢?我便向仲庸讲,芷华既能在嫁我后又恋爱你,必是她于你极为需要,而且你对她又是刻骨相思,得则生不得则死,为你两人的幸福打算,我应该让位,正式把芷华移转给你,况且在我初次发见你俩相爱的时候,业已有过这种表示,请你就依着傲去。仲膺却坚意不应。后来我想出个主意,因为这无法解决的事,只能用命运来赌博一下,得到仲膺同意,就赌起来,结果仲膺胜了。”教敏听到这里,愕然道:“好,你们竟把女子当作财物看待,用作赌注么?男子们真能奇想天开的造罪恶。”白萍道:“我们的原意,并不是赌,赌不过是一种解决难题的方法。你要把我比作中古时代,俄国公爵的因赌失妻,那就错了。请你再细想,那时除了这样解决,另外还能寻出公正的办法么?”淑敏想了想道:“诚然也是。那么你用什么法子赌的呢?”自萍把赌牌猜钱的话说了一遍,淑敏笑道:“这倒公平得很,只是芷华的命运,就由你们的手指拨弄过来了。”白萍道:“事情还不这么容易,赌完,仲庸又说,他已被芷华拒绝,现在虽得了我的让步,但芷华那面却怕未必相容。我知道芷华的冷遇仲膺,只由于热心盼我,若使她断了对我的盼望,自能去就仲膺,便告诉仲膺,且回去听我的信。我才去认识那个妓女,造出照片,又弄了那封信,展转递给芷华。料着芷华伤心至极,必因恨我而念仲庸,又知芷华性爱菊花,每年秋天必到粱园去赏菊,便教仲膺每日到梁园去等。果然芷华去了,二人见面,自然同结不解。芷华带仲膺回家,当夜就订了婚约。不瞒你说,那一夜我还曾在窗外窥探,见他俩大事停妥,我才自己走了。以后就到北京来办这电影公司,再有的事,差不多都是你知道的了。这是我以往的经过,若不为关着芷华的名誉,我从早就当说给你。如今你全明白了,请你加以裁判。我不敢说所做的事全对,可也不承认就全错,你若因此断定我冷酷无情,或是浮燥不定,从此鄙薄了我,那我也……。”话未说完,淑敏已抢着道:“这倒不然,从你全部经过上评判,我倒对你很表同情,并且从这事上面,可以看出你理智高上,倘或把你换作一个平常人,那结果一定比现在要坏到不可思议。譬如寻常人,看见自己的太太和朋友通奸,即不把两个全杀了,也是把奸夫的血来洗涤耻辱,那是多么怕人的惨剧。再退一步,即使抓住这个把柄,和芷华离婚,也要伤了三方的名誉。所以我认为你的处置,很有哲学意味。至于以后听龙珍的话回家,和遇见边仲膺改变计划,以至把他们成全的事,都不能算是错误。不过太觉感情用事。处处受感情拨弄,不能自主,由此可看出你是个神经质的人。”白萍插口道:“神经质的人,是你所喜的么?”淑敏笑道:“我也并不喜,只于知道神经质的人,都不奸恶。”白萍又道:“多谢你给我的定评,我还要问你这张照片,和我寄给芷华的一模一样,只是这字不是我的笔迹,你从哪里得来,能不能告诉我?”淑敏道:“告诉你吧,这照片是伪造的。”白萍道:“伪造者是谁?”淑敏道:“这个现在不能说,我还要问你,你既要断芷华对你的念头,就寄这照片去好了,为什么在照片夹层内,又写那样的言语?”白萍叹道:“天啊,你瞧见那照片背面的言语,就知道我心里展转得多么痛苦了。当日我和仲膺赌命运,输给他以后,当然要帮助他得到芷华,所以弄那张照片,作假证据。可是我对芷华,也是两年夫妻,曾有万分恩爱。这一成就仲膺,就算和她此生永别,又觉不忍割舍。只是约定不能反悔,便另生了个念头,要重卜一回命运,便在摄成了这照片以后,在表面上写了一种言词,在背面又写了一种言词,心想芷华若只看表面,自然恨了我,而给仲膺辟出道路,芷华若看背面,那么定要生出疑惑,便不能与仲膺草草结合,仍要探求我的底里。那时我就拚着对仲膺背约,再去与芷华重圆。哪知芷华竟只看了表面,使仲膺得到胜利,我那万分之一的希望,终归成了泡影呢。”

  淑敏听着,忽然大受感动,道:“我才明白,原来你对芷华,并非恝然无情,竟是暗中万转千回,缠绵不解。可恨天意残酷,不使你们重到一处罢了。这样说,很表白出你是个多情的人,对芷华可告无罪。并且我也替芷华表白,对你可告无罪,因为那照片背面,她绝未见到啊。说实话给你,我到天津参加芷华婚礼,芷华在结婚前夜,就把我当作牧师,将以前的过恶,完全向我诉说,以作忏悔,一句也没隐瞒。以后为表明这次嫁仲膺的苦衷,便拿出你那张原照片和信来给我看,看完就藏在床褥下面,我为要吓你一下,所以想翻印一张,抽看照片背面寻取号码,才发现了你那一段字儿。当时我有心教芷华看看,但恐他们婚姻已定,若因此拆散,岂不罪过。大约我若把那背面的话,给芷华看了,再告诉给她你的住址,或者现在芷华已到了你身边。只是竟没那样做,你抱怨我么?”白萍摇头道:“我和仲膺所争的最末次命运,是在芷华初接到照片的时侯,到以后他们结婚有日,木已成舟,怎能再去破坏?你那样做,我最赞成,岂有抱怨之理?不过你费许多事,弄这张假照片,有什么取意?”淑敏笑道:“我因为你向来吞吞吐吐,不肯说实话,所以弄这照片来,从反面审你。如今大见功效,你不是把一切经过都诉出来了么?”

  白萍听着,暗想我自己的事,何致劳小姐这样关心,千方百计的探问,都探明白了,于你有何益处?想必是她对自己已有了垂青相爱之意。所以要明白自己的底细,然后就一切加以审察,再决定是允许或是拒绝。现在她既然完全明白,而且对自己很能原谅,这时正是机会,应该向她进攻了,便叹了一声道:“我的一切,你既然完全了解,当然对我的为人,也有了认识。我如今孤独寂寞,环境十分惨淡,能安慰我的只有你一个,你能不能给我安慰?”淑敏听着又不言语,白萍道:“我的希望,今天已到山穷水尽,请你说一句吧。”淑敏悄然道:“我没有什么可说。”白萍大喜道:“那么你是许我了?”淑敏摇头,白萍又苦着脸道:“难道忍心拒绝我么?”淑敏又摇头,白萍惊疑道:“到底怎样,请你不要呕我。”淑敏面上忽而露出一丝笑容道:“咱们的事,我也不能自主。”白萍道:“哦,你还要先请求家长的允许么?”淑敏道:“不,我家中对我的一切,完全放任。”自萍道:“既这样,你怎还不能自主?”淑敏道:“我实和你说,你并不是我的普通朋友。”白萍道:“是呀,我当然不愿只做你的普通朋友,而希望再进几步……。”淑敏道:“不是这样说,倘然你是普通朋友,倒容易解决,只为你有特殊关系,才有了阻碍。”白萍道:“什么特殊关系?哦,你因为和我有师生的关系么?那有何阻碍,以前的例子正多着哩。”淑敏道:“不,我因为你曾做过我女友的丈夫,芷华的丈夫。”白萍一怔道:“你又固执了,若现在我正和芷华同居,而来向你求爱,你当然得要避嫌。如今芷华业已嫁人,你还有什么嫌可避?再进一步说,芷华在林太太时代,能和我的朋友相爱,我在这独身时期,倒不许与她的朋友相爱么?”淑敏笑道:“你们三角恋爱,打算把我接进去,凑成四角呀?她既爱了你的朋友,你就也爱她的朋友?我可不进你们的旋涡。”白萍道:“我不过这样一说,咱们的遇合,完全出于偶然的缘分。我岂是因为你是芷华的朋友,才爱你么?”淑敏道:“这个不谈,我只因中间的芷华,十分犹疑。”说着又叫道:“萍,我从早就知道你爱我,预料不能逃避你对我的追求,并且我也正……爱着你呢。”白萍听着,忽然叫了一声,要去拥抱她,淑敏用手支拒着道:“你听着,我还没说完呢,我爱你,也知道你爱我,所以想到芷华一层,更为顾虑。譬如咱们走上爱情的路,我就要对芷华惭愧,日后相遇,不难为情么?所以反复寻恩,要先在芷华那面通过。”白萍叫道:“你这是多此一举,”淑敏道:“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拚着为你牺牲羞耻,有丑先出在头里,希望能得到芷华的允许,就算明正言顺,顾理成章,省得日后不能见她。”白萍道:“你真对她说了?”淑敏点头道:“自然说了。”白萍道:“据我就芷华素日的心理上猜想,她对这件事,必然赞成。”淑敏笑了笑道:“怎你只会向好处猜想?芷华倒是说了一句话,不过不是赞成。”白萍道:“不赞成,难道她能反对么?”淑敏道:“也不是反对。”白萍道:“真个她说了什么?”淑敏忽然伸了个懒腰儿,道:“现在我不能说,你别忙,等着,最近的将来,总有一日。”白萍道:“这你又为什么还瞒着我?知道我心里的希望,怎样热烈么?”淑敏笑道:“这不能怨我,因为你有件事也瞒我许多日。”白萍道:“我有什么事瞒你?哦,你说的是芷华的事,那实在我有不便说的苦衷。现在不已都说明白了么?”淑敏道:“不是这个,是你这‘红杏出墙’的剧本,我昨天仔细咀嚼,敢情就影射着你们的事呀,怎不早和我说?”白萍忸怩道:“也并没完全影射。”淑敏道:“当然不是完全,后半是你虚构,可是前半却一些不差,那越素澄不就是你,孟慧文就是芷华,卞锺灵不就是边仲膺?这怎能瞒我。最可笑的,你只想把剧本编好,并不要自己扮演自己的事,哪知鬼使神差,由我的怂恿,又教你把旧时恨事,重演一回,真是想不到的妙事。”白萍道:“就算你猜的全对,我却顾不得说这闲话,连芷华对你说了什么,我也不问,我今天只要得到你一些切实的表示,方才白天,咱们已明白互相爱慕的心思,现在我要很冒昧的问一句,你肯不肯嫁我?”淑敏笑道:“你又把这样大问题搬出来了,说实话,我自然十分爱你,可是嫁你这一层,我还要仔细考虑。”白萍道:“我自从听你说出爱我的话,我心里如同火热,你若仍这样摇摇不定,岂不是教我发狂?”淑敏道:“你希望着吧,将来也许不负你希望。”白萍当此紧要时机,心中立又感了电影化,觉得这求婚仪式,是必须跪在女人面前,才好作缠绵央求之语,于是立刻双膝一屈,就在淑敏膝前跪倒。淑敏很快的立起躲开,叫道:“萍,你不要这样,我告诉你且希望着,就是时机未到,请你不要逼我。”白萍跪着张手道:“爱情还有什么时机,求你允了我吧。”淑敏道:“我允你,或者有这么一天,现在请你快立起来。”白萍道:“淑,我可真等不得了。”淑敏道:“你等不得,我今天也不敢允你。”白萍道:“那么你教我等到哪一天?”淑敏道:“你先起来。”白萍道:“你不说我决不起。”淑敏看他跪在月明中,张臂相央,也觉芳心怜惜,便拉着他的臂儿道:“你记着今天的情形,以后再有这样的机会,我便给你确切的答复。不过你不要只作好的希望,那时我所答复你的,或者竟是个否字。”白萍耳中只听见她前半段话,随着她的手立起,怔怔的问道:“今天的情形,什么情形?”淑敏道:“什么都可以,不过到了时候,我要自动的对你说,你平常不许再逼我。”白萍道:“什么时候?”淑敏笑道:“天造地设的有这么一个机会,到那时你自然知道,现在且不必问。”白萍还要再说,淑敏已举步走开,道:“不早了,该回去了。”白萍要跟着她,敏敏摆手道:“我不愿和你一同回去,让我自己走。”白萍没法,只可望着她的娉婷孤影,飘然归去。直到她转过山腰,被旅馆的墙壁遮得不见,方才回头。

  自己坐在石上,默默寻思,暗想淑敏的为人,十分可怪。她这似有情似无情的做作,和闪转腾挪的手段,真教人不易消受。现在的最新式女子,对于男人,都善于耍这个调调儿,所以有人说,男子向新女子求爱,失败的自不必说,便是成功的也要被撮弄到九死一生,不死脱层皮;爱的过程中,直如经过数次轮回几番劫数。淑敏便似受了这种病,把我鼻头上抹了糖,总闻着香在前面,这比玩狗熊的有什么两样?而且系在鼻头上的一根绳子,就是她给我的希望,我将被她牵弄到何时呢?又想到淑敏的容貌举止和言语,没一样不教人爱而忘死,因之由爱生了微恨,自念看情形淑敏的允许婚事,只是时间问题,迟早总会和我到那甜蜜时期,洞房春暖绣榻香温之际。我一定要质问她,当时为何那样狠心,害我神魂颠倒,或者我竟给她个风流小惩,也好解解我这些日说不出来的气闷。想到这里,忽又回忆昔年,向芷华追求的时节。芷华虽不像淑敏这样疲顽,但也呕得自己够受。淑敏是侃侃而谈,随口说出许多道理,把人逼住,或者偶然浪漫起来,将人戏逗,随而正经起来,又冷若冰霜,芷华却永是含情脉脉,任你说出万语千言,她只向着你一笑,闹得人热辣辣地没奈何。所以到了结婚以后,自己向她问起,何故那样作态,芷华只笑着回说,要试我的心,对她能不能忍耐,必得看出我能忍耐,才知道是坚定不移。我听了除了称赞她思想正当以外,别无可说。看起来,现今男子中一部分,天然是女子的玩物,既要追求,就须忍受玩弄,即使将来和淑敏结婚,她当然和芷华是一样说法。那我有什么方法报复她呢?白萍想起芷华,又伤感了一会,到底过去的思量,不及当前的希望,因为一想到芷华。便觉她身边有仲膺的影子出现,一阵伤心。急忙抛开不想。而淑敏的影子,却深镌大写在脑中,片刻不能忘去。当下露重夜深,便也缓步归去。途中决定,从现在起,要沉静一些,看淑敏到底如何?一来遵守她的约官,二来也可使淑敏心情冷静一下,或能生出变化,可以早有表示。回到旅馆,便自睡了。

  到次日照样摄片。却多是淑敏与景韩和演,没有白萍的事。这一天白萍除了闲话以外,很少与淑敏接近。一连四日,因为淑敏的天才优越,摄片成绩很为优良。白萍更生出一种念头,觉得这部影片问世以后,淑敏必能一跃而成为万众仰慕的大明星,那时自己若是这明星的丈夫。真不知如何荣耀。心中热烈的希望,更加了若干倍。过了五天,这西山的外景,拍摄完毕,才又同回公司。休息两日,继续拍内景。零碎的片段,尽先着手。

  直过了一星期,该要拍最精采的越素澄窥破奸情一节,淑敏忽然推说身体不爽,要向后展缓。白萍只得依从,先工作旁的部分。三四日后,淑敏才声称病体已愈,兴致勃勃的到公司来工作。白萍手忙脚乱,指挥陈设这泄漏春光一幕的布景,淑敏也从旁相助,从下午闹到黄昏,才一切完毕。晚饭后,才起首在灯光下拍淑敏和景韩在罗帏内的情景,十分香艳肉感。白萍旁观,真觉有说不出的嫉妒,故而表演十分真切。淑敏在被白萍撞破秘密后的哀悔,更是悱恻动人,个中只有景韩,所扮的卞锤灵,觉得稍为软些,但也能将就过去。直拍到夜阑,方才把这一节完毕。最末是白萍绝裾,跃窗出走,淑敏晕倒,景韩抱着她滚在楼板之上,做得精采非常。连旁观的演员,也都高呼称赞。影机停摇以后,淑敏从地下跳起,喊着累坏人了,连脸上的厚粉,都没顾得洗,便拉着祁玲,要回家去。白萍竭力留她休息一会,吃过公司特备的消夜小食再走,淑敏执意不肯,只得派汽车送她回家。临行时,白萍叮嘱她明日早来,淑敏道:“明天要再这样吃累,我可不来。”白萍道:“明天等于休息,就是拍剧本中越素澄回想的幻影一节。”淑敏道:“这一节不是要插在今天所拍的中间么?越素澄捻开帐内的灯,见慧文和镊灵并头睡着,忙又把灯熄灭,退坐在椅上,回想当日慧文和自己相爱的情形,这一节很麻烦呢,我记得第一节是素澄向慧文求婚,慧文不理,以后被素澄逼急了,忽然发怒,拿出一封信丢给素澄。素澄以为信中必是拒绝的话,哪知竟是慧文素日思慕素澄的几首小诗,才知道慧文故意做作,芳心早已默许。于是大喜上前接吻,慧文也一笑投怀;第二节是素澄慧文,在七夕卧看银河双星,共结来生夫妇的誓愿;还有第三……。”白萍接口道:“不必拍这些,你如怕累,明天只拍第一节罢了。”淑敏笑道:“好,多谢你体贴,可是那张预备特写的一篇小诗记得原剧本上没有,是要现时作么?”白萍觉得这又是一个凑趣的机会,便答道:“张小姐对于文学是有修养的,这小诗就你写了吧。不过那字里行间,要表出热烈的情绪,至于明天应用,随便用张字纸好了,倒不用忙。几时你作出来,再拍好接进去。”淑敏笑道:“好,我就尽这件义务。我很愿意明天便作成了,省得以后麻烦。”说完便扶着祁玲,上车走了。白萍也未介意,但因瞧着淑敏方才半裸式的浪漫装束,不免情欲历乱,只念着明天又可以和淑敏肌肤相亲,唇吻相接了,直思念了一夜。

  到了次日午后,淑敏便已到来,白萍忙又指挥设一角庭园的布景。景韩好奇心胜,问淑敏那篇小诗是否做好,要先睹为快。淑敏只摇头微笑,不作答复。过一会,布置已毕,淑敏走过去坐在亭栏之下,白萍跌坐在丛花之旁,一声预备,影机摇动,用淡入法开拍。白萍正装作墩躇之状,似乎表现男子第一次求婚的心理,淑敏仰睇闲云,忽然低语道:“到时候了,还迟疑什么?”白萍以为她嫌自己动作迟慢,故而加以催促,便立起走到她面前。又听淑敏低语道:“你这是求婚来了,跪下跪下。”白萍莫名其妙,只得又做出诚恳热烈的希望态度,跪在她面前,口内又装作念念有词。淑敏表面羞涩,口里却道:“你别念咒,有话可说啊。”白萍突然有些醒悟,暗想莫非她在西山所说天然的机会,便指着今天么?便一半儿履行片中情节,一半儿自图私心,抚着淑敏的膝盖上,仰首道:“淑敏,今天你可以容我再渎求你么?”说着见淑敏微笑,便又道:“妹妹,你现在已成了我性命中的要素,你倘若不讨厌我,就允许了我吧,可怜我真不能再忍了。”淑敏听他说着,不知是出于表演,或是动了内心,赧然转过头儿,徐理鬓发。白萍说完了,低头向她膝上伏着,淑敏便移过脸儿,望着白萍的头儿,微微点首,眼光中现出怜悯爱惜之意。到白萍再抬起头儿,她又别转脸去。白萍低语道:“妹妹,这是我的机会,请你……。”淑敏摇头道:“请你不要纠缠,我现在不能给你答复。”说着双手微伸,白萍以为她要抚摩慰劝,哪知她把双手抵住白萍肩头,轻轻向后一推,白萍稍向后仰,淑敏立刻把腰儿一扭,腿儿向外移动,离开白萍的偎抱,盈盈立起,走向丛花之畔,白萍也起立随去。还未走到她的身边,淑敏已转到花后,及至白萍被花丛隐没,淑敏又出现在花前。半晌不见白萍出来,她才含笑四觅。白萍瞥然从假山石洞中跳出,掩到淑敏身后,又轻轻跪倒,举手围拢她的腰部,作出祈祷之状。淑敏猛一回头,已逃避不得。白萍叫道:“妹妹,允了我吧,你给我幸福,我也将幸福给你。”淑敏秋波慢转道:“我有难言之隐。”白萍道:“什么……?请你说明,任何障碍,都能打破。”淑敏嫣然一笑,从怀内取出一叠葡萄色的笺纸,向白萍一播道:“我的障碍,就在这上面。”自萍知道这笺纸,就是剧本中应用的小诗了,忙道:“我可以看看么?”淑敏道:“你看了可不要失望。”白萍道:“但盼我能在这上面得到好消息。”淑敏笑着把纸递到他手里,就白回到栏边独坐去了。

  白萍坐在地上,轻轻把那笺纸展开,心内念着此中或者竟没有字,若有字时,大约总可以有些新的发现。一面又听着影机声音,自念不要顾此失彼,忘了表情。当时见那纸上赫然现入眼中,是十数行蓝色钢笔写的字,像一封信的模样。那字体非常眼熟,忽然想起这是芷华的字迹,不禁心中乱跳,又知道时间短促,不可迟延,必须一目十行的快看下去。便注全神在目力上。只见上面写道:“淑敏妹如面,上月承你来津,参加婚礼,感激莫名。想近况定极佳胜,姊自从得知白萍消息,私衷怆感,五内如焚。只是事难两全,到头必须辜负一方,惟今已与仲膺婚事妥定,性命所关,义难反覆,惟有从之而终,拚负白萍于永久。但白萍孤踪浪寄,寂寞可怜,姊每一念及,寝馈难安。前吾妹在散舍,已议及舍己救人,为姊弥补缺憾。车站送行,又蒙默许为信,姊乃得良心稍安。自念白萍为人,忠诚磊落,必不辱没吾妹。吾妹得白萍,将幸福一生,白萍吾吾妹为贤内助,当胜愚姊万倍。此固一段美满姻缘,不仅为姊补过也。前上一函相询,未见赐复,悬念至今,故特再行渎请。以姊测度,白萍对妹,当仰若天人,或不敢唐突求请。希妹为姊怜之,若已向妹陈情求爱,则幸念其好逮交诚,勿使展转反侧,是姊所朝夕所祈祷翘盼者也。如有佳音,千恳以数行相告。微意难尽,临颖神驰,即祝恋爱成功。姊芷华上。”下面又注上年月日,恰在前兰夭所寄。白萍看毕,心中倏然明白,她以前的拖延婉拒,分明要等待芷华一言为证。而且她早巳看明剧本中有今天这一幕,所以故弄狡狯,要把影片中的求婚,变作剧中人的求婚。预料芷华必有信来,把这信代表剧中的情诗,当作允婚的媒介,前些日她推说有病,便是等芷华的信呢。如今信已到了,她才出来拍片。又恰在这时把给我看,足见她心中踌躇满意,对婚事是千肯万肯的了。

  想着回头再望淑敏,见她也正偷看自己。两方眼光相触,淑敏又别转头去,面对廊柱,似乎仔细观察柱上的木纹。白萍轻轻把手中书信摺起,放入袋中,又走到淑敏面前。栏下有尺许高的石阶,白萍就坐在阶边,上身恰夹在淑敏两腿中间,然后扭转身儿,仰望淑敏低声道:“淑,多谢你把这封信给我看,现在给咱们撮合……系足的红丝都来了,难道你今天还忍教我失望么?”淑敏低下头来,睫毛微动,只略翻翻眼皮,面上似羞似笑。白萍又道:“妹妹,你便是不为着我,也该安慰芷华的心。要念着世界上切盼你允许的,有两个可怜的人呢。”淑敏微微喉咙里作声道:“这封信你瞧明白了么?”白萍道:“大意已看得很清楚。”淑敏道:“哦,你以为我应该服从芷华的命令么?”白萍道:“怎能说是命令,不过她是一片热肠,为咱们双方打算。而且她信中……,不是说你已经许了她么?”淑敏小脸儿忽然沉了,道:“我为什么许她?”白萍听她这句话,以为她又图狡赖,不认当日曾许过芷华,觉着声息不妙,忙也改作狁疑的口气,道:“她信里的话,不是真……。”淑敏接着又说了一句道:“我为什么许她?”白萍此际已是头脑昏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正在六神无主,又听淑敏把那句话倒装着重说了一回,道:“我许她因为什么呢?”白萍忽觉这言中有异,再看她的脸,虽然仍是冷若冰霜,但在严冷中,似乎蕴着一团笑意。颊上梨涡,渐渐欲露出那双凹痕,牵扯得眉梢眼角,也好像有许多喜气,要伸张势力,使这脸儿不能再整着。白萍略悟到,方才把她这句话解释错了,她的意思,并非是表示不曾允许芷华,而是问自己,她允许芷华是什么原由。并且从她面上,又看出故作娇嗔。便知她的笑容,眼看就要出来,随看笑容必有意外的发现。当下不禁惘惘然接着她的腔儿,反问道:“为什么呢?”淑敏这时面上的嗔容,已被笑意扫尽,但在笑中又微带了三分羞色,竟也学着白萍道:“为什么呢?你想想。”白萍还未开口,不想淑敏已自己作了答案,她猛然双眸微合,粉颈微俯,樱唇已贴在白萍鬓角。白萍只觉一阵细如游丝的声音,随着她口中的暖气,吹入耳中。好像说道:“傻人,还不明白?我不为爱你,能许她么?”

  白萍绝没想到她会把弯子绕过来,还自疑耳官有误。及至扬脸一看,见淑敏羞得抬不起头,眼儿紧闭,颊儿将要贴到自己额上,秀发垂下,像是给两个面庞,遮了一层垂幕。白萍才知并未听错,这可是她从香口吐出由衷之言,这几句话分明代表一个允字。左回右转,百折千磨,居然也有了此时此刻,一阵喜心翻倒。反觉遍身战栗,心情麻木。经过约三十几妙钟,方才清醒。立刻伸右臂把淑敏粉颈搂住,自己也向上挺身,两唇相接。这一吻,直等代表临时导演的景韩喊了一声,两人才忆起是在表演,都悚然一惊。白萍不自觉的回头看看景韩,景韩忙向他摆手,那意思教他接着表演,不要失神。白萍却觉心头乱跳,转脸瞧着淑敏朝霞和雪的容颜,才又把惊散了的心情,重行收集,低声问道:“妹妹。从今天我就属于你了么?”淑敏点头,仍把睫毛微掩秋波,答道:“我也属于你了。”白萍又叫道:“妹妹,你是见了芷华以后,听了她的话,才爱起我么?”淑敏摇头道:“不不。”说着面上羞容更增加了无限,眼儿觑定白萍,朱唇动了几动,似要说话,还未说出,忽然又向前一伏,两头重复相并,淑敏把脸儿埋入白萍的肩井之中,在白萍胁下发声道:“萍哥,我并不因为芷华才……爱你,自从投考那一日,见了你的面,就……,就好似有……有上帝通知我,你是我的终身伴侣。并且我……,萍哥……,第一次教我懂得爱的男子……就是你……。自从那天,直到今日,你没有一时一刻离开我的心上……。萍哥,从此以后,任是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你也不能忘了我……,不许离开我……。”白萍只觉她说着话通身抖颤,尤其胸部起伏得厉害,知道她的情感正在剧烈震动。白萍因而每听一句,也随着心跳几次,及至淑敏将要说完,白萍已不自知的涌出两行没来由的喜泪,忙抚摩着她的玉肩,促声道:“妹妹,我白萍本已失了人生的趣味,想不到世界上还有妹妹你,肯怜惜我这样多罪的失意人。我以后能重新努力作人,完全出于你的鼓励。妹妹,说旬实话,倘或你真拒绝了我,我巳预定要披发入山了。妹妹,你放心,我以后的新生命,是你赐与的,我在世界上一天,就要为你而生活。我宁可忘了自己离开自己,绝不能舍你啊。”淑敏这时把头儿稍稍抬起,白萍自觉肩际发湿,直透入肤,再看淑敏,见她眼圈红红的,睫毛上还挂着极微细的水珠,知道她也正在流泪。两人对面相视,虽都暂时含情无语。但各人目中的光线,似乎告诉着心中的安慰和得意。

  淑敏忽然轻轻把素手搭在白萍肩上,唇儿一凸,笑涡又似微露。白萍猛然想起,在剧情上,在实际上,这时该有一件事要做了。忙伸手向衣袋中一探,取出一个指环,轻轻套在淑敏指上。淑敏任他收拾,毫不退缩。白萍志得意满,忽然顺口说出一句不该说的话,道:“妹妹,这一来,足以安慰芷华了。咱们的婚姻,天生该着芷华手里成就。你今天把她的信给我,我也把她的指环带在你手上。”淑敏悚然道:“这指环是当初芷华和你订婚的么?”白萍点头道:“我当日只为怕太伤了她的心,所以始终没忍退回。今天表演这一节,应用指环,我随手带了来,谁知竟得了真正用处。我还要声明一句,咱们中间若没有芷华的关系,我绝不敢这样冒渎。”淑敏微叹道:“芷华为你为我,都费尽了心,我们将来总要不忘她的成就。”白萍也叹道:“芷华就是咱们爱情上的保障,我们只要念着她的苦心,这指环就是永久保持爱情的证据。”淑敏微启玉齿道:“你要记着,我是受芷华委托作你的保护人,对我有服从的义务。”白萍也微笑道:“除了你再像以先那样呕我,未必再能忍耐。其余的事,我情愿立誓,永远作你的妆台奴隶。”淑敏紧握着他的手道:“萍哥。并非我呕你,你要原谅我。中央公园那一夜,我已把心许了你,谁知第二日就发现你是林白萍。我和芷华那样的交谊,怎能夺她的丈夫,若不是天从人愿,得着芷华切实的允许,到今天我也没有表示啊。萍哥,以前我那样腾挪躲闪,只为等芷华这封信。芷华的信一到,我这不是就投到你怀里来了么?”说着从栏边溜下,直偎入自萍怀抱里。白萍忙抱住她,又接了个暖香湿热的长吻。二人这一互相拥倚,不觉同落昏酣。

  才要款款轻轻地各诉肺腑,白萍不知怎的,忽然心灵一动,只觉耳中比方才寂静很多,似乎猛地缺少了什么。忙用目向外徽窥,立刻看见眼前发生了怪事。原来影机业已停止不播,一切闲来旁观的公司职演员,都已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只剩下景韩祁玲和摄影师三个,也离开老远,在对面的一边廓下,饮水吸烟,那情形好似工作完毕后的休息。白萍始而诧异,他们这是什么原故?怎演员正在聚精会神的表演,导演和摄影师,却悄不声的歇了哑叭工?继而一阵明白,不觉满心惭愧,自知方才情事,已被众人瞧破,所以景韩故弄狡狯。本来今天只摄得一节幻影,表演用不着何等费力,我却与淑敏缠绵不休,当然被他们看出破绽。景韩任凭我们麻烦,绝不纠正。大约他胸有成竹。在我与淑敏作第二吻时,他便悄悄关照影师,用淡出法收束了。至于所摄的冗沓地方,还不知多少?那只可日后大加剪裁,拚着破费胶片也罢。以后便许是祁玲的主意,把闲人挥去,只他三个留着,不动声色,看我二人缠绵到何限度。这无形的奚落算受定了。想着也顾不得破坏眼前佳境,忙推了淑敏一把,悄声道:“你看,你看。”淑敏从白萍胸前抬起头儿,方一看见影机停止,便惊诧欲语。白萍忙低声道:“你不要作声,这是景韩故意耍我。”淑敏还似乎不明白,愕愕道:“怎……?怎呢?”白萍道:“他们把开末拉停了,却不知会咱们,这不是有心取笑?要看咱们……”淑敏微呼道:“呀,他们瞧出……。”白萍道:“自然瞧出咱们的特别……。”淑敏面色似大红布道:“这怎……好意思?”白萍道:“只好我不拾这个岔儿,向景韩混闹一阵,你趁着坡儿回家歇息去吧。”说着猛然跳起,正要喊景韩,忽然淑敏拉着他的衣襟,叫道:“萍,你能陪我回去么?”白萍沉吟道:“现在未必能去。那么,晚饭后我到你家里吧。”淑敏点头。白萍便拍手喊道:“景韩,祁小姐,你们真气人,安着什么心思?不告诉我个……,就都躲了,把人僵在那里。”淑敏听白萍这样说话。暗暗发急。因他这几句话,毫无理由,很容易被人问住。偏祁玲又是尖嘴薄舌,万一她反问白萍,你的耳朵是作什么用的?怎开末拉停了会听不见?白萍又有何言可答。

  祁玲居然另出机杼,听白萍作声,使回头笑道:“你两人可上了我们的当,你瞧,我们吃的什么?”说着举起一个绝大的鲜石榴果壳,摇了一摇,笑道:“这东西是有名地方出产,好吃极了。方才咱们会计先生送给我,我本想等拍完片子,和你们一同吃,但看你们正表演入神,就和景韩商量,不唤你们,且每人一半,吃完这石榴再说。哪知你们也只顾说闲话,没有过来,居然容我们偷吃完了呢。”淑敏明知道是祁玲故作此语,替自己遮羞。但此际只可顺着她的话回道:“你这害馋痨的,天生没出息,打算我没瞧见呢。”说着也立起同白萍向这边而来。不料才走到祁玲面前,立刻又受了景韩和摄影师的包围,都闹着要看淑敏所做的小诗。淑敏回说并没有作,景韩道:“我分明在你表演时节,瞧见从袋中掏出张带字的纸几,递给白萍了。淑敏道:“那不是我做的诗,是普通的字纸。”景韩道:“字纸?我也要瞧一瞧,想必在白萍袋里。”淑敏忙暗肘了白萍一下,白萍就说谎道:“果然是普通字纸,我已随便丢在地下了。”那摄影师听白萍说丢弃了,还自跑到栏边去寻,淑敏道:“实在我没有做,你们一定要看,我提前明日交卷就是。”景韩不便再行絮聒,祁玲却只微笑不语。淑敏拉着祁玲道:“这会儿我觉着头晕,你也没甚事了,陪我到化装室洗了脸,就一同回家吧。”祁玲笑道:“我现在一块石头落了地,还有什么事?回家就回家。”淑敏听她语挟讥讽,忙问道,“什么一块石头落地?这话怎么讲?”祁玲道:“我说的是来看你拍片子,看完了,还不是一块石头落地?”淑敏呸了一口,道:“废话。”祁玲笑道:“只要你不嫌难听,以后的废话多着呢。”淑敏再不说话,只向景韩点头告别。又望了白萍一眼,暗地示蠹,町咛晚间的约会。白萍也颔首相报。淑敏便携着祁玲,飘然走了。

  这里景韩见二人去远,才向自律道:“辛苦辛苦,你可受了累,咱们也该歇息一会儿。”两人同回室中洗脸,景韩望着白萍只笑,笑得白萍不好意思,才问道:“你笑什么?”景韩道:“我并不是笑你,只笑公司东家,用了你这样经理,恐怕不久倒霉。”白萍道:“怎的呢?”景韩道:“老兄,咱们这套‘红杏出墙’片子,预备拍多么长?”白萍道:“不是预定一万至一万五千尺么?”景韩点头道:“不错,我请你赶快再预备十万尺,或者也未必够用。”白萍愕然道:“什么话?怎么讲?”景韩道:“劳驾,你给算算,全部片子,只用一万五千尺。今天这一节,约当全片几分之几?”白萍听着,已知道他不怀好意,便打岔道:“我不会算,你不定又要出什么毛病?”景韩正色道:“我没毛病,这谈的是正经,你非得给算清楚。一个编剧兼导演,怎能推诿装胡涂?”白萍无法,只得含糊应道:“今天这一节,大约有全片百分之一,差不多吧。”景韩道:“好,就按你这样说,我要报告一下,今天所用的片子,是一千五百尺。我在电影界许多年,从来没看见过幻境显影,能到这样长,何况还没有完呢。倘或都按这样拍法,只可仿照海派大戏,全本连台,一部片子连映十天半月。以后在分幕以外,还须要分本儿呢。”白萍见他正颜厉色,不觉内愧于心,忙道:“是是,我的经验太浅,所以表演难免拖沓,日后定当留意。这一次求老哥费心补救一下,施展您的妙手,大大剪裁,拚着糟践些干片也罢。”景韩似乎不悦道:“要剪时,起码要剪三分之二,这意外的耗费,从哪里取偿?再说股东的血本,咱们这样浪费,良心上下得去么?”白萍想不到他如此意正词严,大改平日温文和蔼之态,心里虽然诧异,但仍诚惶诚恐的道:“老兄,责备得是。那么这次的浪费,由我完全担任赔偿好了。”景韩冷笑道:你是经理,我是雇员,我没权力教你赔偿,连说这话都算多事。不过我要奉劝一句,上海电影公司,有一种坏风气,男演员和女演员配戏,多是故意作弄,表情细腻原要细腻。肉麻还要肉麻,其实不过借题揩油,从中取事。是最不好的事体。不想咱们公司,成绩毫无,风气却已传染。方才你和张小姐拍戏的时候,凭良心说,那时还记得是拍着戏么?教我这临时代表的导演,简直没法行使职权,弄得许多旁观的同人,都挤眉弄眼,丑态百出。我看太不成体统,一面挥他们走开,一面袖手旁观,由你们去胡来。你也想想,那张小姐是咱们公司台柱,神圣不可侵犯。我不敢随便乱说,你可是全公司的领袖,应该自己检点,莫太放纵。反过来说,譬如另一个男演员和张小姐拍戏,像今天你们这样出乎范围,你这做经理的,旁观应该怎样?”这一番话,把白萍说得面上像经霜的枫叶,红了又紫,羞愧到无地自容,只吃吃的说道:“我并没……,老兄……。”景韩又冷笑一声,做出鄙薄的样儿道:“我也瞧出来,你创办这个公司,哪是提倡艺术?简直要借着题目,玩弄女性,满足你的欲望。这样闹法,前途还有什么希望?我真后悔抛了上海事业,大远奔来,倒弄成为虎作伥。”白萍被他说得万分难堪,不觉也急了道:“老兄,太瞧得我没有人格,我敢赌咒,若有一丝玩弄女性的心,天诛地灭。”景韩咂着嘴道:“喷喷,你还不是玩弄女性?方才张小姐的情形……,你不要狡辩,还是凭良心说,要是旁人这样过度的表演,你不以为……。”白萍见他句句逼紧,实在难作遁词,不禁脱口道;“诚然,我固然……过度了些,不过……。”景韩紧接着道:“你还罢了,这话我不该说,张小姐也有些不大知道自爱,居然……。”白萍听他一由鄙薄自己,而又鄙薄到淑敏身上,觉着不能不替她辩护。但事实具在,掩饰不来,若要辩护,非说出真相不可。虽暂时不愿宣布,无奈为洗刷淑敏恶名,惟有倾吐。而且景韩是极好朋友,明说也无妨碍,并且可以解除误会,于是侃侃说道:“您千万莫侮辱淑敏,她品格是极高尚的,并非无故,我们另有隐衷。”景韩摇头道:“什么隐衷,我看不过愿意承受你的揩油罢了。”白萍再不能忍,也厉声分辩道:“老兄,你太侮辱张小姐,要知道张小姐对我那样,并非无故。”景韩冷笑道:“又是并非无故,到底何缘何故?”白萍道:“老兄,我和你说吧,张小姐在方才已经和我……。”景韩接口道:“不错,我已经瞧见,是和你接吻了。”白萍顿足道:“你只是不给好想头,我和她在方才,已经……,订了婚约。”景韩仍笑道:“是啊,越素澄和孟慧文订了婚约,就是方才所拍的一幕。”白萍道:“不,不,是我和张小姐订婚。”景韩摇头道:“我真不懂,分明是剧中人订婚,怎会是演剧人订婚?”白萍道:“我们的婚约,就订在这表演的时候。”景韩装作想了想,才道:“哦,你们借着这表演的机会,作了实际的事,一事两勾当么?”说着又摇头道:“笑话,笑话,这岂不是游戏?天下的婚约。哪有这样订的?譬如美国有个名片,名叫《百万元之合同》,一个演员在剧中,签了负债百万元的字样,难道这合同能在事实上有效?旁人能拿着向这演员讨债么?”白萍道:“我们的情形,并不是这样,因为张小姐是个奥妙的女性,她故意逼到这时候,作个有趣味的订婚。”景韩道:“未必靠得住吧?婚姻是人生大事,应该十分郑重,怎能以游戏出之?我还是不敢凭信。”白萍道:“其中有许多原因。”景韩道:“什么原因?可否和我说说?”

  白萍欲待不说,又怕他凭虚构造空中楼阁,想入非非,把淑敏的人格看低。待说又非得从头至尾,竟委穷原,中间有许多碍口之处。想了半晌,觉着到底说明了较为稳妥,便斟酌着说道:“当日我和淑敏初次相见,就生了互相爱慕之意,已经将要走到婚姻的路上。不想她忽然发现。我是她旧同学的丈夫……,不……情人,虽然我已和她的旧同学久已决裂,但她仍自顾忌,不肯夺取女友的爱人,因此就拒绝了我。所以前些日我精神颓靡,就为这个原故。哪知天凑人愿,她的旧同学知道了这事,出头替我们撮合。但只在淑敏一方面进行,我丝毫不晓,仍是痴情难断,常向淑敏追求。淑敏也把拒绝变成了推延,总说缓日答复。今天表演这求婚的一幕,不是孟慧文有一篇情诗给越素澄看么?方才她把一张代表那情诗的字纸给我,我一看才知道是她那旧同学劝她嫁我的一封信。我当时明白,她给我看这信的意思,就是表示默许,立刻乘机求婚,她当然允了。故而你们看见的情形,以为我是揩油,其实我们在表演中……。”

  景韩不待他说完,已哈哈大笑。向白萍长揖道:“老弟大喜,大喜老弟,这回你上了我的当,被我把秘密都诈出来了。我先谢罪,方才我所说的那些冒失话,完全故意呕你,千万不要芥蒂。本来在最近,我已看出你和张小姐情形可疑,料到必有此事。不过张小姐非常矜持,你又讳莫如深,我只闷在肚里。今天瞧你们表演情形,更出乎剧情之外,所以生出这个主意,装模作样的诈你一下。哪知不消费力,你就合盘托出了。”说着又大笑起来。白萍知道受了他的愚弄,苦于无话可说,只好付之一笑。

  景韩也好,再也不谈此事,说了会公司事务,一同吃过晚饭。白萍心中好似长了乱草,一心只惦着往淑敏家去。一则要和她商议结婚的期日,二来还预备享受些初恋的滋味,饭后修饰了一下,就匆匆出门,坐车直奔淑敏家去。

  到了地方,见张宅的街门已然关闭,就走上去叩门,叩了半天,才见有一个仆妇,出来开门。因为白萍只来过一次,那仆妇对他简直不认识,先问寻谁?白萍回答来访淑敏小姐。仆妇又问贵姓,白萍报了姓名。那仆妇一语不哼,转身就走。白萍自恃是淑敏爱人,而且向来行止疏放,绝没想到仆妇是要先去通报,以为她是领导自己入内,就悄不声的随她走入。走到二道门里,那仆妇听身后革履声畴,回头才见白萍紧跟在后,忙道:“你等等,我进去说一声,小姐会着客呢。”白萍只得立住,这一下倒弄得进退维谷。

  眼看那仆妇走进内院去,直等了五六分钟,忽见有个男子从内院匆匆出来,却是淑敏的令兄式欧,慌慌张张的迎着白萍,很不自然的握手道:“林先生,少见,久违,你请这屋里坐。”说着就把白萍领到旁边的一间房内,白萍进去,见是个颇为雅洁的书室。寒喧后坐下,式欧似乎有些神不守舍,心不在焉,只说着闲话。白萍见他好像心中有事,就问道:“令妹没在家么?”式欧怔怔的道:“在家在家。”说完又不见下文。对僵了半天,忽见祁玲进来,也是向白萍叙说闲话,式欧便告辞出去。过一会,祁玲出去,式欧又进来,如此分班来往。白萍赡看情形,初疑淑敏在内院陪客,分不开身,所以请他二人出来应酬自己。继而又看出他们似乎都有什么牵挂,身在而心不在,不觉自己无聊起来。暗想自己本来眼看要成为贵客,此际却像个恶客,居于讨庆的地位。何必再赖下去,不如走吧。这时适值式欧、祁玲都在房内,白萍起身告辞,式欧和祁玲对看一下,祁玲拦住他道:“您先别走,等一等。”说着转身出去,须臾又跑来道:“林先生,淑敏说请您侯一会儿,她还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