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东佃这样的商量了,刘氏也就悄悄的来和蔡为经面谈过了。玉清在外面放鸭群,哪里知道有这些人在她身上打主意。当她那日下午到蔡家去见着张氏的时候,这些人的圈套,都全已布置好了。张氏迎出房门口来,执着她的手,双双的走到屋子里去,然后向她脸上端详了两遍,点头笑道:“可惜你不是我的女儿,你若是我的女儿,玉蓉这东西,我就不要她了,这个活祸害东西!
玉清摇摇头道:“你老不要说这话,我不敢当!
张氏道:“你不知道我一肚子苦水,你若是知道,你就敢当了。
于是先掩上了门,然后拉着玉清的手,同在一条春凳上坐下,把自己家里这件事,详详细细的告诉了她。然后低声道:“天下事有这样凑巧,你就和玉蓉长得一样。你和玉蓉长得一样,我们也不能随便在你身上打主意呀。偏巧李家那孩子有一封信给大老爹,和你家翻了脸,愿意退婚。
玉清先听到张氏对玉蓉怀孕的报告,只是抿了嘴笑,听了这话,收住了笑痕,两腮通红,鼻子里呼哧的响了一声。张氏按了她的手道:“你先不要生气,等我把这话说完。李家大概也很知道你不愿意这门亲事,不然,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能把你接过去呢?他想着,反正是接不过去的,乐得在你身上挣一笔钱,所以他和大老爹商量着,要去了我们小河口庄子上二十多担租子,写了一封休书给大老爹转交。
玉清突然的站起来问道:“休书?
张氏拉了他坐下,笑道:“你不要慌,听我说,我说得急了。他李二狗什么东西呀!敢写休书休你。他的意思,也只是想那二十担稻子,写了一封信,要大老爹转交你父亲,说明你老不嫁过去,是有意赖媒,他也就不要你了。这样,你就不受李家什么拘束,愿意帮我们忙的话,就可以帮我们的忙。帮了忙以后,那封信也就烧掉它吧。你算没有过门,就帮他发了个小财。
玉清道:“我帮他们发个小财?那小流氓太不要脸了。这信呢?
张氏道:“在大老爹身上收着呢,你爹妈都见过了。姑娘,你听到很生气吗?你想穿了,也就犯不上和他们争那口闷气了。他会在你身上打主意,难道你自己不会在自己身上打主意?你家庭穷得很啦,可望你能帮家里一个大忙。
玉清笔直了视线,望着窗子外的青天白云。约莫发呆有三分钟之久,然后问道:“请大老爹把那信给我看看。我不认得宇,大老爹可以念给我听。
张氏笑道:“哟!我的姑娘,你还不相信呢。别的事情可以撒谎,这种事情怎么可以撒谎呢?我去叫他来。
于是她到帐房里去把蔡为经引到,大老爹看到玉清,满脸是笑,向她深深的点了个头道:“大姑娘,现在我求着你了,你可不要搭架子呀。
玉清红着脸,两只乌眼只是定了神的向蔡为经望着的。
蔡为经和他打招呼,她是勉强的笑了一笑,只是在嘴唇皮里,略略的露出几个白牙齿。蔡为经笑道:“大姑娘,你生我的气吗?
玉清这才笑道:“那我怎么敢?不过这消息是大老爹带来的,我总也要向大老爹当面请示一下。
蔡为经也不多说了,又在身上把李二狗那封信掏了出来。他当门站住,先拦着玉清的去路,然后两手捧了那张八行纸念着。玉清瞪了两眼,站在屋子中间,把这话听下去。蔡为经把信念完了,她一跺脚道:“姓李的这小流氓,太没有廉耻,为了二十担租稻就把我出卖了。
说毕,哇了一声哭了起来。人坐在春凳上,掀起衣襟,只管揉擦眼睛。蔡为经慢慢地将信收到小褂子衣袋里去,他不慌不忙,向她连连摆了两下手道:“姑娘,你是很有志气的人,怎么一点主意没有就哭起来了哩?他虽然是你的未婚夫,这条身子可是你的,你的身子,你当然可以作主。他出卖你,你就让他出卖了吗?
玉清听东家老爹这句话,倒是很入耳的,这就擦干了眼泪向他点了两点头道:“当然我不能让他出卖。只是他这封信写得太是气人。
蔡为经见她已是不哭了,这就态度更和悦了些,笑着向她点了两点头,对张氏道:“拧把手巾来,先让大姑娘擦把脸。
张氏果然去拧了一把热手巾来,双手递给玉清。她说句不敢当,站着接了。蔡为经坐在她对面椅子上,只是吸着纸烟,并没有说话。玉清将毛巾擦过了脸,张氏又斟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上去。她接了那杯茶坐下慢慢的喝着。蔡为经看她的脸色,已是平和得多了。这就笑道:“一个大姑娘,无论是怎么一个人,听到信上这样的话,谁也会生气的吧?何况你又是这样人才出众的人呢?这话又说回来了,像李端才这样人物,他根本不成材料。我的话可直率一点,你若是真出阁到李家去了,就成了那俗话,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张氏斜坐在一边,一手斜靠了桌沿,望了他两人,这就插嘴笑道:“这还用得着你说呢。也就为了这个,把大姑娘青春耽误了。依着李家,早把大姑娘接过去了。从小定的婚姻,真是不好。
蔡为经道:“既然如此,那我们正巴不得他肯写这封信了,为什么还生气呢。要不然,王府上想和李家退婚,哪还不是一件容易事吧?
张氏道:“李二狗这封信,也不过是写出来骗你那二十担租稻罢了,他真肯退婚吗?
蔡为经道:“有了这封信,先是个把柄,只要李府上把手段作得绝绝的,这婚事也没有什么退不了的。
玉清虽没有说什么,但是听到他两人一唱一和,话多少是有些入耳。端了那杯茶,慢慢的抿着,就把话听了下去。
张氏向玉清横扫了一眼,然后向蔡为经道:“怎样叫作得绝绝的呢?
他道:“那就是让李家没法子反悔。你不是写信说要退婚吗?就退婚。无奈婚姻大事,不是三天两天可以成功的,要不然,立刻和大姑娘另说成一头亲事,这就……
张氏道:“你不忙,我就拦你一句话了。我们这里现成一个局面,将计就计,就辛苦大姑娘一趟,到九月初一,和我们到冯家去当回代表,李家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简直就告诉他说,你把王家姑娘出卖二十多担租子,王家自己不会捞这笔财喜吗?
蔡为经道:“不!若是大姑娘真肯帮我这回忙的话,我一定要在银钱上多多的帮王好老一点吧。二十担稻子,那太少了。大姑娘,你有所不知。我那个亲家是位县参议员,下届还有参议长的希望,我怎么敢得罪他呢?只要能圆成这个局面,我拚了花半场家产是不在乎的。
玉清听到这里,自己打破自己的沉默,微微的笑。蔡为经道:“我这不是什么假话,什么优厚的条件,都对你父亲说了,他和你母亲,都千肯万肯,因为我和你家解决困难不少。第一,你家的欠租我不要了,今年应交的租;我也不要了。第二,我负责给你家盖上那三间烧掉的草屋,那屋不是你烧掉的吗?还让你给家庭盖起来。第三,我另外送你父亲十担租子。至于对你呢,所有和玉蓉置的出嫁衣服首饰,都归你,这和你家大有帮助呀。
玉清哦了一声,笑着还没有说话呢。王好德却在窗子外插言道:“姑娘,你看可以做吗?你若是不肯去,东家和我们的交情,可就要失了。那也不好办不是?
玉清听着,垂了头约莫想过四五分钟之久,然后一拍桌子突然站了起来道:“好!我去走一趟。我不去,李二狗的财喜也没有了,我家里的财喜也没有了,东家的祸事也抗不过去,将来少不了都和我算帐。但是,我也不能白去,那点衣服首饰,算不了什么。我听听东家的,能够给我多少钱?
她说着话,可把两手叉了腰向蔡为经望着,两只腮帮外也就鼓起来了。蔡为经看她那神气,倒是去定了,便点着头道:“大姑娘,你说吧,只要我力量办得到的,我一定照办。
玉清道:“我不要租子,今年吃了,明年还吃不吃呢?你写张送字,送我爹二十几亩田,让他可以养一辈子老,你干不干?只要你答应了,我从即刻起,就不回家了,在你家里等着作新娘子,你看痛快不痛快?
蔡为经道:“痛快!姑娘,我也回答你一个痛快,就送你家二十亩田,这田不挑远不挑近,就是在你家佃种的田里分出二十亩,这送字我今天就写。
玉清站着出了一会儿神,又很沉重地点了两点头道:“好吧,这事情就是这样办。据我想,我和三姑娘的相貌,很是有点相像,瞒是可以把人瞒过的。不过装病以后,冯家让不让新娘子在家里养病,那可是难说。
蔡为经道:“也没有什么难说。新娘子回到了娘家,我就可以作主。不过,那天晚上,可要大姑娘你自己作主呀。
玉清没有回答这句话呢,窗子外她的母亲刘氏又插言了,她道:“只要东家老爹肯让我作伴娘送过去,我保险,姑娘能作主。
说着话,刘氏可不像王好德那样拘谨,侧着身子,就由房门口挤了进来了。玉清对母亲看了一眼,“哦
了一声很长的语音,又把头连点了几下道:“原来你们瞒着我,早就商量好了的了。这件事,我本来不愿做,但是我为了要出我这口气,我就冒险试上一试。好吧,我在这里冒充新娘子等着花轿来,不回去了,你们都发财吧。
王好德这时由房门口伸进头来,强笑着道:“孩子,我们也不见得是愿意的呀。东家老爹再三的和我说着,你看我有什么法子老不答应呢。
张氏见所想的事,已是完全办到了,千斤担子算是落下了地,不要说闲话把事弄僵了,这就向王好德笑道:“不要说这些话了。彼此帮忙,我们总算是走上一条路了,大家都到前面帐房里去坐着,我好好的作一餐晚饭大家吃。
玉清倒是坐着没动,等大家都走出去了,这才向张氏笑道:“东家奶奶,我倒要问你一句话了,现在我是答应给你们去当回代表了。可是你们三姑娘,倒底是什么意思,我可不明白。她本来提起我的名字就头疼的,现在让我去当她的代表,她愿意吗?
张氏道:“打着灯笼哪里求这样的人去?她还能说不愿意这句话吗?
玉清道:“东家奶奶虽是这样说了,我还是不大相信,我要求你引着我去见她一见。
这个要求,教张氏感到相当的困难,向她笑着摇摇头道:“她怎么好意思见你呢?
玉清道:“那不行,我们迟早是要见面的。若是到事后见面,三姑娘那个脾气,还说我顶着这号买卖做呢,那就难说了。
说着,她噘了嘴,闷坐在春凳上。张氏偏着头,想了一想,笑道:“我也不敢违拗你的意思,等我先去和她说一声。
玉清道:“我想,她现在不会像以前见了面就骂我了。先不去通知她,也没什么关系。
张氏道:“她还骂人呢,我们见了她,少骂她两句也就够了。好孩子,你等我一等,我去叫她去。
玉清还没有答言,张氏手上拿了一把钥匙走了,像是去开锁似的。一会儿工夫,她真领着蔡玉蓉来了。玉蓉穿了件特制的蓝布短夹袄,腰身肥大,那肚皮囊子像是在胸前垂了个包袱似的。
她走了进房,完全改变了以前的态度,向前握着玉清的手道:“我妈说,托你帮忙的事你完全答应了。这是下井救人的事,难得你这样有义气,我不知道要怎样说谢你才好。
她一面说着,一面摇撼了玉清的手。脸上不是羞,也不是发愁,分明是在笑,而又紧锁了两道眉头子。玉清在这几年以来,就没有见过她有这样和蔼的面貌。手还让她握着呢,又不能猛可的抽了回来,这就也带了笑容道:“我也是没有法子呀。东家老爹和东家奶奶老是说着,我怎么推辞得了呢?三姑娘,你以后见了我,不拿口沫喷我吗?
这句问话,把玉蓉逼得是更觉两脸通红了,连颈脖子都涨红了。同时,两只眼睛的眼皮都羞涩得垂下来,要睁不开了。这才收回了手去,扯着玉清的衣服道:“你坐下来我和你谈吧。以前的事,你不要提了。我也是为了父母两人的面子,只好由他们去搞,若是依我的意见……
张氏立刻瞪了眼向她望着道:“依你的意见?还依你的意见,那就全完了。你父亲本来是要多多联络几位绅士,搞一个参议员,还指望着冯家大大帮忙呢!玉清,你不要和她说什么,她已经不是我的女儿了。
玉蓉挺了个大肚囊子站在屋子中间都觉得有些不稳当,手还扶了桌子角呢。本来她和玉清说话的时候,就不住的抿了嘴,好像把无穷尽的怨气,都要由口里顺着口沫咽了下去。眼皮垂下来的时候,眼角里就有泪珠在转动着,这时张氏一喝骂,她实在忍不住了,嘴唇皮一阵哆嗦,两行眼泪由眼角里一齐滚了出来,几行泪线在脸腮上牵挂着。张氏将手连连的挥了几下道:“你哭什么?我为你是哭都哭不出来了。若不是玉清担了这血海干系帮上一阵忙,老实说,你父亲就要上吊。
玉蓉带着哭音道:“上吊就上吊,我的婚姻,有我的自由。
张氏道:“婚姻是有你的自由。你有本领,你满中国自由去。为什么花家里的钱,吃家里的饭?这还不算,你肚子里那块孽障没有地方卸掉,为什么还要到家里来啊?你只是口里说得硬,惹出了祸事乌龟缩头,还是躲在家里,让别人给你顶石磨。
玉蓉突然的将身子一扭,就向门外跑,一面骂着道:“你骂我干什么?你作上人的,根本家教不良,不能管教你的儿女。你叫了人来,当面侮辱我,你这就有了面子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就向外跑。张氏也是气得涨红了脸,手扶了桌沿,瞪眼望了窗户外面,口里连连的说着,你看你看。很是有了几分钟,她才回过脸来向玉清道:“你看她这个样子,还是这样的放肆,这样的女儿,要她作什么?
玉清笑道:“你老若是心里和口里一样,那就好办了。你反正是不要的女儿了,你管她这回事怎样的交代呢?你让她自己去抵挡,大不了是退婚吧,陪人家几个钱吧,也就不必花上这么些个钱,找着我们父女说上几天几晚的好话了。
张氏见玉清先是带了笑容说着的,慢慢地将笑容收了起来,把腮帮子就绷着了。她就笑道:“大姑娘,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们还不就为的是这个吗?
说着,她伸手摸了两摸面皮。玉清点了头笑道:“你老这话说得有理。不过这事若是办得不好,我们姓王的可就大大的没有面子了。
张氏道:“所以啦!这事我们要小心谨慎的去作。办得不好,我们不更是糟糕了吗?不说了,不说了。陪我到厨房里去作晚饭去。
说着,拉了玉清就走。张氏的卧房门外是一道长的小天井,在天井另头,是个双合门,关着个小院子,那就是玉蓉所在的特殊地域。她正是站在那小院子中间,手扶了一支竹子,昂了头在想什么。玉清看到就问道:“那间院子就是三姑娘享福的地方?
张氏哦了一声道:“我还没有关上这院子门。玉蓉,你为什么不到屋子里去,你还要现宝?
玉蓉望了她一眼,鼓着腮帮子没有作声。玉清点了头笑道:“小宝宝大概快出来了,准是又白又胖的一个小宝宝。
张氏哎了一声,手还是拉了玉清走。玉清偏不走,她向玉蓉的大肚子看着,笑道:“我什么都长得和三姑娘相像,只是这个肚子不像。现在三姑娘和我长的大为不同了,用不着见我就吐口沫了。
说着“咯咯咯
地狂笑,笑得肩膀上下乱耸。玉蓉手上,始终是扳了那根竹枝的。竹枝是弯得像把弓一样,这时她猛可的一放手,那竹枝向天空里一刷,呼的一声响,她变着脸子正待有话要说了出来。张氏赶快跑了过去,卜通响着把双合门关了,立刻将挂在门环上一把大锁锁着,然后回转身来向玉清笑道:“大姑娘,你何必还挖苦她,这罪也够她受的了。
说着,还是走过来牵了玉清的手。玉清笑道:“本来是真话吗!以前见了三姑娘,她就拿口沫喷我,我穷人家女孩子不配和她长得相像,现在还是靠了我这穷人的孩子救了你们一家的面子呀。
张氏轻轻的拍了她的肩膀笑道:“好了好了,你已经出气了。
玉清得不着她们的反攻,也就只好一笑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