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绅士们,奔走各庄,挑拨是非,也和解是非,他们的第一个目标,自然是弄几个钱花。第二个目标,就是随时去白吃白竭。这样既可以省掉家里一顿,而且还可以增加些营养。吃人家事主的,总比吃自己的好些。所以曹四老爹在蔡家吃饭时,他又约着要到王好德家里去。这样,他又可以在王家吃一餐了。当午又是个酒醉饭饱,和蔡为经说到太阳偏西,方才回家。次日,又在烧午饭的时候去见王好德。这老农是刚由田里耘草回来,两条腿上,兀自黄水淋漓,夏天在水田里工作的人,穿衣服是热,不穿衣服是晒,于是在肩膀上搭了一块蓝布围巾,和头上的草帽相配合,遮盖了半截身子。王好德走到便门口,站在一棵柳树荫下,将耘草小耙子,靠了树干放着,那块蓝布围巾汗湿透了,像是水洗过以的,他拧着那围巾上的汗,像漏斗眼里的水向下淋。然后手拿了草帽,在胸脯面前扇着。曹四老爹收着他撑的布伞,慢慢的走到面前,笑道:“王好老,辛苦了。
王好德听他的称呼,又客气了一点,显着彼此交情进步了。笑道:“四老爹,你大概又为我们的事忙着了,快请家里坐。
曹四老爹一听这话,人家就有相敬相亲之意,于是笑道:“我们至好,跑几步路算什么。
说到这里,他走近了两步,对着王好德的耳朵,低声道:“有钱的人,脾气大,话也难说。为你这欠租的事,我到蔡家去了两次,可以说我是说得舌干唇焦。到了昨天下午,总算有点眉目。唉!这种地主,真可以叫声打倒。
他说到这里,还表现了他意志的坚决,将脚在地面上重重的顿了两下。王好德看他这样子,当然是十分同情的人,也就满脸表现了兴奋的颜色,向他抱着拳头,连说四老爹你是好人,你是好人。
他说过第一句,想不出第二句来换着话说,所以第二句还是那四个字。第二句说完,第三句依然变不出花样来。还是曹四老爹不肯失掉机会,点了头道:“我们到里面去谈吧。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他又抖了一句文。当然,这种文言,王好德是懂得的,就引了曹四老爹进门,他的作风,和上两次有点不同。他坐下之后,就将蔡为经大骂了一顿。王好德坐在旁边,倒不好说什么。直等他骂了二三十分钟,王好德笑道:“四老爹,你也不必生气,我欠他租子,乃是真情。我只能说我没有钱没有粮还他,我并不想赖他的。
曹四老爹点了两点头道:“王二叔是天生公道人,肯说这种话。不过在他那意思,你光是承认欠他租子,那还不行,你得和他办点手续。
王好德连点了几下头道:“那意思我明白,上次四老爹也和我说了,无非是让我写一张欠条,我就照写给他吧。
曹四老爹见他这样慷慨的答应了,倒为之默然。今天王家没有预备纸烟招待,只是主人取下腰带上挂的那支旱烟袋,放在小桌子角上。曹四老爹对于这种招待,倒是将就了。取过旱烟袋,在旱烟袋上挂的烟荷包里,撮上些烟丝,慢慢的在烟袋头子上放着,他是在借了这个缓慢的动作腾出工夫来想心事。王好德取过墙上挂的蒿草香绳,给他点着烟,笑道:“为了我们穷人的事,老是让你们这样费神,我们将来是怎样的报答你呢?
曹四老爹笑道:“言重言重。我在乡下,承大家看得起我,遇事都要我跑一两趟腿,我怎能不尽力而为。借条,我今天先和你起个稿子,念给你听。等你同意了,我再拿去给蔡为经看。他没有话说了,然后我亲自带你到蔡家去当面画押。
王好德哎呀了一声道:“那要四老爹跑多少次路呢?
他摇摇头笑道:“那倒不要紧,我又不种庄稼,什么时候,也是闲着的。不过这样一来,少不得又要叨扰蔡家和府上两餐饭。
王好德笑道:“那也太值不得说了。四老爹为我们的事跑路,难道还要你饿肚子吗?不过没有好的吃就是了。
曹四老爹一听这话,这样的饭食,算也有了着落,大为起劲,就叫王好德到邻居家去借了一副笔砚,和一张草纸来。他伏在桌子上,口中念念有词,起草了一张借条,连涂带改,费去了三十分钟的工夫,然后放下笔来,将手一拍桌沿道:“这一张借条,写得四平八稳,你们两方,都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我念给你听。
于是两手捧了纸条念道:
为立借条事,立借条人王好德。兹因去年应交东家蔡大老爹印为经名下租稻,欠有七石五斗整,理应早日交清,奈以家中用途不凑将租扯用,至今未曾交割,十分抱歉。现经中保说合,一俟秋谷登场,一并交送。在拖欠期间,当按租周息二分起息。家中养猪两口,可作保证。空口无凭,立此为据。
立借约人王好德保人曹虎翔王好德在一旁静静的听着,问道:“四老爹,怎么把我两口猪也拉扯在内呢?
曹四老爹笑道:“这不过一句空话,譬如我也写在上面作保,你交不出租来的时候,蔡大老爹还能拉我去当租稻吗?
王好德点点头道:“四老爹说的是。借条上只写了把猪作保,并没有把猪抵钱,猪和人一样,只是作保罢了。不过这二分起息,从那时起呢?
曹四老爹笑道:“你什么日子立借约,什么时候起息,这还用得着问吗?
王好德又点了两点子头道:“不过四老爹说可以抹零,现在并没有抹零啦。
曹四老爹笑道:“你真是个老实人。在字面上,你落得君子些,到了交租的时候,你请上一桌酒,邀上几位中人。世界上决没有作中人偏着东家的,那时候大家和你一说合,当然是东家大大的推让一番,岂但是抹零而已。
王好德手摸了下巴,想了一想,问道:“这样子办,自然是好。但是四老爹的借条上都说了,口说无凭,这将来和东家办交涉,口说有效吗?
曹四老爹将身子一扭,扭得连头也转了两个圈子,笑道:“那丝毫没有问题,我姓曹的给人作一件事,一定前前后后,都顾个周到。
说着,先伸手拍了两下胸脯,然后又竖出个大拇指来,半昂着头,脸色板得端端正正的。王好德看他这副神气,也就很是相信。正好玉清提了一篮子菜回来,脸上晒得红红的。她将头上搭的一条湿手巾取下,一路叫着好热进门。看到了曹四老爹在座,立刻笑着相叫。曹四老爹笑道:“大姑娘,你看,我又赶着吃午饭到你家,少不得要打扰你家了。你脸腮上晒得这样红,快去凉凉吧。
玉清站着出神了一会。她把菜篮子放在面前地上,将脚踢了一下篮子,正了脸色道:“为洗这篮子菜真倒霉。
说着,她又噗嗤的笑了。王好德道:“你遇着了什么事?
玉清道:“我在塘里洗完了菜,提着篮子回来。遇到两个人,倒也是绅士的样子。有个五十上下的人,只管对我望着。我看他那么大年纪,嘴上一把黑胡子,也没说什么,我低了头走我的。另外有个人三十来岁,穿了短衣服走路,手上还搭了件长衫,是个斯文人了。他倒和我点了个头说:‘三姑娘,你真勤快呀。这位老先生姓冯,我们到府上去拜访蔡大老爹的。’我才想起他们认错了人,那个冯老头子,准是蔡大老爹的亲家翁。我一扭头就说,我不姓蔡,我姓王,我也不再理他们就回来了。
曹四老爹道:“那个黑胡子,是长方的脸,额角上有个大黑痣的吗?
玉清道:“对的。
曹四老爹两手一拍道:“这家伙是个酒坛子,和我比过两回酒,真不错。他会亲家来了,少不了大喝两场,我找他去。
王好德道:“你在我这里吃午饭呀,虽然我没有蔡府上的菜好,我倒是诚意的。
曹四老爹红了脸笑道:“我并不是去赶他一顿吃,我和姓冯的有话交代,下午去,恐怕他走了。我这就去,顺便也可以把你们的事解决了。
说着,他把写的那张借条,揣进衣袋里,然后将放在桌子边的布伞捞起,起身就走。
王好德因他来了,很出了一番力气,茶也没有喝一碗,甚不过意,直送出大门外来。曹四老爹想到冯老头来会亲家,蔡府必是盛大招待,自必鸡肉鱼虾好菜全有。中午虽来不及炖鸡汤,而他们家子鸡也不少,这时候新辣椒正嫩着,必然是炒辣子笋鸡,还有瓠子烧肉块。他心里幻想着这可口的好菜,眼望天上的白云,就像一块大肥肉,早是魂飞到蔡家的饭桌上。后面有人相送,他并没有理会。他一口气跑到蔡家大门口,就遇到小长工提了小篮子向外直跑。问道:“匆匆忙忙,要向哪里去?
小长工道:“我们亲家老爷来了,上镇市上去买些新鲜肉回来。天热,案子上,肉不会多,去晚了,怕买不到呢。
他说着话,更不停留的走了。曹四老爹心里暗暗叫了声活该有口福。奔到蔡为经书房门外就叫道:“大老爹,你吩咐我的事,我已经办来了。这些佃户,没有一个成人的。我和他说了多少话。他才……
说着话,他已走进了屋子,看到一位长方脸黑胡子的人,立刻将布伞向旁边一丢,抱了拳头,深深的作了三个揖道:“冯二老,彩堂先生,冯参议员,我们的民意代表。
这位冯彩堂县参议员经他这一番恭维,也就有礼相还。笑道:“幸会幸会。我给你介绍,这是刘百立参议员。
他说着,指了一位同来的中年汉子。曹四老爹又是一阵揖,笑道:“难得,遇到两位民意代表,我得多多请教。
他周旋了一阵,也不问主人是否相留,就坐下来了。
蔡为经对于这位县参议员亲家,倒是钦佩非凡的。他这时在屋子里陪客,并没有工夫谈欠租问题。但看到冯彩堂对姓曹的,很是客气,他也就不置可否了。好在曹四老爹在乡下是个万事通,两位来宾无论说什么,他也可以帮腔,南天北地,足谈了两小时。主人除了茶烟供客,还有干果碟子佐茶,说久了也并不淡口。接着就是大长工来相请,到堂屋里去午饭。曹四老爹这才打了个哈哈,站起来道:“只管和冯刘二公说话,把时间也忘了,我当告辞。
蔡为经道:“你当和我陪客,怎么说走的话?
曹四老爹把丢在墙角上的布伞拾了起来,笑道:“不,我回去还有点事,我也得把正务交代交代。
说着,把口袋里写的那张借条草稿取出,递给蔡为经道:“大老爹,你看,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我原来写的比这还要切实些,王好德那家伙狡滑得很,他虽然不认识字,他要我一句句的念给他听,我只好改成这样子。
蔡为经看了看,点着头笑了。冯彩堂问道:“曹先生什么大手笔?亲家看了,甚为赞成。
蔡为经就递了过去给他看。冯彩堂看过之后,手里拿了纸条,另一只手摸了胡子,微微的摇摆了头道:“将猪作保,这是创举,不必了。佃户若是好佃户,将来和他理论起来,这借条倒见不得人。人家看了,说是东家太凶,连佃户两只猪都计算在内。
蔡为经笑道:“这原不是我的意思,这笔就免了吧。
曹四老爹笑道:“二位可说宰相肚里好撑船,宽宏大量。见了王好德我当宣布二位的德意。好吧,我明天引他来写借条画押,告辞告辞。
说着,连连拱手。蔡为经笑道:“全乡下的人,都吃过午饭了,你打算到哪里去?你若是走了,不是客气,倒是见外了。
曹四老爹提着手上的布伞,摇晃了几下,作个沉吟的样子,笑笑道:“好吧,那我就叨扰吧,改天我也得请请两位民意代表。冯刘二公在这里多玩两天吗?
冯彩堂道:“我们是路过此地,顺便就看看我们亲家。
说着话,大家一同走到堂屋,堂屋正中间,拉开方桌子,将椅子围着,桌面上摆满了菜碗,碗里的菜,都是堆起来的。桌角上放了一把瓜式锡酒壶,四老爹嗅到一阵肉香,又嗅到一阵酒香。他也不知什么原故,嘴里的清涎,立刻充满了,他咕嘟一声,伸着脖子咽了下去。
主人一阵谦让,引客入座。曹四老爹扶起筷子,嘴里没工夫说话,倒反是安静了,他准有十五分钟不曾开口说话。还是那位刘百立参议员引起了话锋,他笑道:“我今天到这里来,几乎闹了个笑话。我把一位洗菜的姑娘,当作蔡小姐招呼。我在县里,遇到过蔡小姐的,本来她是个学生装束,怎会乡下打扮呢?但我当时没有想到这是错了。
冯彩堂笑道:“我这位未过门的儿媳,我也见过两面的。连我也认错了,何况你呢?
曹四老爹正想说什么。蔡为经先抢着答道:“十八九岁的女孩子,相貌身材,大致总是那样。亲家,你那儿媳妇,非常的好强,她就怕人家说她和乡下姑娘一样。她的理由,乡下姑娘,都是没有知识的。
冯彩堂微笑着,点了两点头道:“若根据这一点,倒是说得通的。现在时代是变了,不要瞧不起乡下人啦。
曹四老爹举起酒杯来道:“好!冯参议思想平民化,恭贺一杯。
说着端起杯子来先干了,冯彩堂当然也就陪着他干了这杯。他自提着酒壶,将杯子满上了,又对刘百立道:“先生当参议员是我们这一县之福,年富力强自不必说了。光是先生的大号,百立两个字,就适于建国,恭贺一杯。
刘百立道:“兄弟不会喝酒。
曹四老爹笑道:“那么先请用点菜再喝。
他拿起筷子,对菜碗里连连指点了几下。先夹了一块半肥半瘦的肉吃了,然后又夹了一块鸡吃。见别人还是不喝,他笑道:“刘参议员随便,兄弟先干了。
说毕,把杯子端起来一饮而尽,而且表示了他的努力,将杯子喝得刷的一声响。但是桌上人只有报之一笑,并未同干一杯。曹四老爹觉得今天这顿午饭,是整个月不遇的良机,他并不放松,在四面八方逢迎主客之下,闹了个酒十醉,饭十饱。饭后,冯刘二人,倒真是要赶路,只谈了会子话,也就告辞。蔡为经笑道:“我们两亲家,几个月不见面,见了面又不能多谈。
冯彩堂道:“我没有什么事。不过你那女婿,为了下半年考大学的事,也许要来和你谈谈。现在孩子赶高中毕业的功课,分不开身。二来孩子又没过门,总是难为情,暑假的时候再说吧。
蔡为经知道是一句闲谈,也就随声附和着,把客送出大门而去。曹四老爹还等那借条的结果,依然在书房里坐着。蔡为经回来了,他向主人连拱了几下手,笑道:“多谢多谢,这顿好菜好酒,吃得我晕过去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关于王好德欠租的事,你老意思怎么样?我明天把这事办结束了。
蔡为经道:“好,就照着你的话办。我亲家公说了,拿猪作保的事大可不必,我也就大方些吧。借条上他亲笔画了押,又有四老爹作保,也不怕他再短租的。
曹四老爹今天是心服口服,将那张草稿要回来,道谢而去。次日,他不便再吃蔡家的午饭。过些时候,到了王好德家,见了面就说:“王二叔,我不便常打搅,你家吃什么给我添双筷子就行,什么也不必预备了。吃完了饭,我们赶到蔡家去办完那件事。我昨天为什么赶了去,就是借了他亲家公当面给他说情,让他驳不下来。我说人家欠你粮食,并不欠你的猪肉,将猪肉作保的事给免了吧。他先是不愿意,后来我说,他不肯,我就不管这事了,他才答应了。老实说,我们作小绅士的人,是替穷人说话的。
王好德听说,着实道谢了一番。他们家里,原是吃大麦糊,就另外焖了一小锅饭待客。没有菜,也炒了两个鸡蛋,和一碗小毛鱼干。酒是王家储藏的,也煨了一小壶。这是曹四老爹奔走借条最后一次收获了。饭后,双双到了蔡家,当着蔡为经的面,写好一张借条,由王好德画好了押。四老爹作保的人也画了押,将借条双手交给蔡为经。他将借条从头看了一遍,点了头道,“这事就这样解决了。王好德,这是四老爹的面子,要不然,我是不能答应的。到了新谷登场的日子,我是根据这借条说话,那是不能再打擂台的。你把我的田,种成什么样子了,我作到理直气壮,就要收佃的。
王好德见了东家,向来就没话说,口里连称是是。他心里想着,东家有了这借条只有更厉害,这借条反造福于他,是不会有个幻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