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北海对于朱月英,只是那怜惜的一念,原是说不上爱情,及至在那怜惜一念的当中,慢慢地加深,也就慢慢地添上一点关切的心事。这种情形,北海是不愿人知道,也想不会有人知道。现在就是贾多才自己,把月英的事来见问,仿佛自己所为,多才已经十分清楚,这倒叫自己不知道答复什么话是好。红了脸子,口里噜嗦不清的答道:“那……那……呵!我并不认识她,不过有一位程先生和她……也不算认识,同住一家旅馆,眼熟而已。”
贾多才笑道:“这是没有关系的。于今男女社交公开,大家交个朋友,这有什么要紧?”
北海臊得低头,举起杯子喝了一口,因低声笑道:“想不到贾先生为人,倒是这样的开通。”
贾多才笑道:“这无所谓,在潼关以内,大家看到这种情形,或者以为有点出奇。可是在上海呢,女人是不必和前夫把婚姻关系脱离干净,这就可以同另一个男子同居。而另一个男子,大可以同那女人公然同进同出,并不避人的。”
北海真觉得他这话过于露痕迹,在举了筷子的时候,向他偷看着,只见他神色自若,筷子放到碗里,慢慢儿地去挑拨着菜,左手扶了酒杯子,待举不举的,脸上只是推出笑容来。因笑道:“我今天是受了敝同宗之托,来接洽买卖的,这种开玩笑的话,留着将来有功夫的时候再谈吧。”
贾多才拿起酒壶,在各人杯子里,全斟了一遍,笑道:“买卖得做,笑话也得说,这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我们先谈买卖吧!我看你两位所要的价钱,老实说,恐怕不容易得着受主。至于我们这里呢,那可不同,是银行投资,这一投下去,不见得一定挣钱,可也不至于失败到哪里去。这话怎么说,因为办商业,总是资本越大,挣扎的工夫越久,挣扎得越久,自然也就挣钱越多。”
他说到这里,似乎很得意,只是摇头晃脑,接着向下说。可是他尽管说了这样一大段,北海还不知道,他什么用意,只是喝酒吃菜,专听他的。王实诚更不会研究什么经济,现在听他这样发了一段子理论,他只是挺了胸坐着,用手扶着放倒的筷子头,把筷子比齐来,或端着杯子碰了嘴唇边,微微呷着一点儿酒。贾多才看到人家全是静静地听着,他又道:“做生意的人,既是预备大量的投资,只要办的事是他所合意的,那自然就不会爱惜钱。所以你们这两块地皮,如果能够卖到我们手上来,你们所需要的数目,那总是好商量的。”
北海看到杯子里面,还有大半杯酒,于是端起来一饮而尽,笑道:“我们若是把贾先生的话,照实的告诉了那一批卖主,恐怕他们不但不肯落价,反而要涨价起来呢。”
贾多才将手上的筷子向桌上一按,微偏了头向北海望着道:“这是什么原故?”
北海笑道:“一件破衣服,若是有两个人抢着要,那衣服还得涨钱呢,何况是一块地皮。”
贾多才道:“二位王先生的意思,是不愿意卖给我们吗?”
北海笑道:“我们出卖地皮,只挑有钱的主儿上,谁多给钱就卖给谁。”
贾多才沉吟了一会儿,笑道:“那也好,让二位先回去问问。我现在假定一个数目吧,无论是谁,只要他出了准价钱,我们这里,一定比他再加上一千元。比如人家出一万二,不能再加了,我们这里就是一万三。”
北海摇摇头笑道:“贾先生这个办法,有点儿不妥。倘若我和别人做好了圈套,把价钱讲得大大的,贾先生也能照样的加上一千块吗?”
贾多才又抬起手来,在耳朵边,连连地擦了几下,笑着微微地摇了几下头道:“我想着,总不至于如此吧?比方说吧,你真是把价钱定得高高的,出乎人情以外,你想我也能再加上一千块吗?你王府上人,若是真打算卖了这块地皮,腾挪几个钱来用,自然愿意把生意做成,也不至于把地价抬到不可收拾的。”
北海淡笑了一声道:“那也不见得。有道是业不卖谋主。”
贾多才端起酒杯子来连喝了两口,接上又斟了一满杯,端起来,作个要喝不喝的样子,微笑道:“此话诚然。可是有那脾气古怪的人,有产业偏要卖给谋主。那为着什么呢?就为的是需多挣几个钱。”
说完了,突然地把笑容更加大起来,对着北海摇了两摇手道:“我说这话,并非劝你把产业卖给谋主。我是说我这个人的脾气就是如此,王先生,假如我有什么东西,是你所图谋的,我就肯卖给你,你相信不相信?”
他说了这句话,就瞪大了眼睛,向北海望着。北海也说不出来,是受了一种什么刺激,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热,连眼皮都有些抬不起来。贾多才这就不向他说话了,掉过来对王实诚笑道:“这位王先生,你可别多心,买卖不成仁义在,纵然这地皮交易是拆散了,我们还是朋友,在社会上做事,不能处处都瞧着钱说话,更不能处处瞧着生意说话,你老哥将来如有用得着兄弟的时候,兄弟一定还是帮忙,来来,王先生,我给你满上一杯。”
他说着话,可就把酒壶提起,向王实诚杯子里斟了去,笑道:“只管喝,喝醉了就到小弟房间里去躺着。”
王实诚见他招待得十分客气,面子上倒不能怎样去驳回,便拿起杯子来先喝了一口,嘴唇皮吧唧有声,笑道:“虽然贾先生想得到我们这一块地方,但是买主这样联络卖主的,倒也是很少,我们看在贾先生这一份交情上,我们总也要设法进行这件事。”
他口里说着,眼睛可就向北海看了去。北海手扶了酒杯子,脸上泛出淡笑来,无疑的,他对于实诚这话,有些不以为然。贾多才默然地喝了两口酒,向实诚笑道:“我想这块地皮虽然不是你二位的,但是你二位果然肯拿出两分主意来,我想这块地皮也就可以成交了。我不说假话,我实在是想这两块地皮,我希望你二位多多帮我一点忙。”
实诚对北海望着,微笑了一阵,可又没说什么,贾多才笑道:“我很想知道这里面的关键,全在北海兄一人身上。假使北海兄肯担一点责任,这事准是十拿九稳的成功。”
说着,右手按住了酒壶,左手拐弯过,伏在桌子上瞪了眼向北海出神。自然,脸上总还是带些笑容的。北海夹了一块带壳的盐蛋,放到面前。将左手一个食指,按住了盐蛋壳,将筷子慢慢地挑蛋白吃。可就微笑道:“贾先生给我这高帽子戴,也是不行,我是个尖头,高帽子戴上去,会晃动着下来的。”
贾多才竟忘了招待客人,自己提起酒壶来,斟了一杯酒,仰起头来喝了,似乎要借这杯酒,壮一壮胆,因而酒下肚去,随着把胸脯挺了起来。先正着颜色,随后又带些笑容,沉着声音道:“北海兄,你现在还没有结婚吧?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位朱月英姑娘,我决计解放她了。假如北海兄有意思,这倒是一段很好的姻缘。”
北海把面前酒杯子一推,红了脸站起来道:“贾先生,你这是什么话?你以为……”
贾多才立刻抢了过来,将他按住了,笑道:“我多喝了两杯酒,未免有点说酒话。可是我对于你阁下,认为是一位好青年,极愿意作为朋友。现在算是兄弟失言,买卖不必谈了,玩笑也不必开了,我们专喝酒,谈些别的事。我既是说错了话,应该罚酒三杯。”
于是取过酒壶酒杯,就站在他面前,连连斟了三杯酒,自己举起来喝了,笑道:“该罚该罚。原谅原谅。”
北海对于他这话,本来有些怒意,见他喝了三杯酒,就没有什么可说的,因也笑道:“我并非生贾先生的气,只因这话让别人听去了,很容易生出一种误会。”
贾多才看他那情形,已经不会生什么气的了,脸上的笑容又复加深了一层,回到自己位子上,随着敬酒敬菜起来。果然,在这一餐饭过后,贾多才始终没有提到过地皮和月英的一句话。这么一来,倒叫北海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只得和他道谢而别。他心里,同时也就拴了一个疙瘩,非见着程志前不能解除,因之出了小西天的饮食部,一直就向后面院落里走了去。只在程志前房间的窗户外站定,就看到张介夫穿了马褂,在对襟纽扣上,正正当当的垂了一块黄色徽章。自然,他满脸都是笑容,远远的就听到他道:“厅里这些人我全混熟了。薪水可真不少,六十块钱,还要打个八折。不过我的意思,并不在此。厅长也对我说了,不妨在厅里先混上两个月,外面有好缺,再放我出去。我想不就吧,一来介绍人的面子,有些磨不开,二来呢,有了一个差使在手,到底一个月有点收入,贴补贴补旅馆开销,也是好的。厅长虽是北方人,他在南方多年,和我们南方人说话,是非常之投机的,仿佛也是同乡一样,所以他对我说话,十分客气。”
志前在屋子里背了两手在身后,踱来踱去,把眉毛头子紧紧地皱着。看那样子,他心里也就烦腻到所以然了。北海跳着的到屋里来,笑道:“程先生,我有一件很有趣味的新闻报告给你。”
志前笑着点了两点头道:“报上登的很详细了,不就是贾多才的婚姻问题吗?”
北海道:“这件事真登报了吗?”
志前道:“你忙一早上连报也没有看到,你都干什么去了。”
北海望了张介夫一眼,笑道:“这事情……回头我再来报告罢。”
张介夫看了这情形,点着头也就走了。志前笑道:“你们的谈话,我已经知道了。刚才我也在那边吃午饭,听到老贾那一番话。你这孩子未免有点傻气,为什么拒绝他的贡献?”
北海红了脸道:“程先生倒听见了,这有些不像话。”
志前斟了一杯茶,站在桌子角边,将手捧住,慢慢地喝,眼睛可由茶杯的热气圈子里,向北海脸上看了来,笑着摇摇头道:“你所说的有些不像话,也许正是有些像话。”
北海偏了头向志前回看过去,两手按住了大腿,将脚不住地在地上打着点笑道:“程先生以为这件事是有些可能的。”
志前道:“老实说,那位贾先生娶这位朱姑娘,目的也不过是暂时取乐,因为在小西天的旅馆生活,太枯寂了,把朱姑娘找去和他做伴。可是为了这点小事,引得妇女界对他群起而攻,爱情损失事小,教他在西安进行的事业,受着打击,那关系太大。他是代表银行在这里投资的,假如弄得声名狼藉,事情办不成功,他在西安失了面子不要紧,回到上海南京去,也没有了面子,这就和饭碗问题,发生密切关系了。你要知道,这年头,一切问题,都是以经济为背景的。大概他先是为了面子过不下来,少不得感情冲动着,和人吵了起来。事后自己仔细一想,到底不能逞那一时之勇坏了饭碗,还是忍耐一时的好,让朱姑娘离开了吧。这个人既是他不能把持住,不如和你做个介绍人。你感激他,也许会在地皮上,帮他一些忙的,把主意想透了,这还是与他有益的,所以他有那一番话。”
志前是带呷着茶,带把话说,眼睛自在北海身上打量着,看他脸上,只管把笑容逐渐地加深,似乎他已经回想过来了,于是走过来,拍拍北海的肩膀道:“假使你肯信任我,听我的话去办,我可以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北海笑道:“程先生也未免误会我的意思。假如我有那分能力,我不谈什么婚姻问题,就硬出一笔钱,救了她一家三口了。”
志前道:“正因为钱的关系,已经过去,现在不过是爱的问题了。”
北海坐着是和桌子相近的,侧了脸看到桌子上的报纸,这就顺手把报拿起,双手捧着看。志前因他不答复,向他偷看着,见那举起来的报纸,兀自有些抖颤,是他由心里乐出,笑得太厉害了。因笑道:“我告诉你,你趁着这卖地皮的中间人资格,大可以从中捞一笔结婚费的。”
北海却不答复这句话,呀了一声道:“报上把老贾的事,登了这样一大段,所幸没有把名字登了出来。”
志前道:“呀什么?又是你一个莫大的便宜,这样留一线地步,让老贾去和缓各方面,你是这方面里面之一面,他也是敷衍敷衍你的。只要他肯敷衍,你就好进行了。”
北海也没说什么,将报按在膝盖上,昂头对窗户外望着,只管微笑出神。就在这时,却见胡嫂子抢着她那小脚步子,乱撞乱跌的由窗子外经过,一会儿功夫,他在张介夫屋子里叫起委屈来了。她道:“我们并没有请那些太太们多事呀。姑娘才嫁给人家几天,就要送了回来,那不是一桩大笑话吗?靠那百十块钱,我能养她一家三口多少天?求求张老爷去对贾老爷说,还是把那孩子收留了吧。”
又听到张介夫道:“那位蓝夫人要把这姑娘救出来,与贾老爷有什么相干?”
胡嫂子又说:“这蓝夫人还说是一位贵人呢,连一点三从四德全不知道。一个姑娘才嫁几天,那有又退回娘家的道理。我胡家虽穷,也不是那样不懂好歹的人家,她要回头,她到别家去歇着,我家里不能容留她。”
程志前这就向北海低声笑道:“你看这又是困难问题来了,她舅母不让她回去,这小西天里面,又不能容留她。”
北海道:“她现在在蓝专员夫人房子里,不很好吗?”
志前笑道:“无论什么地方的旅馆,总是集合着四面八方人物的,所以就是这小西天里面,也就产生了无数的妙闻。据茶房来说,那蓝专员在晚上叫了朱女士报告她的痛苦,他是表示着无限的同情,满口表示,她的生活,不成问题,一定和她想法。只这两句话,引起了夫人的疑心。昨晚整宿的看守着朱姑娘,眼皮都没有夹。今天一早,给了两块钱,就把这姑娘送回去了。可是她叮嘱了胡家人,不能让她回到贾多才那里去。贾多才一早就出去了,大家找不着人,全没有了办法,这位胡嫂子,已是来了两次,看来情形是很着急。”
北海红了脸道:“若是把这位姑娘,重新送到老贾那里去,不但是这些女太太们全没有了面子,而且他对于这位姑娘,更要虐待,那倒不如一刀把她杀了,还痛快得多呢。”
志前两手插衣裤袋里,在屋子里一步一步的踱着,脸上兀自露着浅笑,不肯收下。北海道:“看程先生的样子,好像是很高兴。”
志前笑道:“是的,我很高兴,到了今天,你可以知道我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了。”
说着,连连地耸动了一阵肩膀。北海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只管向他脸上看了去。志前笑道:“你当然是疑惑的,过了一会子,你也就明白了。”
说着,昂起下巴来,向外面院子里看去,就连连地拍手道:“说曹操,曹操就来了。”
北海向外看时,一个工人模样的老头子,匆匆地走了进来,只看他身上,溅了许多的泥点水渍,可以知道他是一位泥瓦匠了。他走进屋子来,将只裂成龟板纹的粗手,举起来,抱了拳头,连连的拱了几下拳头。志前指着北海道:“这就是那位王先生,你看,是一对儿吗?”
北海听了,倒有些愕然,向这两人看着。志前笑道:“我告诉你一件好消息吧。这位老汉姓张,为了从前在做工的时候,害了病,我对他说过两句安慰的话,送了两碗干净水,给他喝,因之我们彼此成了朋友了。这位张老汉,他有一件事托我,我们常有往还,对于朱姑娘的事,他也知道了。今天早上,他又来了,他听说朱姑娘没有地方驻脚,他就自告奋勇,说是他家里有破屋子空着,可以容纳他娘三个在里面住。至于饮食呢,这也另有了法子,不至于为难他们,你想,这不是一个好的转圜机会吗?这个消息,你愿意听不愿意听呢?”
北海听说,真不由得兴奋起来了,跳了两跳,上前握了张老汉的手道:“我真想不到的事,有你这样一位老汉出来帮忙,可见天下好人,全都是出在穷人里。感谢感谢!”
志前笑道:“你是怎么回事,这件事和你有什么密切的关系?要你去感谢人家?”
北海这就红了脸,说不出所以然来。志前这又轻轻地拍了他的肩膀道:“这不相干,我不过和你说着笑话罢了。”
张老汉又拱了两下拳道:“这不要紧。我们都是贫寒人,是要和贫穷人帮忙的。难得这位程老爷大发慈悲,肯把我那无用侄子,带上新疆去,又给我找了一份轻闲的事做,我全家都有饭吃了。程老爷教我死,我死了也闭眼睛。”
北海望了志前道:“什么?程先生要到新疆去?”
志前微笑道:“你觉得这件事我是出于突然吧?实对你说,我到西北来,并非像别人那样着想,要到沙漠里去捡宝物。我只是要找出一点矿苗来,让别人去开矿。惟有如此,我又想着,由西安到兰州,也就成了旅行家一条熟路,在这一条路上,不会更找到什么好东西的。现在要找东西,必得走向那没有人到的所在,远远的向新疆去。”
北海笑着将身子耸了两耸道:“那好极了。向来旅行家的目的,只是供着自己山水风景的欣赏,并不是去帮着别人。现在程先生去游历的出发点,就是寻出了矿苗,预备别人去开矿,这种精神,实在是可以佩服!”
志前向他看着,微笑道:“暂且不必讨论我的事,你说句切实的话,对于婚姻问题,能不能够完全自主。”
北海学了志前的样,也是把两只手插在衣裤岔袋里,低了头站着,只是微笑。当他笑的时候,把两只脚尖,不住地在地上点着。然后把脚后跟落下地,在地上打板似的点拍。张老汉在一旁看到,倒没有了主意,只是向他两人呆望着。志前笑道:“你若是不答复,我就认为你对这件婚姻,无意进行,这位老汉当面,我要把原议推翻了。”
北海急得由袋里扯出手来,将口袋扯得吱喳一下响,似乎是扯破了一块。他也顾不得去看衣服破了没有,两手同时乱摇着道:“程先生何必这样急?”
志前笑道:“我急什么,我们知道有一个人很急呀。我告诉你吧,那位朱姑娘和他祖母母亲,都可以脱离胡家,搬到张老汉家去住,他不要房钱。据茶房说,那贾先生的一百五十块钱,他们还分着一点呢,眼前吃锅块的钱,我想是不成问题。这样一来,至少有三个月的犹豫工夫,你在西安,不能想一点办法吗?我刚才亲自到胡家去了一趟,同他三人都商议好了。只是这位胡嫂子失了这样一个财神爷亲戚,心里很是难过,她还在托人转圜哩。”
北海听了,微笑低着头,倒没有说什么。沉思了一会子,忽然两手连连鼓了几下道:“这事我完全明白了,老贾那很容易对付。我要去找我本家一趟,程先生,有什么话,我晚上找你来请教吧。”
他抓起在桌上的帽子,向头上一盖,跳了出去道:“晚上再见,晚上再见。”
他所说的话,不是重叠了两句,就是重叠了三句,在再见声中,他不见了。张老汉看了这情形,他是另一个世纪的人,却是有些不懂,只是呆站着,志前笑道:“老汉,你看这位青年,不是很有希望的吗?”
他点点头道:“是的,他将来一定要做官。”
志前道:“为什么一定要做官,才算是希望呢?”
张老汉笑道:“你这样一个聪明人,为什么问我们这样的话?请问呵!不是做官的人谁能够在小西天里面住下。小西天的房子是我们经手盖的,盖完了房子,就不许我们这破衣服的人进来了,不是人应当做官才好吗?”
志前望了他,点了两点头,因道:“你果然是说得对的。这位王先生要做了官的话,你帮过他的忙,他一定要报答你的,你希望他怎样的报答你呢?”
张老汉抬起手来,搔了搔头皮,笑着摇摇头道:“我叫他怎样报答我呢?我这么大年纪了,还想图个什么舒服吗?我想,王先生将来做了官,给我们泥木匠做订一条会规,过了五十岁的人,多给一毛两毛的工钱,那就功德无量。程老爷,你是不知道,年纪大的人出力,可和小伙子不同,当时出力,已经是有些咬牙切齿。把工作过了,回到家里去,真会连话都不愿多说一句,晚上在炕上躺着,害了大病一样,只管发哼。”
志前点点头道:“你这是仁者之言。人生在世上,总是互相帮忙的。只要你把王先生的事办得好好的,我想王先生不会亏负你的。就是我从中做个说合人,看到你这样的卖力,也不能不感谢你。老汉,你只管去作你那预备好了的事。”
说着,他走近他的身边,用手轻轻地拍着老汉的肩膀,表示两个人那一番亲近着不分阶级的意味。这一下子,直鼓动得老汉眉飞色舞起来,他挺着胸脯子道:“程老爷,你不要看我年纪这样大,我这一腔子热血,只要卖给识货的。”
说着,伸开巴掌连连地拍了几下胸。程志前道:“你这一份仗义,提起了我的精神不少。”
张老汉道:“程老爷,你就说吧,还有什么事交给我去做,我若是有一点含糊,教你程老爷算白认得了我。”
志前望着他脸上,微笑了一笑,然后点点头道:“我倒没有别的事,还是为了别人。你不听听那位胡嫂子,还在那里哩哩啰啰,想出卖人家的骨肉,这还只有你这种本地老汉,可以说几句公道了,把她压了下去。”
张老汉站了静静地一听,果然听到那胡嫂子在院里喊叫,她道:“钱会咬人的手吗?这年月,有了钱就是贵人,没有钱就是贱人,做姨太太要什么紧?一不偷人家的,二不抢人家的,只凭了自己这条身子去投靠人家,混衣食饭碗,这有什么要不得。哼!扛枪杆子当土匪去,将来还可以当司令呢。”
志前听了,连连地点了几点头,还不曾留意,这位张老汉已不在面前,只听到他在远远地嚷道:“我们西安人的脸,都给你丢尽了。你再要把那位姑娘弄走,我就去告你贩卖人口。”
同时,也听到胡嫂子回嘴,那声音,就越走越远了。志前把社会上的动态,向来是用客观的眼睛去观测,因为如此,向不把人家的得失,放在自己的心上。可是今天的情形,有些奇怪,对于北海的事,总觉得有些不能妥贴。因之张老汉走了,张老汉的声音听不到了,他兀自背了两只手在身后,不住地在屋子中间徘徊。走了一会,把背在身后的手,放到前面来,却用右手的拳头,去打左手的手心。偏着头,或者沉思一会,点点头,或者又细想一会。有时也不徘徊,坐下来倒一碗茶喝。可是,他把茶斟在茶杯子里,并不端起来喝,只是空望着而已。这样的踌躇不安,约莫有两小时,倒有一个好消息来安慰他一下子,便是这院子里的旅客,李士廉,他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了。志前对于他,向来持着一种看不起的态度,也就不欢迎他到屋子里来谈天。但是这时候他匆匆地进来了,也拦阻不得,只好照了平常的客套,对他笑说请坐请坐。李士廉刚是在椅子上坐下,却又站起来,连连地作了两个揖道:“我实在有一件事要和程先生商量,不得不来。要不然,我也就不来打搅了。”
志前听了这话,两道眉头子,恨不得就凑到一块儿去,可是立刻也想到不应当得罪人家,便笑道:“兄弟不懂得什么,和兄弟商量事情,就怕得不着要领的。”
士廉笑道:“这并不是讨论什么问题,也不是要求程先生帮什么忙,这是我们有点意思,贡献给你先生,你先生听不听就是一句话,倒没有其他的什么麻烦。”
志前这就更有一些不懂了,好端端的,要他们贡献什么意思?也就笑着点了两点头道:“你先生说话,未免太客气了,贡献两个字,如何承受得起?”
李士廉沉思了一会,就笑道:“也不是有什么意见贡献给程先生,乃是有点意思,贡献给那位王北海兄。”
志前听了这话,却不由得心里一动,因道:“那是什么事呢,他不过是个穷学生,还不大谈交际呢。”
李士廉笑道:“难道程先生还不知道这件事吗?实对你说吧。就是这两天在小西天闹得最热闹的贾多才先生,他要收买一大块地皮。”
志前抢着笑道:“我明白了,这一块地皮,北海是卖主里面代表之一。贾先生要求他减价吧?”
士廉见桌上有烟卷,取了一枝来抽着,抽了两口烟之后,然后三个指头,夹着烟灰放到一边去弹了两弹,先是微笑了一笑,然后把右脚跟提了起来,把脚尖按着地,自己颠上了一阵子,这才笑道:“贾先生为了那位朱女士,这几天闹得几乎在小西天不能立脚。他有他的正当职业,不能为了玩笑,耽误大事,因之他在今天中午,已经悄悄地搬了出去了。他写了一张字据,交在我这里,说明男婚女嫁,以后各不相涉。”
说着,便在口袋里掏摸一阵,掏出一张折叠着的字纸来,两手递着要给志前看。志前摇着两手,向后闪着身子道:“事关男女问题,旁人是不便参与这种秘密的。”
李士廉红了脸,只好把那张稿子纸复又收了回去。但是在这一会子工夫,志前却把这意思回味过来了,因笑道:“王先生大概不久会到我这里来的。李先生愿意在我这里等一等,我可以引着北海和你谈一谈的。”
李士廉伸手到怀里去,似乎探摸着他怀里的稿件一下,又抬起来手,搔了几搔头发,这就笑着答道:“与其我在程先生这里等,又吵闹程先生,倒不如我到自己屋子里去等着王先生,可以畅谈一会子。”
志前笑道:“假使北海来了,我一定叫他去拜访你。不过我有一句题目外的话奉告。就是王北海这个人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他究竟是一个青年,要他帮忙,就要他帮忙,只要是在情理之中的,我想他不会拒绝。可是你千万不可借一件什么事去运动他,做交换条件。”
李士廉听到这句话,就不由得脸皮一红。接上还牵扯了两下衣襟,似乎志前这一句话,正触着了他的痒处。程志前笑道:“我的报告是如此。不过你要做月老的话,那是你一番好意,北海接受不接受,那是另一问题,不过你不把这两件事合拢到一处去说,我想北海决不能见怪于你的。”
李士廉脸上,虽不断的现出踌躇的样子,但是还静静地向下听志前的话。等他把话说完,这就站起来拱了两拱手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将来事情成功,各方面都要请程先生喝一盅的。”
说完,他很高兴地笑着去了。志前在屋子里转了一会子,就写了一张字条,放在桌上。写着北海兄来了,快到李士廉先生屋子里去有事接洽。自己却半掩了房门,到前面周有容屋子里来闲坐。他屋子里另坐有两位穿西服的人,只看他们那衣服,虽是深青的,外面加上了一层不红不黄的颜色,那正是在大陆上奔走惯了,罩上一片灰尘的记号。周有容首先站起来笑道:“我正打算去请你,你就来了,这可好极了。”
因介绍着那两位说,一位是西陲旅行团长郭卓然,一位是团副成石公。郭先生是稍觉尖削的面孔,两腮全有短短的胡楂子,因为那胡楂子也带了黄红的颜色,仿佛那也是沽上了灰尘的。不过他那高鼻梁旁边,那只闪闪有光的眼睛,却很可以代表他那分冒险精神。
成先生却矮小一点,没有胡子,但是黄黑的面皮,秃着一颗圆头,也是神气很足的。郭卓然首先握住了志前的手道:“周县长说,程先生愿意加入我们这团体,我们十分欢迎,决计把行期展长半年。”
志前笑道:“这就不敢当了。我上次西行,只到兰州为止,是不无遗憾的。听了人说,真要看西方的情形,非出玉门关不可,因之我迟留在西安,不进不退的,就是等着这样一个机会。现在有了你二位组织旅行团到西边去,那正是完全适合了我的意思。”
郭卓然直待他把话说完,方才放开了手,坐到一边去,向志前点头笑道:“我一听到周县长说,程先生是到过一次甘肃的,我们就非常欢迎。因为不是旅行趣味十分浓厚的人,他不能第二次再向那边去。上次由宁夏那条路到迪化,只觉得那不过是新疆的一角,不能算是认识了新疆,这一次我们重新西去,是预备向南疆去。”
志前十分高兴,仿佛心里头那种痛快,无法可以表示出来,只是坐在一边,把两只手不住地搓着。成石公笑道:“看程先生这情形,实在是我们一个同志。听说程先生愿意到青海去,我们一定可以奉陪。听说甘肃西南角,还有个拉卜楞族,我们打算去看看。”
志前道:“我在兰州,遇见过这一族人的,穿了紫色布的皮袄,袖子长到三尺多,衣长也只有三尺多,头戴尖顶帽子,倒有些象戏台上的皂班。一双高腰靴子,高平了膝盖。但是他们很强健,都能跑马打枪。”
成石公笑道:“谈到人民的模样,是新疆最有意味了。看到缠回,我们误认为是印度人。看到南疆回人,我们误认是土耳其人,其实是我们的同胞。一个人只要不辜负这两只腿,宇宙里面,到处是知识的宝库,只怕我们自己不肯去寻找。”
志前拍了两腿笑道:“别的什么,我不敢自负,若说这两条腿,那倒是相当结实的。”
周有容插嘴笑道:“那还不如我。心既结实,皮肉也结实,心结实,是不接受老百姓的哀告,皮肉结实,那是好经受皮鞭子。”
志前笑道:“周县长又发牢骚了。”
有容道:“我若不是为了内人一个在西安,我也跟了各位到西边去。我的目的不同,只想到敦煌去看点东西。”
卓然笑着摇摇头道:“周县长还是迷恋那石室里会出文字之宝吧?若是还有石室文件,早也就弄得纸角都没有了,还能等我们去搜罗吗?不过谈到敦煌县,却是有趣味的地方,那里每一条街,是甘肃每一个县名,每一个县名的街上,就住的是那一县的人,不但语言是那一县的,而且婚嫁风俗,始终保持着那一县的习惯。”
有容笑道:“这倒奇了,为什么那里的居民,界限分得这样的严哩?”
卓然道:“敦煌向来是个边县,并无人民,那里的人民,全是甘肃各县,调去驻防的。换句话说,那里也就是甘肃缩小的一省。”
志前拍着手站起来道:“我这回到新疆去,可以去看看了。”
卓然道:“到迪化去,是不经过敦煌的。不过我们为了增加程先生的兴趣起见,可以绕道到敦煌去看看的。”
志前越听了这话,越是感到兴奋,笑道:“别人到西北来,都怕吃苦,但是我的理想不同,觉得是越能吃苦,越能增加兴趣。但不知道二位决定哪一天启程?”
卓然道:“因为没有了日子了,所以特意来到周县长这里来,请程先生过来商量。我们打算明天上午就动身,不知道程先生可来得及?”
志前倒想不到行走得这样子快,不觉口里吸了两口气,现出踌躇的样子,伸手摸了两摸腰。石公道:“假使程先生要展期一半天,也可以的。因为我们和平凉一个朋友,商量好了,在那里会面。”
志前又沉思了一会子,忽然跳了起来道:“我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不过我有许多朋友,应当告辞一番。其实我真走得匆忙,朋友也可以原谅的,我回头拟一条告别的启事,到报上去登几天就是了。”
有容道:“对了,大丈夫做事,要举得起,放得下。既是程先生决定了做这长途的旅行,这些应酬小节目,那就放到一边去吧。现在郭成两公在我这里谈天,程先生可以回到自己房间里去料理自己的私务。你们还有什么要在行期前接洽的,今天晚上,可以畅谈一番,有未了的事,明天一早去办,还是来得及的。”
他说话时,倒是挺住了胸,面皮绷得紧紧的。那样子,倒是教别人跟着,不能不精神一振。志前站起来,又连连地互相搓了几下手,笑道:“大丈夫三字,我是不敢自负,不过周县长提得起放得下这六个字的教训,我是应当接受的。”
说着,他很高兴地跳跃着走了。过了十八小时以后,是次日的中午了。在小西天的门口,停了一辆长途汽车。车上罩了黄番布的软棚,棚上插了一面长方小旗,上写着两陲旅行团一行字。小西天里面正有几个短衣服人,背了箱子网篮,向车上运送,在行李后面,跟着一大群人出来。志前换了旅行的短装,盖着呢帽子,一手提了藤杖,一手提了照相匣子,满脸是笑容,随在人丛中走了出来。李士廉张介夫还有那教育厅的常秘书,都紧随在身后相送。李士廉一路走着,一路向志前低声道:“在西安混不到一点门路,回江南去,又不好意思。假使有机会的话,我想也到兰州去一趟。听说那边对于江南去的人,多少总有些法子可想的。我不及张先生,到底还得了一个职务。”
介夫道:“唉!我们来的目的,也不仅是如此呀。”
志前听了这话,没有作声,只是微笑。看到有容同成郭二人站在车边说话,也就迎上前去。有容指着这长途汽车前面另一辆车子道:“你们路上不寂寞了。那一辆车子,也是到兰州去的。”
志前向前面看时,正是那两位德国人培尔同威廉,那德国通赵国富,也站在一处,他看到志前,远远的点了一个头。志前低声道:“这不用说,他们是到兰州去兜揽卖汽车的。这可见交通到了什么程度,外货也就推销到什么程度。”
常秘书微微的晃着头,抖了一句文道:“我能往寇也能往。”
郭卓然道:“我们走吧,我的意思,今天还想赶到邠县。”
志前于是手上取了帽子,走上车去,向四周拱着手,道是再见再见。相送的人,也都脱帽子摇着相答。正在这时,有一辆长途车子也停在小西天门口,车门开了,穿西装的,穿长衫马褂的,还有穿小袖子旗袍的太太,纷纷下来。有人说,到了西安了,这就是小西天。志前正打量着他们,石公在他身边坐着的,却笑道:“程先生出什么神?旅馆和人生一样,去的是去,来者也正来呀。”
志前抬起头来,正想答复他这句话,却看到南边路沿白杨树下,站了一对男女,男的是王北海,女的是朱月英。志前笑着,向他们点了一个头,他们已是深深地同鞠了一个躬。志前点头道:“好,一幕喜剧完了。”
那汽车喇叭,呜的一声,好象答应一声“不”!可是车子随了这声喇叭,向一百零八站的大道迈进,以后完与不完,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