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专员在几个招待之下,自向特定的房间里去休息,张介夫随着欢迎人员,也不过是止于楼下那个大客厅里。虽是自己十分地把态度装得大方起来,无如这里的欢迎人员,他们都互相认识,只有自己孤零零地坐在一边。那些人,先前也以为他必是和专员有些关系的人物,后来看到他,也杂在大家一处,便觉他有些来历不明,都不免把眼睛向他看了去。他抽抽烟卷,喝喝茶,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踱着几个来回。时间久了,这也就缓缓地现出窘状来了。不过他总极力地支持着,不肯将窘状完全露出,却绕了墙基走着,向墙上看那玻璃框子里装的画片。这时有人道,蓝先生说,不知道各位还在这里等着,所以径直地上楼去了。各个都有公事,不敢再耽误,都请回,一会儿,蓝先生去分头回拜。张介夫这时回头看得清,正是书记裘则诚。等他把话说完,也不管那些欢迎代表,要如何和他接洽,自己抢上前两步,点头又作揖,笑着叫道:“姐夫姐夫!刚才我在大门口欢迎专员,怎么没有看到你呢?”
裘则诚穿了灰哔叽夹袍,套了青马褂,光净的面皮,微微地养了一抹上唇胡子,倒不失个官僚样儿。他见了张介夫,立刻在光净的面皮上,泛出了愁苦的样子,两道眉峰,差不多皱成一线。便道:“你怎么也到西安来了。”
只说了这句话,他已经和各欢迎代表去说话,将介夫丢在一边。介夫并不忙,静随在则诚之后等则诚把代表们都送走了。就低声笑道:“我在此地,已经得了银行界朋友的帮助,可以在建设厅方面,找一个位置。”
则诚是一面走路,一面和他说话的。听了这种话,才把脚站定,因道:“那就很好了。”
介夫扛了肩膀笑道:“只是事情大小不能定,能在蓝专员这方面找一张八行,这就大妥了。你看,这墙上的标语,都是我做的。虽然,不过是几张纸,可是替蓝先生增了风光不少。”
则诚这才留意到墙上的标语,看到标语下面,全落了张介夫的下款,便将脸色变着,重喝一声道:“你简直胡闹!”
说着这话时,立定了脚,狠狠地向他瞪了一眼,连他乡遇故知,应该说得几句寒喧话,也一字没提竟自走了。介夫走到过路的穿堂中间,却是不免呆上了一呆,身后却有人叫道:“张先生,你今天实在是忙得很呵!”
看时,却是自己所说帮忙的银行界人。
于是满脸放下笑容来道:“刚才和我说话的,那是蓝专员的秘书长裘则诚,他是我的胞姐夫,同我像亲兄弟一样。惟其是如此,颇有点老大哥的排场,若是在家里,我是不受他这一套的。不过现在我要求他向蓝专员去找一封八行,这就没有法子,只好受他的指挥了。”
贾多才道:“我听你说蓝专员和你是亲戚,现在怎么秘书长是你亲戚呢?”
介夫红了脸道:“大概贾先生没有听清楚。我原来就说的秘书长是亲戚。”
贾多才笑道:“无论怎么着,你也比我强,你看,我现在弄了两个甘肃逃难来的灾民,当了亲戚。”
他们说着话,走近了贾多才的房门口,那位朱月英姑娘,也正自掀了一线门帘缝,要看看这迎接中央大员的热闹。听了贾多才这种话,又是当了许多人的面,心里委实不自在,立刻脸上惨白。所以她还是藏身在门帘子里的,不曾让贾多才看见。张介夫也是心肠别有所在,贾多才的话,不怎么留在心上。自己回到房里来,磨墨展纸,行书带草,写了一封信。又把自己昨晚恭楷写好的一封信,一齐用个大官封套着。
他将茶房叫了来,正色道:“这次和蓝专员同来的裘秘书长,是我的亲戚,我这里有一封信,你给我送了去。”
说着,将信交到茶房手上,同时拿了一张二十枚的铜子票,也给了他,笑道:“这算给你买一合烟卷抽。可是有一层,你把我这封信,必得交到裘秘书长手上。他为人是很谦逊,不愿人家叫他裘秘书长,只要人叫他书记。书记不大好听,你就称呼他袭先生好了。那个中央大员,他也不是要人称呼他先生吗?”
茶房脸上,带了淡笑,将铜子票丢在桌上道:“我有烟卷抽,不要你的钱。”
说着,拿了信向外走。张介夫追到外面来,叫道:“我这封信很要紧,你必定交给裘先生手上。”
那茶房头也不回,拿了信只管向前走。介夫呆站在走廊下,很是后悔,心里想着,若是交给他一毛钱,他或者就高兴的,既然慷慨起来,就该慷慨到底,于今省下二三十枚铜子,这倒恐怕妨碍了自己的事情。正如此想着发呆呢,李士廉老远的由房里出来就向介夫深深地作了两个揖,笑道:“恭喜恭喜。”
介夫正在想心事的时候,被他突然地恭喜着,却有些莫名其妙,睁了两只眼,只管向他望。李士廉笑道:“那位蓝专员来了,可以和你找着一个位置了,这岂不是一场喜事吗?”
张介夫把愁闷的样子收起,强笑起来道:“其实,就是蓝专员不来,我的事情也可以发表。”
李士廉笑道:“那究竟会两样吧?官场中一重势力,一重好处,你能得了大帽子戴着,那就很可以压制人。”
介夫笑道:“大帽子是不敢说戴得起来。不过专员的秘书长是我至亲,他不能不帮我一点忙。”
说着话时,那送信的茶房回来了。介夫迎上前问道:“你把信,送到秘书长那里去了吗?”
茶房道:“送去了。”
他淡淡地答复了三个字。介夫又笑道:“你看见他当面拆信来看吗?”
茶房道:“看见的。他一拆开信,看到第一句他就笑了。”
介夫向士廉笑着摆了几摆头,作出那得意的样子道:“亲戚们在故乡,好像没有什么稀奇,到了外乡,就十分亲热了。茶房,他笑了之后,又说了什么呢?”
茶房向介夫看着笑笑,却不肯说。介夫道:“你怎么不说呢?”
茶房想到,他曾给过二十枚铜子这件事,便笑道:“他说他的太太,并不姓张。”
说毕,茶房一扭身子走了,介夫脸上红一阵,立刻可又镇静起来,笑道:“茶房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裘先生太太是我姑母生的表姐,而这位表姐呢,我们弟兄,都当姐姐看待的,本来姑母和叔伯一样,表姐和胞姐也没分别,所以我称裘先生作姐夫,这一点不勉强。”
李士廉道:“这实在不勉强。我对于我的表哥,也就以大哥称之的。这位裘先生来了,你就该直接去见他,为什么又写信去通知。”
介夫道:“我和他早谈了一个多钟头,写这封信去,并不和他说什么。我另有一个条陈托他转呈给蓝专员。实不相瞒,这里面很有点政见。我把到西安以来,观察所得,都写在上面。”
士廉道:“假如你老哥有了办法,千万不要忘了小弟。请到我屋子去坐坐,好不好?我还有上海带来的两个罐头,打开来我们吃吃。”
说着,居然伸手就来拖着介夫的衣袖。介夫在这个时候,却也心惶惶无主,就也跟了他进房去,高谈一阵。自然,说来说去,总少不了请专员代为介绍官职一个问题。谈了一阵子,忽然茶房进来道:“张先生,前面蓝专员派人请你过去。”
介夫听到这里,那一颗心,恨不得随了脉搏,一下子由口腔里跳将出来。两手按了桌子,突然地站了起来,问道:“什么,是叫我去吗?”
茶房道:“怎么不是?他们的听差,还在前面等着。”
介夫向士廉头一昂道:“准是我那封信发生了效力。”
匆匆地就向外走。已经走到院子门口了,低头一看身上,没有穿着马褂,这就发了疯似的,跑回房去加上马褂,一面扣着纽绊,一面向外走。
可是走到外院楼梯下了,却听得后面有追着跑来的脚步声。回头看时,乃是李士廉,他手里拿了自己一顶呢帽子,高高地举着笑道:“你还没有戴帽子呢,我特意给你送了来。”
介夫接过帽子,只道得一个谢字,人已走上楼梯。到了楼梯口拦杆边,专员的听差早拦住了他,让他等上一等,自向里面去报告。不一会儿,听差招着手,让他跟了去,随着听差走进蓝专员的房。只见他大模大样地坐在一张木圆椅上衔了烟卷微昂了头看人,张介夫拿了帽子在手,远远的站定,向他就是深深的一鞠躬。蓝专员喷了一口烟,问道:“你就叫张介夫?”
介夫看他虽不甚客气,这也许是作官人应有的排场,这不足介意,就笑着答应了一个是字。蓝专员道:“这饭店里内外的标语,都是你写的吗?”
介夫喜欢得心房都要开起花来,然而还是镇定着,又答应了一个是字。蓝专员突然脸色一变,大声喝道:“你凭什么资格,贴标语欢迎我?我到什么地方去,也有人欢迎我,要你来臭奉承。”
介夫手上的帽子,早随了人家这声大喝,落在楼板上。口里卷着舌尖,呵啰呵啰,说不出所以然来。
蓝专员道:“你知道我干什么的?我专门就是查办你们这班招摇撞骗之徒的。你好大的胆,敢到太岁头上来动土。”
张介夫脸上吓得窗户纸一样的白,两只脚只管弹琵琶的抖颤,蓝专员道:“你在外面散谣言,说是我的亲戚,我和你是什么亲戚?你说!”
说着,将手在桌上重重的一拍。介夫刚才喜欢得要由口腔里跳出来的那颗心,这时却只管下沉,几乎要沉到和大便同时排泄出来。口里斯斯地道:“没有敢这样说。”
蓝专员道:“我能诬赖你这样一个角色吗?不但有人报告我,而且你刚才和一个姓李的在那里吹牛的时候,我也派了人去听得清楚。”
介夫倒不料他有这着棋,只得低声道:“介夫是说和裘记书沾亲,并非是说和专员沾亲。”
蓝专员道:“你和裘书记沾亲吗?那很好,可以叫他来对质。”
便向站在房门口的听差道:“把裘书记叫来。”
那裘则诚早在房门外伺候,听了这话,便一侧身子走了进来,看到张介夫站在那里,先就钉了他一眼,然后在一边站定。蓝专员道:“则诚,你有这么一个亲戚吗?”
说着,向介夫一指。则诚道:“我和他不过是同乡,并不沾亲。”
介夫道:“裘先生,你在专员面前,怎不说实话呢?我的姑表姐,和你太太是表姐妹,那我们不是亲戚吗?”
蓝专员道:“这样说来,倒是亲戚。则诚,你为什么不承认?难道为怕上司不高兴,连亲也不认吗?那么,你这人也就太势利。”
则诚道:“并非我不肯认亲。因为他见了我总叫姐夫。这姐夫两个字,岂是可以胡乱承认得的?所以我只好根本上否认亲戚关系。”
蓝专员听了这话,那庄严的面孔,也就禁止不住笑了起来向介夫道:“你虽然有恭维人的毛病,你也不该这样不怕上当。怎么胡乱叫人家姐夫?”
介夫道:“因为这样间接的亲戚,实在不便称呼。我想表姐是自己姐姐一样,表姐的表姐,当然相同,所以称裘先生做姐夫。”
蓝专员鼻子里哼了一声,因道:“我看你这人,有些势力薰心,只求有官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本来要把你送公安局,治你招摇撞骗的罪,姑念你也在客边,把你饶恕了。”
介夫听说,连道是是,鞠了一个躬。蓝专员道:“也不能白饶你。饭店内外标语,都是你贴的,你依然给我撕了去。明天我若看到还有一只纸角在墙上,也不能放过你,你自己去打算罢。”
张介夫看看这位专员的气派却是不好对付,只得鞠了一个躬,走了出来。
可是下得楼来,立刻看到了墙上所贴的那些标语。也因为是贴的时候。浆糊刷得非常多,把标语粘了个结结实实,满想把这标语贴上去,总要占周年半载的机会。不想专员下了命令,却是一齐都要撕下来,连一点纸角都不许留着。这标语贴得是非常之紧,要撕下来,恐怕还是不容易。当他这样向标语看了发呆的时候,在楼下住的旅客,也都向他望着,这又让他发生了第二个惶恐。自己贴标语的时候,高高兴兴地张贴起来,这倒不要紧。而且欢迎大员,总是一件体面的事,现在当了许多人的面,把标语一张张的撕下来,这话怎么说呢?张介夫踌躇了一阵,垂头丧气地向屋子里走。不料走进后院子门,李士廉已经老早的迎上前来,笑着拱手道:“你一定是见过专员的了。怎么说?一定赞成你的条陈的。”
介夫道:“我和他不过点了个头,和那位裘先生谈了一会子。”
他说着话,额头上只管冒着汗珠子,猛地向自己屋子里钻了去。茶房随在身后,提着一壶开水进来了。笑道:“张老爷,原来和蓝专员这样子熟,我哪知道?有招待不到之处,你还得包涵一点。”
介夫那里有什么话可说,只好苦笑了一笑。自己心里只管在那里划算着,这标语究竟得用什么法子把它一张张的撕下来?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待到深夜,旅客都安歇了,再去动手。那时就是有茶房看到,也不要紧,就说奉了专员的命令这样办的。自己想了一阵子主意,把房门掩上,心里十分的懊丧。巴结阔人,碰钉子本来是一件极平常的事。但是像今天这样,碰了钉子,不能了事,还要亲自去撕掉标语,这实在倒霉极了。本来可以差茶房去办这件事,但是这里茶房,十分势利。以前以为我是没什么能耐的人,不肯卖力做事。而今有了和蓝专员有关系的这点空气,叫他们做事,他们必定大大地敲一笔竹杠。事到于今,也顾不了什么体面了,到了深夜,还是自己动手罢。他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人却是东来西去的溜着,糊里糊涂的,就熬到了黑夜。好在是预定了计划,到夜深去撕标语的,光阴越快却合他的意,不过天一黑,心定了下来,偏是旅馆里的人声,一时定止不下来,急得自己一会儿工夫在廊子下站了,一会儿工夫,又到两进大厅里去看看。可是又不敢和贾多才见面,意思是怕他追问和蓝专员接洽的成绩。
当自己第五次走到前面,由楼下经过的时候,却听到蓝专员在楼上大喊道:“那件事究竟办了没有,我不能等了。”
这样几句平常的话,别人听了或者没事,然而介夫听到,却只管心里乱跳,立刻溜到楼角下静静地听着,仿佛听到有人说话,这事已经是办完了。介夫这才把一身冷汗摸干了。心里想,这糟透了,我简直弄得草木皆兵,这标语不撕下来,我是坐立不安,管他有人无人,我就动手了。心一横,奔到墙上的标语下去,就要抬起手来撕着,却听到身后连连有人咳嗽了两声。介夫大吃一惊,那手立刻缩了回来。可是回转头看时,人家一行四五个,却是由后面向前面行去的旅客,他们是坦然地走着,似乎不曾注意到谁人身上来。但是经过了这个打击,那要抬起来的手,不敢冒昧抬出,只好背了两手在大厅里来回的踱着。这时,却听到有一种吟吟的哭声,只管向耳朵里送了来。而且那声音吟吟不断,不像是突然有什么感触,分明是很伤心的,继续哭了来的。于是站定了,静静地听下去。这一捉摸,更是可怪,声音乃是由贾多才的屋子里发生出来的。因之悄悄地走到那房门口去,却见门帘子垂下来,窗户也关闭着。里面虽也有灯,火光却不甚大。那吟吟的哭声,仍然继续地发出。
不用细猜,知道这就是朱月英在哭。自己求蓝专员不着,求贾多才的时候还多着呢,可就不敢冒昧地冲了进去。站了一站,听里面并没有第二个人做声,始终是朱月英细细的声音哭着。心想贾多才好耐心,凭她这样的哭,他竟是蚊子大的声音也没有。有个茶房过去,就向贾多才屋子里指指,望了那茶房,他摇了两摇头,微笑道:“贾先生不在家呢。”
介夫这才问道:“贾太太,你怎么了?我可以进来吗?”
月英在里面带了哭音道:“房门是由外面锁着的。”
介夫道:“这也算不了什么。你若是想出来,叫茶房给你开门就是了。”
月英道:“茶房不敢开门。我听说我奶奶病了,我想回去看看,贾老爷不让我去。”
说着,里面的哭声,突然地加重,说话声音顿住,张介夫道:“你不用哭了,回头贾先生回来了,看到你哭红了两只眼睛,一定是不高兴的。”
月英也没有答复,依然哭着。这时,却听到楼上一片大声,叫着茶房。又有人道:“是叫楼下去个茶房,楼上蓝专员屋子里有话问。”
这个和介夫答话的茶房叫马三,却是小西天全旅馆里面,一个最有心计的茶房。
他听到说楼上蓝专员叫楼下的茶房,准是楼上那些同事,都没有把事情弄得好。所以要另换一个生手上去,说不定他拿出二十块三十块钱出来买东西,可以大大的从中占些便宜。于是答应了一个哦字,两脚踏了楼梯就向上跑。走到专员门口,先顿了一顿缓过一口气,然后从从容容地进去。只见蓝专员仰坐在椅子上,口里衔了个烟斗,态度却也自然,桌上摆了一个酒瓶子,几只开了的罐头,酒气熏蒸,大概是他用过晚酌之后。他太太一手按了桌子站定,瞪了眼问道:“你是楼下的茶房吗。”
马三道:“是的,太太叫来有什么吩咐?”
蓝太太道:“你那楼底下,住了一个什么女人,这样夜深,还在息息率率地哭?”
马三却不料叫上来是问这样一句话,先有三分不高兴,便答道:“这是客人的家眷,不知道她为什么哭?”
蓝太太道:“你们当茶房的,都只会吃饭吗?这样夜深,旅客还在哭,当然有些原故,怎么不问一声?”
马三淡淡笑道:“我当茶房的人,怎敢去问人家女客为什么哭呢?”
蓝太太将手一拍桌子道:“这东西混帐,我说一句,他顶一句。”
马三心想,我是楼下茶房,伺候不着你,便答道:“我是在楼下当茶房的,楼上的客人,我不管。”
说着,扭了身子就向外走,蓝太太连连地拍着桌子道:“回来回来,你向哪里跑?你再跑,打断你的狗腿。”
马三往外走时,房门外已有两个听差拦住,左边一巴掌,右边一拳头,打得他倒跌进屋里来。那两个听差紧跟在后面,也到了屋子里来,板着面孔,挺了腰杆子,站在马三的后面。马三以为暗暗地给蓝太太一个钉子,转身就走,就算完了,不想房门没出,就被人家打了回来。回头看到那两个听差,凶恶十分,贴身站了,只好垂手站定,蓝专员也坐着挺起了腰子道:“这东西十分可恶,我们这里和你说话,你为什么理也不理,扭身就走。”
马三只好低了声音道:“我以为没有什么话了,所以走的,因为我只管楼下的事。”
蓝专员道:“我正只要你管楼底下的事,你听听,那个哭的女人,还在咿咿唔唔地哭,你去对她说,这小西天不是她一个租下的,叫她顾全公德,不能再哭,若要再哭,我就要叫警察来了。”
马三连连答应了两声是,站着没有敢动。蓝太太道:“你下楼去告诉她罢,若要再哭,我连你一齐办。滚!”
马三慢慢地退出了房门,一溜烟地下了楼梯,听到月英在屋子里更是哭得吃紧,正待张口向里面说话,却看到房门开了,只得顿了一顿。同时,听到贾多才叹气道:“你这人怎么劝不信,我若不是念起你初到我身边,使出了我的脾气,你就受不了。”
又听到月英带了哭声道:“你想呀!骨肉连心,我听到说我奶奶病了,你又不许我回去看一眼,有个心里不难过吗?”
贾多才轻轻地喝道:“你才来几天,你又想回去,要是那么着,你家里不该卖你。”
说毕,还是轻轻地将桌子拍了一下。这就听到月英有摔鼻涕声,哭声稍微细了一点。马三觉得是个说话的机会了,悄悄地走到门边,隔了门帘子向里边道:“贾太太,你真不能哭了,楼上蓝专员发了脾气,只追问什么人在哭,他说若是再哭,就把你轰了出去。”
贾多才道:“什么?轰了出去?你进来说话。”
马三巴不得一声,走了进去。见贾多才昂了头衔了烟卷,靠桌子坐。月英却是坐在床角落里,呜呜咽咽地哭个不停。贾多才道:“我是个商人,专员也好,专官也好,他管我不着,他怎么要轰我?”
马三见他态度这样的硬,撅了嘴道:“你看这不倒霉吗?为你太太哭,我倒挨了一顿拳打脚踢。”
于是把刚才上楼的事,加分地形容了一遍,贾多才将桌子一拍,叫道:“这太岂有此理?小西天自然不是我一个人租下来的,可也不是他专员老爷一个人租下来的,他在这小西天可以摆来摆去,我们在自己屋子里哭也哭不得吗?人不伤心不流泪,哭也是不得已的事,凭他那个身份,人家在哭,就当调查一下,人家是受了什么委屈,怎么说人家吵了他,我们偏要哭,看他把我怎样?”
他越说越生气,声音也大了起来,在这样夜深,自然是楼上也会听到。这又听到楼上好几个人大声叫着楼下茶房。马三听到,走出房来赶快的转告那些同事的千万不可以上楼,在楼上叫了几阵,不见有茶房上楼去,就有两个专员的听差,一路喊着下了梯子来,只嚷茶房不出来,找账房去,贾多才嚷着在先,听差们嚷着在后,早是把旅馆的人,都已惊动了出来,群围在过厅里。到这夜深,声音是更显得嘈杂了。蓝太太吩咐茶房下去,不但没有把环境肃清,而且是更嘈杂起来,就板了脸向蓝专员道:“这种情形,也太给你面子上下不来了吧?你能忍受,我不能忍受。”
说着,将脚在楼板上一顿。蓝专员道:“等账房来了,我来质问他,你不用忙。”
蓝太太道:“我们在南京,也没有受过人家这种侮辱,到西安,我还要受人家的欺侮吗?不成不成!”
说着,将手连连在桌上拍了两下。恰好账房先生被两个听差押着走进房来,远远的站定,行了一个鞠躬礼,蓝太太抢先便问道:“你是小西天的账房吗?”
账房答应了是。蓝太太道:“你们太不够开旅馆的资格了,这样的公众场所,能容得人深夜在这里哭吗?那个旅客是个干什么的?好像他不服,有什么理由,对我们来说,说输了,他捆铺盖行李走路。”
账房陪笑道:“我们做买卖的,可不敢同客人去说这种强话。”
蓝太太喝道:“你混帐!我们这是说强话吗?”
账房淡笑道:“夫人!我以前也混过小差使,什么大人物也见过,我怎么混帐?”
蓝太太连连拍着桌子道:“混帐混帐,偏要骂你混帐。”
两个听差,见夫人嘴唇发抖,知道这气就大了,向账房大喝一声,举拳就打。账房看看敌不过扭身就跑。
两个听差追到楼梯边,赶他不上,在他肩上就是一脚。账房本是身体跑虚了势子,更受了这一脚,人就连滚带窜跌下楼来。早有两个茶房向前,将他搀起。他看时,见过厅里站着几十位旅客,叹了一口气又摇了两摇头。有两个多事的旅客,就追问着他,究竟为了什么事。账房站在过厅中间,向大家望望,才苦笑着道:“我并没有得罪阔人,都因为各位,在这样夜深,还不睡觉,声音太嘈杂,怒恼了蓝夫人。也不知哪位客人的家眷,哭了一会,蓝夫人说,若这位旅客不住哭,就叫我推他出去。你想,我们做买卖的人,敢吗?”
大家听了这话,就不由得哄然一声。这时,那位书记裘则诚,由楼上下来了。向账房道:“你这人就不对。刚才你在夫人面前一点不客气,说一句顶一句,现在你又在许多人面前,信口胡说。”
账房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呀,哪有一句不实的呢?”
则诚道:“蓝夫人还在生气呢。你依着我的意思,同我一路上楼,向夫人去陪个不是,也就算了。”
账房道:“就算旅客嘈杂,吵了夫人,这也不是我的不是。我打也挨了,骂也受了,为什么还要我去陪礼?”
则诚正色道:“你还不知道呢,先前楼下有个茶房上楼,对夫人的态度,已是不恭敬。刚才我亲自听到你说,你也混过小差事,什么大人物也见过。夫人说你瞧不起专员,非要把你送公安局不可。是我再三相劝,才许你去鞠三个躬陪礼,就饶了你。不然,马上打电话到公安局叫警察了。”
账房见则诚从从容容地说着话,自然是当真的,这倒不由他呆了一呆。可是就在这时,不知人丛中,谁喊了一声打,立刻群声相和,都叫打,这风潮立刻显着就扩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