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情形下,程志前是很明白,决没有权力,可以干涉这些人。既不能干涉人家,眼睁睁地看着,也就说不出酸甜苦辣是一种什么滋味,老是在这里看着,可叫人老大不忍。于是悄悄地身子向后一缩,退回到自己屋子里去。看到自己桌上,只有一盏光焰不怎样大的煤油灯,那模糊的黄色灯光,照着旧的白板壁,在心中有所感触的看起来,只觉得这一切,加强了心里一种凄凉的调子。坐在桌子边,向床上望着。这就联想到月英在下雨的那天,借床睡觉的这件事。觉得她依然不失天真,很自然地在被里卷缩一团。便算是她有些害羞,然而那也是做女孩子的人,应有的现象。被还是在床上,这条被,那个曾经睡过这条被的女孩子,到现在,不能像以前那样纯洁了。心里在这里下着批评,眼光可就只管向那叠的被卷出神。不过是一百五十块钱的价值,那个姓贾的市侩,就把这一个可怜的女孩子给毁了。一百五十元的数目,虽然,不十分小,但在自己行李箱子里,还决计拿得出来,为什么不拦着那胡嫂子,不把这姑娘送了去。现在是来不及了,现在……
他想到了这里,就感到这个世界不但是丑恶而已,实在是残忍。于是情不自禁地伸手在桌上一拍。恰好这桌上的煤油灯,已有了相当的年龄,灯心的转扭,已经很是松动,在这一下桌子震动的当中,灯心辫子突然向下一落,几乎熄灭。志前这才醒悟过来,自己为这事,已经动了气了。这真有些奇怪,朱月英的事,和自己有什么相干,要这样的生气。难道真个要白舍一百五十块钱,免得这姑娘出卖不成?那样一来,不但和贾多才彼此之间要结下深仇大恨,就是王北海也会更种下了误会。而且这一百五十块钱,也仅仅只能维持朱月英的现状,在她那种恶劣的环境之下,恐怕迟早还是要被卖掉。白舍一百五十块钱,又有什么用?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睡罢,这就上床展被睡觉了。这很让人感到奇怪,天天晚上所盖的被,这时展动着,仿佛有一阵微微的脂粉香气,送到鼻子里面来。为了这种香气,自然又会联想到朱月英身上去。所以头靠到枕上以后,眼睛虽然闭上,心里头反是极其慌乱。似乎听到前面大客堂里的挂钟,打了两下响。心里想着,像月英那女孩子,虽然,是很柔懦的样子,只管让人去欺侮。但是看她的一种潜意识,却是很能抵抗,也许她对于贾多才这种恶魔,这个时候,还在作最后的挣扎,要摆脱开来。那末,这个时候,她正需要着人去帮助她了。
小西天里,除了我,还有谁肯管这种闲事?我去,只有我去。想到了这地方,那是什么也顾不得的了,这就披衣下床,开了房门向院子里走着。在没有电灯的世界里,到了晚上两点钟,什么地方,也是漆黑一团。志前摸摸索索地走到屋子外走廊上,不知道脚下碰翻了一种什么瓦器,便听得柱子边呛啷一下响。立刻站定了脚,向四周旅客的屋子看着。这也只是那玻璃窗里,放出那昏黄的灯光,此外除了一两个客人酣睡的鼻呼声,并无其他的声响。志前退了两步,靠墙站定,静静地想了一想。他自念着,我这不是有些傻吗?我这个抱不平,却是怎么样子去打。就算月英在那里抵抗着他,然而他已经把银钱买了她的身子,他自然可以支配她,一个同住旅馆的人,就是别人嫖赌抽大烟,也没有法子干涉,何况人家还是堂堂正正地娶姨太太呢?自己这样的转弯想了一想,便向屋子里退了去。好在这样夜深,便是十进十出,也不会有人感觉。也幸得有了这一番举动,这才把枕头上那些胡思乱想,作了一个结束,然后倒上床安然睡觉,本来在次日早晨,是不能够起来得早些的。无如隔壁住的那位张介夫一早就大声说话,没有停止,这就让他吵醒了。朦胧中就听到他连连称了好几声厅长。及至清醒过来,把话听得清楚。
他道:“高厅长在南方生长大的,像我们南方人一样。说话很客气,并不搭官牌子。无论什么有地位的人,你在没有见着他以前好像是碰头很不容易。其实等你见过他以后,你就知道以前是神经过敏。自然也就为了这神经过敏,误事不小的。”
这又听到一个人插言道:“这样看起来,你今天去的结果很好,一定有事情发表的了。”
张介夫带了笑音答道:“在公事没有送到以前,我也不敢说这句话。不过高厅长对我表示很好,我起身告辞的时候,他还送我到了房门口,又对我点了两点头,从来求事之人,很不容易得着长官多看一眼的,他这样对我客气,自然是有了欢迎的意思在内,我想,大小总要给我一个位置罢。”
志前不能干涉他不要说,也就只得起了床。心里随着转上一个念头,我纵然不能救一救那女孩子,我到前面院子里去看看,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总是无碍的。于是脸也来不及洗,就向前面院子走来。看看手上带的表,还只有八点钟。那么,在贾多才这称心如意的时候,恐怕还是没有起床。这时候去观察他们,未必看得出什么形相来。不过茶房们喜欢闲谈旅客行动的。也许装着不在意的样子,可以在茶房口里,打听出来一些情形。
因之背了两手,慢慢地走向那天棚底下,做个向大桌上找报看的样子。始而走来,迳直奔桌子,去拿桌上的报,偶然将头回过来时,不由他不吃一惊,便是贾多才那屋子的窗户,已是两扇洞开。靠窗户,本来是有一张桌子,两把靠背椅子的。这就看到月英背对窗户外边,面朝着里,用手撑在桌子上托住了自己的头。志前觉得她是一个名花有主的人了,朋友的资格,在昨晚已经丧失,现在招呼是不妥当的。于是拿了一张报,就坐在对面,向这边看了来。报纸虽然是捧着挡住了面孔,可是眼光还由报头射过,直看到窗子里面去。许久的时间,月英居然回转头向窗子外面看了来。她眼光四散,好像是被一种什么声音惊醒过来,正在找着什么呢。志前仔细看她的脸色,似乎带些苍白,尤其两只眼眶,带了一片红晕,这红晕并不是什么平常喜色,于燥而不发润,配上那呆呆的眼神,那是可以看出来,她内心却是怎么样子难过的。在志前这样打量她的时候,她也就发现到外面坐的一位看报人,正在向她打量,原来也只认为是个看报的,经过了两分钟的注意,那就看出来了是谁,立刻脸上由苍白变到紫色,猛地扭转头去。
志前倒有些后悔,人家本就极端地难受,何苦又给人家加上一种刺激?过了一会,月英很沉闷地咳嗽了两声,将手提了桌上的茶壶柄,要斟茶喝,随着转过脸来,她的头,本是低的,先只看到她的头发,似乎有些蓬松。她慢慢地扬起脸来,正好向志前这里看了来。就在那鼻边眼角落里,有两行眼泪,顺着颧骨里的两道直斜纹,滚了下来。她这时并不回避着志前的眼光,反是向他呆看着,好像是在她那一副呆脸,两行眼泪里面把无数的难言之隐,都给表现出来。志前放下报,也向她看呆了,不过这地方,是最后几层院子来去的要路,来来往往的人,那是很多。当有一位旅客由这里经过的时候,志前立刻想到月英已经是人家的家眷,自己凭了什么,可以和人家表示这种凄怨的态度呢?于是只当没有看到这个人,将报纸向桌子心里一推,低着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不想这样极细微的动作,月英也是看得很清楚。就在这个时候,只见她放了茶壶一下响,猛地将手伏在桌子上,人就俯伏下去,枕在手臂上,不必看到她的脸,已经知道她会哭出来的。若是贾多才看到了,说是撩拨他的新宠,这可不是儿戏的事,一秒钟的时间也不敢耽搁,扭转身躯,就向后院里走了。到了自己屋子里,茶房送进茶水来,笑道:“程先生,我告诉你一件新闻,那个朱家姑娘,已经卖掉了。”
志前道:“昨天晚上,你不是告诉了我吗?”
茶房笑道:“昨晚上虽然说了,那姑娘若是半夜里逃走了,交易还不能算成就。现在人是交到了贾老爷怀里睡了一晚,洋钱也在胡嫂子家炕头上睡了一晚,不卖也算卖,不成也算成了。”
志前正在洗着脸,这就淡淡地笑道:“你们愿意天天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哩。无论怎么样你们总可以弄个块儿八毛的喜钱。”
茶房笑道:“娶这样的黄花闺女做太太块儿八毛的,我们也不至于去要。”
志前道:“那么,贾先生给了你多少?”
茶房笑道:“不能个个茶房都有。总要是经手人才可以沾一点光。我总算很好,捞了三块大洋。”
说着露了大半口牙齿,笑将起来。志前道:“你们在一边分肥的人,笑得很合适,你可知道卖身子的本人,已经是哭的不得了。”
茶房倒愕然了,站着问道:“程先生,你看见那新娘子哭了吗?”
志前道:“没有没有,我不过是这样猜想。”
茶房倒也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早晨事忙,自去料理别间屋子的旅客去了。过了一会子,那茶房却是匆匆地走进房来,向他低声道:“程先生,你实在是猜着了,那女孩子可不是在哭吗?现在有饭吃了,有衣穿了,家里两代人,也不至于饿死了,这应该欢喜才是。我倒不明白,为什么反是要哭起来?”
志前道:“人生在世,不能光是为了穿吃,还有比穿衣吃饭更重大的事在那里呢。可是你这只知道和人家要喜钱的人,又哪里会明白。”
茶房笑道:“这有什么不明白,报纸上如今常登着,就是我们这里客人,嘴里也是常说着,不就是爱情两个字吗?只是她那样由西边逃难来的姑娘,也不配谈这个。”
志前只是带了笑容向他点着头,并不和他再说是非。洗过了脸,斟了一杯茶慢慢地喝着,不知不觉的,放下茶杯,又去沉沉地想着。最后他想到,只有暂时出去,找个朋友谈谈,才可以把心事撇了开去,因之吩咐茶房锁上房门,表示着必定出门去的决心,然后慢慢地向前面院落走了来。当他快到贾多才门口的时候,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心房自然地会卜卜然乱跳起来,因之两只脚,也不能叫人作主,只管慢慢地踱着。这时本日的报纸,也是刚放到桌上,旅客们将桌子围了个圈子,正在天棚底下看报,志前也就挤到人丛里,胡乱找了一张报,站着看。偷眼看贾多才屋子里时,以前洞开的两扇玻璃窗户,现在却紧紧地关闭上了。虽然隔了玻璃,还看得到里面,却是不大清楚,仿佛只露出了一角床帐,却看不到人影子。不过房门口垂下了门帘子却不曾关上房门,似乎屋子里人也并不曾出去。看了一会子报,再抬头向那边看时,这又不能不让他心里难过一阵。
那位新娘子,这时可露了面了,手挨了门帘子,有大半截身子,在门帘子缝里。而同时也就看到她的脸色,似乎由黄瘦方面,带了一分憔悴。两只眼泡,仿佛都有些浮肿。于是就想到她脸上那憔悴的颜色,和若隐若显的斑痕,都好像是眼泪所沾染的了。她倒不是在这里偷看志前,却是在两边张望着茶房。及至发现了志前也在人丛中看报以后,她立刻身子向里一缩,将门帘放下来了。志前想着,这倒不须在这里只管去窥探她。于是放下报不看,走出小西天大门外去了。到了下午四点钟,差不多吃晚饭的时候,他方才走回去。可是一到那最后一进的院子里,没有进得房去,就让张介夫截住来谈话了。他今天格外穿得端整,在长衫外面,再加了一件马挂。那顶铜色的呢帽,也不像往日七颠八倒地戴在头上,四周的边沿,非常地整齐,绕着脑袋转了一个圈。帽子顶上那一道折缝和鼻子成了一直线,脸上虽不必说,更是正正当当地向人看着,没有一些子不严肃的颜色。本来志前也不注意到他的颜色上去,只是他把人拦住,不能不理他。他站得定了,然后举了马褂袖子,作了两个揖。志前这可有些茫然了,他为什么施上这一礼?便只好站定了,也回他一个揖。
他笑道:“程先生,有一件事,颇对不起你。”
志前笑道:“笑话。彼此是新交朋友,并没有多大往还,这对不起三个字,从何而说起?”
介夫笑道:“这话我不说,我想你也知道。就是……”
说着,声音低了一低,因笑道:“就是那位朱姑娘,已经让多才兄藏之金屋了。本来这个人儿是很属于阁下的,这倒有点让阁下割爱了。”
志前始而是气向上冲,脸都变紫了。转一个念头,可笑了起来,把脸上的紫色平了下去。因道:“这话说起来可就远了。贾先生纳宠,本来就不干我事。就算干涉到我身上,也不能要张先生来和我道歉。”
介夫道:“不,我和贾先生至好,我是可以代表他道歉的。”
志前想了一想,笑道:“这是出于贾先生的意思呢?还是出于张先生的意思呢?”
介夫道:“贾先生意思是有的,不过他不便说出来。我刚才由财政厅建设厅两处回来,和多才在一处谈了许久。”
志前道:“那新娘子很快乐吧?”
介夫道:“那是自然。你不看我穿马褂?我就是为了见两位厅长的原故。要不然,加上一件马褂,究竟也是嫌热。”
志前道:“那姑娘由穷得要饭,一变而作银行家的姨太太,当然是快乐的。她说了什么吗?”
说话时,茶房已是替他开了房门。
介夫却是不必他引路,先走着进了他的房子,一面说道:“做新娘子的人,总是有些害臊的。不过他听到我是快有差事的人,向了我微笑,倒有向我恭喜的意思。”
志前因他已是走进屋子来了,这就让他坐下,而且斟了一杯茶,又递烟卷过去,他这才揭下帽子,脱下马褂,都放在旁边茶几上,笑道:“见上司虽是一件乐事,也是一件苦事。不见他,那里有差事到手?可是真去见他,那一分拘束,也就不是言语可以形容的。哎!做官难啰。”
说着,表示十分叹息的样子。一低头,看到桌上放了一根烟卷,笑道:“现在衙门里的风纪很对。都讲新生活,并不预备烟卷待客,就是一杯清茶而已。我认为这是对的,一年要省下好些个钱。比如我今天去见高厅长,是为了求他给差事,怎么样子放肆,也不能当了他的面抽烟,何必预备呢?今天我到建设财政两厅,都没有烟卷,财政厅而且不要茶,用白开水敬客,这更显着讲求卫生。”
他口里说着,就不知不觉地衔着那支烟卷,点上抽起来了。志前在他对面斜坐着,望了他道:“假使张先生将来做了厅长,抽烟不抽呢?”
他说着这句话,却带了一分笑容,把眼光射到张介夫身上去。
他不慌不忙,笑着答道:“这件事是很好解决的。常言道是做此官,行此礼。假如兄弟有做到厅长的那一天,新生活运动,还是很热烈的话,我当然不抽烟,就是现在高厅长给了我一个差事,我也一定提倡道德,讲起仁义礼智信来。”
志前笑道:“对于讨姨太太这一件事呢?”
介夫这倒感到有点困难,抬起手来,搔了两搔头发道:“这倒是新旧思想一点冲突,在旧道德上说,连圣人都讨妾的,这并不是坏事。可是新道德上,又说的是一夫一妻制。教我说,我是不好说。我是个现代的人,可是赞成提倡旧道德。所以我的话是很难说的了。”
说着话,依然是不住地搔头发,那可以看出他措词虽很难,到底还是很得体。志前道:“本来见仁见智,各有不同。”
说着淡淡地一笑,好像在这一笑之内,似乎也有些批评,介夫倒也是不曾去理会。嘴里斜衔了烟卷,坐着向外直喷出来,许久才微笑道:“程先生在西安,情形是比兄弟熟悉的多,不知夹袋里有当勤务的这种人才没有?若是有,可以介绍一个给兄弟。”
志前本来是有些不愿意和他谈话,不过他谈到了想用听差,倒猛地想起一桩心事。那个老瓦匠,不是十分的重托着,想把他的侄儿子找一项工作吗?这就两好凑一好,正可以介绍给他。便答道:“提到这个我倒是有个人可以介绍,张先生等着要用吗?”
介夫笑道:“暂时不忙。这话说在程先生心里,大概六七天之内,兄弟有个小小的位置要发表。这都是多蒙了贾多才先生八行吹嘘之力。在外面交朋友,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用得着,什么时候用不着,总以多交结为妙。比如这位贾先生,我是不认得的,还是李士廉先生的介绍。可是李先生所图谋的事,还没有什么消息,我的事,倒很有希望了。贾先生为人,慷慨之至,不失银行家风度。将来,西安要办分银行的时候,他一定是分行经理。李先生若是在西安多候一些时间,我想总也会有办法的。”
志前本是不抽烟卷的,也就只好偏了头取了一根烟卷抽着。这屋子里,由喧噪到沉寂,介夫设法子赞扬贾先生了,沉思了一会,正想开口再说什么,可是那位杨浣花小姐,就穿了一件新的绿绸旗袍子,由窗子外经过。介夫立刻哎哟了一声,颇有失惊的样子,浣花听了这话,就站在窗子外,停留了没走。张介夫也顾不得一切,很快地就向外面迎上来,浣花笑道:“张先生,我明天一早就走了。你答应和我写的介绍信呢?”
介夫拱拱手笑道:“真是对不起得很,今天早晨六点多钟,我就到建设厅去了。回来了一趟,不到三十分钟,接了财政厅的电话,我又到财政厅去,恰好主席有事,请了厅长去谈话。厅长留下一句话,约我三点钟再去。他见了面,说上许多对不住,我又怎能怪他?所以今天只是忙了伺候两位厅长,没有理会到和你写信的这一件事。”
浣花笑道:“那么,恭喜你,快要有差事了。”
介夫道:“我也恭喜你,你现在可以回江南了。靠着我这封信,多少钱不说,由南京到上海的一点小火车费,我那朋友总可以送你的,到我屋子去,我这就和你写信。”
说着,伸了一只手,到浣花身后去,做个要扶她的样子。浣花道:“写信呢,那不忙,还是贾先生许了给我的川资,现在还没有拿出来,我想请求请求张先生去催一声,晚上我再到张先生房间里来辞行。”
介夫瞅着她笑道:“你准能来吗?”
浣花道:“那我怎敢骗你?”
介夫哈哈发笑,于是走了。浣花向志前点个头,并不进来,也自走了。不到两分钟的时候,却听到隔壁屋子,拍得一声,拍了桌子响,李士廉接着骂起来道:“这个年月,只要不要脸就有饭吃,为了求人家一封八行,带马拉皮条的事,全都做了,贾多才也太不念交情,太不长眼睛,这样的人,给他也写介绍信。”
说着,又听到重重地放下茶杯子。志前也是出了神,就不知不觉的笑了。李士廉隔了墙壁道:“程先生,你听到张介夫那一番吹的工夫吗?开口厅长,闭口厅长,我真替他肉麻。人家买小老婆的事,他也要夹到里面去巴结巴结,这才求得贾多才于八行之外,昨晚上又给打了两个电话,居然把事情弄得有点眉目。他是小人得志便颠狂,穿了马褂,戴了帽子,走来走去。这种人,在我眼睛里,实在看不下去。从今天起,我不和他说话了。”
志前笑道:“那又何必?在外面混事,各有各的手腕。”
李士廉道:“什么手腕,下流罢了。这样下流的事,也做得出来,忘八兔子……”
志前不等他说完,故意高声哈哈大笑。不先不后,张介夫是回来了。他因为帽子和马褂,都在志前屋子里,笑着进来道:“一个人没有机会,等三年也许等不到一丝道理来。有了机会,机会就涌了来。这是那里说起,蓝在田先生来了。”
志前道:“哪个蓝在田?这名字很耳熟。”
介夫两手一扬道:“鼎鼎大名的人,怎么忘了。他是中央调查机关的西北调查专员,潼关来了电话,叫小西天预备下三间屋子,我和这里账房说,中央专员到了,那是小西天一个面子,他们应该在大门口贴上几张欢迎标语,费事有限,作用很大。账房究竟是个买卖人,他不开窍,不想办,我就告诉他,这专员和我有点瓜葛亲……”
一语未了,李士廉在隔壁屋子里,先叫了一声介夫兄,说着,跑了过来,向他拱手笑道:“介夫先生,你和蓝专员沾亲吗?什么亲?”
介夫笑道:“这倒不必宣布。知者说我是说实话,不知者以为我攀龙附凤,胡扯一阵,我是不如不说为妙,不过他明天就要到的,等他来了就可以证明我的话了。”
李士廉道:“介夫兄向来不说谎的,用不着证明。但不知蓝专员到这里有什么任务?”
张介夫将放在茶几上的马褂,向胁下一夹,抓了帽子,向头上戴下去,虽是歪了大半边,却也不理会,昂了头向外面走着道:“谁知道他是来干什么事的?不过据我猜想着,在这里总要耽搁十天半个月。他是个中央专员,若是能得着他的允许,向任何机关写上一封八行,哼!一定希望不小。茶房,给我开房门,泡茶。”
说着那话时,声音是非常地高昂,其实茶房早已开门泡茶了,他走进房去,李士廉也随着跟了进房去。笑道:“我刚才还同隔壁的程先生说呢。说是张先生的才具,实在比任何人高出一头。和他同路到西安来的人,一丝一毫消息没有,他可眼看有好差事到手了。”
张介夫昂着头淡笑道:“我也不敢说怎么样有才,运气这东西,倒是随人而定。若不是蓝先生自己会来,我也不能说找出路有把握呀。”
李士廉道:“我是久已想请你喝一壶,有许多话要谈谈。明天蓝专员来了,恐怕你是更没有工夫,能不能这时同我出去,到小馆子里去来个一醉方休?”
介夫笑道:“叨扰我就不敢当。”
李士廉笑道:“说什么话,自家兄弟,你扰我一顿,我扰你一顿,那都算不了什么。你若是不赏光,你就说我是忘八蛋。”
张介夫还不曾答复,门外已有个人笑了进来道:“李先生怎应承认是这东西呢!”
这句话的误会,李士廉是难堪得可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