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大旱之年,人民卖儿卖女,这已是外省人听熟的了话。不想过了这些个年月,程志前当面听到这老瓦匠介绍他侄子当奴才,心里头真有一样说不出来的滋味。因道:“老人家,实不相满,我也是个客边人,没有力量安插人的。不过你说得这样的可怜,我不帮你一些忙,也是于心不忍。现在,你在我这里拿两块钱去,让你侄儿子先买点东西吃,免得饿了肚子,将来我有了机会,再把你侄子找来。”
老人颤巍巍的,连连摇了手道:“先生,这……这……千万不敢当。若是那样,好像我是来向你化钱的。”
志前说着,就在衣袋里掏出两块钱来。老人身子向后退着,用双手虚虚地向前推去,因道:“无论如何,这钱我是不敢收的。”
志前呆了一呆,笑道:“纵然你不肯白收,我要你替我做一点事,这算是工钱,那么,你总可以收下的了。”
老人道:“程先生要我做什么事是我做得下来的吗?”
志前道:“当然是你做得下来的事,若做不下来的事,我何必出两块钱要你为难。不过这事,今天并不要做,过了两天再找你罢。工钱,你且先支了去。”
说着,只管将两块钱向老人手里塞了去。那老人只好将钱收着,指着桌上的泥骆驼道:“这东西请你先生收下,我决不卖钱的。过两天我再来给你做工罢。”
说着拱拱手就走。志前打算把那泥骆驼抢着送还给他,看到外面,满院子雨水泥浆,假如把东西打碎了,那倒是彼此不见人情,只好收下。可是他心里这就想着,这事倒是很尴尬,很像是花两块钱,把人家的古董给收下来了。当时在屋子里踌躇一阵,便决定了且摆在桌前窗户台上,这老汉什么时候再来,什么时候就让他带了去。有了这两件事,这个雨天,算是过得不寂寞,不想这泥骆驼摆在这里,倒很引起别人的注意,尤其对过屋子里住的两个德国人,很是羡慕,由窗子外经过,两三次都驻眼看着。
最后那位威廉先生想拿着看看,就隔了玻璃窗子向志前点了点头,竖起一只巴掌,和他说了句英语。志前正打听这两个德国人长此住在小西天终日忙些什么,就把他请了进来。这德国人的英语,虽是不大高明,倒勉强可以凑付着谈话。不过十句话里,总有七八个And。他拿着泥骆驼仔细看看,说这是真的,多少钱买的呢。志前想了一想,因道:“这是一个朋友请托代为出卖的,假使有人出到相当的价钱,是可以卖的。”
威廉笑着摇摇头,表示说:“中国的古董,虽是流传到欧美去的很多,可是以欧美人来鉴别中国古物的真假,那是很难的。”
志前听他的口吻,不会买的,这就不向下谈这事了。便问他到中国西北来,除了古物而外,还有什么是感到有兴趣的呢。这话引起了他的心事,坐在椅子上,表示踌躇满志的样子,连连地搓着手道:“西北的建设,有很大的进步,这是我们很感到兴趣的。”
志前问他,说到建设,是指着哪一方面呢,水利呢,经济合作呢,交通呢?他笑说:“当然是交通呵!现在陕西有公路通到甘肃,将来是不难通到新疆的。而且这里通到四川的公路,正在建筑着。将来,也许陕西会筑成西北公路网的中心点的。”
志前道:“先生必以为公路多,需要汽车更多。听说先生是经理汽车买卖的,觉得这种建筑,对于先生的买卖,有无限的希望,所以感到兴趣吗?”
威廉他又搓着手,而且抬了一抬肩膀,笑道:“那也不完全这样想。”
以下他很难措词,又把那个And,连连说了几次。志前道:“这是当然的,中国虽也会制造机械了,不够用,那是无可讳言的。像德国这科学发达的国家,民族复兴的国家,我们是需要他有大量的帮助。不过有一层,这是任何一个通商国家,应当明白的。千万不要伤害了中国人的购买力,就像这陕西吧,假如农村不能复兴,地方穷了,就是公路网成功了,那也买不了多少汽车。这是很浅显的事实。”
威廉向志前周身打量一下,便知道不是到陕西来找公务员做的那种人物,便想了一想道:“先生谈到农村复兴问题上,我倒有两个问题要问一问。听说泾惠渠那种水利办成功了,贫农是得不着什么好处的。就是咸阳一带。拔除鸦片,改种棉花,而且这两年,棉花的收成是很好的。但是对于农人,并没有什么大利益。”
志前愕然了,这话从何说起?便肯定的道:“不!这是陕西对农事上最得意的两种建设。你何以有这样的问题问我。”
威廉又抬了肩膀,他笑着说:“这是有来由的。听说在泾惠渠将要成功的时候,一班当地的绅士和富农,老早的,就把各支渠左右的地亩,完全收买去了。贫农明知道水利快要通畅,将来有利可图。可是无奈那是将来的事,眼前可以将田地卖得现款,他们只图目前,终于是把地亩卖了。所以现在水渠所灌的田,恐怕是绅士,富农得利为多吧?再说到咸阳一带棉花,农人自种自卖,似乎不会有什么吃亏的。可是并不曾将棉花收割完了,送到市场上来卖。事实上,也不等他收割完了,到市场上来卖。在那时,就有带着现款的人,到乡下去用低微的价钱,把棉花估量着全数收买了。等到棉花上市,那并不是由农人手里,交到出口的商人手里,却是由包办的贩子,送到大资本家手里,所有的利益,都为这中间介绍的贩子得去了,而此外还有农人借债,早把棉花押出去了的。”
他说到这里,志前抢着道:“不,不,先生是一误会,关于第一个问题,也许本地人有些田亩变卖的事情,穷人为了卖田来吃饭的,也是人情之常,他等不及水利通畅的享受,不能怪人。至于收买棉花,或者是农人一种需要。押款,是经济合作社的误会吧?”
威廉笑说:“西人看中国社会,或者是不会彻底,不过有资本的人,是善于投机图利的。比如西安北城一带,铁路未曾通到,地皮就让人收买干净。越是穷人,越是将地皮最先卖出去。而越是最先卖出去的,也就损失越大了。”
志前踌躇了一会子,想得了一个答复,笑道:“在社会上活动的人,都是谋得一种利益的。很多欧美国家的人,远远到中国来不也是为了一种利益的吗?”
说了这几句话,向威廉一笑,威廉也没有说什么,起身告辞去了。但是他那屋子里却另有个美国朋友汤尼在座,听到说这里有古物,竟是不必介绍,站在窗子外来看,看到志前正捧了泥骆驼展玩着,这就向他问道:“是真的古物呵,我可以看看吗?”
志前听他的口音,就知道他是美国人,就笑着欢迎他进来。他穿着橡皮呢的雨衣,腰里紧束了带子,在两只口袋里,包鼓鼓的表示里边收藏东西不少。这样的阴雨天,衣里还露出雪白无尘的领子。那高大的身躯长长的脸,鼻子下面有点小黑胡子,大粗而红的手,在小手指上,却带了西安市上的翠玉戒指。志前想着,这个人也许不是到西安做生意的人物,便交给了他泥骆驼,让他去仔细赏玩。
他看过了,放在桌上,笑说:“在洛阳西安这两个地方,要买古董,是很容易的。若是要分别真假,这就很难。”
志前道:“你到过洛阳吗?”
他笑道:“到过的。中国西北部,张家口绥远,太原,都去过。这次,还想到兰州去看看。”
志前道:“那么,你对于中国西北地方,是很有兴趣的了。”
汤尼笑道:“不但是我,美国许多经济家,对于中国西北,都很有兴趣的。中国的航空线,在西北是增加了,美国在航空方面,是很愿帮助中国。”
志前笑道:“你说的是好大量的,卖商用飞机给中国吗?”
他笑了,似乎有些点头。志前道:“你是个航空家吗?”
汤尼道:“不,我是个商人,我是经理汽油的。西北公路刚刚成了两条干线,汽车已有好几百辆,将来,汽车更多,汽油是需要大量供给的。我现时很想到兰州去,调查需要汽油的量数。”
志前心里动了一动,笑道:“中国本来是世界上一个顶大的推销商场,只是西南西北部份,交通不便利,洋货还不能怎样畅销。现在中国西部,努力在建筑公路,对于推销外货,自然是比以前发达。你对这事,有什么感想吗?”
他说着,向汤尼望着微笑。汤尼用手托着下巴,想了一想,再用手掌在空中微微一按,表示他意思肯定的样子,答道:“实在的,你的话对了。不过像汽油这样东西,中国并没有,若不欢迎大批汽油输入,这公路有何用处?”
志前挺起颈脖子道:“汽油,中国也会有的。便是陕西,也就预备开采油矿呢。”
汤尼将闪动的眼光,对志前观察了一遍。感到只管和他谈话下去,对于自己是不会有多大好处的,这就笑道:“你对于西北情形,是很明白,这样看来,你买的这件古董,也决不会假的。”
他说着,顺手拿起那只泥骆驼又展玩了一会。志前也就不愿向下多谈,汤尼放下骆驼自去。这时,院子外黑沉沉的,经过一阵凉风,将半空里的细雨烟子,吹得卷成云头的样子,在半空里乱舞。屋子里添了不少的凉意。然而院子里,依然是静悄悄的,对过德国人屋子里的打字机声,滴滴嗒嗒,向耳朵里传了来,在这一点上是很可以看出欧美人做生意认真。志前在屋子里转着走了几个来回,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愤慨,于是坐到桌子边,将手撑在桌子上,托住了自己的头,向窗子外看了出着神。因为桌子有现成的纸墨笔砚,便不自禁的,扶起了笔,随便在纸上涂抹着。猛听得身后有人道:“程先生还会画漫画?”
志前回头看时,周有容又来了。他笑着道:“西安城里,本也无处可以消遣。赶上了阴雨天,简直闷得发烦,我还是要来找你谈一谈话。”
志前笑道:“彼此一样,我也是闷得发烦,拿张纸在这里瞎涂。”
有容顺手将那张漫画捡起来一看,却是画了一条公路前面一个大猪八戒举了大钉耙,向前挖路,路的前面,是荆棘丛生。可是那开好了公路的地方,有来的人,有去的人,一律都是高鼻子,偶然杂一两个木底鞋子的。来的人每个背着空口袋,顶前面一个,举了旗子,上写到中国西北去,去的人,就不然,每个人所背的口袋,都胀得像蛤蟆肚子一般。口袋上有个$字。顶前面的一个人,伸了大拇指,由他口里吐出两道曲线,在曲线里面,写出字来:印象极好,建设有进步。有容看了,放下来,拍手笑道:“意思很好。但是我疑心你开倒车,反对建设公路了。”
志前笑道:“你是学政治的,而且是做的亲民之官,你不妨来解决这个问题。事实摆在这里的,交通便利与否,在中国,是和外来的经济侵略政策成为正式比例的。现在,西安城里买一瓶啤酒,是一块多钱一瓶,白兰地,十二三块钱,当然,中产阶级,也不敢过问将来火车达到了西安门外,啤酒可以卖四五毛钱,白兰地也可以卖四五块钱,喝的人就多了。上等的舶来品,在火车没有到潼关,汽车不能到西安的时候,西安城里,只有几家店里可以买得到,自从火车通到了潼关,公路通到西安,这就形势大变,南苑门盖着三层楼的洋房子,已经有了好几家全是卖洋货的,开封郑州可以买到洋货,这里也就慢慢地可以买到了。你说,这如何是好?自然,不能说为了洋货的运入,闭塞交通,但是交通畅利到什么地方,洋货就畅销到什么地方,这似乎也不能听其自然,总当想个法子来防备了。要不,好像公路全是为外商谋便利的。”
周有容笑道:“这话诚然不错,但是这有什么法子呢?除非建筑起关税的壁垒,把进口的洋货,重重征收起来,可是中国对洋货加税,似乎不能十分自由吧?”
说毕,他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在这样一偏头的时间,就看到了桌上放了一只泥骆驼,因笑道:“你程先生也喜欢这个?”
志前道:“哪里是我喜欢,人家勉强放在这里的。”
于是将刚才的事重说了一遍。有容笑道:“你这屋子里热闹,一会儿是国家大事,一会儿又是男女私情。我还忘了问呢,那姑娘的事怎么样了?”
志前微笑道:“说起来好笑,我那位补课的学生,他大大的误会,以为我对那姑娘有了什么意思,对我很带了醋意,其实我纵然不才,何至乘人于危,对这个逃难的姑娘,要下什么毒手?可是我那学生很不谅解,生着气就这样走了。我看那样子,气头子还是不小。”
有容笑道:“这件事,本来也就太可以令人疑心。那姑娘将衣服脱得干净,居然在你床上睡着,你也并不是五十岁六十岁的人,对这姑娘特别的殷勤,他怎地不疑心?”
志前笑道:“还不仅是如此呢。我觉得北海真爱上了这姑娘,这可不了,现在这姑娘就为了一家三口,每天的饭不能解决,急于要找个粮行。北海要想和她谈恋爱,首先就得担任这三个人的伙食,他自己还愁着肚子不容易饱呢。能替人家养活两代人吗?所以我秉了这至大至公的心,在那姑娘面前加以劝解,希望他们不要接近。”
有容唉了一声,笑道:“这是你错了。谈恋爱的人,讲的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没有饭吃,何足加以阻碍。假使这位姑娘,愿意嫁王君,他们倒可以做一对贫贱夫妻。论到王君,迟早总是要娶亲的,添个女人,不应谈到负担上去。现在就是姑娘的祖母和母亲,算是额外之人。可是王君家里是农人,既可以送儿子出来进学校,大概粮食总还够吃,添两个人吃饭,也许没有多大问题,你何不等王君来了,仔细问他一问。他真是能力不够,再劝止他,也不算晚,要不然,促成人家的婚姻,这比救人一命的功德,要大过十倍去。若是他们为了结婚费无着,老实说,我就可以帮助个三五块钱。”
说着满脸带了笑容,现出那高兴的样子来。志前踌躇着站了起来,向他望着。
有容道:“只管帮他们的忙,没有错。穷人有他的穷算盘,那王君果然娶了这姑娘,也许是有办法的。至于那姑娘能吃苦耐劳,我敢保险,不会有什么问题。”
志前见他两手操了长衣的下摆,提起一只脚来,踏在凳子上,作了一个雄纠纠的样子,那一番兴奋,可以不必去说。这就笑道:“我真困难,我若促成他们的婚姻,在事实上,我觉得不应该。我反对吧?周先生都这样热心,也是在人情之中。你真是给了我一个难题。”
有容道:“但是在我的眼光里,却不这样想,因为你为人志趣很远大,便是在西安小小地住上几天,所做的事,也就很多,何至于注意到一个灾民身上去。所以王君那样疑忌,我虽认为当然,我并不疑到程先生身上来。惟其我不疑到程先生身上来,所以我就大胆劝程先生玉成其事。程先生,你看我这个意思,说得怎么样?”
说到这里,不由得笑嘻嘻地,也向志前望着,这样一来,倒教志前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搔搔头笑道:“你这似乎是个激将法。不过你既是这样的热心,我就勉从尊意,等北海来了,我探探他的口气。”
周有容这才放下那条腿,垂着袖子,向他作了几个揖。
志前笑道:“这个年头,像阁下这样热心的人,社会上也不可少,若是缺少了这样热心人,社会上有好些事情不能办了。”
有容被他这样说了,更觉兴奋,只管鼓吹着志前办理。当日留下了心,就预备了一套言语,等着北海来说。不想北海自那日起,竟是不曾前来补课,志前想着,或是地上泥土没有干,他不能来,且自等着。然而一连三日,北海依然未来,志前这就知道他是有心负气,心里很是惋惜。到陕西以来,这是自己看着最为满意的一个人。不想他竟为了一个泛泛之交的女子,把师生之谊,给抛弃了,这事要传到朋友耳朵里去了,仿佛自己连一个穷学生都容纳不得,未免是一桩笑话。志前忖思着,心里是极感到不自在,又不便通电话叫北海来,怕是青年人沉不住气,会在电话里顶起嘴来。而且最奇怪的,便是那位朱姑娘,在这两天,也不曾露过面,下雨天自己那样帮她的忙,她竟是不放在心上吗?然而这也不便过问,问起来就有了嫌疑了。在第三日下午,当茶房进来泡茶,志前带了那很不为意的样子,向他笑道:“你们的媒人,做成功了没有?”
茶房先是愕然,随后想起来,笑道:“你先生说的是那朱姑娘吗?这倒是一件笑话。到你这儿来读书的学生,他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把她看中了。每天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他就溜到后门外这小巷子里,踱来踱去。”
志前道:“他在那小巷子里踱来踱去,也许有别的事吧?”
茶房笑道:“这小巷子里,就是住了几户穷鬼,那有什么事?而且那朱家女孩子,也是偷偷缩缩地和他打无线电。”
志前正色道:“你不要再胡说了。这位姑娘,是个旧家庭的女子,为了吃饭的原因,不得不到小西天来卖脸子,实在的说,人家不是下流人。”
茶房知道程老爷是喜欢朱家姑娘的,人家都有些生气了,还说什么,因之静悄悄的,也就离开了志前的房间。志前心里暗想着,难道真的,那女孩子,这样的容易变换态度吗?他暗忖着,自己也是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步子。他点点头之后,接着又摇摇头,独自闹了一会子,已经到了五点钟,向窗子外看看天色,情不自禁地踱着步子走出了房门,接着也就向着小西天的后门口走了。这里两扇小小的白木板门,正也是虚掩着,志前手扶了门,缓缓地伸出头去,向外看着,只见王北海将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低了头,在小巷子一步一步的,由东到西的踱了过去,这样悄悄地走,不见对门那胡嫂子院子里有什么动静。
但是有了北海在这里走着,便引起了志前的兴趣,料着是有些作用在后面,依然是手扶了门。向外偷觑。果然不多大一会儿工夫,北海踅转身,又到了这门口来了。只见他背了两手,斜伸了一只脚站住,眼睛可是向胡嫂子家里看了去。约莫有五分钟,他不曾将脚移动,随后他就昂了头看看天上的晚霞,又回头向两边张望着,看看巷子里的人家大门,移着脚向西走了一二十步。走去的时候,脚步是移得非常地缓,及至扭转身来,却又很快地回到原处,到了原处,他没有别的,依然是抬头看天,回转头向巷子两头张望。而向对门胡嫂子家里,却不怎样地注意,不过是偶然看上一眼而已。就在这个时候,朱月英在那对面院子里一闪,立刻进到房屋里面去。然而也不过一分钟的工夫,她又出来了。看她的样子,好像心里有些尴尬,手扶了墙壁,低了头走。及至到了大门口,先把一个指头,衔在嘴里头,那时,眼光自然是向下面看着的。对面站着有个年轻的书生,她好像是不曾看到。北海呢,也正是和她一样的态度非常的自在,并不理会到对面有位姑娘出来。月英到了门口,衔在嘴里的指头,总算抽出来了,却两手扶住门框,向天上看着,自言自语地道:“谁说天上有下雨的样子,天气好得很呢。”
她说完了这句话,才正面儿的向北海看着。北海脸是朝了那面,志前看不到他是何情景。不过他那脚步,始而想移动着向前,不久可又缩脚向后退了。他站着不动,不曾说得什么。那月英姑娘,一双乌眼珠,滴溜溜地向这里转着,她的身子,好像是被那木门框吸住,紧紧地靠着。这样,两人都不动,约莫有十分钟。北海倒有些像忍耐不住,伸了膝,向前面就钻。月英呢,本来是没有走动的样子。只因北海起势那样的莽撞,身子也突然地向后一缩。北海走过去几步时,看到人家缩了转去,站着就是一怔。不过月英缩到了门里面去了以后,却也不曾立刻走开,又是转了眼睛,微微地向北海一笑。正在那时,他那院子里有人说话声,月英答着话,就走了进去了,北海这倒很惊慌也立刻向巷子口外走去。志前不张望了,很快地由小西天后门,走向了大门口,更由门口的大街,转身到旁边的横街上,只一拐弯,走过两户人家,就和北海顶头相遇。北海是直了视线向前走路的,好像并没有看到志前过来。志前只好站住了脚,连连叫了他几声,他这才站定了脚,脸上红着,向志前一鞠躬道:“程先生出来散步吗?”
志前道:“对了,在旅馆里闷得无聊。你这两天,怎么不来补课呢?”
北海笑道:“怎么好老让程先生尽义务哩?”
志前道:“你这话,就客气得无味了。你想,我不尽义务,不能收你几块钱一个月的学费吗?假如你觉得我教的不好,那我就不必向下说了。若是为了几块钱的学费,我现在说明了,你也就可以来了。”
北海道:“程先生这番意思我是很感激。不过我自己觉得有些不安。”
志前淡笑道:“我这样说了,你还是心里不安,那显然你是对我不满意,我觉着我对于你完全是一番热忱,这样的下场,我是不无遗憾。”
北海听了,两边脸腮全红了起来,垂手站立着,不敢多说什么。志前笑道:“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天下没有强迫人当学生的道理。不过我们认识一番交朋友总是可以的。我很想请你到我旅馆里去坐坐,我还有几句话,想和你谈谈。”
北海抬眼看看志前的脸色,也道:“程先生说出这话来,我也是更觉不敢当。明天下午七八点钟,我一定来。”
志前道:“不能早一点吗?”
北海道:“我明天下了课就来,三点多钟就到。”
志前笑道:“那又太早了,最好是五点到六点的那个时间。”
北海站定了没做声,手向衣襟角上揉搓着,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志前道:“在那个时候,你有什么事,分不开身来吗?”
北海这就不好再含糊了,只得重新挣红了面皮低声答道:“在那个时候,我有点小事。”
志前道:“好的,随你的便罢。我的时间是活动的,提早延晚,都无不可。那么,我们明日见罢。”
说着,他回身向旅馆里走。北海这就想着,他本是出来散步的,怎么见了我之后,他又不散步了呢?这一点原因,却是不解,站在街头,对着志前去的后影,呆呆地望着,他不仅是疑惑,羞惭惶恐,或许都兼而有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