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西天西餐大厅里,那样张灯盛宴的当儿,另一方面却发现了呜咽的哭声,虽然是在筵席上的人,被欢乐的空气笼罩着,不曾听到,可是在窗子外面偷看热闹的张介夫,他可听到了。他觉得那声音虽是不大,但是传到耳朵里以后,是非常凄惨的,禁不住走出院子门,寻声而往,到了那哭声的所在,还是月英母女偎傍着墙角。月光地里,看到月英挤住了她母亲胡氏,半伏半站的,在墙上哭。这回张介夫不愿意冒失了,也就是为了人家哭得可怜,不愿惊动人家的缘故,于是老远的就咳嗽了两声。当他这样的做着声音时,月英首先停止哭声了,就回转头来向他望着,张介夫离得不怎样的近,就站住了,问道:“这位姑娘,你们为什么在这里哭?”
月英道:“我们在这里等程老爷,他老不见来。”
张介夫道:“他是刚刚上席呢。过了一会自然会来找你去的,这也用不着哭呀。你多等一会子就是了。”
月英道:“多等一会子是不要紧的,我们只穿了一件单褂子,在月亮地里,大风吹得真冷。那前面的茶房,又只管吓我们,说是这后面有鬼。我们走了,怕机会失掉了。不走,又怕又冷,想到穷人,实在是可怜……”
她说着呜咽起来,胡氏更哭得厉害。张介夫道:“这是小事,何必如此。你在外面既是又怕又冷,就到我屋子里去坐坐。我虽是个男子,你是母女两个同去的,总不要紧。我那里有热茶,你们可以喝上一碗,我一面写个字条,悄悄地送到前面西餐大厅上去,通知程先生。事情成不成,总给你们一个信,不比在这里哭强得多吗?”
胡氏虽是听他说得言之有理,但是他不知道张介夫是怎样的一个人,还不敢冒险去,不作声,月英道:“好罢,娘,我们到这位张老爷屋子里去。在以先我也见过他的。你今天晚上,还没有吃饱呢,不要冻出病来。”
张介夫道:“是呀,不要冻出病来。就是那程先生回断了你们,说不定,我还可以给你们想点法子。”
这句话,却是把胡氏打动了,就低声问着月英道:“我们去吗?”
月英道:“我们可以去的。若是程老爷说是不行,我们就回去了。夜静更深的,我们只管在外面作什么?”
胡氏道:“谁又不是这样说呢!”
介夫道:“好罢,你们不用顾虑了,跟着我来就是了。”
说着,他已是在前面引道,而且还不住地回转头来,向她点着,这叫胡氏母女不得不跟他走了。于是胡氏扶了月英的肩膀,随着介夫后面,走到这小院子里来,介夫是走两步就停一会,停了好几停,才把他们引到屋子里面来。在灯光下再看她母女二人的颜色,月英究竟是年轻,那还好一点。这位朱胡氏,披着两鬓散发,那枯瘦而带灰色的面孔,一条条泪痕。身上那件蓝布褂子,在墙上揩来了不少的黑灰,再向下面看去,那青布裤子,露出两三寸的小脚鞋袜很臃肿的,几乎是看到两根杵在地面上,哪有脚形呢。
他就叹了口气道:“你这位大娘,也太想不开。像你这样小的脚,走路还走不动,怎能够出来帮工。”
胡氏本来是要在椅子上坐下的了,听了这话立刻扶了桌子站起来,因道:“张老爷,你没有到甘肃,你是不知道哇。那边的女人,在家里洗衣作饭,出外去,地里种割粮食,都可以做的呀。”
介夫向她看看,见她扶了桌子站定,几自有些前合后仰,便笑着摇摇头道:“无论如何,你这话我不能相信,便是现在,你在这里,站都有些站不稳,怎么做事?”
胡氏道:“你说的是不错的。不过我们在甘肃,不是站着做事的,是跪了做事的。”
介夫听说,不由得诧异起来,望了她道:“什么,跪了作事?在家里呢,你可以跪着作事罢了。你出了大门,到田地里去,还是跪着作事吗?”
胡氏道:“怎么不是?我们走到那里之后,立刻就跪下来,并不像西安的女人,可以站住。”
说时,她身子又晃了两晃。介夫连连向她摆手道:“作孽作孽,你只管坐下来,我们慢慢地谈话。”
胡氏在事实上也不能讲那些客气,就坐下了。介夫将桌上的藤包茶壶,移到她面前,因道:“我不和你客气,桌上有茶杯,你们自己倒着喝,先冲冲寒气。”
胡氏手摸了那藤包的盖,又把手缩了回去了。月英站在一边,就道:“你喝罢,你喝这老爷两杯茶,那也不算什么的。”
胡氏听说,就大胆地喝了两杯茶,屋子里比外面暖和得多,这正是春暮的天气了,不被风吹,也就不怎么的凉,所以两杯暖茶下肚,她的精神就好的多了。介夫当他喝茶的时候,少不得对月英看看。
她下面虽不是完全天脚,却是和男人一样穿了扁头鞋,大概是布袜子里面,还紧紧地裹着包脚布呢。因笑向胡氏道:“这样看起来,那边的包脚风气是很厉害的了,怎么你的姑娘,又没有包脚呢?”
胡氏道:“我们那里的县老爷管得紧,不许我们家女孩子包脚,后来老爷管得松了,脚又包不起来,也就只好罢了。我就想到这是怪难看的。不过到了西安来,我才晓得不要紧,这里不包脚的姑娘,不是很多吗?”
月英听到母亲论她的脚,她很不高兴,撅了嘴,只管向后退,就退到桌子边的墙角落里去。介夫道:“你这位大嫂,我劝你你就不必作帮工的打算了。你想,谁家里肯找一个跪着做事的佣人呢?”
胡氏道:“那要什么紧,他要做的什么事情,我都给他做出就完了,我跪着不跪着,与他无干啦。”
介夫听他的口音,好像是有些不信任自己的话。就是东方人士所听到跪倒做工,是一种奇谈,在胡氏心里,必以为是理之当然。于是向她笑道:“但愿能够趁你们的心愿,那岂不更好?你在我这里等一等罢,我托茶房和你去通知程老爷一声。”
于是打开箱子,取出了两张名片,都放在桌上,在身上取出手绢,轻轻地拂拭了一阵。然后在一张反面,用小字笔,工工整整地写了几行字道:志前先生台鉴:朱胡氏母女,现在弟处,等候音信,再者,可否介绍弟与高厅长一见。另外一张,乃是预备志前替他递给高厅长的。写好了,把茶房叫过来,将自己的意思,嘱咐了一阵,叫他马上回信。
茶房向胡氏母女看了一遍,然后笑道:“倒难得这位张先生这样的热心。”
说毕,微笑而去。张介夫明知道茶房是有了一点误会,可是和程志前做媒也好,和高厅长做媒更好,这无伤于自己的身份的。当茶房去了以后,自己本想再到西餐厅的窗户外去看看。可是把这两个穷女人放在屋子里,散乱东西很多,有些不大妥当。所以忍住了这口劲,没有走开,却和胡氏谈着闲话。胡氏倒想不着这位老爷这样的有谈有笑,却也很高兴。约莫谈了有上十分钟,茶房还没有回信,伸头向窗子外望望,也没有踪影。这里到那大厅,只是前后院,何以去这样久?想到这可疑之点,就背了只手,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藉以减少心里的烦闷。然而走有四五个来回时,便又感到了烦闷了。心想,纵然是穷人不可靠,但我走出去了,不过是在院子里站着,一个初到大地方来的妇人。究竟也没有这样大的胆,敢随便在屋子里拿东西,便是拿了东西,他们穿得这样单薄薄的,也没有法子在什么地方收藏,那末,还是大着胆子出去看看罢。这样想着,他就决定着走到那西餐厅后墙的窗户口子上来了。向里张望时,程志前正和一个穿西服的汉子在一边说话。介夫还不认得此地的建设厅长,心里也就想着,这个穿西服的人,莫非就是的,于是悄悄地放着步子,闪到窗子一边,却伸了半边脸,向窗子里去看着。只见那穿西服的人皱了眉苦笑着,口里说什么,却因为他声音细小,没有听得出来。
然而他对于志前的话,表示着苦恼,那是可想而知的。这完了,高厅长表示出这种态度来,显然是通不过。他心里想到这完了,而同时这两只手也不免做出那完了的样子来,在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就是两只脚,也微微地一跳。殊不知就是这样一跳,有些头重脚轻。恰好那站的所在,地面上有一层浮薄的青苔。于是呼溜一下,作了个溜冰的势子,人向下一坐,屁股哄咯地作响,坐在了地上,虽然不感到痛,可是周身的骨节,都是这样的震得麻酥,坐在地面上,有好几分钟说不出话来。还是在旁边小屋子里的茶房,被声音惊醒,走了出来,忙问是什么响。介夫不便答应,悄悄地扶了墙站起来,走到屋檐下,一手撑了腰才向茶房道:“是我到窗子外看看,里面有我的朋友没有?不想那地面太滑,摔了一跤。”
说着自己向屋子里走去。胡氏道:“哟!张老爷,你身上怎么沾了这一身的泥哩?”
介夫扯起长衣的后摆一看,可不是沾着半截泥吗?红了脸道:“那还不都是为了你们的事?”
他正想继续地说下去,把这原故告诉她。可是送信的那个茶房,已经来回信了。向介夫说道:程先生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了,叫这位大嫂子,带了他的姑娘去。程先生说:“这席上没有高厅长。”
介夫这才知道自己是白沾了这一身泥,那个穿西服的,并不是高厅长,哦了一声,还不曾说得别的。然而这两位等信息的母女,正觉得坐立不安。既然有了程先生的话,那还等什么?胡氏首先就扶了桌子站起来,而且月英比她更急,已经走到房门口了。
胡氏扶着墙,同女儿走到程志前屋子里来。这里除了主人翁,还有一男一女。男的穿了短装,敞了胸襟,胡氏这倒明白,叫做西服。那女的可就难说了,脸上也抹了胭脂粉,可是那头发蓬了起来,卷了许多卷子,堆在头上很高,倒有些像洋烟牌子上的洋婆子,身上穿一件绿色的长衣服,拖靠了脚背,在灯亮下,金光灿灿的,生平没有看到过这种东西,莫不是鼓词儿上说的,观音娘娘赐的法衣吧?再说那样子就更巧了,这样长的衣服,袖子却是那样的短,差不多短到肋窝下来。胡氏只一脚跨进这门,手扶了墙,就把那女人看得入木三分。月英虽是懂事一点,但哪里又知道当仆役的人,见主人翁所应尽的那些规矩,所以她进房来之后,也就只向程志前叫了一声程老爷,然后说声我们来了。那男子倒还罢了,那女子因胡氏钉住了眼睛看她,早已是怒气满腔,嘴里先咤的一声,回头向志前道:“程先生,你就是介绍这种人给我用吗?这女人那一双死眼,看了我转都不转,真讨厌,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见人一点规矩都没有,手倒扶了墙不放下。”
那男的笑道:“她不扶墙怎么行?她那三寸金莲,可站不起来呀。”
女人说着话,那一双眼睛,已是射到月英身上,鼻子里哼了一声,点点头道:“这个孩子,买去当个丫头用用,花两三月个工夫,或者还训练得过来。这小脚女人,有什么用?”
那女人原是站着的,说话时却架了腿坐了下来。那副大模大样,胡氏倒是看得出来。不过她的话,十有七八,带了南方音,不很懂得。最后小脚女人,这四个字,算是清清楚楚的,送到她耳朵里去了,她这就禁不住插嘴了,笑道:“那要什么紧吗?我们虽是小脚,什么事也能做。我要是跪在地上做事,你大脚女人,还不如我做的多呢。”
那女人由东方来,是饱受着文明教化的人,人家不称呼她太太,也称呼她先生或女士,向来没有人和她说话,就是你们我们这样喊叫的。立刻满脸通红,向门外挥手道:“去去!什么规矩也不懂,哪个用你这种东西。去去!”
说毕,又连连地挥了两下手。胡氏虽不懂她的话,去去这两个叠起来的字,那总是听得出来的,既然叫去去,原说是可以给事做的这句话,那就不行了。满腔的指望,总以为见了主人翁,就可以有了吃饱饭的机会,不想那个像洋婆子的女人,脾气倒是很大,三言两语的就红了脸,这倒不知是那一些事,她看不入眼,而做工的机会呢,也不愿立刻就失掉,因道:“哟!不是你要我们帮工吗?”
她口里说着这话时,心里也有些慌了,当然那两只脚站立不定,身子又前后地晃荡起来。那女人又挥着手道:“滚罢,哪个要你这种废物做工?”
程志前当这女人初发脾气时,心里也不怎样的介意,现在她又叫着人滚,虽然这穷寒女了,是不能怎样抵抗的,然而她这种不客气的样子,便是介绍人,也有点面子上抹不下来,于是也红着脸向月英道:“你母亲也太不会说话,张口就得不着人的欢迎。你扶着母亲回去罢。”
月英一听这话,知道这事,已经毫无转环的余地,还在这房里等些什么,于是撅了嘴,向胡氏道:“走罢。”
胡氏什么话不能听懂,至于一个去字一个滚字那很清楚的可以了解的。还不曾和人当奴才,就让人家叫着滚了,这话也不用跟着向后问,工是不好帮的。现在女儿来搀她的,她也气忿得兴奋起来,迳自扶着门墙走出来了。月英跟着她走出了小院子门,唧咕着道:“这倒是我不好。知道这样,早就回去了,何苦在院子里又怕又凉哭上那一阵呢?”
胡氏更是比这女儿无能被人骂了一阵,有什么可说的,只好是抬起袖子来,擦擦眼泪而已。这时,小西天的后门,久已关闭,母女二人,摸摸索索的穿过几重屋子,只好由大门出去。当他们走到第二重大楼下时,那屋梁上悬着一盏大汽油灯,火焰正烧得呼呼作响,那光亮是其白如银,便是落下一根针来,也可以看到。在过堂的两旁,摆下了许多躺椅和茶几,茶几上放着茶烟,有些人架着腿躺在椅子上闲谈。有些人围了一张茶几,在那里下象棋,有些人,拣了报纸在灯下看。虽不见得个个人脸上都有笑容,却没有什么人带了哭像。月英看到,心里也就暗想,这也是叫人不明白的一件事,为什么同是一个人,大家都吃饭穿衣的,很是欢喜,为什么我就这样的苦呢?她正是这样的向许多人看了发呆,对过楼梯上走下来一个女子,穿了淡绿色的上衣,兰色的裙子。
她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料子做成功的,可是只看那衣服软贴贴的穿在身上,总是值钱的东西。她的头发,虽不像刚才那个女人,全是卷起来的,可是她也没有梳头和辫子,黑头发溜光的披齐后脑勺。两只手臂至少有三分之二是露在外面,脸上的胭脂,更是涂得像流了血一样,她在前面下楼,后面有三四个男子,扶了栏杆叫道:“何必这样的忙,再坐十几分钟也不要紧呵!你肚子饿了的话,我们叫茶房办东西来给你吃,咸的也有,甜的也有。”
那些男子,只管是一连串的央告着,这女子脸上带了淡笑,头也不回,竟自走了。月英就低声向胡氏道:“你看见吗?这里是不比在甘肃乡下,总要这个样子打扮,人家才会欢喜的。”
胡氏点点头,好像是说她女儿这种见解是对的。也只好叹了口气,继续地向前走去。在这时,身后有了张介夫的声音,他道:“刚才那位程志前先生告诉我,今天宴会上,没有高厅长,我信以为真。原来高厅长前五分钟才走,这未免冤苦了我。”
月英回头看时,正是他和贾多才,一面说话,一面走着。贾多才一看到她,早就是眯着两眼咦了一声。月英想到那天为了有洋鬼子来见他,就叫人快走快走。这和刚才那个女人,叫人去,叫人滚,都是一样。大概由东方来的有钱的人,都有这样一个毛病,不由得就红着脸低了头,紧紧地依傍了母亲。张介夫早就抢着走了几步,绕到她母女的前面,将路拦住,带了笑容道:“我说的话不错,事情没有弄妥吧?我刚才和贾老爷一块谈着,还是我们来……”
他说到这里,贾多才也抢上了前两步,用手臂碰了张介夫一下,对他以目示意,同时就向这过堂里的人,周围的看了一看。张介夫这算明白了,就是这里人多,不便胡乱地说话,于是回转脸向月英低声道:“你能不能到贾老爷屋子里去坐坐?假使你能去的话,我们多少可以和你想点法子,不至于让你娘儿两个失望。”
月英听他所说,倒不像是信口胡诌的。想到今天晚上,母女两个,是抱了多么大指望来的。现在走回家去,告诉舅娘,只说是挨一顿骂回来了,不但舅娘又要发急,而且会笑骂我母女两人,实在的无用。这两天正是让舅母冷言冷语说得难受不过了,今天再要弄不着什么活回去,以后冷言冷语,那就多了,这样的日子,叫人是怎样的向下过呢?现在姓张的既是半路里出来相邀,有法子可想,那也不妨听听他的办法如白?于是就向胡氏道:“你愿意回去挨骂吗?”
胡氏望了她道:“我为什么愿意回去挨骂呢?”
月英道:“我们回去,若是没有话对舅母说,舅母又要唠叨不了的。”
胡氏这就明白她的用意了,因道“好的,好的,我们同到这位老爷房里去就是了。”
贾多才见她母女肯来,立刻抽身先走回房去,张介夫以为她是不便同胡氏母女一路进房,所以先闪开。其实这样的事,在小西天旅馆里,乃是极平常而又极平常的举动,何必如此相避。自己就从从容容的,引了胡氏向贾多才屋子里走了去。
走进房来首先有一件事,不能不让张介夫诧异起来,便是在桌上放了两叠雪白光亮的银元。虽然不知道有多少钱,可是由那堆头上看来,约莫也就有二三十元,刚才是由这屋子里出去的,并不看到这桌上有钱,现在突然地放了两叠大洋钱在桌上,必是一两分钟以前,他放在这里无疑。当他这样向了那洋钱看着时,同时也就引起了胡氏母女两个人注意,胡氏还想着,为什么在桌上放下这两注洋钱,莫非是这贾老爷预备赏人的吗?贾多才眼见是大家注意这笔钱的了,他这才从从容容的,把那两注洋钱放到桌子犄角边去,将一张纸来盖上。张介夫心里,也就有些明白了,故意凑趣道:“我们贾大哥,真是钱多,整大叠的大洋,会放在桌子上。”
贾多才笑道:“这也很有限的几个钱,算得了什么什么呢?不瞒你说,我手里经过的钱,若是都换了现洋,恐怕把小西天前后上下这些屋子来堆,依然是堆不下吧?”
张介夫点着头道:“这倒不是假话,因为贾兄是做这行买卖的呢。”
说了这几句不相干的话,贾多才才腾出那张嘴来,向胡氏打招呼道:“请坐下罢,请坐下罢,有话慢慢地说。”
胡氏是不曾走进过这样的屋子的。她走进来之后,除和那天月英进来一般,感到许多新奇而外,便是这屋子并不是楼,可是脚底下也踏着是楼板,这要是跪在上面做事,比跪在暖炕上那还要舒服得多呢。于是退了两步,向屋角里一把矮椅子上坐去。
她虽穷,坐椅子的经验,总是有的,所以很大意的坐着,却不料坐下去之后,仿佛感到椅子的坐板,随了屁股,沉下去个窟窿,大概是自己坐得用力太猛了,所以把椅子坐坏了,吓得她手扶子桌子沿,立刻坐了起来。回头看时,这算是长了一个见识,原来这椅子坐的所在,不是木板,是藤丝编的漏孔网子。在甘肃,总是坐土炕,人家家里,可以摸出两三条方凳来坐,这就不得了,这小西天里,实在是考究,客人坐椅子,都不让他屁股受委屈,竟是想出花样来,教人受用,她心里想着,放出来犹豫的态度,就很是难看。贾多才笑道:“你那样小脚,还和我们客气什么,你就坐下来吧。”
胡氏反着手伸下去,将椅子的藤网面,摸索了一阵,才慢慢儿地轻车儿地坐下。贾多才在她远远的斜对面坐着,向她看看,又向站在桌子角边的月英看看,心里想着,不想这样的母亲,会生出这美妙的女儿,怪是不怪?那一回,月英坐在这里,就让贾多才看得没奈何,不想今天他又这样的看起来。不过自己也想破了,若不是让人看得中意了,怎能够望人家帮忙?这位姓贾的,只要见了面,就钉着眼睛来看,那也就是他有几分喜欢的样子,只要他肯要我,就让他多看一会子罢。害臊有什么用?吃饭穿衣服,才是要紧呢。心里这样的想破了,那也就更不知道害臊,只微微低了头,手扶住桌子站定。贾多才看她虽是板住了面孔,然而却在白里透出血红来,这分明她还是有那相当地难为情,这也就分外的增加她那一分妩媚了。
在旁边坐着的张介夫,也不免去偷看贾多才的模样,这两位先生,先是没有话说。胡氏是个未投入现代社会的人,她也不能开口。月英呢,若是把这里当商品交易所而论,她就是商品,作商品的,那还有什么可说呢?因之屋子里虽然是坐着四个人,这声音倒是寂然了。张介夫是心里没有事的人,他首先醒悟过来了,这就向贾多才道:“喂!仁兄,你不是可以替她想法子的吗?”
贾多才身子一缩,好像吃了一惊的样子,这就算是他真正地醒过来。因笑道:“我那里知道他娘儿两个碰了钉子,还不是你说出来的吗?我能够想的法子,不就是那么一点?我是无所谓,没有什么说不出来的,只是他们当了面,恐怕有些难为情。”
他吞吞吐吐说了个半明白不明白,胡氏根本就不知所说什么,只瞪了大眼睛望着。月英是明白他那话因的,依然是不便插嘴说话。张介夫见他桌上有现成的香烟火柴,就吸上了一根,喷出两阵浓烟之后,这才笑道:“你那意思,我已经知道,其实你们已经当面谈过一次的,就是明说,也没有什么关系。”
说着,他眯了眼睛,向贾多才和月英都看了一下。贾多才也取了一根烟,微笑着,月英低了头去牵牵自己的衣襟。胡氏只有是瞪了大眼看人。介夫笑向胡氏道:“大嫂子,大概你还不大明白,你原来的意思,不是想把姑娘找一个人家吗?”
胡氏道:“是啊!说了好几天,也没有说成。我们是在穷亲戚家里借住,哪里等得了?那个程老爷好意,他劝我们说,把姑娘给人做二房,是要不得的事,和我们找个事吧。我是只要有饭吃,什么都可以呀。不想今天见着那个太太,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把我娘儿两个,骂了出来了,找事也是不容易呵!”
张介夫道:“我们也是这样的替你想。你看,这位贾老爷多么有钱,桌子上随便就摆了这些个。若是你的姑娘,跟着这样的人过日子,那还愁什么吃喝穿呢?”
胡氏本来就觉得这位贾老爷,是银钱多得过了额,现在介夫一提,她更动心了。便道:“是呀!听说小西天住着一个开银子店的,那是个活财神呵!就是这位贾老爷吗?”
张介夫道:“他开的不是店,是银行。”
胡氏怎么能了解银行这两个字呢,就瞪了眼问道:“这位老爷不是说,他家里的大洋钱,这小西天几十间屋子都堆不下吗?家里不是开银子店,那有这些洋钱呢?”
张介夫道:“他开的比银子店还要大。”
胡氏道:“那就是金子店了。”
贾多才只好向张介夫皱了眉道:“这个问题,倒不必怎样的去研究了。”
张介夫点点头,笑道:“大嫂子,你看这屋子好吗?”
胡氏两手按了膝盖,身子向前冲着,张嘴瞪眼睛,表示很诚恳的样子,答道:“这屋子怎不好?和天宫一样呀,怪不得叫小西天了。”
张介夫笑道:“你说这是天宫。老实告诉你罢,贾老爷家里的毛房,还要比这好看得多呢。”
胡氏道:“是吗?那还了得?”
月英本来是低着头,只管听他们谈判,自己不置可否的。无如张介夫说的这句话,让她太惊奇了,不能不抬起头来看一下。张介夫正也向她打量着呢。便笑道:“大姑娘,你或者有些不肯信吗?”
月英也不便答应什么,依然是低了头。
贾多才轻轻地向他笑道:“承张兄的美意愿和我们做说客,这野马就不必跑得太远了。”
张介夫笑道:“那也好,我想这位大嫂,是过了分的老实人,不用和她吞吞吐吐地说,三言二语都告诉她,让她做主好了。”
于是起身两步,走到胡氏面前,俯身向她道:“这位贾老爷,早有意要收你姑娘作二房,你是知道的了。你打算要多少钱,才肯答应呢?”
胡氏和她婆婆,以及她娘家人胡嫂子,谁不是指望在月英身上生出一笔钱财,来解救大家的困难的。至于能要多少钱,他们实在没有标准。胡氏的意思,两代寡妇,跟着这位姑娘,能过一辈子,也就行了。手上多少有几个钱,能活动活动,自然是好。就是没有钱,有了这样一个开银子店的姑爷,还用得愁着什么呀?再说开大了口,怕人家不肯,开少了口,又怕上了当。张介夫向她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猛然间,哪里答得出来,口里喳喳了一阵,最后算是逼出两句话来,她笑道:“贾老爷是个活财神,还能少给呀?我又不会说话,叫我说什么呢?”
张介夫回头道:“贾兄,你的意思怎么样?”
贾多才向他丢了一个眼色,向屋子外走,张介夫也就跟了出去,约有十几分钟,只张介夫一个人进来,牵了一牵胡氏的衣袖,让她站起,然后同背了月英,靠了墙,他低声道:“大嫂子,你看见桌上那些洋钱吗?你若是心里一活动,那些洋钱,马上就是你的了。”
这又是胡氏耳朵里的旷古奇闻,竟会有这样的怪事,她心慌了,叫她答应什么是好呢?她疑心这是作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