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这日晚上起,金子原就一心欣赏蕙兰并蒂时,一连三天,他都没有把接收的事情放在心上。这天上午十一点多钟,才坐了汽车回来,到了下午七点多钟,又坐了汽车出去。这天杨露珠没有来办公。第二天,杨露珠四点多钟来了,恰好金子原在家,她对金子原道:“妈的病好多了,但是我还要请一天假。”金子原道:“你老太太的病,自然也很要紧。再多请两天假,我也准的。”杨露珠以为这是孝顺未来岳母的好心,便向专员道了谢,立刻又回去了。第三天,杨露珠母亲的病大概好了六七成。这时刘太太也在家里,便对她妹妹道:“露珠,我看你还是回金公馆去吧。妈妈的病已经好了六七成了,你在家里,也没有什么事。还是到金公馆去吧,要是不放心,两三个钟头,打回电话来问问什么样子,也就行了。”她的母亲睡在床上,也竭力劝她,早点恢复办公。这时杨露珠办公不办公,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自从那天回来,就丢下陶花朝一人在公馆里,当然是不大好的。但是这有什么法子呢?今天母亲病好些,回金公馆去看看,倒也使得。因此下午三点钟,她又回了金公馆。
杨露珠心想,这时金子原一定在家。谁知却扑了个空,金子原倒是在家里吃的午饭,过一会便又出去了。桌上有许多信件,有几封是非马上答复人家不可的。但是看看桌上,却没有回信的样子。自己闷坐在办公室里胡想了一回,正好杏子倒茶来了,便向杏子问道:“这两晚上,专员都回来得很晚吧?”杏子站着看了杨露珠笑道:“可不是吗!”杨露珠坐着,细细的在喝茶,好像对他回来得很晚都不放在心上似的,因道:“回来是几点钟呢?”杏子笑道:“两天晚上他回来我都睡着了。”这是她学来的规矩,凡是主人的行动,一概推个不知道,所以她答复得很圆转。不过在几番笑意中,就像含有问题。杨露珠也不便再问。杏子去了,自己还想怎样把他两晚的公事私事,统统问个清楚。可是从前碰过他几回钉子,知道这事问不得。正这样想的时候,只听到门外有脚步声音。自己还没来得及问是谁,就听得有人说道:“杨小姐,老太太的病好了吗?”杨露珠一听是金子平的声音,便笑道:“二爷,请进来坐。托福,家母的病大概就快好了。”说着,金子平手上拿着纸烟,慢慢的走进房来。杨露珠总表示着好感,连忙起身,笑道:“这是你哥哥办公的屋子,你哥哥不在家,那二爷就是主人。我们都得听候命令。”金子平笑道:“这是你倒说着。在公,你是家兄的秘书,家兄不在,秘书正好替他作事,叫我们别进去,自然也很应当;在私,那我更不能乱走了。”杨露珠低着头轻轻拍了两下沙发道:“二爷,你坐下来吧!我也正想和你谈谈。”金子平笑着坐下,将纸烟弹了一弹灰,便道:“杨小姐有什么赐教呢?”杨露珠坐在金子平对面沙发上,笑道:“二爷说起话来,总是这样客气!”金子平道:“还说我客气,你一开口就是二爷长二爷短,今后叫我子平不好吗?”杨露珠笑了一笑,打开听子取了一支纸烟,笑道:“我们所作的事,根本也瞒不了二爷。可是我们这位专员,他是个顺毛驴,你要顺着毛摸他。我也说过,咱们这样,夫妻不像个夫妻,算作职员,又太亲热了。这事怎么办?他倒答应得很干脆,说这有什么不好办,只要你态度一直像现在那样,十分听话,那就明天传话出去,叫杨小姐的改口称为专员太太好了。你瞧,又不结婚,又不办事,这就改口称‘太太’,我真不愿意。尤其是我那位老母,找着这样女婿,脸上是多么风光,还指望大作喜事,名正言顺做岳母呢。但是这样一来,叫我怎么办呢!”她说着话,把烟衔了慢慢儿吸,眼睛却望着金子平。
金子平一听,倒也胸有成竹,因为他们兄弟俩老早就商量好了,因此把手上的烟往烟缸一丢,笑道:“这有什么为难的!哪一天坐辆车往西山一溜,第二天,就告诉大家,你们已经结婚了。就说是重庆公务人员,不喜欢张罗。这不仅是为家兄省了许多钱,还省了许多麻烦。我这话,是为了杨小姐才肯这样说的。”杨露珠听到“省了许多麻烦”,不免心中一动,红潮上脸,但又故作镇定,慢条斯理的吸着烟,微笑道:“这有什么麻烦呢?人家不像样的家庭,嫁起女儿来,也用马车一拉。还在什么聚贤堂、庆文堂包几桌酒席,贺喜的人大家吃个酒醉饭饱。”金子平听她说到这层,就向窗子外看看,见外面没有人,便向她轻声道:“事情有个从权的办法,杨小姐与家兄这样亲密,大概家中的事,他也许和你谈过。我索性说了吧。从前说家兄虽然娶了亲,丢在家里,那倒是半对的。后来家中那位嫂子也就逃到重庆来。可是这位嫂子像杨小姐一样,对家兄简直百事不问。后来家兄由重庆飞到北平,她又对家兄说,你到北平去,当然你又要讨人的,这个我也不问。只是我这方面,你不丢下就行。将来你娶新夫人愿意和我见面,我一定比你新夫人痴长几岁,叫她喊我一声‘姐姐’,我就心满意足了。倘若你的新夫人不愿和我见面,我就不见面,只要我过得下去,什么我全不管。——杨小姐,你也是个女子,你想,不怕几千里路,她就跑到四川。跑到四川,又这样对家兄所为,一切不管。如果要家兄去退婚,慢说嫂子不肯,就是肯,家兄也不好说。就是杨小姐,你遇着这样的人,你也只有可怜她吧?”杨露珠经子平一说,起初飞红了脸,但一下子又平和下来。等他说完,自己烟也完了,搓搓两只手道:“我不信,世上有这样好的人!”说着,又打开烟听取烟,但是自己根本没有瘾,所以把烟取到手又把它放下了。
金子平看她神气,像有点自己不能作主似的,便道:“为了杨小姐好,我才肯这样说,但又好像寻不出哪一点是为了杨小姐的。”杨露珠勉强笑了一笑道:“真的,我想问你这句话的,但是二爷话说得很长,几乎忘了。”金子平依然低声说道:“前两天杨小姐说老太太病了,就请了两天假。那时陶小姐在这儿,家兄就留她一块儿吃饭,一块出去玩,到今日虽只有三天,好像魂灵都被她摄去了。玩是不要紧,公事不能不办。我是他弟弟,虽然说过他两次,他总是笑笑,依然找陶小姐陪着他去玩。我想,这件事非杨小姐出来不能拆散他和陶小姐的关系。”杨露珠听了此话,他很相信自己有办法,但是装作没办法,笑道:“你们是兄弟,他是我的上司呀。”金子平道:“我是和杨小姐说知心话,杨小姐还和我客气作什么?陶小姐她在几天之内,就要夺过这秘书的职位了。到那时候,我们要想说话,也就迟了。说到这里,小姐明白我的话是为谁吧?”杨露珠听了这话,吓得心里连跳了几下,便道:“她想夺我的秘书?”金子平道:“岂止是秘书!”杨露珠道:“她敢……”“敢”字底下,又不好明说。只气得红着脸,把两手放在怀里,只是剥指甲。金子平道:“这不是光生气的事,杨小姐想如何可以拆散他们,就马上动手。我不是说为着杨小姐吗?因为我来过北平一趟,那位田宝珍,还只是骗家兄的钱的。这回来了个陶花朝,那不是骗,简直把人捉在手中硬要钱。只有你杨小姐是为了家兄,所以我不得不说出来。”杨露珠笑道:“我也不成呀!这事要我怎样进行呢?你说,陶小姐硬和你令兄要钱,你有什么凭据吗?”金子平道:“当然有。昨天开了一张支票给那陶小姐,今天又开了一张支票,还不是小小的数目。我刚才在银行里来,那吴襄理不在意和我谈起,说这钱是陶小姐自己领取的,所以我知道是陶小姐。因为吴襄理疑心家兄要买什么,也就认为不是秘密。”杨露珠道:“这陶花朝,我知道她一点出身,疑心她不是好人,果然和你令兄相识只有几天工夫,就杀进内层来了。”金子平听到这里,就起身道:“杨小姐,我说的话,你想上一想,想得了主意,回头我再来。”说完,笑了笑,这才走去。
杨露珠心想,果然陶花朝厉害。但是想一个什么法子来拆散他们呢?当然,她进攻是用毒手,我也只好用毒手来招架。想了一想,主意有了。心想,陶花朝认识佟北湖。这刘伯同自然也是认识的。找找老刘看,也许是有什么法子可以治她,于是就按了电铃,杏子进来了。她就叫杏子去叫刘伯同先生,别告诉他是什么人请。她去了一会,刘伯同就进来了。隔着门便道:“专员喊我吗?我正有几件事想向专员说上一声。”杨露珠只是不作声。刘伯同进来,看看专员并不在屋里,便向杨露珠点了头,笑道:“专员不在家,可是杨小姐叫我?”杨露珠坐着,动也不动,便道:“我这样请你,是避开张丕诚注意,你懂不懂?”刘伯同道:“我明白,杨小姐有话问我?”说着,对杨露珠望着。杨露珠淡淡的一笑道:“我问你,你倒要问我呢!”于是把金子平关于陶花朝的话,略微告诉了一些,又道:“她怎样把专员拉拢住,骗他多少钱,我也不问。不过好多事专员都丢了不问,不分日夜只陪着这位小姐玩。等重庆方面知道了,不但是吃不了兜着走,而且那样简直就完了!”刘伯同点点头道:“这是杨小姐聪明的地方。”杨露珠道:“聪明不聪明,我不去管它。我今天既然回到公馆来了,那就要把两人拆开。”刘伯同皱着眉道:“这怕不容易吧?”杨露珠站起身来,将嘴鼓得很高,将脚在地板上一顿道:“为什么不容易?她过两天就钻进来夺取我的位子,要做秘书。到那个时候,怕你的位子也有点坐不稳吧。”刘同伯道:“我不过是这样观察罢了。只要有法子,让专员少和她来往,当然很好。不过,我真想不出一个妥当法子来。”杨露珠道:“别的话,我且不问你。从前她未嫁人的时候,你们都认识的。她的相片,最好是同男人合拍的相片,你有没有?”刘伯同笑道:“要她的照片,那有的是。熟悉的几家照相馆,可以找一找。”杨露珠道:“那我还不晓得。要问的,就是你们与她合照的照片,还有没有?”刘伯同道:“这也好找。从前当舞女的人,谁没有几个要好的朋友?我想,佟北湖一定有。”杨露珠道:“真的吗?你马上去取了来,这张照片取到手,那时我自有办法。”刘伯同道:“那不好,佟北湖虽是汉奸……。”杨露珠道:“是汉奸,我们还可以饶他吗?你说他待我们,也没有坏处;我且不说别的,他献出这条美人计,进来就想夺我的职位,这个人的居心,你说算不算坏!”刘伯同看她真的急了,因道:“你别急,我给你找去。若找到比这更好的,岂不是更好?”杨露珠道:“你马上去找,限你……”刘伯同这就向杨小姐作了三个揖,央告道:“你别限我时刻,我准找得着。”杨露珠道:“不,非限你时刻不可!现在还只有四点钟,限你晚饭前后,非有不可。”刘伯同看看杨露珠好像有点打算。至于他想起陶花朝当舞女的时候,有个东方照相馆,那里面全是外国人,什么都不怕。好些个舞女都拍了不能见人的照片,陶花朝便是一个。后来东方失败了,各舞女就在店里,收回她自己的照片和底版。这种照片,自己正有一张。只是收在哪里,一时却记不起来。他便对露珠说:“我马上就去,替你找找看。找来了,自然秘密交给你。”杨露珠两手比作要推的样子,鼓着腮帮子道:“不说这些闲话了,要你快去快回!”刘伯同见她如此发急,只好含笑走了。
杨露珠等候金子原,直快到六点钟时,才听到外面皮鞋声响,以为是金子原回来了,掀开窗帘子一望,却是刘伯同满脸堆着笑容道:“我们专员还没有回来?”他站在屋子中间望着。杨露珠问道:“东西带来了没有?”她坐在沙发上动也不动。刘伯同看那样子还在生气,便不敢斗趣,笑道:“焉敢不拿来!不过我要声明一句,这是从朋友地方拿来的,与我无关。”刘伯同在身上摸出个大报纸包来,双手递给杨露珠。她连忙接过来,把报纸唏哩哗啦的撕开,露出一张八寸相片,是陶花朝和另外一个年轻小伙子站在一树花下照的。看完,因摇摇头道:“这不算什么,这是演话剧,本来话剧演员,尤其是女演员,有的是这样的照片。”刘伯同道:“你再向里面翻呀!”杨露珠把上面八寸照片移开,底下是张四寸照片。照片是覆着的,看到的是照片的背面,全是纸,一点儿什么没有。正想说刘伯同闹个什么玩意,又将这照片一翻,连忙将照片覆着,红着脸道:“这照片你在什么地方弄来的?”刘伯同道:“你就不必管了,你就说,是个年纪很轻的人送来的。”杨露珠将照片覆在胸前,就低头默想了一阵,因笑道:“这倒用得。不过你到前面,想法子弄一个写字认不出笔迹的人,把这相片包了,上写‘金子原接收专员台启’。悄悄交进来,就没有你的事了。快些去办,最好乘他还没有回来办好。”说着,站起身来,将两张照片依旧交还了刘伯同。刘伯同接过照片,赶快照杨露珠的话行事。不到十五分钟就办完了。是牛皮纸包的,没有帖口,把纸角尖由口中塞起,放在办事桌上,因道:“我算不辱尊命,还有什么事吗?”杨露珠道:“你出去吧!有话过天再说吧。”刘伯同笑笑,就出去了。
门外一阵汽车喇叭响,金子原的车子回来了。杨露珠对着镜子拢了一拢头发,回转身来,金子原已经进房来了。她立刻笑嘻嘻的道:“你回来了,这几天你公事真太忙了。”说时,就替金子原接大衣。他随身坐在沙发上,伸手打了个呵欠,笑道:“我怎么这样困。你老太太好了?”杨露珠端了一杯热茶,放在茶几上,笑道:“早好了,谢谢你。困了,那你吃过饭,就睡一会子吧。”金子原道:“我吃过饭,还打算出去呢。”杨露珠笑道:“那就好好的吃顿饭吧。”金子原对于这个提议,并没有答复,只道:“下午没什么人送信来吗?”杨露珠道:“有几封信,还有一个纸包。大概都不要紧。”金子原含着笑容,执着她一只手道:“这倒难为你,我不在家,要你一个人守办公室。”杨露珠笑道:“我一个人守办公室?你有公事出去了,那不是应该的吗?”金子原道:“桌上那些信是些什么机关来的,拿给我看看。”杨露珠就把四封信,交给金子原看过了。他站起身来,把这信向抽屉一塞。忽然看到一个扁扁的纸包,伸手捏了一捏,里面硬帮帮的,笑问道:“这是什么?”杨露珠笑道:“这是一封无名信,我正考虑,这封信,让你瞧呢?还是不让你瞧呢?后来仔细一想,这信既无名姓,又没有字迹,就是两轴画,就让你瞧瞧吧,只当一笑了之。”金子原道:“是什么画?”杨露珠被他这一问,只是站在那里微笑。金子原看她这态度,就连忙把纸包打开。看时,先是陶花朝和一个青年合影,已觉不大受用。第二张,一手拿着,就着灯光一瞧,虽然是花朝一个人,却也不大雅观,便道:“噫!这照片是哪里照的?”杨露珠背转身只管喝茶。金子原却把照片拿着,只管在灯光下连看了几次,摇摇头道:“这里没有哪家照的标记。露珠,你看到过这张照片吗?”杨露珠还是站在倒茶的桌子边上,离着办公桌子很远。经金子原一问,就笑着向窗子外连指了几指。金子原看看窗外,低声道:“没有人。”杨露珠轻轻的走过来,低声道:“当然,这纸包是我打开过的,我自然也就瞧过了。当时,不但羞得两脸通红,又吓得我连话也说不出来。立刻将纸包包好,静候专员大人处理。据我看,这照片应该是假的。”金子原不看照片,两手在桌上乱敲,一面答复道:“假的?这像是百分之百的陶花朝,这有点欺人太甚!”杨露珠看金子原的确在生气,便挨着金子原道:“也用不着这样生气呀!我们调查调查,这样大一个纸包,是怎样来的!”金子原道:“这何必调查,又不要回条的东西,向我们门房门里一扔,他就转身走了,你知道他是谁?”杨露珠道:“那么,我们问问陶花朝……不好,这多难为情!”金子原又将两份照片,仔细看了一下,把照片放在桌子角上,便退到沙发旁边坐了。
杨露珠又斟了一杯热茶,放在玻璃桌面上。茶放好,又吸了一支纸烟,只吸了一口,连忙把烟送给金子原。他喷着烟说道:“露珠,你两天没来,知道我到哪里去了?”杨露珠坐在下手椅子上,笑道:“你到哪里去了呢,无非公事要你接洽,到各机关里去了,大概回来的晚一点。”金子原摇头道:“你不猜我和什么人开了旅馆吗?”杨露珠笑道:“这是从哪里说起?哪家旅馆有我们公馆舒服?”金子原把烟取下嘴唇边来,两个手指夹着,自己俯伏在玻璃板上,看看杨露珠的脸上,依然笑容满面,因问道:“你真的不疑心我吗?”杨露珠心中十分高兴,心想这着棋居然胜利了。不过他的脾气,不要摸倒了,总要顺着来,因笑道:“真的,不会疑心你。”金子原把手缩转来,又抽了两口烟道:“这陶花朝就不会像你,她在我面前说,嫁的那个丈夫跑了,自己就愿再嫁个丈夫。把眼睛放大些,要选择一个可靠的人。自从遇到了我,就选择到了。至于跳舞和赛跑,自己都会一点。可是社会上见她很美,就造上许多谣言,说她当过舞女。当时我也相信,如今看起来,她全是一股谎话。”杨露珠听他说话,只是笑着。
停了一下,金子原站起身来,把两张照片看了又看,问道:“这里两个人,这个青年,可有人认识他吗?”杨露珠道:“我不认识,大概张丕诚认识,也未可定。”金子原又把两张相片一丢,坐了下来,又对杨露珠脸上紧望着。望到杨露珠不好意思,把手帕子由衣袋拿出来,遮了半边脸,笑道:“说话就说话,老是对我望着,弄得人怪不好意思!”金子原笑道:“这有一段缘故。陶花朝对我说,人家看她长得好看,替她取了个名字,叫什么‘桃花西施’。我为这个,特意将你和她比上一比,究竟哪一个是西施!”杨露珠把手巾一叠,对金子原两手乱摆,笑道:“这个,我比不上!你不用比。”金子原哈哈大笑,点着脚道:“对的对的,你现在很谦虚。慢说花朝不像西施,就是像,一个人寸纱不挂,就拍上照片,她的为人也就不堪闻问了。”杨露珠道:“当舞女也不要紧,看你节操如何。为什么拍了这样一张小照呢?大概也是拿来送人的吧?”说着,把手帕又待举起,但是一想不妥,于是洒洒一笑,把手帕往袋里一塞。金子原道:“这件事。希望不要再谈了。大概这纸包也没有经过别人的手,希望别人也不要谈起。”杨露珠道:“那是自然。你在家里用饭吗?”金子原道:“在家里吃饭。我晚上也不到哪里去了。”杨露珠听了这话,就起身握着金子原的手,摇了几摇道:“你真的今晚不到哪里去?”金子原道:“这是自然。”他说到这里,将要起身,杨露珠赶快跑到门边去站定。金子原笑道:“你来,我有话说。”杨露珠笑道:“不,我到厨房里去,看有什么菜,陪你下饭。”说着,她真个去了。金子原又是哈哈大笑。
杨露珠真没有想到,这一会工夫,就能把金子原说得回心转意。自己就走到金子平房间外,隔着门问道:“二爷,在房间里吗?”金子平答应道:“在,请进。”杨露珠进来,金子平坐着起身相迎。杨露珠笑道:“令兄回来了。本来……不说了,三言两语,他已经不出去了。你去陪陪他吧。”金子平笑道:“怎么样?你的手段,真是不错。有个刘备,就有个孙夫人。”杨露珠笑道:“二爷总是高比!”她说毕,真的跑上厨房里去了。在厨房里看了一看,又叫着刘伯同来到门外,对他低声道:“你到办公室去坐坐,回头就在此吃饭。你说话,要看金二爷和我怎样开口,你在里面凑趣凑趣。”刘伯同道:“这事我办得到。只是那照片他看见了,有什么话没有?”杨露珠笑道:“这还用得着问吗?”刘伯同含笑着,向办公室走去。杨露珠迟疑了一会,方才进去。一眼看去,办公桌子上已经没有照片了。刘伯同、金子平在沙发上,和金专员斜斜对坐。她也就在办公桌子对面坐了。
这时刘伯同笑道:“刚才专员说,什么都是家里的好,这是不错的;尤其是闺房之友,那是更好。这里要谈个其中三昧,却非过来人不懂。”金子原对这话微笑着。杨露珠打开抽屉,其中有几个橘子,取了一个,先剥了皮,又将橘子瓣上几根细筋去个干干净净,都送到金子原手上。金子平道:“这就是外国人所谓‘甜心’了。”这时,正好金子原将剥好的橘子,送入口内,听了这话,不觉一笑。杨露珠笑道:“二爷从来不说笑话,要说笑话,正是恰到好处。其实也不算什么,我说也说不来,我是说……”刘伯同道:“也难怪二爷说笑话。像橘子这东西,我就很少尝到,杨小姐就只剥了一个,我们就没有。这‘甜心’二字,专员是过来之人,不对,是现在,这里面含有不可言宣的道理,专员,你说是与不是呢?”这话说出来,几个人都笑了。金子平道:“我的话,还要说明白些。关于婚礼,要从权办理。家兄为了政务羁身,就是一个要从权的人。杨小姐觉得怎么样?我以为现在正是商量的时候。不然,像有些小姐,也不管从权不从权,倒图一个实在。那时候要来挽救,恐怕很费一点事了。我说这话,自然是小弟弟的话。可是今天晚上,家兄不再出去,刘先生也在这里,我认为倒是很便利。家兄莫怪小弟乱谈,也得自己想想,像杨小姐这份为人,我认为不容易得着。至于杨小姐,对家兄真是百依百顺。就是她认为要举行婚礼方才合适,倒有点问题。我已经说过了,从权才好。”金子原依然吃橘子,看他的态度,似乎并不反对。杨小姐也没有驳回从权的话,但是她也不作声,只把桌上的文件顺便拿着看。两只眼睛其实并不在文件上。剩下的就是刘伯同。他本来主张办一办喜事的。但是经过几回交涉,都落了空。去了一个田宝珍,又来了个陶花朝,位子都要被人抢去,这话就不好谈了。现在两方都不作声,自己又是杨小姐的姐夫,当然不好不作声,因道:“杨小姐,你对二爷这番话怎么样呢?”这话被逼到头上来了,不能不答复。这时恰好杏子推门进来,说:“饭得了,请吃饭。”金子原笑道:“我们吃过饭再谈吧。”说着,他就引了三人走进饭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