衽席藏戈,虿蜂(有)毒,不意难防。嚬笑轻投,威权下逮,自惹抢攘。英雄好自斟量,猛然须奋刚肠。理破柔情,力消欢爱,千古名芳。
《柳稍青》
历代常因女色败亡,故把女色比做兵,道是女戎。我道:“内政不出壶”,女人干得什事?若论如今做官,能剥削我官职,败坏我行谊,有一种男戎。男戎是什么?是如今门子。这些人出来是小人家儿子,不大读书晓得道理,偶然亏得这脸儿有些光景,便弄入衙门。未得时时节,相与上等是书手、外郎,做这副腻脸,捱他些酒食;下等是皂隶、甲首,做这个后庭,骗他银子。耳朵里听的,都是奸狡瞒官作弊话;眼睛里见的,都是诡诈说谎骗钱事。但只是初进衙门,胆小怕打,毕竟小心,不过与轿夫分几分押保、认保钱与监上员递(钱)求见的,骗他个包儿,也不坏事。尝恐做官的喜他的颜色,可以供得我玩弄;悦他的性格,可以顺得我使令;便把他做个腹心。这番他把那一团奸诈藏在标致颜色里边;一段凶恶藏在温和体度里面。在堂上还存你些体面,一退他就做上些娇痴,插嘴帮衬,我还误信他年纪小没胆,不敢坏我的事。把他径窦已熟,羽翼已成,起初还假我的威势骗人,后来竟盗我威势弄我,卖牌、批状,浸至过龙,撞木钟,无所不至。这番把一个半生灯窗辛苦,都断送在他手里了。故有识的到他,也须留心驾驭,不可忽他。我且道一个已往的事。
我朝常州无锡县,有一个门子,姓张名继良,他父亲是一个卖菜的,生下他来,倒也一表人材,六、七岁时,家里也曾读两句书,到了十四、五岁,越觉生得好:
双眸的的凝秋水,脸娇宛宛荷花蕊。
柳眉瓠齿绝妖妍,贯玉却疑陈孺子。
恰也有好些身分,浅颦低笑,俏语斜身,含情弄态,作意撩人,似怨疑羞,又频频拒客:
徙倚类无骨,娇痴大有心。
疑推复疑就,个里具情深。
可惜一个标绝的小厮,也到绝时年事,但处非其地,也不过与些市井俗流,游食的光棍,东凹西靠,赚他几分钱罢了。不料十五岁上娘亡,十六岁上爷死,这样人家,穿在身上,吃在肚里,有什家事?却也一贫彻骨。况且爹亲、娘眷都无,哪里得人照管?穿一领不青、不蓝海青,着一双不黑、不白水袜,拖一双倒跟鞋,就是如花似玉颜色,也显不出了。房钱没得出,三餐没人煮,便也捱在一个朋友家里。不期这朋友是有妻小的,他家婆见他脸色儿有些丰艳,也是疑心。不免高兴时也干些勾当儿,张继良不好拒得,浅房窄屋,早已被他知觉,常在里边喃喃骂道:“没廉耻,上门凑!青头白脸好后生,捱在人家,不如我到娘家去,让你们一窠一块!”又去骂这家公道:“早有他,不消讨得我,没廉没耻,把闲饭养闲人!”就茶不成茶,饭不成饭,不肯拿出来,还饶上许多絮聒。张继良也立身不住,这朋友也难留得。又捱到一家朋友,喜是光棍,日间彼此做些茶饭儿过日,夜间是夫妇般。只是这人且会吃寡醋。张继良在穷,也便趁着年纪,滥相处几个,他知得便寻闹,又安不得身。亏得—个朋友道:“锡山寺月公,颇好此道,不若我荐你在那边栖身。”便领他去寺中见月公,道:“我这表弟十六岁,父母双亡,要在上剃出家,我特送来。”
月公道:“我徒弟自有,徒孙没有,等他做我徒孙罢!”就留在寺中。这张继良,人是个极会得的,却又好温性儿,密得月公魂都没,替他做衣服,做海青。自古道:“人要衣装,马要鞍装。”这一装束,便弄得绝好了。
也是他该发迹,本县何知县,忽一日请一个同年游锡山。这何知县是个极好男风,眼睛里见不得人的,在县里吏、书、皂、快,有分模样的,便一齐来,苦没个当意的。
这时同年尚未来,他独坐甚是无聊,偶然见张继良一影,他见是个扒头,便道:“什么人?”
叫过来问时,是本寺行童。
何知县道:“不信和尚有这等造化,我老爷一向寻不出一个人!”
问他:“有父兄么?”
道:“没有。”那答应的声儿娇细,一发动人。
就道:“你明日到县伏侍我罢,我另眼看你!”他自吃酒去了。
月公□□(得知),甚是不快活,道:“怎么被他看见了?父母官须抗他不得。”两个叙别了一夜,只得送他进县,吩咐叫他:“小心伏侍,闲暇时也来看我一看。”
一进衙门,何知县道:“你家中无人,你就在后堂侧边我书房中歇落。”
本日就试,他是惯的,没什畏缩,还有那些媚态。何知县就也着了迷,着库上与他做衣服,浑身都换了细绫,每日退堂,定要在书房中与他盘桓半日,才进私衙。
他原识两个字,心里极灵巧,凡一应紧要文书、词状、简札,着他收的,问起都拿得来,越发喜他有才。又道他没有亲眷,没人与他兜揽公事;又向在和尚寺里,未免晓得在衙门作弊;况且又在后堂歇落,自己不时叫在身边,也没人关通;凡事托他做腹心,叫他寻访。不知这衙门中,书吏、皂甲极会钻,我用主文,他就钻主文,我用家人,他就钻家人;这番用个门子,自然寻门子。有那烧冷灶的,不曾有事寻他,先来相处他,请酒、送礼,只捡小官喜欢的香囊、扇子、汗巾之类送来,结识他做个靠山。有那临渴掘井的,要做这件,大块塞来,要他撺掇。皂甲要买牌讨差,书吏要讨承行,渐渐都来丛他。内中也有几个欺他暴出龙,骗他,十两□(公)事做五两讲,又有那讨好的,又去对他讲,道这件(事)毕竟要括他多少,这件事不到多少不要与他做,他不乖的也教会了。况且他原是个乖的人。但是“官看三日吏,吏看三日官。”官若不留些颜色,不开个空隙把他,他也不敢□□(入凿)。
先是一个何知县,因他假老实,问他事再不(轻易)回复,侧边点两句,极中窍,便喜他,要抬举他。一日佥着一张人命牌,对张继良道:“这差使是好差,你去,哪个要的,你要他五两银子,佥与他。”
一个皂隶莫用知得,就是五两时银来讨,正与张继良说,一个皂隶魏匡,一个眼色,张继良便回莫用道:“少”,这边魏匡就是五两九成银递去。张继良见光景可捐,道要十两,魏匡便肯加一两。这边一个李连,忙央一个门子,送八两与张继良。魏匡拿得银子来,这厢已佥了李连,张继良已将牌递与了。
一日有张争家私状子,原烧冷灶的一个吏房书手陈几,送他两疋花绸,要他禀发。张继良试去讨一讨,不料何知县欣然。这番衙门里传,一个张继良讨得差,讨得承行,有一个好差,一纸□(好)状子,便你三两我□□,□□□(五两,只求得)个他收。他把几件老实事儿结了。
何(知县)□□,□□(对他,说着)就依,他就也不讨,讲定了,见(佥)着这(牌)□□□□□(便道:“原差某)人,该差某人、某人接,官该与,某人效□□□”,□□□(劳该与”,何知县)信得他紧,也就随他说写去。呈状也(是凭他道是该)行,或是该承。还有巧处,该这人顶差,或该他承□,□(应,他)把没帐差牌、呈状踏在前面;佥与了他,便没个又差又批的理,这就是夺此与彼的妙法。到后他手越滑,胆越大,人上告照呈子,他竟(袖)下,要钱才发。好状子他要袖下,不经承发房挂号,竟与相知。
莫说一年间他起家,连这几个附着他的吏书,皂甲,也都发迹起来。何知县也道差使承行,左右是这些衙门里人,便颠倒些也不是坏法,故此不在意。不知富的有钱买,越富;穷的没钱买,越穷。一个官,一张呈状,也不知罚得几石谷,几个罪。若撞着上司的,只做得白弄,他却承行、差使都有钱赚,他倒好似官了。
其时一个户房书手徐炎,见他兴,便将一个女儿许与他,一发得了个教头,越会赚钱。却又衙门人无心中又去教他,乘有一个人有张要紧状子,连告两纸不准,央个皂隶送二两,叫他批准,皂隶因而就讨这差,自此又开这门路。书手要承应,皂隶要差,又兜状子来与他批,一、二两讲价。总之,趁着这何知县常与他做些歪事,戏脸惯了,倚他做个外主文,又信他得深了,就便弄手脚,还不曾到刑名上。争奈又是狱中有狱卒、牢头要诈人钱,打听有大财主犯事,用钱与他,要他发监。他又在投到时,叫写监禀,可以保的竟落了监,受尽监中诈害,人知道了,便又来用钱,要他方便。至于合衙门人,因他在官面前说得话,降得是非,哪个不奉承?哪个敢冲突他?似库书、库吏收发上有弊,吏房吏农充参,户房钱粮出入,礼房礼仪支销,兵房驿递工食,刑房刑名,工房造作工价,哪一房不要关通他?哪一处不时时有餽送?甚至衙头、书房里,都来用钱要批发;二、三、四衙,都有礼送他。阖县都叫他做“张知县”。
先时这何知县,也是个要物的,也有几个过龙的人,起初不曾(合)得他,他却会得冷语,道这事□□□(没天理),不该做的,那何知县竟回出来。或时道,这公事值事多少,何知县押住要添,累那过龙的费尽口舌,况且事又不痛快,只得来连他做。连着耍打那边三十,断不是廿五下;要问他十四石,断不是一两三;要断十两,断不是九两九钱;随你什乡官、阔宦,也拗不转。外边知道消息,都不用书吏,竟来投他。他又乖觉,这公事值五百,他定要五百;值三百,定要三百;他里边自去半价儿要何知县行。其余小事儿,他拿得定,便不与何知县,临审时三言两浯一点掇,都也依他。外边撞太岁、敲木钟的事,也做了许多。只有他说人是非,哪个敢来说他过失?把一个何知县,竟做了一个傀儡:
简书百里寄专成,闾里须教诵政声。
线索却归豪滑手,三思应也愧生平。
凡是做官,不过爱民、礼士。他只凭了一个张继良,不能为民辨明冤枉,就是秀才、举、监,有些事日日来讨面皮,博不得张继良一句。当时民谣有道:“弓长固可人,何以见君王?”又道:“锡山有张良,县里无知县。”乡官纷纷都要等代巡来讲他是非。
亏得一个同年,省□(亲)回来周主事,知道这消息来望他,见一门子紧(随)在身边,他看一看,道:“年兄,小弟有句密语。”何知县(把)头一侧,门子走开。
周主事道:“年兄,这不是张继良(么)?”
何知县道:“是,年兄怎么认得?”
周主事道:“外边传他□(一)个大名。”
何知县道:“传他能干么?”
周主事说:“太能了(些),几乎把年兄官都坏了!”
何知县道:“他极小心,极能(事)。”
周主事道:“正为年兄但见其小心,见其能事,所以如此;若觉得,便不如此了。外边士民,都说年兄宠任他,卖牌、准状,大坏衙门法纪。”
何知县道:“这一定衙门中人怪他,故此谤他。”
周主事道:“不然,还道他招权纳赂,大为士民毒害。”
何知县道:“年兄,没这样事!”
周主事道:“年兄,此人不足惜,还恐为年兄害!外面乡绅虽揭他的恶,却事都关着年兄。小弟是极力调停,只恐陈代巡桉临,上司有话,怎么处?”
何知县颜色不怡,周主事也别了,只见何知县走到书房中,闷闷不悦。张继良捱近身边,道:“老爷,适才周爷有什讲?”
何知县—把捏住他手,道:“我不好说得。”
张继良道:“老爷哪一事不与小的说,这事什么事,又惹老爷不快?”
何知县把他扯近,附耳道:“外边乡绅怪我,连你都谤在里边,周爷来通知,故此不快。”
张继良便跪了道:“这等老爷不若将小的责革,以舒乡绅之愤,可以保全老爷。”
何知县一把抱起,放在膝上道:“我怎舍得!他们不过借你来污蔑我,关你什事?”
张继良道:“是老爷除强抑暴,为了百姓,自然不得乡绅意。要害老爷,毕竟把一个人做引证。小的不合做了老爷心腹,如今任他乡绅流谤,守巡申揭,必定要代巡自做主。小的情愿学貂禅,在代巡那边包着保全老爷。”
何知县道:“我进士官,纵使他们谤我,不过一个降调,经得几个跌磕,不妨。但只是你在此恐有祸,不若你且暂避。”
张继良道:“小的也不消去,只须求老爷仍把小的作门役送到按院便是。”
何知县道:“我正怕你在此有祸,怎还到老虎口中夺食!倘知道你是张继良怎处?”
张继良道:“不妨,老爷只将小的名字改了,随各县太爷送门役送进,小人自有妙用。”何知县还是摇头。
过了半月,按院巡历到常州,果然各县送人役,张继良改做周德,何知县竟将送进。也是何知县官星现,这陈代巡是福建人,极好男风。那张继良已十七岁了,反把头发放下,做个披肩,代巡一见,见他矬小标致,竟收了。他故意做一个小心不晓事光景,不敢上前。
那代巡越喜,道是个笃实人,伏侍斟酒时,便低着头问他道:“你是无锡哪里人?”
道:“在乡。”他脸也通红。
代巡道:“你是要早晚伏侍我的,不要怕得。”晚间就留在房中。
这张继良本是个久惯老手,倒假做个畏缩不堪的模样,这代巡早又入他彀:
才离越国又吴官,媚骨夷光应与同。
尺组竟牵南越颈,奇谋还自压终童。
初时先把一个假老实愚弄他,次后就把娇痴戏恋他,那代巡也似得了个奇宝。凡是门子进院,几时一得宠不敢做别样非法事?若乞恩加赏,这也是常情。他在那边木木纳纳,有问则答,无可则止,竟不乞恩讨赏。陈代巡自喜他,每次赏从厚。要赏他承差,他道日后不谙走差,不愿;道办也不愿,道是无锡人,求赏一个无锡典吏,陈代巡竟赏。闲时也问及他本地风俗,他直口道:“乡官凶暴,不肯完纳钱粮,又狠盘算百姓,日日告债、告租,一县官替他管理不了,略略不平,就到上司说是非,也不知赶走多少官,百姓苦得紧。”已自为何知县解释。又得查盘推官与本府推官都是何知县同年,也为遮盖,所以考察过堂,得以幸全。
及至代巡考察,审录、比较,巡城、阅操,各事都完,因拜乡宦,只见纷纷有揭。代巡有了先入之言,只说乡宦多事。后边将复命,纠劾有司,已拟定几个,内中一个因有大分上来,要改入荐,只得把何知县作数。取写本书吏要待写本,张继良见了,有些难解,心里一想,道:“我叫他上不成本!”
恰值这日该书办众人发衣包,先日把陈代巡弄个疲倦,乘他与别门子睡,暗暗起来,将他印匣内关防取了,打入衣包里边。次日早堂,竟行发出这关防,先寄到他丈人徐炎家,徐炎转送了何知县:
篆文已落段司农,裴令空言最有容。
始信爱深终是祸,变兴肘腋有奇凶。
次早用印,张继良把匣一开,把手一摸,又假去张一张,只见脸通红,悄悄来对陈代巡道:“关防不见!”
陈代巡吃了一惊,还假学裴度模样,不在意,一连两个腰伸了,道:“今日困倦,一应文书,都明日印。”坐在后堂不悦。张继良倒假做慌忙,替他愁。
陈代巡道:“不妨,这一定是我衙门中盗去印什文书,追得急反将来毁了,再待一、两日,他自有。”
等了两、三日不见动静,这番真是着急,知是门子、书办中做的事,一打拷追问,事就昭彰,只得妆病不出,叫掌案书办计议。书办听得也呆了,只教且在衙门中寻。这四个门子,两个管夫,八个书办,着鬼的般,在衙门里哪一处不寻到?还取夫淘井,也不见有。寻思无计,内中一个书办道:“如今寻不出,实是不好,闻得常州府学曾教官,是个举人出身,极有智谋,不若请他来计议。”
果然小开门请曾教官看病,他是泰和人,极有思算、有手段的。曾教官道:“什么人荐我?我从不知医。”一到传鼓,请进川堂相见了,与坐留茶,赶去门子,把这失印一节告诉他。
那教官也想一会,道:“老大人,计是有一个,也不是万全;老大人自思,在本府尝与那个有隙?曾要参何人?”陈代巡也想一想,附耳道:“我这里要参无锡何知县。”
曾教官道:“这印八分是他,如今老大人只问他要。”
陈代巡道:“我问他要,他不认怎生?”
曾教官道:“也只教他推不得。目下他也在这厢问安,明日老大人暗将空房里放起火来,府、县毕竟来救,老大人将敕交与别县,将印竟交与他,他上手料不敢道看一看内边有关防没有,他不得已毕竟放在里。他若不还,老大人说是他没的,也可分过。这是万或可冀之策,还求老大人斟酌行之。”
陈代巡道:“这是绝妙计策,再不消计议得,只依着做去。”
曾教官道:“教官还有一说,观此人既能盗印,他把奸人已布在老大人左右了,此事不能中伤,必复寻他事。况且今日教官之谋,他也毕竟知道,日后必衔恨教官,这还祈老大人赦他过失,使他自新。这在老大人可以免祸,在教官可以不致取怨。”
代巡点头道:“他若不害我,我也断不害他。”留了一杯茶,就送了教官出来,还倚张继良做个心腹。叫与一个掌案书办行事,在里边收拾花园中一间小书房,堆上些柴,烧将起来。
这边何知县自张继良进了院去,觉得身边没了个可意人,心中甚是不快。到参谒时,略得一望,相见不相亲,越觉懊恼。喜得衙门中去了他,且是一清,凡有书信,都托徐炎送与何知县考察。□(过)堂无事,何知县满心欢喜,这一定是张继良的力,□(好)一个能事有情的人。这日只见徐炎悄悄进见。何知县知有密事,赶开人,叫他近来。只见递出一个信并印,何知县见了访款,倒也件件是真,条条难解。又见关防,笑道:“这白头本也上不成!”收了,重赏徐炎。打听甲首报:按院有病不坐。
他又笑道:“是病个没得出手!”也思量要似薛嵩送金盒与田承嗣般惊他一个,两边解交,恐怕惹出事来,且自丢起,将关防密密随着身子。
此时也只因问代巡安,来到府中。这日正值张知县来拜,留茶,两个闲谈。只见一个甲首汗雨淋淋赶来,道:“禀老爷,察院里火起,太爷去救去了!”这知县连忙起身,何知县打轿相随。
那知府已带了火钩、火索,赶入后园去了。这两个赶到,却早代巡立在堂上,在那里假慌,见他两个道:“不要行礼,不要行礼!不知怎么,空屋里着起来,多劳二位!”忙取过敕寄与张知县,把印匣递与何知县,道:“贤大尹且为我好收。”递得与他,自折身里面去了:
烟火暗庭除,奔赴急吏胥。
片时令璧返,划策有相知。
顶臾火熄,吩咐道:“一应官员,晚堂相见。”
那张继良见何知县接了印匣,已自跌脚道:“你是知道空的,怎么收他的,如今怎处?”
这何知县掇了个空印,到下处好生狐疑,道:“这印明明在我这里,他将印匣与我,我又不好当面开看,如今还了印,空费了张继良一番心。若不还时,他赖我盗印,再说不明,如何是好?”想了半日,道:“没印,两个一争就破脸,不好收拾;有印,或者他晓得我手段,也不敢难为我;究竟还的是。”特印放在匣内,送到院前。
先是知府进见,问慰了留茶;次得张知县交敕,何知县交印,就问候,代巡也留茶、送出。这班书办,晓得匣里没印,不敢拿文书过来用印,倒是代巡叫:“连日不曾佥押用印,文书拿过来!”众人倒惊道:“印没了,难道押下写一‘印’字的理?把什么搭?难道这两日那里弄得方假印来?被人辨认出也不像!”都替代巡踟蹰。
只见文书取到,批佥了,叫张继良开匣取印,只见一颗印宛然在里边,将来印了。书办们已□(晓):“这印如何在何知县身边?周德原是何知县送来(的)人,一定是他弄手脚了!”
次日何知县辞回,巡按留饭道:“贤大尹好手段!”
何知县道:“不敢!”便诌一个谎道:“知县未第时,寄居在本地能仁寺读书,邻房有一人,举止奇秘,知县知他异人,着实加礼。一日在家,他薄晚扣门,携着一人首,道在此有仇已报,有恩未酬。问知县借银二十两酬之。知县将银饰相赠,许后有事相报,别来音信杳然。数日前,忽中夜至衙,道:“奸人谤你,代巡有意信谗,我今取其印,令不得上疏,可以少解。”知县还要问个详细,只见他道:“脱有缓急,再来相助。”已飞身去了。知县细看,果是代巡的。要送来,怕惹嫌疑不敢。昨蒙老大人委管印匣,乘便呈上。”代巡道:“有这等事!前已知无锡乡绅豪横,作令实难,虽有揭帖,本院这断不行的。贤大尹贤能廉介,本院还入荐剡。贤大尹只用心做官,总之不忤乡绅便忤了士民了!”何知县谢了自回县。
陈代巡初时也疑张继良,印来到时竟疑了八分,但是心爱得他紧,不肯动他。何知县又说这一篇谎,竟丢在水里。果然复命举劾,不惟不劾何知县,又得荐;曾教官也在教职内荐了,得升博士。一县乡绅都尽惊骇道:“是神钻的!若是这样官荐,哪一个不该荐?这样官不劾,哪一个该劾?如此作察院,也负了代巡之名!”有的道:“如今去了个张门子,县中也清了好些,应是这缘故。”
不多几时,只见按院批下一张呈子,是吏农周德的,道:“在院效劳,乞恩赏顶充户房吏农王勤名缺。”是个现缺,哪个敢来争他的?这是陈代巡复命,要带张继良进京。张继良想道:“自为何知县进院,冷落了几时不赚钱,如今还要寻着何知县补,若随去越清了。”故此陈代巡要带他复命,他道:“家有老母,再三恳辞,只愿在本县效役,可以养母。”
陈代巡便叫房里查一个本县好缺与他,还批赏好些银两。送至扬州,陈代巡还恋恋不舍。他记挂县中赚钱,竟自回了:
计就西施应返越,谋成红线自归仙。
他一到县,做了亲,寻了大宅住下。参见了何知县,喜得不胜,威得不胜。县里这些做他羽翼的,欢喜他靠山复来,接风贺喜,奉承不暇。这些守分的,个个攒眉。向来书吏中有几个因他入院,在这厢接脚过(龙),门子有几个接脚得宠,不惟缩手,也还怕他妒忌。知机的,也就出缺告退;不识势的,也便遭他陷害。先时在县,还只当得个知县,凌轹一县的人,如今自到了察院去,也便是个察院了,还要凌轹知县。说道:“他这个官,亏我做的,不然,这时不知是降、是调,赶到哪里去了!”六房事,房房都是他,打官司没一个不人上央人来见他。官司也不消何知县问得,只要他接银子时怎么应承,他应承就是了。一个何知县,只在堂上坐得坐、动得动笔罢了。一年之间,就是有千万家私的,到他手里,或是陷他徭役,或人来出首,一定拆个精光,留得性命也还是绝好事。县里都传他名做“拆屋斧头”,“杀人刽子”。何知县先时溺爱他,又因他救全他的官,也任着他。渐渐到后来,立紧桌横头,承应吏捧得一宗卷过来,他先指手划脚道:“这该打”,“这该夹”,“这该问罪”,竟没他作主,也觉不成体面。又是他每事独提,不与何知县。又不与里边主文连手,里边票拟定的,他都将来更乱,向来何知县也得两分,自此只得两石谷,两分□(纸),他还又来说免。更有他□(作)弊处:凡一应保状,他将来裁去印上状格,填上告词,日子是何知县亲标,就作准出牌,来买便行搁起。和息罚谷,自行追收,不经承发挂号,竟没处查他。
何知县甚是不堪,道:“周外郎!你也等我做一做,你是这样,外观不雅。难道你不怕充军徒罪的?”他也不睬,只是胡行。何知县几次也待动手,但是一县事都被他乱做,连官不知就里,一县人都是他心腹,没一个为官做事的。那周德见他愤愤的,道:“先下手为强,莫待他薄情。反(以下残失)。(补遗:受他的祸。”挽出几个举人、生员,将他向来受赃枉法事,在守道府官处投揭。这番里边又没个张继良,没人救应,竟谪了闲散。
私情不可割,公议竟难逃。
放逐何能免,空为泽畔号。
张继良自援了两考,一溜风挈家到京,弄了些手脚,当该官办效劳,选了一个广州府新会县主簿。到家闹哄哄上了任。有的人道:“没天理,害了这许多人,却又兴得官。”他到任又去厚拱堂官,与堂官过龙。执行准事惯了,又仍旧作恶害人,靠了县尊。有一个生员家里极富,家中一个丫头病死,娘家来告,他定要扭做生员妻打死,要诈他,又把他一个丫头来拶。秀才哄起来,递了揭,三院各处去讲,百姓乘机来告发,刑厅会同查盘官问。这查盘是韶州府推官,自浙江按察司照磨升来的,正是何知县。知是张继良当日把他坏事,又揭害他的事,一一说与广州推官。两个会问时,揿定他几件实事,坐了他五百赃,问了充军,着实打了他二十,在广州府监里坐得个不要,家眷流落广州。这的是张继良报应。但是这些人,有什人心。又有一班狡猾的驾着,有钱要赚,有势就使,只顾自饭碗里满,便到充军摆站,败坏什名捡?做官,官职谪削事小,但一生名捡已坏,怎么不割一时之爱?至如养痈一般,痈溃而身与俱亡,此是可笑之甚。故拈出以佐仕路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