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张恨水Ctrl+D 收藏本站

  却说玉如中途易辙,一车到了公园,一直便向水池边山亭子上来。隔了水池,远远便望到秋鹜一人在山下石路上徘徊,似乎等得有点烦闷了。不过自己到了这时间,好像心里也有些不安,要一直就走上前去,又有点不好意思,因之放缓了脚步,慢慢地走着。但是秋鹜一人在那里徘徊,似乎已经出了神了,对面有人走来,他并不曾去注意,玉如走几步,又向对面看看,看了看人家,又走几步,一直走到通对岸的小桥头上,秋鹜还不曾向这边看过来,这就不好意思再上前了,就轻轻咳嗽了两声,低着头看水里的荷花。

  秋鹜偶然一抬头,见是她来了,便笑着迎上前道:“现在还不到六点钟呢,我猜不到你来得这样子快。”

  玉如红了脸,站在桥上不动,强笑道:“是吗?好在都来了,迟早没关系。”

  她说毕,扶了石桥上的一方太湖石,更是向水里注视着。秋鹜道:“何必在这里站着,我们到来今雨轩找个茶座……”

  玉如连忙摇头道:“不必吧,我就要回去的。”

  秋鹜道:“那里后面,也有几个很僻静的座位,我们到那里坐坐如何?”

  玉如不做声,只是对水池里望着。秋鹜道:“去吧,我也有不少的话要和你说呢。”

  玉如虽然不做声,已是掉转身来,站在石桥的一边。刚好是有一阵晚风吹来,将玉如的衣裙吹动,天上的晚霞,一片鲜红的颜色,照着水里通亮,桥上的人影子,映到水里,水纹一动,更是掩映生姿,飘飘欲仙。

  秋鹜看她那意思,虽不曾明说跟了去,可是也移动了身子,有要走的势子。因道:“我在前面引路吧。”

  其实,这公园里的路,也不会迷误到哪里去,用不着引导,秋鹜这一句话,是不便催人家走,借题发挥罢了。玉如见他走了,果然也就跟在后面走,前后离有两三尺路,若是在第三者看去,说他们是一道的,固然很像,说他们不是一道的,也未尝不可以。

  他二人在路上并不说话,到了来今雨轩,秋鹜引着她到了后面柏树下茶座上来,这里靠了社稷坛的红墙,去人行路很远。柏树头上的一线斜阳,已经没有了,有那一阵阵的晚风,由前面的花架吹过来,还带着一点清香,空地里正好坐着乘凉。玉如先将一把椅子一拖,拖到桌子的外面,将背向了人行路,对里坐着。秋鹜坐在上手,先吩咐茶房泡上茶来,斟了一杯,放到玉如面前,只见她手里捧着茶杯,却是抖颤个不了,只看那杯子里的茶,不住地晃动,可知道她手颤动得很厉害了。她喝了一口茶,连忙将杯子放下。她手上原拿了一柄小小的白骨扇子,始终也不曾见她展开扇过一下,这时却把两手拿了,展开又收拢,收拢又展开,就是如此不停地闹着。眼睛也注视在扇子上,不曾顾到别的。秋鹜是她约来的,她没有什么表示,自己又怎可以胡说?于是先喝两杯茶,看她如何说。

  然而喝过两杯茶之后,她还是默然。终不能就这样默默相对的了事,只得先道:“冯大姐现在比较的自由了,不知道有要我帮忙的事没有?”

  玉如这才收了扇子,先叹了一口气,望了秋鹜道:“今天是我约你来的,但是现在我又很后悔,你和我落霞妹子感情很好,我不该有这种举动的。我并没有什么事要你帮忙,不过——”她又不说了,再去展弄着扇子。秋鹜道:“你有什么心事,你只管说,虽然是事由天定,然而人力也可以回天。”

  秋鹜说了这话时,将茶杯子按了一按,表示他心中所想到的那一种毅力。玉如左手拿了扇子,右手按着胸口,皱了眉道:“我自信平常是很镇静地,可是我一见着你,总是心慌意乱,也不解什么缘故?我心里头确是有千言万语想对你说,然而到了现在,我竟不知说哪一句是好了。”

  秋鹜道:“这也不但是你,大家都有这个感想的,这不是我多事,从前不该收藏你那一张相片。”

  玉如道:“你刚才说一句事由天定,我倒有些相信,好像专门生我这一个人,为你二位撮合姻缘的。你想,不是我那相片,不会引起你的注意,没有你注意,我们院长拿去的那张相片,恐怕也引不了你到留养院来。你既到留养院来了,我就脱身事外了。”

  秋鹜道:“这件事,我真二十四分抱歉,落霞也和我一样,但是我仔细想了一想,未尝没有补救的法子!”

  玉如靠了椅子背,头俯视到怀里,停了一停道:“补救……补救的法子?唉!算了,今天我没有什么可谈的了。你说我妹子谈到了我,她是怎样地谈法呢?”

  秋鹜见她如此问,就将落霞所告诉他的,在可能的范围以内的,完全告诉了她。所不曾说的,就是玉如抱着相片子接吻和哭的那一段罢了。这一段话,说了很久的时间,不觉天色渐渐昏黑,茶房便来问要不要吃一些点心,秋鹜说是不必吃点心,就开两客西餐来,玉如倒没有说不吃,只微皱着眉道:“我心里很乱,大概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去。”

  秋鹜道:“回去也是赶饭不及了,还是先吃一点吧。”

  玉如默然,也不推辞。

  到了吃饭的时候,天色已经十分黑了,花架边的电灯,斜照到这里来,见玉如脸上,已经有了一点喜容。她笑道:“我生平吃西餐,这是第二次了。”

  秋鹜道:“这话或者不假,第一次大概是来人院以前,有好几年了。”

  玉如道:“不!不过几天罢了。”

  秋鹜道:“我知道了,大概是在陆宅吃的。”

  玉如道:“不对,我不是告诉过你们,那个陆大爷半道上劫着我去吃西餐吗?”

  秋鹜道:“哦!原来是这一次,你觉得那一次,比这一次怎么样呢?”

  玉如微笑,却没有立刻答复出来。

  茶房过来了,问要不要喝一点酒,秋鹜道:“不要喝酒,喝两杯汽水吧。”

  于是茶房倒了两杯汽水,放在二人面前。秋鹜拿了杯子一仰脖子,就喝了大半杯。玉如端了杯子,只微微呷了一口,便道:“我怕喝凉的,我分点给你吧。”

  于是将自己杯子里的汽水,注到秋鹜杯子里来。秋鹜道:“你若是不喝,尽管留着,我一人包喝了。”

  玉如笑道:“人生是难说的,我不料上次吃西餐的时候,和这次吃西餐的时候,我的环境,完全变化过来了。”

  秋鹜也笑道:“你这人忠厚的时候,是十二分忠厚,调皮的时候,又十二分地调皮。那个陆大爷,让你戏耍得也够了,现在不知道他还做什么感想?但是我为人很笨,你总不会戏耍我吧?”

  玉如手上正拿了刀叉切盘子里的炸鳜鱼,连忙将刀叉向桌上一放,正色向着秋鹜道:“难道你到今日还不明白我的心事?”

  秋鹜道:“我自然是明白的,不过我为了你,形诸梦寐了多少年,现在我们认识了,认识得感情很好了,你就不想个法子来安慰我吗?”

  玉如道:“我怎样能够安慰你呢?你也可以知足了,你还有个患难之交陪着你,可是我呢?”

  秋鹜道:“自然!我也可以想法子安慰你。”

  玉如道:“安慰我吗……”

  只说了这四个字,她又拿起刀叉来吃菜。

  吃过了两盘菜之后,她看到自己那半杯汽水,不曾动着,秋鹜的那杯汽水,已经没有了。她就把自己那杯汽水,送到秋鹜面前,笑道:“别嫌我喝残了。这里还有大半杯呢。”

  秋鹜接着,向着她做两口喝完了。玉如点了一点头微笑。

  将饭吃完了,玉如抬头看了一看天,只见青隐隐的老柏树梢上,露着满天的星斗,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了。因对秋鹜道:“我该回去了吧?”

  秋鹜道:“难得有这样一个约会,何必不多坐一会儿。我想你回家之后,不见得比在这里痛快。”

  玉如微叹了一口气。秋鹜道:“不必烦恼了,今天且尽一时之乐。我们也不必老在这里坐着,在公园里散散步吧。”

  玉如道:“我陪你走走,但是我只能再耽搁一点钟的。”

  秋鹜见她如此说着,就会了饭账,和她一路在树林子里便道上走起来。

  两人谈着话,不觉自然并肩走着,走到了公园的后方,深深暗暗的老树林下,前方就是一道石栏,临着紫禁城的御河,出水的荷叶,在天的星光下,水的星光上,彼此颤巍巍地摇撼,也像那树林内的情侣,互相倚傍。秋鹜和玉如走到这树林内,玉如步子放慢了,有点迟疑不想进去,秋鹜就挽了她一只手臂,携着她前进。这石栏杆边,面着御河,放了无数的露椅,这是办事者给予夜游人一种最大的便利。当时秋鹜看到有一张空的露椅,便挽了玉如一同坐下去,这个日子,已是月之下弦,天上已经没有了月亮,加上这苍老的柏树,高拂云霄,星光哪里照得下来。树林子外的人行路上,虽然也有电灯,然而电灯光,由那里穿过苍碧的树林子里来,那光也就很暗淡了。加之这树林子里的露椅,恰又是背了灯光设下的,所以由外面看里面,也只能遥见人影而已。至于树林子里的游人,有情侣的,自和情侣谈话,无情侣的,对于人影双双,细语喁喁,觉得现代公园所万不能免的事情,也就不去过问。所以度着爱情生活的人,无论是艳情,衷情,苦情,公园总是他们一个好环境,尤其是这幽林月暗的时候。

  这时秋鹜和玉如,他们并不是超人,当然也不能例外,因之玉如所约只耽搁一个钟头的预约,事实上是超过了两个钟头,还不曾走出树林子来。及至走出树林子来时,玉如的态度就变了,紧紧地贴着秋鹜,让他挽住了一只手,一步一步儿地在人行道上走着。玉如笑道:“现在你该放我回去了吧?你要我安慰你,我安慰你,也只能到这种程度为止了。”

  秋鹜笑道:“我以为这还是初步呢,你倒以为是止境了吗?”

  玉如笑道:“难道你也像其余的男子一样,是得一步进一步地?”

  秋鹜叹了一口气道:“这或者是我的错误,但是我当日领娶你的时候……”

  玉如道:“不要谈过去的事了,刚刚心里痛快一点,又要自找烦恼。我们分别了吧,大家不要回去得太晚了。”

  秋鹜道:“我是不要紧,回去再晚一点,落霞也不问我的,只是你——”玉如道:“你既知道我不能回去得太晚了,就让我走吧。”

  于是二人走出公园,各雇了人力车回家。玉如坐在车上,回想到刚才在公园中露椅上的事,不觉抬起一只手来,连连抚摸着自己的嘴唇。心想,一个女子,对于自己的身份,应不应该失却于朋友?不过以江秋鹜而论,本是自己的丈夫,自己让给别人了。设若我不把他让给别人,岂止如此而止?那么,这也是不为过分地。如此想着,又掏出手绢来,只管擦着自己的嘴唇。她在车上沉沉地想着,已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仿佛还是公园中露椅上,紧挨着情人呢。车夫忽然停住了车子,问道:“小姐,到了没有?这条胡同都穿过来了。”

  玉如在车上一看,已经由会馆门口,走过来十几家人家了。便答应着到了,让车夫放下车子来。车钱已是由秋鹜给了,一个人匆匆地走回家去。

  到了会馆里,只见自己窗子上亮着灯,王福才蹲在檐下,洗刷锅碗。他一见玉如,板着脸道:“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我又没有地方去找你。”

  玉如见他脱了赤膊,头上大汗向下淋着,便觉得他有点粗野,因道:“你找我做什么?我也是不得已呀!”

  说着,走进屋来,只见桌上留着半碗王瓜炒青椒丝,一大碗白饭,都用纱布盖着,这大概是丈夫留着自己吃的。

  王福才也跟了进来问道:“你吃过饭没有?”

  玉如道:“吃过了,我已见了那个经理,他待我很好,他说不用我做手工,叫我和他太太补习一点功课,每个月送我十五块钱薪水。”

  王福才道:“事倒不错,恐怕不长久。”

  玉如道:“人心就如此不足,刚刚有了一点机会,又怕不长久了。”

  王福才笑道:“无论哪个人也希望饭碗稳当一些,何况是我抛家出来的人呢?叫你补习功课,自然是天天要去的了,但不知每天什么时候去?”

  玉如道:“这个也没有定,等我明天再去商量商量。”

  王福才走上前,握了玉如的手,笑嘻嘻地道:“这样一来,我们也可快活一点了。”

  玉如板着脸,将手使劲一摔道:“会馆里人多,请你放尊重些。”

  王福才笑道:“你又生气了。夫妻们就不尊重些,旁人看到,似乎也不要紧。”

  玉如道:“这是哪个说的这种不通的话,我没有看见哪个住家过日子的人,要整天嘻嘻哈哈地。”

  王福才碰了这样一个钉子,自然是十分难为情,便道:“我也不过一时高兴,哪里又整天嘻嘻哈哈过?我知道你总瞧不起我是个裁缝,对不对?”

  玉如道:“话是随便你说,但是你要我做成一个下流人,来让你取乐开心,那可办不到。”

  说毕,板着脸脱了裙子,换了皮鞋,端了一把小藤椅,到院子里去乘凉。

  王福才虽见玉如生了气,然而看她清秀的脸子,苗条的身材,纵然生气,也是很有意思,不忍和她拌嘴,因走到她身边,低声道:“我话说错了,你不要生气,但是你还没有吃晚饭呢,就饿着生气吗?我给你去买个咸鸭蛋来,你就用开水泡一碗吃吧?”

  玉如气喷喷地说道:“你有耳朵没有?我不告诉你吃过了吗?”

  立刻将身子一扭。王福才又碰了一个钉子,不好意思再问了,只好也端了一把椅子来乘凉。他们这会馆里,房子多,院子多,住的人各在各院子里乘凉,彼此不相涉。王福才是个工人,会馆里除了在政界候差事的便是学生,人家也不愿和他来往。因之他夫妻缩在正屋旁一个小院子里,也很少去问人家的事。

  这小院子里有棵年老的榆树,虽然将整个院子遮住了,然而这树的叶子,是稀落得很,依然在树枝空当中,露出断片的青天,和零落的星光来。王福才抬头望了天道:“我不料今年夏天,会在这里乘凉。一个人总是料不到自己将来的。”

  玉如尽他一人去说,并不做声。他又对天上道:“牛郎呀,织女呀,你们夫妻和睦,在天上偏隔着一道天河,世上不和气的呢,又天天在一处。”

  玉如道:“你是说我吗?怎么样?你打算天天不在一处吗?”

  王福才道:“我说着玩玩,也不要紧呀。我和你说话,你不理我。我自己和我自己说话,你也不许我吗?”

  玉如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你用话影射着我说,我难道也不知道?”

  王福才道:“实在一句话,我很愿和你和睦,你可不愿和我和睦,我有什么法子呢?”

  玉如道:“我——”只说了一个我字,无可说的了,便顿住了。她不说什么,王福才也不说什么,于是彼此默然地坐在这星光之下。

  不多大一会儿,陡然刮起两阵西风,那老榆树吹得沙沙作响,看那树外的天色,已变成了一片黑,这风也就一阵紧似一阵,分明是暴雨来了。王福才道:“我又禁不住要说话,雨要到了,快进屋去吧。”

  玉如只当没有听到一般,依然坐着。王福才知道玉如诚心和他闹别扭,越叫越不进来的。若要她进来,还是不做声的好。这时,风吹得窗户屋门,一齐咚咚作响,接上劈里啪啦,瓦上雨点作响。玉如听王福才不再叫她,还不动。哗啦一声,一阵大雨下来了。玉如这才回到屋子里,身上已经有好些雨点打湿了。王福才本想和玉如再说几句,一想明天早上,还有几块钱要用,不得不俯就一点,先到床上睡觉去了。屋外的雨,正如倾盆倒水样地下着,自然暑气全消,就是桌上那盏煤油玻璃罩灯,火焰有点摇摇不定,屋子里更充满着凉意,久而久之,也就睡着了。

  玉如坐在一张方凳上,呆呆地听着雨,也不去理会王福才。直至他打起呼声来,才回过头向床上看了一看。雨过去了,似乎夜也深了,只觉两只腿上,慢慢有一阵凉气,袭了上来。暑天夜凉,也极容易招致睡魔,自己正待解衣就寝,一见自己两条板凳,几块木板搭的床,较之秋鹜家中那张白漆铁床,真有天渊之别。自己本是个睡铁床的人,结果,却是来睡铺板,不由人不懊丧。秋鹜对我说,他还有补救的法子,不知道怎样补救,让我和姓王的离婚去嫁他吗?我拼了一死,未尝不能和姓王的离婚,只是他对于落霞,执着什么态度呢?难道要我去做他的如夫人吗?这未免令我难堪了。若是他也把落霞离去,叫落霞怎么办?为了我让她做个下堂之妇,何如让她老住在院里做个失婚之女呢?我成全了她的婚姻,接着我又破坏她的婚姻,好比在水里救起人来,复又把她推下去,我这算什么意思?我既不能破坏她的婚姻,我和她的丈夫,又谈什么爱情?人家都以为我很有骨干的,可是今天我在公园里,和我救命恩人的丈夫,做出那一度甜蜜的谈话,我是应当的吗?

  越想越惭愧,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映出那模糊的影子,心想,这影子若是个人,看见我今晚的行动,恐怕要笑死了。再想到落霞雇车送自己回家,王福才劝自己吃晚饭,而自己还充着干净人,是谁对不住谁呢?一阵心酸,蒙着脸,伏在桌上哭起来了。

  正是:

  岂无欲海回头者,只是中流立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