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王福才跳出自己的卧室来,就直奔他父母的屋子,见了他母亲,两手一扬,便道:“我不干了,我不干了,你要拿我怎样吧?”
高氏道:“什么事,你这样发了狂似的,我要拿你怎么样呢?”
王福才道:“你叫我当什么东西,我都可以干,你要我当王八,我可不能干。”
高氏道:“无头无脑,说出这种话来,你得了什么病吗?”
王福才道:“我没有得什么病,你们才得了钱痨呢。只要能得钱,情愿把自己家里人送给人家去寻开心,这不是笑话吗?送去的人,和你们不要什么紧,可是丢起面子来,就是我一个人最难受了。”
高氏道:“我明白了,你发的这一股子横劲,一定是刚才听了小张飞的那一段高腔,又不安分了。你不知道小张飞他是穷疯了,要敲老李的竹杠吗?”
王福才道:“他敲竹杠也好,敲木杠也好,与我不相干。我只说我的事,我不能再叫玉如出门去了。”
高氏道:“这样说,难道陆家也不去。”
王福才道:“那自然。而且也就是为了陆家的事,我才不要她出去。”
高氏这一气,非同小可,浑身的肌肉,都要抖战起来,两手扶了桌子,睁了眼睛望着他道:“这……这……都是你说的,这样好的路子,人家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你媳妇刚刚钻到一点路子,还没有十分把稳,你倒嫌是丢脸,我问你,要怎样才是有脸呢?”
王福才道:“她到陆家去拉主顾,拜干娘,就算是和我挖路子,但是陪着陆家那小子开心,我不能答应。”
高氏道:“开了什么心?我不明白。”
王福才道:“你是真不明白吗?我就说出来吧。那小子带着她听戏,吃馆子,同坐汽车,都是两个人。他还说了,要和玉如另租一幢小房子住,那么,我这媳妇儿是为他娶的了。这样的事,还叫我忍着,干脆,把她送到班子里去混事,我也可以发一个小财。”
高氏两只手撑在桌子上,本来很有劲,把胸脯都撑得挺了起来。现在被王福才一说,不解何故,手膀有点发软,结果,也就把胸脯子里那一股气消落,不觉坐到椅子上去,于是叹了一口气道:“我白做了几天梦,以为可以试一试老太太的滋味呢,这样看起来,算是自己泄了气,真要让人家好笑死了呢。”
王福才道:“我不干定了,人家好笑就好笑,笑我不做官,总比笑我当王八好些。”
说毕,又是一阵乱跳,跳回自己屋子里去。
王裁缝在院子里,本已听得清楚,以为有高氏在屋子里,三言两语,总可以把王福才说好。现在见王福才掉转身躯回房去,知道是僵了,便在院子里站着想了一阵主意。想了许久,到底有些办法了,便走到王福才屋子外叫了一声,要他出来谈话。王福才正也要找他父亲,马上就出来了。王裁缝走到院子角上,摆了一条板凳,坐在一棵野桑树下,对王福才招了一招手,倒是从容不迫地,要他过去。王福才走过去了,他指着树下一个石墩,叫他坐下。
王福才并不坐下,一脚踏在石墩上,用手撑了下巴颏,望着他父亲。王裁缝低着声音道:“刚才你和你母亲所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看你是有点想不开吧?我们这种人,想一步爬到官位上去,那是不容易的,有了这个机会,怎样能够丢掉?”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又低一低道:“无论你媳妇怎样吃了亏,哪怕是跑了,那都不算什么。只要做了官,有了钱,就讨上十个老婆,也不值什么吧?”
王福才道:“官呢?钱呢?都在哪里?我凭什么没有得着,倒先要把媳妇陪人开心,我不能干。”
王裁缝道:“你真不干吗?”
王福才道:“不干不干!一百个不干!我不干定了!”
王裁缝见他态度如此倔强,一伸手,就向王福才一巴掌打了过去。王福才出于意外,未曾躲避得及,脸上就啪的一声中了。王裁缝气极了,一巴掌打了不算,又待伸手打第二下,王福才早跑开去好几尺路,指着王裁缝道:“逼着儿子当王八,这是你老子应当做的事吗?”
王裁缝道:“我叫你吃屎,你就得吃屎,我养你这么大,得过你什么好处?你既然不服我的调度,有志气,你们就自己成家立业去,不要再吃我的饭。”
王福才道:“那也行,你就料定了我非靠你吃饭不可吗?”
王裁缝更不多话,如发狂了似的,跑进儿子屋子里去,拿了小箱子和铺盖卷,就由窗户里抛出院子来,口里喊道:“你们给我滚!滚!”
玉如在屋子里,早听到清楚,便道:“你老人家请息怒,说是叫走,我们决不耽误片刻,让我把东西清理一下,然后再走。”
王裁缝瞪了眼睛道:“好!好!你也和他一条心了。我就看你们搬到哪里去?”
说着,走到中间屋子里,两手一叉腰,就在正中椅子上坐着,瞪了双眼,一语不发。
恰好案子上的人,都为了小张飞和老李的事,出去调解去了,并没有一个人来劝阻。高氏也在屋子里,絮絮叨叨,骂个不止,说王福才只知道看住老婆,看住老婆,就能吃饭吗?王福才走进屋子来,对玉如道:“快理东西。只要是随身用的,什么全留下,我们走。”
他们本来东西很简单,二人一阵风地整理着,连小铺盖卷儿,一起只有三样东西。
王福才整理东西的时候,慢慢地手缓下来,想到一出去一无所有,这两口人如何过日子,就掏出一拿烟卷,取出一根,在桌上慢慢地顿了几顿。慢慢地放在口里抿着,慢慢地擦了火柴吸上。玉如一见他的情形,知道他有点软化了。于是背转身去,掏出一打钞票,伸着到王福才面前,低了声道:“这有一百块钱上下。我们马上搬到会馆里去住,足够过半年的,难道这半年之内,你就想不到一点办法吗?无论如何,你不能泄气。”
王福才低声问道:“这究竟是多少?”
玉如道:“一百块钱,不差什么。”
王福才两只眼睛,注视着玉如手上,果然不会差什么,于是取下嘴里的烟卷,向地上一抛,一顿脚道:“好!我们走。”
他赶着将东西提到院子里去,望着他父亲道:“我不带什么走,换洗衣服,和随身应用的东西,不能不带着。”
王裁缝见他真要走,觉得白养儿子一场,一顿脚道:“你快滚,不要废话。”
高氏在屋子里看到,究竟有点舍不得,便跑出来,指着王福才骂道:“你这个逆子,你只顾要出一口气,你不想你搬出去以后,不会饿死吗?”
高氏用这种反面话来挽留他儿子,正是加增王福才一层刺激,答道:“你就料我不能混到饭吃吗?我混不到饭吃,饿死也是应该,你就不要来管我。”
接着便在屋子里喊道:“你快出来呀!”
玉如见此种局面已成,心中倒是着实痛快,便走了出来,先对王裁缝道:“不许我和他运动,我若不跟了他走,犯着很大的嫌疑。我现在跟了他走,让我慢慢地来劝他吧。”
这一句话,高氏听了,倒是极为中意,向玉如招了一招手,要她到屋子里去,轻轻地道:“还是你明白事情,不要像这个蛮牛一样。他要搬出去,就让他出去过两天,让他尝尝辣味,我再叫伙计把他拉回来吧。”
玉如道:“当然,顶多三天,也就可以回来的。若是陆家来问,你就说我病了得了。”
高氏大喜,一面故意高声道:“要走,你就走,我这里不少你这两个人。”
玉如也不再说什么,走出来,和王福才提了东西,一路走出大门来。王福才道:“我想定了,我们决计上会馆,会馆里空房子还很多,由着我们怎样住的。”
玉如道:“这种大事,我听凭你,并没有什么主张。”
王福才道:“钱呢?这个你也……”
玉如将衣襟一拍道:“我放在身上。”
王福才听说钱的事,没有变卦,心里放下一块石头,马上叫了两辆人力车,一直向他们的县会馆来。
会馆里床铺桌椅,都是现成的,不见得穷似家里,因之也只拿出一些钱来,随便添置些应用东西,也就草草成家了。这一下子,是玉如最觉得痛快不过,首先把公婆一种压迫的力量躲开了。
在会馆里布置了一天之后,诸事都妥了,玉如就对王福才道:“现在我们既然争气搬出来了,就当作一番事业给人家看,我打算接一些女红来做,你也可以找一家铺子去上工。据你父母说,你的手艺不错,只要肯努力,糊口总是办得到的。”
王福才道:“我上工很容易,你说找女红来做,哪里有这个路子?”
玉如想了一想道:“我有个同院的姊妹,嫁了一个刺绣公司的经理,我若是找着了她,我就可以得着许多手红来做了。”
王福才道:“你这姊妹姓什么?”
玉如道:“她嫁的这人姓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到留养院去打听一下,自然就会打听出来的。”
王福才道:“若是我的工钱定得多,我想你就不出去找女红也罢。”
玉如笑道:“我明白了。你以为我出去找工作,又会有什么毛病,是吗?告诉你说,以前的事,那是你们家里逼我干的,不是我愿意如此。你想,连一个督军的大少爷,我都看不起,哪里会去找一个平常的人?你不要我出去,我就不出去,落得把家里的事,让你一个人担负。”
王福才一听她这话,心里倒吓了一跳,莫不要她把这一百块钱,都把守紧了不给我,那可糟了。便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以为搬出来了,大大小小的事,少不得都要你一个人去管,再要添做女红,你就太忙了。”
玉如微笑道:“你倒心事好,怕忙坏了我。但是到了这种情形之下,不忙一点怎么办呢?你实在用不着多心,把我们的骨头拿来称上一称,大概我的骨头,不会比你轻。”
王福才觉得她这种话,都有事实来证明,实在也无可否认,便笑道:“这几天我也让你挖苦得够了。现在我总算能争气,你还有什么看不过去的吗?”
玉如道:“这样就好,只要你争气争到底就是了。”
王福才也想着有点过于多疑,像玉如这种人,能说能行,还有什么比不过自己。若是别个女子,上遍人家的当,回来还不肯说呢。如此他把过去的事来作证,绝对相信他夫人是个贤妻,决不会有外遇,自这天起,自己出去找工作,同时,也让玉如出去找刺绣的工作。
这天下午,玉如努力她的新生命,等到王福才出去之后,也来找刺绣公司的经理。但是玉如心目中的刺绣公司,并不是怎样一个饶有资本、规模宏大的所在,不过是一个中学校教员的小家庭罢了。而所谓嫁刺绣公司经理的姊妹,便也是落霞。她到了落霞家里,恰是秋鹜上课去了,落霞一人在家,闷得厉害,拿了一叠纸,伏在临窗的一张桌上习字消遣。偶然一抬头,看见了玉如,连忙放了笔迎将出来,笑道:“这样子,我们的话,你是容纳了,快进来坐吧。”
玉如走进了屋来,见临窗的桌子,干干净净,铺了花漆布,笔砚陈设得整整齐齐地,左边一瓶花,右边一杯清茶,真个像一个用功的样子,笑道:“好哇!你这样地自在,让我看到,真要羡慕死了。”
落霞道:“这有什么可羡慕的,你所认识的字,当我的老师还有余,我又当怎样去羡慕你呢?”
玉如叹了一口气道:“话不是那样说,像我这种人,漫说认得几个字,就是当了女才子又怎么样?”
说着话,坐在落霞原坐的地方,就翻着落霞临的字帖,看了一看。
落霞要忙着沏茶待客,已经走了,玉如一人坐在这里,闲着无聊,顺手提起笔来,就拿了桌上的空白纸,写起字来。因见帖上有如花两个字,就写了一句:“可怜妾命如花薄。”
只写完了这七个字,落霞便来了。顺手将这张字放在帖里,将帖一夹,关在里面。落霞并没有注意到她在这里写了字,笑道:“我叫老妈子买东西去了,我要款待你,就不能陪你坐。”
玉如道:“我以后也许要不断地来,你何必还这样客气,你太客气,不是断着我,不好意思来吗?”
但是落霞究不肯十分简慢,赶紧把桌子上笔墨,一阵卷着送走,然后用两个玻璃碟子。装了糖果和瓜子,摆在那里。玉如站起身来道:“你还是这样客气,我真不好来搅乱你了。”
落霞执着玉如的手,一同坐在沙发上,便把这两天的事问了个详细。摇着头笑道:“你真了不得,居然把这事办通了。我和秋鹜讨论你的事,讨论了两天之久,总是替你发愁,不知道你要怎样应付这个环境才好。不料你居然杀开一条血路,自建小家庭了。”
玉如道:“我这还算家庭啦,逃荒罢了。你说和江先生讨论过这事,他怎样说?对我的态度怎样?”
落霞道:“他也不过可惜你而已。”
玉如心里一动,靠了沙发坐住,许久无言。然后点点头道:“他本来是个极热心的人,这样的人,现在不可多得。”
落霞想着,他并没有帮什么忙,不过劝她不要逃走罢了,这样一句话,不见得热心,更不见得就是难得的人。因笑道:“这是你的客气话……”
看玉如时,见她望着落霞孤鹜齐飞的那对喜联,只是出了神,说的话,她并没有听见,因之就不说,看她如何。她忽然问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落霞料着她是问秋鹜,便道:“若是一下课就回来的话,这时候,他应该回来了。但是他若有别的事,那就说不定。不过他常说怕我一人在家里寂寞,若没有极要紧的事,他总要赶着回来的。”
玉如点着头,微笑了一笑。落霞道:“你们的王先生呢?”
玉如冷笑了一声,接着又摇摇头,叹了一口长气。
落霞见她叹气,这话就不好问了,也是默然。在这寂寞之间,恰有一阵皮鞋踏石板声,由远而近,立刻振起了玉如的精神,突然问道:“这是江先生回来了吧?”
落霞笑道:“大概是他。你且别做声,他忽然看见你,一定要惊异一下子的,据他说,你以后是不容易来的呢。”
玉如果然如她所说,就不做声,秋鹜一脚踏进屋子,忽然哎呀了一声,接着道:“冯大姐今天来了。”
玉如听他的口音,又看他突然站住注视着,真有一番惊异之意,也就起身道:“江先生才下课吗?大概猜不到我今天来吧?以后我得着自由了,可以常来领教了。”
于是就把这几日的情形说了一说。秋鹜道:“这果然可喜,一个人要创造一番世界出来,第一是要打破束缚身体和心灵的环境。”
说着,就问玉如能不能多坐一会儿,若是可以多坐一会儿,就在这里吃了晚饭去。玉如道:“吃饭不必,我们也用不着客气。”
秋鹜觉得自已这话,或者问得冒失一点,不好再说什么,就远远地在对面坐下。落霞道:“人家现在要管家了,哪里能够在外面久坐。”
玉如笑道:“多坐一会儿,倒不要紧,只要赶得上回家做饭就行了。我正有许多事要在江先生面前讨教呢。”
秋鹜道:“讨教二字不敢当,若是有什么事和我讨论,我很欢迎的。”
玉如且不理会秋鹜说话之时的态度,先向落霞瞟了一眼,见她态度很自然,就对她道:“有些事情,我也得讨教你。”
落霞笑道:“那是笑话了,别把话倒转来说吧。”
玉如见落霞始终是实心实意的,闲谈着,就不住地把许多事来和秋鹜请教,有以后谋生活的事,也有书本子上不能懂的事,秋鹜都一一答复了。二人谈得趣味出来,也就不知道天色快黑。落霞在一边插嘴道:“大家谈得很高兴,姐姐,你就不必忙着回去做饭了,就在我这里吃饭吧。”
有了这一句话,把玉如提醒,才匆匆地告辞回去。秋鹜对于玉如这种人,虽觉得可惜,然而因为有以前那一段故事,却不敢十分露骨表示,一来怕自己夫人不高兴,二来也怕玉如要避嫌,所以也不说什么。
到了晚上,落霞身体有些乏,先睡觉了,秋鹜便坐在灯下看书,陪着夫人。看了几页书,想起有两封朋友的信,要回复人家,便将旁边桌上的笔砚,都移到电灯下的桌子上来。又看到习字帖里,夹了有几张信笺。就轻轻地抽了出来,以作写信之用。及至抽出来看时,浮面一张,已经写了七个行书字,乃是“可怜妾命如花薄”。这笔迹并不是落霞的,她也决写不出如此的字句,便向床上问道:“这张字——”第二个感觉跟着来,以为不问也罢。看看落霞,脸侧睡在枕上,眼睛闭着,微微地有点呼声,已是睡着了。于是拿了这张字,在灯下把玩了许久,心想,这是玉如写的无疑,她为什么留下这七个字呢?想了一想,也猜不出所以然,或者也是无意出之。提起笔来,不觉在后面批了两行小注,乃是“我敬其人,我爱其人,我惜其人,我怜其人”。写完,自己笑了一笑,觉得这种批语,近于无聊。随手依旧夹在字帖里,便来写信,这张字的事,自然置之一边了。
到了次日下午,在学校里上完了课,因为有点别的事,直到傍晚七点钟才回家。一进门,落霞便告诉他,玉如今天又来了,她写了两张字留在这里,请你看看,照她的笔路,要学哪种字,请你告诉她。秋鹜听到这个消息,不免心里一跳。一看桌上摆了那本字帖,夹的信笺,却不知所在了。
正是:
情如柳絮沉还起,不堕泥时易逐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