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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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牛太太对于王裁缝运动婚姻的事,正自踌躇着,牛老爷说:“不光是几件料子,还有好处。”

  牛太太却惊异起来,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好处?”

  牛老爷笑道:“那个王裁缝,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弄来一盒珠子,大的也有,小的也有,据我看,大概可以值上二百块钱。上次他想托我去给他卖掉,我留着没有卖,打算送总监的礼。现在若是把这件事给他办成了,这一盒珠子,把它没收起来,我想他也不好意思和我们要回去了。要不然,这次总监的少爷娶少奶奶,我们要掏腰包子送礼,这一笔款子,可不当玩。”

  牛太太道:“珠子在哪里,我怎么没有看见过?”

  牛老爷一听说,连忙打开自己所用的小皮箱子,取出一个蓝呢扁盒子来,伸到牛太太面前,将盒子打开,大大小小,精光溜圆的珠子,都装满了。

  牛太太笑道:“这可好,我可以挑上几粒,做一副耳坠子。别全拿去送礼了。”

  牛老爷道:“你也看着好不是?那么,你想做一副耳坠子,就得把这婚事说成了。有了这样一件事,珠子在我们手上,不给他钱,他也不好意思来要了。”

  牛太太听了这话,索性接过盒子去,一手托着盒子,一手拣着珠子,坐在床沿上,只管看。牛老爷笑道:“我正愁着呢,总监这一笔礼,咱们这科长的位分,送轻了怕有人挑眼;送重了,可真有些送不起,现在有人给我们代送了,这不轻了一个累吗?”

  牛太太道:“珠子倒是真的,只是大小不匀一点。”

  牛老爷道:“礼品有这样重,那就凑敷着吧,难道还要王裁缝调一盒匀整的来不成?”

  夫妻二人,正对着这一盒珠子打主意,只听见听差在窗子外嚷道:“太太,那个王裁缝来了,有衣服给他做吗?”

  牛老爷对着牛太太一笑,牛老爷道:“叫他进上房来吧,我们有话和他说。”

  于是二人就坐在堂屋里等着,一会儿工夫,王裁缝手上拿了草帽子,在门口就点着头进来。牛太太坐在椅子上,也起了一起身子,笑着点头道:“今天还要送那些东西,多谢你了。”

  王裁缝捧了帽子,又拱一拱手道:“我小孩子的事,都请太太帮忙,不敢说是送礼,只是报答太太的恩典。”

  牛太太那双肉泡眼睛,向着牛老爷眯了一笑道:“这王掌柜的眼力不错,把我们那里的头儿尖儿要弄了来哩。”

  王裁缝抬了一抬肩膀,露着一口乱牙,笑道:“这是小孩了一点痴心,事先他看过相片了,后来又到贵院去参观过,他极力说这个姓冯的孩子好。”

  牛太太摆了一摆头道:“这一块天鹅肉,怕不容易到手,有人抢了去了。”

  王裁缝脸上立刻现出失望的样子,眉毛头和眼睛角,几乎皱到一处去。一进门那笑嘻嘻的样子,也没有了,颈脖子软了下来,好像是撑不住那颗倭瓜形的脑袋。

  牛太太料得他一定心痛送礼的那些绸料,便道:“抢虽有人抢了去,有我在里面做主,未尝不可以抢回来,只是这样一来,就费大了劲了。你们早说三天,也不至于这样地为难了。”

  王裁缝做了一个揖道:“若是还有法子可想,那就好极了。”

  说着,掉过脸来,又和牛老爷做了一个揖,笑道:“请牛科长在太太面前,多帮两句忙吧。”

  牛老爷笑道:“娶老婆的人,为着娶不到手,和人求情下礼,那还有之。一个做公公的人,为了找儿媳,这样地上劲,我还是第一次听见。”

  王裁缝把一张黄脸,加上了一层紫色,成了陈酱的颜色,越发是难看。笑道:“也不过为了家里人口少,店里事又忙,想找一个粗细皆知的人物罢了。你倒开玩笑。”

  牛太太道:“别开玩笑,说正经话吧。我若是果然架起手来和你办,要担些责任的,事成之后,你怎样地谢我呢?难道那几块碎料子,你还是做衣服落下来的,只凭这一点,你就想换一个美人去吗?”

  王裁缝让她这一句话说破,黄脸又紫起来了。笑道:“若是太太要什么东西,在我力量可以办得到的话,我总是去办。”

  牛太太听说,向牛老爷一笑。牛老爷便道:“好吧,我和你讲个人情,让我们太太去把这事办成。上次你托我代卖的珠子,全是些散碎的,人家都不爱要,就是你拿回去,恐怕也卖不掉。干脆,你就送给我们太太吧?”

  王裁缝道:“可以可以,这原不值什么。不瞒牛科长说,我有个朋友,原在旧王府里做事,弄出来的珍珠玉石很多,都是做很低的价钱卖的。我那里还存放着许多翡翠小件东西,明天我一齐拿来,请太太看看。”

  牛太太得了一盒珠子,已经觉得礼太重了。现在王裁缝又说要送翡翠,不由得心窝里发出一阵奇痒,烘托出一阵笑容,直上脸来。笑道:“事情还没有说成,你怎么就送我这重的礼?”

  王裁缝笑道:“只要牛太太肯替我们孩子做主,事情就成功了,我还要顾虑什么呢?”

  牛太太向着牛科长笑道:“王掌柜倒会说话,不说事情不成,只说我做主就行。”

  牛老爷也笑道:“本来他的话也不假,有你做主,事情就行了。太太,你就帮他一个忙,把事情给他办成吧。”

  牛太太将肉泡眼斜着看了牛老爷一眼,几乎变成了一条缝,笑道:“好哇,你也帮起王掌柜的忙来了,好吧,过两三天:王掌柜再来听我的回信吧。”

  王裁缝笑道:“这事很紧急,再过两三天,这事就不行了,明天我一早就把那翡翠送来。”

  牛太太笑道:“哟!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还要先收礼,后才给你帮忙吗?这样说,你的礼,我倒不好意思收下了。”

  王裁缝笑着拱了拱手道:“太太,你别见怪,我们做手艺人不会说话。”

  牛太太笑道:“哪个怪你?我是九点钟以前,一定要到院里去的。你若是要来,最好八点钟就来,我可以在家里等你一等。”

  王裁缝听了这话,连说是是,又高兴回家去了。

  到了次日早上七点钟,他就来了,牛太太还没有起床呢。牛太太起床之后,早就看到桌上放了好几只扁平的盒子,连忙打开来一看,里面有戒指,有秋叶耳坠牌子,有玉搔头,都是绿荫荫的玉色,东西的确不错,牛太太仔细地看了一看,拣起这样,又爱那样,看了那样,又爱这样,只管看了出神。听差在窗子外问道:“王裁缝在外面候着信呢,太太有什么话说吗?”

  牛太太笑道:“你叫他进来吧,我还有话和他说。”

  一会儿工夫,王裁缝就在堂屋里叫着太太。牛太太笑道:“我是叫你早一点来有话说,并不是叫你一早就送了礼来。照这样说,倒好像我们把礼物看得过重,非把礼物先收到手不办事。”

  王裁缝笑道:“不是那样说,这一点薄薄的礼物,牛太太也不看在眼里。我留在家里,也是搁住,何不早些送来?”

  牛太太道:“这样,我们倒却之不恭了。我看你们小掌柜的,人长得很清秀,不像一个手艺人。你们的宝号,生意又很好,将来不知道要发达到什么地步。我们院里的女。生,有了这样一个婆婆家,那还有什么话说?我到院里去,详详细细和她一说,她自然愿意的了。”

  王裁缝见牛太太已经担保她自然愿意,大概就有十之八九可靠,用不着把话再来叮嘱着说,便道谢走了。

  牛太太又进房,将那些翡翠看了一遍,牛老爷也就起床了,看见一副秋叶环子,就拿了在手上,在牛太太两只耳朵眼里,胡乱地塞上,拖着她走到梳妆台前,对了镜子笑道:“你耳朵上穿上这一对耳坠子,就更漂亮了。”

  牛太太斜吊了他一眼道:“你又瞎说,一个人就漂亮,也不靠一副耳坠子来帮助。”

  牛老爷道:“你这话才不妥呢,你想:若是耳坠子并不能增助漂亮,人家又何必要花钱买这东西,还得穿了眼,才能挂上。不说别个,我老牛就爱看女人戴了环子,穿了高跟鞋走路。走一步,身子一扭,耳朵下两只环子一摆,自然现出那袅袅婷婷的样子来。”

  牛太太听了这话,对着镜子,真个将头微摆两下,将两片秋叶晃动起来。只是自己看着镜子里的脸,自已有些信不过心去,关于脸的轮廓臃肿而又圆扁,这或者可认是镜子不好,走了模样,可是脸色既黄且黑,这不能认为是镜子走了样了。不过牛老爷看着那样欢喜,决非无故,只是自己看不出来而已。因笑问道:“依你说,我穿了这耳坠子,就好看吗?”

  牛老爷笑着点了头。

  牛太太道:“我先还想,这亲事若说不成,这耳坠子还退回王裁缝去。据你这样一说,是不宜退回的了。”

  牛老爷道:“我也估计了一下子了,这些翡翠,就作是中等的,也要值一百五六十块钱,连那珠子,三百块钱是挺值。有了这些钱,人家就规规矩矩娶个媳妇,也不差什么了,凭了这个,还弄不到留养院一个女生,那可真冤。”

  牛太太笑道:“我倒真不料王裁缝会送这样重的礼,说不得了,我只好担一点责任,给他办成。不过据你说,把这些东西拿去送总监的礼,我有些不大赞成。”

  牛老爷笑道:“我已经打好算盘了,将来送礼的时候,科里一些人,大家凑份子,礼品可是由我办,我把这些翡翠配上两个新盒子,珠子呢,穿耳环的穿耳环,做鬓花的做鬓花,做领针的做领针,稍为加一点工钱,我就可以开好几百块钱账,你看我们不是稳赚一笔吗?”

  牛太太板着脸道:“我办的事,钱倒让你拿了去吗?”

  牛老爷道:“这钱自然是归你拿,我怎能从中占便宜哩?我以为若把这些东西放在家里,何如变了钱来的方便哩!我这全为的是你呀。”

  牛太太这才笑了起来道:“你倒有这样一番好意思,我是几乎埋没了呢。我就帮他一个忙吧。”

  夫妻二人将重礼都看够了,然后牛太太才到留养院里来。

  这留养院本是社会捐钱立的慈善机关,并不受什么政治机关管辖,关起大门来,自是一个天下。黄院长到天津去了,院里就是堂监为大,牛太太又是受了黄院长面谕的,代理院长事务,所以这两天,牛太太的威风,更了不得,一到了院里,便风雷火炮似的,把要办的事情,很痛快地一下子就办完了。到了最后,就叫,人把冯玉如传了来问话,玉如一听是牛太太传话,知道就是前天说的那一件事,心里便计划着要怎样地回答。慢慢地走到了办公室,看牛太太脸上笑嘻嘻的,一点怒容也没有,倒放了三分心,便问道:“堂监叫我有什么事?我的病还没有大好呢。”

  牛太太笑道:“你也别机灵过了分了,我叫你来,并不是要你做事,你干吗先说着有病封了门?”

  玉如皱眉道:“实在是病没有好,并不是说假话,我怕要躺下了。”

  牛太太道:“躺下不躺下,那没有关系,只要你一句话就行了。”

  玉如更明白了,但是依然装成不知道,故意笑道:“我这人说话算什么呀,倒只要我一句话。”

  牛太太道:“可不是?就只要你一句话吗?前天我给你看的那张相片,你看那人的人才如何?”

  玉如道:“哦!堂监说的是这一件事。”

  说到这里,脸色就是一怔,然后又道:“堂监介绍的人,我哪敢驳回呢?可是在堂监说话的前一天,院长也介绍一个人了,你和院长的命令,我都得听,我只有一个人,叫我怎么办呢?再说,院长介绍的那个人,昨天也来过一次了。”

  牛太太道:“这个我知道,我已经由办事员的报告单子上看过了。他来过了就来过了,这些日子,差不多每天都有领女生的人来的,这又算什么?难道来了一趟,人就算是他的吗?”

  玉如低了头,低低地说道:“我已经答应他了。”

  牛太太道:“唁,你这孩子粗心,我听说是个野鸡教员,并没有一定的职务,产业更不必说了。你别瞧他身上穿得漂亮,我怕除了他身上穿的那一套而外,什么也就没有了。跟着这种人,一辈子是穿在身上,吃在肚里,过那飘流的生活,今天晚上上了床,还不知道明天的早饭米在什么地方,乃是常事,你这样冒昧答应下来,将来可仔细后悔呢。”

  玉如一听,心里就觉有些愤愤不平,不过她是一个代理院长,对于女生的婚姻,她就能做九成主。她只要说一声无一定职业,或者无赡养家室能力,马上就可以取消。因之默然着许久不做声,低了头,站在一边,只管是要向后面退了去,停一会儿,脚向后移一点。牛太太道:“你仔细想想看,我的话对不对?你不像平常的女孩子,那样不懂事,以为只要出了院去,就得着自由了。出院以后,终身的日子很长很远,可没有顾虑到了。我说这话,完全为的你好,而且因为我很喜欢你,我才肯说这话,若是第二个人,我才管不着呢。你这也应该回答我了。”

  玉如心里想定了,忽然一抬头道:“堂监的意思,我明白了,是要我嫁那个裁缝吗?你就直说吧,何必绕着弯子说出来呢。”

  牛太太不料她倒用先发制人的手段来抵抗,便道:“难道一个手艺人还配你不上吗?”

  玉如道:“我不敢说配不上,但是我的志愿,愿嫁一个读书的人。你若是爱我,你一定把我这段婚姻凑成功。你若是要我嫁那个裁缝,我情愿在留养院里守一辈子也不出去。”

  说着,把脸绷得紧紧的,偏了头,望着窗户外。

  牛太太道:“好哇!我和你好好地商量,你倒不给我面子,和我硬挺起来。”

  玉如望了窗子外,很淡地答道:“婚姻大事,不能做人情,讲面子。”

  牛太太看那样子,就是极端地抵抗,咚的一声,将桌子一拍,便道:“你敢违抗我的命令吗?那姓江的固然不成问题,我非把他的资格取消不可。就是你,我也一定要你嫁王裁缝。”

  玉如红着脸道:“牛太太,这是慈善机关,趁着院长不在这里,你要把势力来压制人,把我的身子去送礼吗?”

  牛太太道:“你这贱丫头,倒来冲犯我,我要叫人打你的手心!”

  她说一句,将手在桌子上拍一下,同时脚也在地上一顿。

  外面两个女办事员和三四个女看守,听到屋子里大闹,都跑进来了。牛太太发了疯似的,跑到里边屋子里去,拿了一条短板子,向地下一掷,望着看守们道:“将这贱丫头重重地给我打一百手心!”

  玉如哭着道:“打是尽管让你打,打死了我,也是不嫁那王裁缝的!”

  大家都骂玉如道:“你这孩子发了狂吗?怎么和堂监对吵起来?”

  牛太太道:“你们别和她说,先给我打,打!”

  说着,又拍了几下桌子。女办事员讲情道:“监念她往日还好,饶她一次吧!”

  牛太太道:“不行,非打不可!”

  大家又道:“这顿打,暂时记着,等她自己去想想,回头再来和堂监赔罪。”

  牛太太道:“让她回房去吗?没有那便宜的事,把她锁到黑屋子里去,饿她一天,看她愿不愿在留养院住一辈子?”

  几个看守,得了这句话的机会,不问三七二十一,连推带送,将玉如推出房门去了。依着几个看守,就要把玉如送到她自己屋子里去。玉如道:“不行,堂监说,要把我送到黑屋子里去,我一定得遵命到那里去,省得她回头看我没有去,给我罪上加罪。我在院长没有回来以前,我情愿在黑屋子里躲着不出来。”

  有人便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还想和堂监拼上吗?”

  邓看守知道玉如这一段姻缘,她说情愿到黑屋子里去,那就是躲牛太太的雌威。等到院长回来了,依然可以进行江家那头亲事。便道:“堂监气大了,让玉如到黑屋子里去坐一半天,那也不要紧。”

  大家见玉如自己愿意,邓看守又赞成,也就附和着,将玉如送了去。

  原来这黑屋子,在大堆房之边,一所大楼之下,四面砖墙,只有一个小小的铁栏杆窗户,向外通着光。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光光的小土炕。凡是犯了罪的女生,都关在这里面,再重一点,连饭也罚了。邓看守把玉如送进黑屋子来时,牛太太余怒未息,亲自追了来,将房门锁上,接着把铁栏杆外的小百叶窗子,也关上了。当窗子啪的一声关上,那屋子里就一点光线不透,犹如黑夜一般。屋子里多久没有人来了,霉气阴森,触在人身上,还似有一股凉气。

  玉如在黑暗里探索着,等脚碰到了土炕,就在炕上坐下。因为眼睛里一点什么也看不见,索性坐着不动,只在黑屋子里发呆想,坐了许久,由门缝里窗子缝里,才漏进一丝光,仿佛在屋子里分得出上下四向来。这一分出上下四向,不但不能减少烦闷,只觉半空中有些飘飘荡荡的黑影子,晃来晃去,原来那是蛛丝网子,由屋顶垂下来的。听听屋外,又一点声音没有,心里未免有点害怕起来。正当害怕的时候,却又听到窸窸窣窣,有一阵脚步声在门外走着,心里更害怕了。

  正是:

  但图苦尽甘来日,拼过魔缠祟袭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