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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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日日中,伟到清的家里。清一见伟,就含起泪说:“蠫哥已死了!”

  “已死了?”

  伟大骇地问。清答:“前前夜,用鸦片自杀的!”

  “自杀的?”

  伟几乎疑作梦中。清低声答:“血已吐的很厉害,还要自杀!”

  伟气喘,两人呆立着。五分钟,伟说:“我接到你的信,立刻动身,我以为总能和他诀别几句话,谁知死的这样快!现在只好去见他变样的脸孔了!”

  清说:“而且已经葬了,和他的妻合葬的。你来所走过的那条岭的这边山脚,你没有看见一圹很大的新坟么?就是他们俩人长眠之所。”

  “急急忙忙的走来,谁留心看新坟。唉!想一见朋友的面,竟不可能!现在只好去拜谒他俩的墓。”

  “先吃了饭。”

  “不,先去看一看他俩的墓。”

  于是两位青年,就低头,向着村北小山走去。

  路里,清又将他的妻的死的大概,重新报告了一些。接着,又说到他:“俩人都太激烈。我是料到他的死,但没有说完最后的话。”

  伟接着说:“在被压迫于现代的精神和物质的两重苦痛之下,加之像他这样的急烈,奔放,又有过分的感受性的人,自杀实在是一回注定的事。否则只有,——,此外别无路可走!”

  伟没有说清楚,清问:“否则只有什么呢?”

  “口汗!”伟苦笑一笑,着重地说:“只有杀人!”

  停一忽又说:“他为什么不去杀人!以他的这副精神,热血,一定能成就一些铁血牺牲的功绩!”

  “他的妻的死耗,实在震破他的耳朵!竟使他逃避都来不及!”

  两人静默了一息。清说:“我对他的死应当负几分责任。”

  “为什么?”

  伟抬头向清,清含泪答:“他自杀的鸦片,是我买来送他的。竟由我的手送他致死的礼物,我非常苦痛!”

  “那末他妻的自杀的线是谁送给她的呢?”

  很快的停一息说:“你又发痴,要自杀,会没有方法么?”

  两人又默然。

  他们走近这黄色新坟约小半里。清说:“前面那株大枫树的左边,那座大墓就是。在那墓内是卧着我们的好友和他的妻两人。”

  “好,”伟说,“我也不愿再走近去!”

  一转,又说:“不,还是到他俩的墓边去绕一周罢。”

  清向他做笑的看了一眼,似说:“你直冲的人,现在也会转起圆圈来。”

  伟向他问:“什么?”

  清却又没有直说,只说:“是的,我们到他俩的墓边去绕一周。”

  两人依仍走。伟说:“我们未满青年期的人,竟将好友的夫妻的墓,来作凭吊,真是希奇的事!”

  两人走到了新坟,又默默地在墓周绕走了两圈。墓很大,周围约八十步,顶圆,竟似一座小丘。

  两人就坐在墓边的一株老枫树下。伟说:“你想起那天上海他骂我们的一番话么?”

  “想起的,”清答,“骂的很对呢!我们的生活,实在太庸俗了!”

  “所以,我们应该将我们这种社会化的生活,根本改变一下才是。”

  “我也这样想,”清语句慢慢的,“我们应以他俩的死为纪元。开始我们新的有力的生活。”

  “我已打定了主意。”

  伟说,清问:“怎样呢?”

  “上海的职辞了。迷恋都市有什么意思?家乡的人们,嘱我去办家乡的小学,我已承受。同时,我想和乡村的农民携手,做点乡村的理想的工作。”

  “职已辞了么?”

  “没有,等这月完。不过他们倒很奇怪。我说要辞职,他们就说下月起每月加薪十元。我岂又为这十元来抛弃自己的决定么?我拒绝了。”

  “好的。”清说,“我也要告诉你!”

  “你又怎样?”

  伟问。清苦痛的说:“这几天我的哥哥竟对我很不满意,不知为什么缘故,家中是时常要吵闹。昨夜父亲向我说,——你兄弟两个应当分家了!年龄都大,应当各人谋自己的生活去。免得意见太多,使邻里也看不惯。——我的家产你也知道的,别人说我是有钱,实际一共不到六万的样子。假如分的话,我只有得三分之一,那二万元钱,依我心也不能怎样可以分配。你想,我莫非还要依靠遗产来生活么?因此,我很想将它分散了。我的家产的大半是田地,我当对农民减租,减到很少。第二,我决计给王舜弟三千元。一千元给他还了债,二千元给他做教育基金。我已对王舜的母亲说明了。——当说的时候,这位老母竟对我紧紧的搂着大哭起来。至于我自己呢,我要到外国读书去,德国,或俄国,去研究政治或社会。这样,我也有新的目的,我也有新的路。你以为这怎么样?”

  “好的,这是完全对的。”伟答。

  “我想,思想学问当然很重要,单靠我们脑袋的这点知识,是不能应付我们的环境的复杂和伟大的。”

  “是的,我想我国不久总要开展新的严重的局面。我们青年个个应当磨练着,积蓄着,研究着,等待着。”

  两人苦笑一下。一息,伟又说:“假如你真分了家,那我办的小学,先向你捐一千元的基金。”

  “好的。”

  “你的父母怕不能如你所做么?”

  “以后我是我自己的人。”

  两人又静默一息。

  风是呼呼地摇着柏树,秋阳温暖地落在蠫俩的墓上。

  于是两人又换了意景,清说:“他俩是永远休息了!倒一些没有人间的牵挂与烦虑!我们呢,我们的身受,正还没有穷尽!”

  “但我们应以他俩的死,加重了人生的意义和责任。”

  “死的本身实在是甜蜜的。”

  “意义也就在生者的身上。”

  “但他俩究竟完全了结了么?”

  清奇怪的问,伟答:“还有什么呵!”

  “我倒还有一事。”一息以后清说。

  “什么呢?”伟问。

  “我想在他俩的墓上,做一块石的纪念碑。因为他俩的死,是值得我们去纪念的。但想不出刻上什么几个字好。”

  “你有想过么?总就他俩的事实上讲。”

  “太麻烦了又讨厌。仅仅买得后人的一声喟叹也没有意思。”

  “那末做首简短的诗罢。”

  停一息,清说:“我想简简单单的题上五个大字,‘旧时代之死!’上款题着他俩的名字,下款题着我们的名字。”

  “好的,”伟立时赞成,“很有意思。他俩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牺牲品,他俩的生下来,好像全为这个时代作牺牲用的。否则,他俩活了二十几年有什么意思呢?他俩自己没有得到一丝的人生幸福,也没有贡献一丝的幸福给人类,他们的短期间的旅行,有什么意思呢?而且他俩的本身,简直可算这个时代的象征!所以还有一个解释,我们希望这旧时代,同他俩一同死了!”

  伟大发牢骚,清向他苦笑的一看说:“就是这样决定罢。下午去请一位石匠来,最好明天就将这块石碑在他俩的墓边竖起来。”

  一边,两人也从草地上牵结着手,立起身来。

  1926年6月26日,夜半,初稿作于杭州。

  1928年8月9日,午前九时,誊正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