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过纷纭的白杨枝叶,缤纷的落在地上;地面似一张淡花灰色的毡毯,朱胜蠫正在毯上僵卧着。
东方由灰色而白色了,再由白色而转成青色,于是大放光明;白昼又来了。安息的夜神,一个个打呵欠而隐没;日间的劳作的苦,又开始加给到人们的身上。
他醒来,他突然的醒来,似有人重重的推醒他来。
他很奇怪,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睡在这天之下?他从什么时候睡起,又睡了多少时候了?他想不清楚。
他揉了一揉眼,两眼是十分酸迷的;一边就坐起,无聊的环视他的四周,——河,路边,树,略远的人家。他就回想起昨夜的经过了。但回想的不是昨夜,可以回想到的事似不是昨夜的事;飘缈,仿佛,好似事情在很久很久以前,自杀的想念对于他,似隔了一世了。徘徊在河边上,似辽远的梦中才有过,不过他又为什么会睡在这里呢?
他经过好久的隐约的呆想,追忆;他才连接着他的自身与昨夜的经过的事情来。三三五五的工人,走过他的路边,他们谈着些什么,又高声而议论的;有的又用奇怪的眼睛看看他,他们是很快乐而肯定的一班一班走过去。
何处的工厂的汽笛也叫了。
他不能再留在这树下,他立了起来,身子几乎站不住。他的皮肤也冰冷,衣服很有几分湿。心头有一缕缕的酸楚。
他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他沿着太阳所照的路边走,低头丧气的走。他的两脚震颤着,胸腔苦闷,腹更扰绞不安。胃似在摆荡,肠似在乱绕,这样,他似饿了!
他默默地走了一程。到了一条小街。马路的旁边,摆满各色各样的食摊,吹饭,汤圆,面,大烧饼,油条,豆腐浆等等。许多工人和黄包车夫,杂乱的坐在或立在那里吃。口嚼的声音,很可以听见。东西的热气与香味,使他闻到。他默默地向那些目的物无心走近去。
有一摊豆腐浆在旁边,吃的人只有一二个。
他实在想不吃,立住而那位摊伙殷诚的招呼他:“先生,吃碗浆么?”
一边拿了一只碗用布揩着。举动很忙的,又做别的事。
他又不自主地走近一步。那位伙计又问道:“先生,甜的?咸的?”
他一时竟答不出来。没精打采地在摊上看了看,只模糊地看见摊上放着白糖,油渣,虾皮,酱油,葱之类。许久他才答:“咸。”
声音还是没有。
“甜的?咸的?”伙计重问。
“咸,”终于说出很低。
那伙计又问,急促的:“虾皮?油渣?”
而他好似不耐烦,心想:“随便罢!”
在他未答以前,又来了一位工人,年纪约五十以外,叫吃油渣的腐浆一碗。于是这伙计就用早揩好的碗,将给蠫的,立刻盛了一满碗的浆,放在这老工人的面前。一边,又拿了一碗,用布一揩,放些虾皮,酱油,葱,泡满一碗热气蒸腾的浆,放在蠫的面前。
他呆呆的想吃了,唉,喉中不舒服,黏涩,随即咳嗽一声,送出痰,他一口吐在地上,一看,唉,却是一朵鲜血!血,他喉中又是一咳,又吐出一口来!这样接连地吐了三口,他不觉两眼昏眩了。他立刻想走,一边对那伙计低声说:“我不吃了。”
一边就走。
但那不知底蕴的伙计,立时板下脸,高声说:“喂,怎么不吃?钱付了去!”
这时那位老工人已经看清楚这事,他和气的向那摊伙说:“给我吃罢,他已吐了三口血了!”
一边吃完他自己的,就捧过蠫的这碗去吃。伙计看了一看鲜血,也没有再说话。而那位老工人却慨叹的说道:“这位青年是患肺病的,唉,患肺痨病是最可怜!他好像是一位文人,穷苦的文人。像他这样,实在还不如我们做小工做小贩好的多!”
而这时的蠫呀,他虽在走着,却不知道他自己究竟在海底呢,还在山巅?在海底,海水可以激着他;在山巅,山风可以荡着他。而他是迷迷漠漠,他竟在灰色中走!四周是无限际的灰色呵;什么房屋与街道,嚣扰与人类,消失了,消失了!他好似他自己是一颗极渺少的轻原质,正在无边的太空中,飘呀,飘呀,一样。
“世界已从我的眼内消失了!”
他轻轻自己这么说,一边又咳出了一口鲜血。他不愿将他自己的血给人们看见,摸出一方手帕,以后的咳,他就将血吐在手帕内,这样又吐了几口。他恍恍惚惚的想坐一息,但又不愿坐,游泳一般的走去。这样,他心中并不悲伤,也不烦恼。他也不思想什么,记念什么。他只觉口子有些味苦,喉中有些气涩。
这时,他转到S字路,M二里,无心的跨进他的寓所。他很和平,他很恬静,过去的一切,在他也若有若无。就是他记得一些,也不觉得事情怎样重大,不过是平凡的人类动作里面的一件平凡的事件,胡闹里面的一个小小的胡闹就是了。他一些没有恐怕,好像人们与他的关系,都是疏疏淡淡的。
当他上楼的时候,阿珠正将下楼。她一看见他,立刻回转身,跑回到她自己的房内去,十分含羞和怕惧他似的。等蠫走上楼,到了他的亭子间,轻轻的关上了门以后,她才再从她的房中出来,很快的跑下楼去。
这时,阿珠的母亲还没有起来,她装起了病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