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刘云若Ctrl+D 收藏本站

  话说柳塘诉说老绅董来访经过,警予听了,甚觉不安。柳塘又道:“我岂止挨了骂,还误了事呢。她本说有要紧事告诉我,她看见许多女客,一生气竟不肯再说了,怎样说好话也没用。我看她初进门时,匆忙情形,料着必真有要紧的事说呢,不是闲白儿,无奈只问不出来。这时我越想越纳闷。”警予沉吟道:“能有什么事呢,现在纳闷也没用,明天你自然得寻她去谢罪,那时再问吧。”柳塘道:“也只得如此。”说着仆人已进来请示开饭。警予吩咐就摆,随即出去到各屋照应。须臾这屋里已摆好两桌,柳塘便让大家入座,自己代主人相陪。恰巧他所陪的这一桌上,多是较文墨的人,大家说笑颇觉有趣。方才劝柳塘出山的吴局长,居然很是风雅,只得行个酒令。行过一阵,就有人说,酒令不过有限几十样,都被古人玩熟了,没什新鲜。吴局长听了道:“你这一提,我倒想起个有趣的来。记得在某本笔记说,古人名的笔画连姓带名只两字,而在四十画以上的,只有个栾黡。三个字而在十画以下的,只有个于人九。现在我用这个摆擂,咱们不管今人古人,以及小说戏剧上的人,只要说出来大家承认是个人名,我就喝三大杯。”柳塘道:“当然是两字四十画以上,三字十画以下的了,这可真难。恐怕两个字的不易真有,三个字的在时人里还许短不了。因为现在的人,好取离奇古怪的名字,凑巧就来个特别简单的,为着写时省事。”他才说完,旁边就有人道:“有个军人王化一,姓名共九画。”又有人说:“在报上看见陕西有个王一山。”那吴局长说:“我也记得,北京好像有个画家王一之。”柳塘也道:“我却从戏台上想起个人来,就是小过年的王小二。”众人听了,都笑说这王小二比较新颖有趣。柳塘道:“反正脱不开姓王的,和一二等字,再换个样儿,就没有了。”旁边那位张副官长忽然说道:“还有个丁小三,这新鲜吧。”众人听了,都望着他发怔,不知道丁小三是何许人也。张副官长见众人似不赞许,着急说道:“真有这么个人,不是瞎说。他论着还是我的舅舅,小名叫小三,恰巧又姓王哦,他还有个哥哥叫小二哪。吴局长我这是双份儿了,你得喝六杯。”吴局长摇头道:“我只承认王小二,是人所共知的。至于王化一,王一山,王一之,恍惚记得报上看过,也只好勉强算数。惟有你副官长这两位舅大人,我可不能承认。很多人的小名,都是按小二小三这样排着,只要姓丁,或者姓王,就全能让我喝酒。现在还万幸你令舅只昆仲两位,若是七位八位,都饶不了我,还不得喝一缸呀。”张副官听了,仍咬定实有其人,定要他如数喝酒。吴局长只得让步,用折衷办法,承认了一半,才把这篇揭儿过去。那副官长还力辩确有其人,要他吃六杯,幸而别人打岔,才揭过去。

  那位吴局长因柳塘吐属文雅,便和他深谈起来,渐渐谈到文字,吴局长很是叹息。说他看着文化一天比一天低落,只以贵处一个地方说,兄弟在十五年前,曾到此地来做个小官,住了两年,便又回南方去。混了很久,直到去年,王督军才又拉了我来。前度刘郎旧游重访,虽不致疑为有河山之异,但也觉很多地方风景已非。就以报纸上所刊诗文说吧,在十五年前,正在新潮激荡,旧学不能抬头,但有些旧报纸,刊出点儿旧诗旧文,还不断见着好的,足见把残守阙的作者尚有留存,可以说斯文未丧。到我这次来,可太不像样子了,试用唱戏比喻,凡是能上台的起码得有条喉咙,懂得板眼,而且西皮二簧,文唱武打,都拿得起来,才能算个角儿。如今可就不然,老生只会唱摇板,丑角只会说白,已经算是名角儿。你看做文章的,只谈谈身边琐事,或者捧个伶人鼓姬,其实也从盘古来就有的,不算包涵。不过现在谈身边琐事的,大半有着作用。不是告诉人收了几个徒弟,赴了几次华筵,要不然就是哈密国遣使致问,以自显扬。等而下之,就是告诉人某月日吃过燕窝,或是在康熙六年曾和曾文正公同席,你说要命不要命。不过我这是专指太不像话的说,至于新体文章和硕果仅存的老手作品,我也非常佩服。还有所登的诗,也是一样,好的真能迈过古人,可惜不甚常见。我只说我所不赞成,有的人专找古人美丽字面,给割头换面,拼凑一下,譬如从天街夜静凉如水句上,摘下天街二字,从私楼隔雨想正冷句上,摘下隔雨二字,再从满丛烟露月当楼句上,摘下末三字,就成为天街隔雨月当楼。字面上很好看,若问怎么讲,那得另说。这还是肯用心的,要不然就从十年二十年前的旧报旧书往下抄。现在梅兰芳已经快成老翁,报上竟会发现名人新作的梅郎曲,说他芳年正当十三四,未遣金刀破瓜字,真是年老倒流,一下子退回三十多年。而且梅兰芳虽然名为雄妇人,实为男子,有何瓜可破,难道打破了脑袋瓜?再有便又是传名主义的了,凡是可以夸耀于人的事,就作诗宣布,其实应该登广告,才合体裁。大约因图省钱,才走这条道儿,曾见有个题目,是夜梦亡父某某公,着黄马褂坐堂上,宛如生前。醒后感赋,已是告诉人他先世做过官,曾着黄褂。又见题目写着,岁暮天寒,哀鸿遍野,忽动恫瘝之念,以番佛二十尊付粥厂,因而有作。这是告诉人他捐了二十元给粥厂,豪阔无比,侠义可风。至于诗的本体,却和大鼓词儿一样,有时还比不上大鼓词。因为大鼓词是按十三道辙编,唱者还顺口,这等诗人,却都见过诗韵,按韵来作,可是把范围弄得太通融了。例如庚青蒸三韵通用,已然勉强,他们竟会把上下平都给用到一起,连真侵文元,都不分家,或竟扩展到一东二冬。曾见一首俚诗五个韵脚,是情,神,云,蓬,盆,真不知此公是哪里人氏,用什么口音押出来。就是编戏词的,也不肯这样,因为差着辙口,唱着拗嘴啊。柳老你对于我这意思,可也有同感?”

  柳塘笑道:“当然有同感,不过我另有个意思,觉得这是必然的趋势。因为现在的人都太聪明了,我也用唱戏作比喻。当初一个孩子学戏,无论是写给师父,或是送入科班,都得从根本下工夫,每句唱的板眼腔调,每出戏的身分窍头,都是从师父掰着手指儿,一字一字教出来。到学成了,工夫怎样不结实,玩艺怎会不地道,所以都很容易唱红。红了便是一辈子,没个退板。如今唱戏的可不然了,跟师父学上一年半载,会的几出戏,能够上台,这就自觉开了戏窍,一通百通,再用不着花冤钱请师父了,以后只在台底下学戏。比如没学过骂殿,就等别人贴骂殿的时候,连听数回,跟着自己就上台去唱。莫说小戏,就连全本大出,只看上两回,没本子也敢唱。当然这样也能把戏唱下来,也能照样赚钱,可是玩艺,终是不能实受,惊不动人,暂时也许能哄一阵,但长唱总不成的。现在的人对于文字,也是一样,总不肯像当初求学的人,那样用功念书,去砸结实根底。只从日常所见的报纸杂志上面,去学能为,因为他们聪明,也许学得不错。当初的人念上十年书,所知也很有限,而且常是关于不多几种门类。现在的报纸杂志,范围广阔,无所不载,看上几年,便能古今中外,文学科学,什么都知道一些。再仿照那上面的文章,学着动笔,渐渐就成了作者。我昔日有位朋友,就是这样来的学问,居然作了报馆的主笔,天天写着大块文章,叫人看着能吓一跳。因为他文章里用的成语很多,好像无书不读,其实是从报上记下来的,不知道出处,因此就常常闹笑话。因为只照字面讲解,用到错误的地方。有一次他记述到某县旅行,看那里人烟稠密,街市繁华,真乃郁郁佳城也。这下把人家全县人都给埋在坟里。本来佳城用作白话,就是很好的城,谁想到是坟呢。又一次他说某人患病不起,缠绵多日,方为某医治愈。我纳闷,既不起,怎又治好了?以后才明白他不知不起就是死了,只按字面讲,当作不能起床。还有一次他说某人忤逆,竟把他父亲弃养,把八十岁的老父弃养,以致老父冻馁而亡。这段话乍一看,又叫人糊涂,怎么已经弃养,又会冻馁而亡,好像这老父死了两次。及至细一寻思,敢情他又照字而讲,给弄颠倒了。他不知这弃养是说父母弃舍了子女的奉养,意思就是死亡,却当作子女对父母弃舍不养讲解,这倒有趣。只怕他若看哀启、行述上常有的那句先君弃养,还要疑惑那个人的先君也是个逆子,把他先祖弃而不养呢。诸如此类的太多,不胜枚举,还有把一代二字用得极熟,只要有一个人去世,便用哀悼口气凑成一代什么。例如是个做官的,便说一代的名臣,唱戏的说一代名伶。这已经牵强了。因为一代二字,含有总代盖代的意思,必得够了身份,才能适用。好像李鸿章可以说一代名臣,谭鑫培可以说一代名伶。若是死了个典吏,也说一代名吏。死了个跑龙套的,也说一代名底包,就是笑话了。

  总而言之,这都是从事报纸杂志学问,根基飘的原故。所以我常说,报纸杂志主旨本在开通民智,并不要人由上面学作文章。然而近来多有走这条捷径的,都弄成一知半解,浮薄不实,长此以往,恐怕更要一代不如一代。因为张三在台下掠李四的叶子,把戏学去,已经马马虎虎,把戏唱出去,虽然不是掺水和泥,错格走板,但他还见过好的,多少能得些原样。但以后王五又去偷张三这出戏,就要糟了。比如张三只得了李四的三成玩艺,剩下七成,满是蒙世。王五从张三身上也得去三成,碰巧了这三成有二成五是蒙世的。到王五唱时,只有半成是李四的原样儿,剩下就是他自己七成自撰,再加张三的二成五蒙世,请问这出戏还有什么?就别再说毛六又偷王五了。从报纸杂志上学文章,也是一样道理,学来学去,将来准有变成满篇外国话的时候。试看现在有些成语,都给弄错。起初不过由于一个人的记忆不清,把一句成语中写错一个字。跟着有人记住他这个错词儿,把来运用,偶一失神,再给弄错另一个字,于是这成语就要变成另一句话,任何人也不能认识了。咳,这种事简直没法可说,因为现在文学要大众化,普遍化,大众绝不能像贵族那样,能够十年读书,不愁吃饭,所以只弄到这等程度,已经很难得了。至于您方才说的诗,那可是贵族文学,普通人很可以不必作,作的人当然有那种天才,有那种闲情,应该作得像个样儿。再说诗本是抒写性情的东西,自己作了,自己看着舒服就得。至于应酬,古人也不是没有。不过由于道同志合,互相倾慕,才作诗投赠,以后便因连带关系,而兼及家属,也是由于感情作用。并不像后世的无聊应酬,时常连面也不认识,就给作寿诗挽诗。不过……”

  柳塘才说到这里,忽见警予进来敬酒,大家一阵推让,竟把话碴儿打断。警予陪客人喝了几杯,忽又听上房传话来说,督军老太太已吃过饭,将要走了。警予忙又赶过去,这里也就急忙用饭。不大工夫,全已离席。柳塘正漱口,但见上房中出来许多女眷,簇拥着老太太向外相送,自觉没有上前致敬的必要,就看着她们出去。又过了一会儿,才见送人的回来,从这时起,警予璞玉,再加上柳塘三口,一直马不停蹄,尽干了送客工作。一会儿某处长和太太要走了,送出去。跟着某厅长和太太要走,再送一次。这样直费了有半点多钟,才把来宾全送出去。

  俗语说客去主安,真乃不错。无论如何好客的人,也受不住招待的麻烦和劳苦。在请客以前,虽都觉着开筵欢聚,是极大快乐。但到客人来齐,周旋相当时候,便又觉支持不住,恨不得客人快走,好得安静休息了。

  这时来人去尽,只剩警予夫妇、柳塘夫妇和玉枝五人,聚在一室。大家都坐着歇息,闲谈着过去的事,大概以督军老太太作话题,说她怎样和气,怎么疼人,天然是有福的老太君。柳塘太太因见那老太太对璞玉十分亲热,又给了很厚的见面礼儿,觉得非常羡慕。又因柳塘已受督军赏职,眼看便要做官,自己也成为官太太了,更是得意,就对璞玉竭力亲热,不住口的给她刷色。大概是因为璞玉已成公主身分,自己也入了官场,以后要她提携之处正多,才不惜纡尊降贵,对这向来看不大起的女招待,联络感情。柳塘却是满怀心事,又向警予央求代为辞官,但这时阻碍真多,不但璞玉希望她的恩兄,置身青云,竭力劝警予不要答应,连柳塘太太也持反对,所以说了半天,仍无结果。柳塘依然不高兴,又因忙了一天,这时稍歇过来,觉得腰腿酸疼,就说大家都累得够受,天已不早,该歇着了,就和太太、玉枝一同告辞回家。

  警予夫妇也未甚挽留,送出门外。柳塘上车回到家中以后,太太还高兴的在玉枝房中,陪柳塘说了会儿闲话,所谈都是关于柳塘做官的事。柳塘虽不入耳,也只得顺口应着。而知太太因柳塘做官,竟发生了向所未有盛情。觉得还是丈夫有出息,居然受到大督军的赏识,自己能做官太太,总是沾丈夫的光,以后他阔到什么份儿,自己也跟着水涨船高,夫荣妻贵。对亲友,对娘家,都得扬眉吐气,这全是丈夫的好处。于是想起自己以前太已对不住丈夫,而且自己行将贵为命妇,也应该敦品,若再胡闹下去,未免良心有愧。太太因为利禄熏心,竟无形中有了好处,感到以前,暧昧行为是不对了。同时把势利之见,用在她那情人王厨身上,觉得自己官太太的千金身体,和烟熏火燎的厨司接近,实有西子蒙不洁之感,便不禁的对王厨厌恶起来。同时再看那平日只为烟鬼废物的柳塘,却觉忽然变得举止文雅,风度高骞,十分可爱了。太太经这一次的心理转变,无形中走向改过途径。可谓家门幸事,但也在无形中给她本身种下祸机。论理改过本是好事,应该得到善报,若改过反而致祸,岂不是阻人为善。但世事不可一概而论。有的人孽海回头,居然得岸。有的人一入歧途,便遭陷溺,欲振拔而不能,这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道理。所以君子要慎厥始基。不过太太的改过,并非由于理智,而是区于势利,落到后文那样结果,都是可怜不足惜的。

  当日她在院中谈够时候回到内室,便给王厨撞了个钉子。而且从此以后,对王厨日加冷淡。那王厨不知太太因何变态,还恃着旧时宠幸,不断纠缠。太太好像对他缘分满了,越发讨厌,简直大有不许近前之势。那王厨本已享惯了权利,一向对于财色两字,予取予求。这时太太一行变态,不但弄得色即是空,连财路也给堵塞了。因为照例必得建功,方受犒赏,这一投闲置散,无功可建,又上何处去得犒赏,直好似遇到坚壁清野的战术。王厨失望之下,虽然懊丧,但终忘不了旧日繁华,仍希望太太是偶然不快,终有重圆旧梦之时。每当夜间人静,还要溜进上房献些殷勤。太太被他扰得头疼,就把厨房全部都挪到前院客厅后身的跨院。这跨院和内宅有四道门的距离。王厨受了隔绝,直如充军边远,才知道太太已把自己摈弃,毫无留恋,于是大生怨恨,腐心切齿,每日睡中梦里,也在咒骂太太无情。

  太太本想把他辞掉,只为恐怕过于操切,恼惹了他出去败坏自己声誉,才只推而远之,希望他感到无趣,自行引退。但王厨岂特不肯引退,而且呕上了气。在他以前能够出入内宅,还只怨太太疏远他,并不起别的猜疑。及挪到前跨院,太太又下令,每日派饭由女仆传话,无须他到上房去,一来他对内宅更成的海上神仙,可望而不可及了。于是希望全绝,怨恨更深。他这脑筋简单,思想卑污的人,绝不知世上有改过迁善的事,更不懂自加审量,知难而退。他只寻思太太变得奇怪,好几年都是如胶似漆,如今竟会这样绝情割爱,不解她怎能舍得。而且她和丈夫永不同房,现在又把我赶开,难道不需要男子么?像她那样岁数,若说忽然守戒清修,却是叫人难信。王厨想到这里,他不由疑神疑鬼的混猜起来,认定太太必是另有了他人,才得新忘旧,把自己摈弃。他所猜疑的目标,总不出宅中几个男仆,虽不能决定何人,但因他不能进内宅去,便觉凡是常进内宅的人,个个都有可能。他还暗地访查,每见太太吩咐男仆做事,只要脸上不带怒容,稍为和悦,就觉得是在眉目传情。有一次看见宝山在院中向太太回话,太太因宝山是老仆的儿子,向来当作小孩看待,不免假以词色。王厨看着,就好似丢了东西的人,疑惑某人是贼,就越看越像一样。当时认定宝山是夺宠的仇家,从此就充满了妒奸之念,怨气积郁,愈来愈深,竟至一发而不可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柳塘这日因劳累太过,经过一夜休息,次日竟觉得作冷作烧,通身酸痛,不能起床。玉枝吓慌了,忙报知太太过来瞧看,虽知病非甚重,也十分着急。当下忙请来熟识中医诊视,医生也说只是过力受风,稍服清热散风之剂,出些汗便可痊好;至于他的体弱,需要加意将养,太太和玉枝方才放心。

  医生走后,便派人抓药煎服。太太对柳塘分外关心,守在床前伺候不离,到午后柳塘由昏睡中醒来,精神尚有迷糊,喃喃的说了几句话,抱怨自己身体不济,只累了一天会害病。太太和玉枝听着,更觉安心,就安慰着伺候他喝了些藕粉,又复睡着。睡中出了些汗,到黄昏后再醒,神智已清。恰巧警予、璞玉来道谢,太太叫请进房中。警予夫妇见柳塘病了,知道是昨天累的,都甚觉不安。柳塘却笑对警予道:“我不是累病,是急病的,只因你不肯替我辞官,我才急出病来。现在你可以答应我了吧。”警予见他精神颇好,才把提起的心放下,又听他的话,知是故意借题挟制,就笑说:“好办。等您好了,咱们再商量,我没有不从命的。”柳塘才说句“这你还是搪塞我呀”,太太已用话岔开,改说柳塘在前的病势,以及自己和玉枝怎么害怕。璞玉问现在如何。柳塘道:“心里并没有什么难过,只是头还疼,身上还烧,身上酸疼最不好受,大概明天总可以好些。”璞玉便说要留在这里伺候大哥,柳塘道:“这不是胡闹,俗语说新娘不离洞房,怎能上外来。再这是点小病,也不用劳动伺候。”璞玉却是眼含着泪,定求柳塘许她留在这里。因为她对柳塘感激已极,正不知如何报答,当时柳塘害病,正好赶机会尽一点心,并且把那句结作兄的话,实际作出,以表明不是徒托空言。所以在这新婚的第三日,竟不管冷落夫婿,辜负春宵,竟执意留在这里侍病。但柳塘只是不许,而且连再坐会儿都不许了,反叫玉枝赶她和警予走去。还说你们不走,又叫我着急,可是诚心给人添病。璞玉无奈,才很失望的跟警予走出。太太送到院中,悄悄对警予道:“不想这样凑巧,柳塘才接到委任状,就病倒了。论说他就不忙上任,也便到督军府谢委。这一耽误,怕督军不高兴,请务必替他请假,还得说好些儿。”警予听了,知道太太好容易盼得丈夫做官,只怕出岔头,好事成空,所以如此谆谆托付。这夫妇二人志趣太已差异。柳塘只想叫我替他辞官,对于督军那面,毫未介意,并无一言托我代为周全。但太太却替他说到了,其实你便不说,我也要把话说到,不会叫他落包涵啊。想着就连声答应。璞玉又和太太说了些关于照顾病人的话,才恋恋不舍的和警予走了。

  太太回到房中,见柳塘面有笑容,就问笑什么?柳塘道:“我到底把她赶跑了,她真胡闹,新婚燕尔,怎能离开洞房,跑到病房里来。”玉枝道:“璞玉走时,不知为什么难过,直抹眼泪。”柳塘道:“那自然是她一片热心,把我真当老大哥看待,想要尽她作妹妹的心,在床前伺候,却被我硬赶跑了,心里有些委屈。可是她不想我怎敢劳姑奶奶,就是亲妹妹,一出了阁,就是人家的人,便过了新婚日子,也不许抛丈夫守空房,回娘家伺候哥哥。不过她的心是可感的。咱家添了这位姑奶奶,又跟警予成了亲戚,以后走动更亲热了。”太太还不知柳塘和璞玉正式认作兄妹的事,闻言甚觉不解。玉枝把昨日的事告诉了她,太太十分欢喜,欣然道:“你们怎不早说,以后对她可得全按姑奶奶待承,若错了过节儿,全是我作嫂子的包涵。明天还得仔细想想,把应该送姑奶奶的礼,按份儿补过去。”柳塘说那倒不必,太太却非此不可。柳塘知道她所敬的不是璞玉,觉是自己的义妹,又是秘书长夫人。既深以能和秘书长夫人发生姑嫂关系为荣,当然要把这关系作得淋漓尽致,就不再拦阻。但因太太核计应酬姑奶奶,不由联想到另一位自称老姊的人,当然也是同样的姑奶奶,自己却没同样待承,把她给得罪了。自己本打算今天去给她道歉,偏偏又病倒了。她还许认为我的势利心肠,一直保持不变,不但昨天对她轻藐,而且从此还不再理她了,她定气得够受。倘若气出病来,我岂不更觉亏心。但现在既不能去,又不便请她来,她那拗脾气,便去请也不会来,这可如何是好。想着便对太太和玉枝说了。太太听着,倒不理会,玉枝却因老绅董曾是她的保亲媒人,印象较深,闻言说道:“您何必还走这股肠子,老绅董跟您感情极好,这次虽闹别拗,也不会记心。过几天您大好了,再去寻她,把话一说开,就算一天云雾满散,何必还尽自发愁。”柳塘道:“孩子你不知道,老绅董气性很大……”太太抿嘴笑:“你别高抬她吧,一个老妓女,在臭泥里滚了半辈子了,什么人的欺侮耍弄,全都受到,她还有气性呢。”柳塘道:“不然,别人欺侮她,她可以满不在乎,惟有我若待她稍差点样儿,她就要受不住。因为我是世上唯一尊敬她的人,她得我重看,觉着是一生最得意的事。所以一心都扑在我身上,居然的她洗手不干,关了生意,立时作个正经人,好和我亲近,把后半世全倚靠我,还将她的棺材本儿都交给我存着。你想如对我这样指望,我这一冷淡她要多么伤心。”太太道:“你也太爱走心了,为她又何致于这样琢磨,就算你想得不错,她真生了大气,也不会立刻气死,等你好了能出门时,再去跟她说还晚么。”柳塘道:“你不明白,我心里多么不安,再说我未必一两天便能出门,若多延迟几日,她还不定怎样寻思。”玉枝道:“您若心里惦着,就先派个人去,对她说说您的意思,并且告诉您因为有病,没去看她的原故,等好了一定前去。她便有气,听了也可以舒服些,您也省得惦记了。”柳塘道:“对对,这样办也好,太太不明白,老绅董有一笔钱存我手里,没凭没据,她是为信服我,才放心托付的。如今见我变成势利鬼,把她支开不许上门,我又避不见面,就许疑惑我安心倾她。万一闹出笑话,两下都没意思。还是玉枝的话对,最好叫人先跟她说一声。可是叫谁去呢,下人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恐怕说不明白。”玉枝接口道:“我去一趟吧,好在不远,一会儿就回来。”柳塘道:“大晚上的,怎好放你去。”玉枝道:“天还不到九点,怕什么。若是往常出去看戏,这时您还嫌早呢。”太太见玉枝要去,知道她是为着解除柳塘心中的不安,好得静养,就也说:“玉枝愿去,就叫她去吧,叫个下人送她,你告诉她该说什么。”柳塘便教给一套话,又吩咐坐包车前去,不要耽误工夫,赶快回来。玉枝道:“既坐车去就不用叫人送了。”说着对镜稍为修饰,又披上件外衣,便向外走出。柳塘还有气无力的喊着:“你可快回来,别叫人不放心。”玉枝回说:“知道,您放心吧。”就一直出去了。太太听着,忽然发生了向所未有的嫉妒。因为她现在已把心回到柳塘身上,心中的醋也随而酿出来了。心想瞧这难离难舍的劲儿,玉枝又不是三岁小孩,难道还怕拐子给拐了去,值得这样叮嘱。但她哪里知道,柳塘对于玉枝完全是父女之爱,果然把她当小孩子看待呢。

  当时房中玉枝已去,太太渐渐移到柳塘身旁,握住他的手,现着极温柔的态度,不住嘘寒问暖。柳塘在昨日便已感觉太太对自己忽然亲热起来,今日更是长守床间,片刻不离,意思显得非常关切,早已心中纳闷。自己以前也曾害病,太太都是如探望亲友似的,过来敷衍一阵,便借题走去,有时按晨午晚来上三遍,已经算格外殷勤,从没像这样的尽心伺候。难道她是为着我将要做官,特别巴结吗?我想不会的,她便是妇人见小,又何致卑鄙至此。柳塘这样想着,心中很盼太太回房休息,自己好得心静。但她不肯走,这时玉枝离开,居然又进一步,表现恩爱。柳塘倒觉不得劲,但又无法推拒,只得和她敷衍,一面间闭着眼装要睡,希望她离远些儿。但太太一会儿将颊儿挨挨他的额角,试试热度可曾减低,一会儿伸手到衾内摸摸他的身体,看看可还有汗。这本是夫妇间很平常的举动,无奈柳塘既对她有些怯生,而且总不免想她的隐事,发生好像受污辱似的一种感觉。就挣扎着翻身向里,给她个脊梁,同时又说觉得困倦,想睡一会儿,叫太太也回房休息,今天不用过来了。太太并不知自己讨厌,回答说:“一点不累,还得照顾你吃药,再说衣衾掖掖盖盖,也得经心,玉枝小孩子靠不住。”柳塘没法,只得由她。

  又过了一会儿,柳塘也装作睡着,太太也静坐无声,房中悄然,颇有夜静更深的意味。柳塘心中寻思,玉枝这半天怎还不回来,方要问太太几点钟了,忽听外面啪的一响,冲破了静夜的氛围。柳塘悚然一惊。便听太太说道:“这是什么?”柳塘还没答话,随又听响声连成一串。柳塘吓得翻过身要坐起来,但只抬起上身,随又跌下去,口中叫道:“这是枪响。”一言出口,外面更给他证实,只听似有好几处都同时乱响起来。太太吓得颜色大变:“这是怎么了?哪儿来的枪响?”柳塘也大惊欲绝喘着叫道:“一定是出了事,不是兵变,就是……哎呀!玉枝给截在外面,这可要命了……”说着又要爬起。太太按住道:“你别动,还不定怎么回事,便真是外面乱了,你起来又当得什么。”柳塘瞪目听着外面劈啪不断,越来越密,分明是枪声,却不是有纪律的排枪,而是四面八方一齐乱响,好像除夕夜里人家敬神放的鞭炮一样。太太也听出确是枪声,颤声说道:“怎么会忽然反了呢,咱们这儿不是归王督军管么?”柳塘好似自言自语的道:“上回听警予说,当初作直隶的马督军,自从失败后,就投奔邻省,打算借那边的势力,夺回老地盘,曾派人来收买本省的杂牌军队。王督军知道了,立时换了两个旅长,算把事压下去了,现在怎又出了乱,偏这么巧,赶上今儿,玉枝还不回来……”太太听着道:“这样说是有人要抢王督军的地方,你看抢得去抢不去?”柳塘苦着脸慢应道:“那谁敢保,这一晃十多年,都是你赶我我赶你,谁的力量大,谁就作督军。”太太道:“反正来者不善,万一王督军要叫人赶跑,咱们的官儿不也跟着完了。”柳塘哼了一声道:“我这儿都快急死,你还惦记着官儿。”太太见柳塘发怒,才不敢说话。但这时外面枪声越密,同时附近环境越发寂静,更没有丝毫别的声音。好似全城都给吓得窒息无声,更使人感觉阴惨可怖。好似天神下界,在外面黑暗中攫取人类。太太吓得浑身发冷,只向柳塘身边偎缩。柳塘却惦着玉枝,心中难过,怨恨自己无端生事,怎该在夜里把她打发出去。但玉枝向来连白天都不出门,莫说夜里,今天百年不遇出去一次,就遇到意外的乱子,不是该着么。万一出什么事,可不真懊悔死。

  想着忽听窗外有人咳嗽。柳塘知道必是下人,就接声问谁?外面答道:“老爷,我是张福,您可听见枪响了。”柳塘道:“这样热闹,我怎么听不见。你可知道是什么事。”张福道:“我一听见就把大门顶上,没敢出去,不知道闹什么乱子。只这会儿西北上天全红了,宝山上房去看,他说是着了火,可瞧不出远近。”柳塘道:“准是乱了无疑,你可留神门户,院里缺水,预备些水。”张福道:“您放心,我都办好了。别听外面这样乱,离咱们这里还远着呢。可是姨奶奶上哪儿去了,到这会儿还没回来。”柳塘听了叫道:“我还忘了问你,她可是坐车走的?”张福道:“没有呀,车夫王二压根没在家,姨奶奶出去的时候,是我开的门,她只问了句车夫在家不在,我说王二出去了,姨奶奶出门,我先去叫车。姨奶奶说不用,就出门走了。”柳塘道:“你们也没个人跟她去。”张福道:“姨奶奶没说啊。”柳塘叹气道:“她竟是自个儿去的,这更糟了。怎么……你们也真糊涂,怎不跟着她?咳咳,我别埋怨别人,只想起自己荒唐,大黑夜叫姑娘出门,真是……”太太怔着,却忽听外面有拍门声音,很是响亮,大家都愕然一惊,跟着又转为喜悦。都想到玉枝回来,听声音似乎叫得十分着急,想是大受惊恐,准是她回来无疑。柳塘便叫:“她回来了,张福你快去看看。”张福没等他说完,便往外跑。柳塘虽然向不信佛,这时也作出婆婆奶奶的态度,叫着阿弥陀佛老天爷,她可回来了。太太也说了句:“她本不是小孩子,看见情形不对,自己就快快往家里跑,你多余不放心。”柳塘摆摆手,不叫她说,侧耳静听,只听拍门声停住了,似乎门内外的人互相问答,却不开开门。柳塘着急道:“张福也老昏了,还不快给开门,磨蹭什么。”说着才听大门开了,跟着又“咕咙”关上,便有脚步声,飞快跑进院来。

  柳塘以为是玉枝,不由高声叫道:“我的儿,你可……可把我吓坏了,快进来。”太太听着“我儿”二字,方一瞪眼,就听那脚步声在窗外停住,是宝山声音,叫道:“老爷,是我,赵秘书长和太太来了。”柳塘吓了一跳,叫道:“怎么赵秘书长……姨奶奶呢?”外面宝山答道:“姨奶奶还没有回来。”柳塘倒吸了口气,瞪目无言。太太说道:“赵秘书长两口儿,怎会又来了,咱们往屋里让么?”柳塘听着,方恍若梦醒,点头道:“自然让进来,他们在……”说着听外面宝山又喊道:“赵老爷、赵太太过来了。”同时警予的声音叫道:“大哥你安歇了吧,我又打扰来了。”柳塘这时好似把病忘了,精神兴奋的叫道:“你怎么……快进来。”话方说完,只见警予已掀帘走入,面色惨白,后面跟着璞玉,也是神情凄惨,满眼是泪。太太忙下地让坐。柳塘不暇寒暄,便问外面怎样了。警予坐在对面椅上,摇头说道:“我还不得细情,反正乱子是闹出来了,大概这是上次说的那个马有功袭抢地盘。上回从打换了两个旅长,王督军以为太平无事。我却知道他新收抚的杂牌军队,份子复杂,曾屡次劝他小心,最好调到外县,不要紧在肘腋之下。他却固执着要训练他们,不肯外调,今天果然出了事。方才我们回到家不大工夫,就有个曾受我好处的官兵,叫门送信。告诉说外面消息不好,驻在南郊西郊的杂牌军,都拥进来,恐怕立刻就要出事,赶快躲躲儿才好。我打发他走后,正要进督署去见督军,不想外面已闹起来了,璞玉又拉着我不叫走,我也怕她一个人在家没有倚仗,只可冒着险找僻路到你家来,把她托给大哥、大嫂照应,我还得走。”柳塘听到这里,方自一怔,已听璞玉“嘤咛”一声,拉住警予手腕,抽咽着叫道:“你……你还……”柳塘接口叫道:“你还上哪儿去,若是为着你的派别关系,恐怕有险,正好在我家躲着。怎么还要出去。”璞玉接口哭叫道:“大哥,您可别叫他走呀。”柳塘这时连身上疾病都不觉了,竟坐起来说道:“你别难过,我先问问,怎么回事?”警予叹息道:“大哥你不能拦我,这是关着我的立身大节和良心。本来我对王督军,向来自居客卿,处在超然地位,不同僚属。可是那是太平无事时自高身分的话。现在他遇了患难,我就不能再以那种话自解,说我本非部属,没有赴难的责任。你看那作着他手下的大官,拿着他手里的钱,能够还说是客卿么?就是客卿,论朋友之义,我也不能临难苟免。无论如何,总得去见他一面。倘然他遭了意外,那再另说。若是他幸而无事,只于得离开天津,我见面也可问他,用我跟着,我就跟着,不用我跟着,我就回家来。大哥你是明白人,请想我不去成个什么人,千万不要拦我。”璞玉听到这里,“哇”的哭出了声,紧紧抱住警予,似乎怕他逃走。柳塘看着眼也湿了,心中真是发酸。暗想警予的话是不错,倘若我吃了王督军的饭,今日也难顾身家,只有赴难,何况警予和他的关系。可是现在你正在新婚燕尔,就抛下太太出去,冒生命的危险,谁能知道回得来回不来,我怎能叫你走呢。就摆手道:“你先坐下,咱们慢慢商量。”警予道:“在这时怎还慢慢商量,再说也没的商量。大哥,咱们肝胆相交,我今天就算托妻……”说到这里,似觉这两字太不吉祥,急要改口。但璞玉已痛不可忍,“嗷”的一叫,顺着他腿溜到地下。

  警予大惊,把她抱起,放在床沿。璞玉却不是晕倒,而是肢体瘫软,支持不住。本来中国人不大懂得晕字,不像西洋女人那样,稍受刺激,立刻就要晕倒,随身必得带着闻盐。真不解何以神经那等脆弱,有人说是装着玩儿,未免侮辱女性,罪不容诛。不过近年西风东渐,我国摩登女子,也有些个学得会晕了。动不动一声娇呻,向后晕倒,于是闻盐也在中国有了销路,常在皮夹中占一位置。当然谁也不敢说她们是故意作态弄娇,只是她们的晕,都是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大概要在情人跟前,方才肯为悦己者晕。一言不合,一事不对,就娇弱不支的晕了过去,好叫情人屁滚尿流的害怕,叩头礼拜的谢罪。她在家中和她母亲打破了头,也不肯晕。因为家里都是老赶外行,不解西俗,不看电影,或者要疑为吃了毒物,中了邪祟,或者要用草纸熏,粪汤灌,那岂不有碍卫生,大煞风景。所以她们向来不肯对家族表演这摩登动作。而且她便在情人或是知趣者面前表演,也必要预先择好地方。或在沙发之前,或在软草地上,或者挨近情人怀抱,万不肯不择地而晕。便在西洋影片里所见女子的晕,也都是十分保重,向没有照杨小楼唱冀州城那样摔硬僵尸,连肯摔屁股坐子的都少。若像璞玉现时所经的事,有十个摩登女子,也都晕过去了。只要一晕半点钟,警予等救醒她再出去,也许不可能,就在无形中把他留住了。但璞玉还没学到这种摩登演技,所以虽然要心碎脑断,跌倒地下,被扶起来,还是神智清楚,只剩哀啼,心里有万语千言,却因当着人不好说出,惟有拉着警予拼命不放。

  太太着急,觉得可怜,也插口劝警予不要走。赶明儿见了王督军,就说街上太乱,不能出去,督军也不曾就革了你的官儿。再说你不是武官,管不着打仗啊。柳塘听着,暗骂你只懂得做官,真是讨厌,还不闭嘴。警予已答道:“大嫂,这和官没有关系,您不明白,我这是为我的良心……”璞玉这时可忍不住了,哭着冲口说道:“你的良心,你别只把良心对别人,也想……我我可能挨上你的良心边儿。你想想,这一出去,万一有个好歹,我可怎么好。”警予听着也觉心中难过,强撑着道:“你只是小心眼儿,我出去有什么危险,不过到督署去看看。在路上便有乱兵,也不能知道我是秘书长,便知道了,我和他们也没冤没仇,绝不会无故害我。再说我若实在过不去,还可以驳头回来。”璞玉接口道:“得了,别骗我,你还回来。我虽不懂你和大哥说的文话,可是也能听出意思。你是打算奔到督署,和你那老上司死活在一处,尽你的朋友义气。他要跑你还跟着走哪,哪会有个回来。我……我不是说你不该这样办,只求你替我想想,咱们当初四五年……现在这才三天。你走也成,得带着我走。王督军逃难,总不能抛下他的老娘和太太,我跟着她们女眷一块儿,多个人也不碍事。你走就这样,只要叫我跟着,我就豁出去。哪一出门叫人都打死呢,尸骨在一处,死也闭眼。”警予摇头道:“这话……咳,若是早一点钟,就带你去,跟督军家眷凑到一块儿,现在可太晚了。督军家眷必然早躲出去,督署也许空了。我领你去,无论道上累赘不便,就能奔到督署,他们早躲走了,我可把你往哪儿安置。”璞玉道:“你跟我再回来呀,这不也说过的么,我明白你出去就没打算回来,所以不能带我。”警予道:“没有的话,我怎么会不回来,有你在这里,难道我能抛下。”璞玉道:“我也没说你不惦记我,可是一出去,恐怕就回不来,就是平安无事,你也要跟王督军走下去。再回来,得什么年头儿,何况还这么险。现在你若一定要走,我就先死在你头里。一则给你断股肠子,省得心悬两地,二则也给我自己个痛快,省得零刮肉受罪,你说怎样吧。”

  警予见璞玉缠住不放,心中着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时机稍纵即逝,自己虽未必有斡转乾坤之力,便赶了去也于大局无补,但要自尽其心。倘再迟延王督军或也已经遭了惨祸,或也已经逃走无踪,自己弄得只同富贵,而不同患难,那便要永远抱恨含羞,不可为人了。但这时看着璞玉凄恋不舍,哭得心酸肠断,也觉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就向柳塘道:“大哥,你明白我的情形,谢谢你劝解一下,叫她放我走,我不走实是不成。”柳塘还未答话,璞玉就又从床沿溜下,跪着向柳塘叫道:“大哥,你别劝我,你得劝他,他一走就……可别叫他走呀。”

  柳塘听他俩都要自己劝解别个,被夹在中间,实觉没法开口。大概他有生以来,还没遇到过这样难事。心中说不出的凄惨难过,直恨不得立刻闭目身亡,失去知觉,躲开这无法解决的难题和不忍目睹的情景。但一时既死不了,也跑不开,仍得面对着他们夫妇,只剩了摇头吁气,心想自己立在男子的地位和道义的立场,当然该支持警予。但在感情和事实上看,却应该帮助璞玉。可是现在我若是放走警予,万一他有个好歹,将来何以对璞玉,若是帮璞玉把警予拦住,只是害他对不住朋友,对不住良心,以后永久抱愧难安,但总然没有性命的关系和悲惨的结果。而且再替璞玉想想,她以前历经如许坎坷,如今千回百转,才得出水火而登衽席,称心日月,美满光阴,才共过了三天,难道是天就不容许,非要再使她沦入苦境么?她的命也未免太薄了。我就不信世上真有这样坏的命运,非得跟老天拗一下不可。想着便道:“姑奶奶,你放心,有我在这里,他走不了的,你别哭,我有权力管他。”又向警予道:“你不能走,在公的方面,你是文官,没有这种的义务。实际你去了也没用处,何况还去不了,白白自轻性命。王督军固然待你不错,也还没到为知己者死的地步。在私的方面,你在前三天遇到这事,要去就去,没人拦你。现在你可有了责任,不能像以前那样自由。我们姑奶奶已经把终身托给你,可就不专顾自己了。我以内兄的资格能替我们姑奶奶主张权利,便是你平常有个待遇不同,我都要说话,莫说现在这样关系重大。你轻视自己的性命,就是损害她的权利,剥夺她的幸福。你抛下她不管,自己要走,就是犯了遗弃的罪名,我都不能答应。你若非走不可,那倒也成,可是给我们姑奶奶一个切实把握。你万一一去不回,她的终身如何着落,她的生活怎样保障,你得都给安排了,再正式请律师作证,立下手续,那时就放你走。”警予听着顿足道:“大哥,你就别捣乱了,那样一来,还不得三天,我还走什么。就只现在,已经耽误不少工夫了,真要急死我。”说着转脸向璞玉大声说道:“我是没法再说了,只求你不要拦着,快叫我走。我现在要不去这趟,以后就要永远受良心责备,再没有快乐的日子,你也别打算再有幸福。现在你只向宽里想,我若有命,就死不了,咱们还该着白头到老,就分不开。以前你也经过不少风波,你想咱们是怎样艰难挫折,成了夫妇,既有当初的事,现在就不必忧虑。只要我们缘分未满,我准能平安无事的回来,如果不然。你就是留住我,我该死是不能活。”

  警予说着,忽听璞玉“哟”的叫了一声,住口看时,只见她瞠目如痴,只管点头。警予心中一惊,恐怕她受得刺激太重,出什么毛病,忙凑过去柔声抚慰道:“你别着急,得往宽处想,我若不是遇到这样的事,万不肯离开你。”璞玉点着头,忽然“格”的一笑道:“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了,这全是我的运气赶的。本来我是世上顶苦的苦命的人,只配受穷挨饿,不许享一点福儿,自己早就知道。从前几天你们给办喜事,我心里便虚虚慌慌的好像担承不住,直到现在,还和在梦里一样。只不信老天会这样恩待我,恐怕要出是非。如今果不其然,就有了这样事情,可怜我只有这三天福命,再多这老天都不答应,降下灾来。我明白这是我妨的。警予你的话对,只要有命,怎样全好,没命就是挣扎也是白费,我没这种命,才把你妨了。”警予听她这样说法,想起前事,心中难过。忙喝道:“不要乱说,凭什么是你妨的。”柳塘也道:“若是你能妨出这样的事,倒是大命人了。老天为你一个,居然造出一场变乱,伤害多少人命,别胡扯吧。”璞玉流泪道:“不管怎样,我想开了,我反正命该如此,不必指望好了。您方才拦着警予,不叫他走出,为我打算,现在您不必管我,只管他吧。”又向警予道:“我简直是你的仇人,害苦了你,离开我倒许可以平安,千万别顾我了。你打算自己的吧,可是我不带累你,自己也得保重,现在出去遇了危险,也是我的罪过呀。”警予听璞玉说出这话,知道她是想到自己命苦,竟以为是个不祥的人,把现在的事揽在身上,认为是她命运所妨。若离开她,反可无事。听方才说出这样话,不由心中越发难过,想想她的遭遇的确可怜,半世坎坷,才过得三天好日子,突然又遇这逆事。眼看生离死别,还不知怎样心碎肠断,我想看她的可怜,真不该走。但是王督军又怎能抛置不顾,想着忍不住迸出热泪。顿足叫道:“璞妹,你不要错想,我现在来不及给你解释。我对王督军不过要当时的心,跟你却是终身之好。咱们来日方长,我可得走了,出去一定自己小心。见不着王督军,自然立刻回来,若是寻着他,他不用我随着同走,我也回来。若得必得一同走,到外面立时就给你们来信。只要有了固定的住处,第一件就派人接你。璞妹,你是信我的人,就信我的话。”说完又向柳塘夫妇叫道:“大哥、大嫂,我把她给托你们了,我不说别的,过后再见。”柳塘叫道:“你等等,我跟……”话未说完,猛听“噗咚”一声,璞玉倒在地下。柳塘大叫:“怎么了?”太太急忙下地搀扶。这一忙乱,可就顾不得拦阻警予。警予走到门外,听见璞玉跌倒声音,还回头看看,想要走回相救,但得想她不过一时闭过气去,不致有什么危险,自己若再耽误,恐怕就走之不脱了。当时只得把眼泪向肚里咽,咬牙顿脚,一直向外跑了。

  房里柳塘早已急出一身汗,也忘了病体难支,竟跣足下地,帮太太救治璞玉。幸而这时女仆走入,大家动手扶她坐起,给捶背摩腿,摇撼身体,璞玉这才哭出声来。大家放下心,太太才看见柳塘跣足在地下,不由喊叫你这是怎么了,连忙扶他上床。柳塘坐到床上,狂喘着围上被子,才看出警予已经失踪,失声叫道:“警予走了,他趁乱走了。”地下璞玉听见,忽然连滚带爬的向外奔去,哀叫“你回来,你等等再走”。柳塘忙叫太太拉住她,拽回床前,扶她坐下。先叫女仆赶到门房,问下人,赵老爷可曾出去?若是出去,没很大工夫,叫宝山赶上去,能请回来最好。若不能请回,好就保护着他上督署,这自然是当差,过后我不会白了他。女仆领命出去。柳塘喘吁吁的劝解璞玉,说了许多保证警予不会有险的话,当然这也是昧着本心说的。柳塘又怎能知道有无危险。璞玉只是悲泣不已,哀哀欲绝。还是太太几句话把她难住。

  太太说道:“姑奶奶,你别哭了,你尽哭也叫你哥哥着急,你知道他正病着,这一折腾,还不够受。玉枝也给截在外面,不知下落,你想他够多么难过了。”

  璞玉正在心酸脑断,猛听了太太的话,不由大惊,立刻止住哭声,瞪目怔了一下,便把自己悲苦暂且抛开,只想玉枝怎会黑夜出门。一个女孩子独自被截在外,岂不是险。柳塘已把她当作亲女看待,恩情固结,突然出这岔头,可不把他急坏,何况还在病中。这样一想,便忘了自己,只替柳塘忧愁。这也是璞玉性情深厚之处。她因受柳塘恩德,无可报答,只有深铭肺腑,所以对柳塘分外关切。这时听了太太话,猛觉柳塘也遇患难,正是自己该安慰他的时候,怎能为自己倒叫他烦心。于是先止住哭声,继拭了拭眼泪,问道:“方才我初次来时,玉枝不是还在房里,怎忽然又出去了?”柳塘闻言叹道:“全怨我多事,可是也该这样巧的。玉枝孩子是一片孝心的怕我着急,自己告奋勇出门,谁想竟把她害了。”说着眼泪婆娑的,把玉枝去访老绅董的话说了。璞玉听着,更觉悚然自骂。想到柳塘起初是为自己才结识老绅董,这次也为自己才得罪老绅董,若不为自己,便绝无玉枝出门的事。但想着也不便说出,只在心中自咎自歉。忽然心中一动,就道:“老绅董在什么地方住呢?”柳塘道:“她住的地方倒不算太远。”璞玉听他答非所问,又道:“她那地方叫什么名儿,门牌多少号。”

  柳塘见她一听玉枝的事,立刻止哭,把本身悲痛抛开,全神贯注在自己的身上,已觉可异。又听她连声询问老绅董住址,便微悟她的心意,淡淡的道:“不必问了,反正远近都是不能回来。”璞玉见柳塘不说,只可吐实道:“大哥,你告诉我,我去找玉枝回来,省得老惦记。”柳塘道:“你这不和没说一样,我早看出你的意思,可是我就能叫你找她去了。”璞玉听了又道:“没关系,我是女子,出去绝没危险,您就叫我去吧。我出去倒能解愁,比在家里挂肚牵肠活受罪,还好得多。”柳塘听着明白她是成心要找回玉枝,以慰自己,同时也借此出门,行她所要行的事。说不定她受了刺激,头脑昏乱,认为警予已无望复归,也要自觅归宿,或是自伤薄命,认为警予的突遭祸变,是由她妨的,想要自杀以谢。出去便向枪林弹雨中乱撞,便是能将玉枝弄回,她自己也不回来了。我还看不透这个,怎能叫你出去。想着便道:“你别说没用的话,便是平常日子,警予既把你托给我,我就有管束你的责任,绝不肯放你自己出门。再说警予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我跟他说什么。饶不照顾你,反倒叫你出去冒险替我找人,我这五十多年,难道都白活了,你就少说吧。现在你我两人,你我两家,全算遭了患难。我老病不堪,你是妇女,都没法儿挣扎,只有安心等待,求老天保佑警予和玉枝,早些回来,不用想别的心思。我比你年纪大,见事多,若有主意,早就想了。”

  璞玉听着,情知柳塘不会放自己出门,只得抛开这个念头,心中暗自寻思,我的命运大概是注定了。一想过去种种,害了丈夫,害了孩子,如今又妨坏警予,真觉不愿再活,恨不得快寻死路。只是柳塘说得也对,万一警予不久回来呢,我只得姑忍须臾,听候他的消息。他能回来,我也是叫他伤心,大家说明白了,我仍旧出家当尼姑去。若是他有个好歹,那就不用说,自然跟着他去。不过在消息没分明之先,我得对大哥尽点心,说不上报答,起码也不再叫他为我着急,他现在已经够受的了。想着便拿定主意,咬定牙关,应着说道:“大哥您放心,我不胡想,可是您也不要着急,大家听天由命。我想玉枝绝没事的,老绅董便能保护她。”柳塘道:“但盼她能截在老绅董那里就好了。”璞玉道:“我想她,她一定在老绅董那里,听见外面枪声,吓得不敢出来。若是真在半路,她就必向家里奔,街上虽然乱了,总不能各处都断绝交通,她总可以回来。现在没信儿,必是在老绅董家,准没错儿。”柳塘道:“你说的不错,我想警予也是一样,路上必很平安,只督署附近定然有兵。若是敌人一边的,警予过不去,只可回来。若是王督军手下的,就把他接过去了,反正怎样也没有危险。不过咱们守在房里,听着外面枪声四起,不知闹成什么情形,反更害怕。”璞玉点首无言。柳塘心想,这才叫以不入耳之言,来相劝勉,大家都坐房里。谁又能知道外面的人有无危险呢?三人都无话可说,悄然相对。房中空气由紧张变成静寂,而静寂中仍含紧张。

  外面的枪声越发紧密,好似每一声都打入心坎。三人身上都像披着冷水,不住打战。尤其柳塘因为发烧后出过了汗,而且出得太多了,这时身上分外冷得利害,忙倒下把被子盖严。璞玉叫他安睡一会儿,柳塘说睡不着,还是大家谈会闲话解闷。其实他在兴奋之后,疲乏万分,只恐璞玉独自伤心,故而挣扎相陪。但这时谁能寻出闲话的端绪,仍是互相看着发怔。三人都望着窗户,因为窗上发红,似乎由远处火光所照,想见火势甚大。过一会儿,才渐渐变黑,柳塘才开口说:“这是好现象,我想必是王督军那面把乱军压下去了,才顾得救火。若是乱军得势,越来越乱,哪还有人顾救火,自然任他燃烧。火这东西,不救是不会自己灭的。”说着忽又听外面敲门,大家都支起耳朵。柳塘又坐起来,太太叫道:“你听,这是谁回来了。”璞玉心中希望是警予,口中却说阿弥陀佛,想是玉枝回来了。柳塘心里又希望是玉枝,口中却说:“是警予吧,我想是他。”这本是人在急难中常有的情形,倒不是为口不应心。但大家倾耳听着,到大门开放,有人跑进来,在窗前一说话,才都爽然若失。原来既非玉枝,也非警予,而是方才派出去追警予的宝山。宝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颤声报告。由他的声音,便可知道遭遇不少危险。这喘中含着多半惊恐,少半劳乏。他说没追着赵老爷,走到某街口,便有人向他放枪,几乎打着。又见地下倒着好些人,不知死活,就不敢再向前走,连忙回来。但回家路上也不通了,放枪的人遍地都是。还有许多穷人出去抢夺,被打倒了不少。他幸而熟识路径,绕着小胡同,跑了许多路,才得回来。柳塘听他白去一趟,心想自己本没有强迫他舍命冒险的权力,何况在这沸乱之际,追寻一个人本来不易。只跑这一趟,已经很难为他了。就用话安慰道:“追不着也没法儿,你可受了大惊大累,我记住你这场功劳,明天必犒劳你。”宝山在外说道:“谢谢老爷,老爷倒不必费心,我已经领着赏了。”太太插口问了句:“谁赏你的?”宝山笑道:“也算老爷赏的,若不是老爷派我出去,我还发不了这笔小财儿。”柳塘“哦”了一声道:“你也跟着去抢夺了?”宝山道:“不,不,没有,我是拾的。在回来的路上,先拾了一只小口袋,里面全是搓手的核桃,我看了看,又给掷下。可是听着声音不对,又拿起来都倒出一看,敢情里面藏着一串真金的小孩首饰,上面有几只小铃铛,若不是铃铛声响,我还错过了呢。再往前走,在一条胡同口,看见一个妇人躺下,好像正跑着被人打死,上身跌在巷口阴影里,腿和脚还在街上,被路灯照着。我从她旁边走过,看见冒亮光,敢情在她手边放着两根金条,还有一把镶银头的筷子。我想必是跌倒时才松手的。我就把金条拿起来,又见她手腕上还套着三只镯子,没敢往下剥,赶紧走开。您是没看见街上抛的东西,什么全有,我看见有一人高的大铜鼎,倒在街心。那一定是从古玩铺或是阔人家抢出来的,半路抬不动,又怕东西太大,没处隐藏,就给抛下了。还有绸缎布匹和零星货物拖在地上,缠人的腿,绊人的脚,真有不少家遭了大劫。”柳塘听了,才知道他是在外面拾了东西,虽觉不妥,但在这时也不好加以训告,只可说道:“你拾的是你拾了,我该给自然还得给你,明儿再说,现在你歇着去罢。”宝山才应声而退。柳塘忽又叫住问他:“是什么地方起火?”宝山回答:“我所到的地方,距离火场尚远,不能确指地名,看着总在桥北一带。”柳塘听着,知道和督署方向相差,觉得只要督署无事,或者局面不致改变。宝山去后,房中三人只谈论几句,便又默然相对起来。柳塘见时候不早,劝璞玉到别室安歇。璞玉却请太太去睡,要自己伺候柳塘。太太也不肯离开,只说不困,结果仍都坐着。直到天亮以后,外面枪声渐稀,更更变成一派死寂。连平日清晨常听到的远处笳声,和澡塘云盘声,近处车声市声,都没有了。窗上所映的光色,也似带着忧容,十分惨暗,好像沉阴欲雨。掀起窗帘看看,却是晴天,只因时候尚早,又加心情悲郁,所以眼光也生出幻觉。

  三人中璞玉、柳塘都有所关心,时时倾耳听着外面。但太太也和他们一样全神凝注,不过她所关心的,并不和柳塘同样在玉枝身上,而是和璞玉同样在警予身上。这里面并没什么告人的私弊,却有不能明说的私心。她只是关怀利禄,醉心虚荣,希望柳塘做官,她做太太。现在枪声一响,已把官儿打入虚无缥缈之天,她却不肯自认绝望。觉得王督军数天内,必能将战事敉来,恢复治安。柳塘仍可出去做官,自己还是夫人。及至警予走后,她又添了一股心事,因为她想着,必须王督军保住地盘,柳塘才有官可作。还必须警予保住性命,柳塘才好有所攀挽,官儿做得长久。但若只警予保住性命,而王督军失却地盘,也将好事成空。只王督军保住地盘,而警予失却性命,也将朝中无人难做官。于是太太心中虔诚替王督军和警予祷告,求上天保佑俱得平安。但她以为王督军若能抵住乱军,警予到了督署,必要帮同料理一切,绝不会再回家来。若是回来,必是督军已然逃走,或是他不能通过。以后希望便要渺茫了,便盼着警予不要回来,同时也倾耳听外面。每逢柳塘、璞玉因为神经作用,耳官发生幻觉,好像听着外面有人敲门,悚然惊疑,问别人是不是听见外面有声音。太太必跟着回答:“没有,我这没散神儿,听着外面,哪有什么声音。”果然大家侧耳再听,并无声响。于是柳塘、璞玉嗒然若丧,太太却暗自欣幸。又过了一点多钟,日光已上到窗角,外面的枪声都断绝了,似乎乱事已然平定,但谁胜谁败,却是不能知道。三人都是倦眼模糊,在这晨光清畅之中,只觉窗上日影,昏昏沉沉的发红,却亮得照眼,又互看脸色,全都失了本形。尤其柳塘病后劳神,更是难看。璞玉劝他安睡一会儿。柳塘仍是不肯,他想着外面只要恢复秩序,玉枝若是在老绅董家里,老绅董必送她回来,若是截在半路她也要自己回来。警予若到督署,夜间也许无法送信,这是稍见安定,他便不自己回来,也总要派人告诉一声。反正无论如何,已是该有消息的时候了。柳塘这样想着,便很兴奋的等待,不肯安睡。哪知道等到将近正午,还是毫无消息。柳塘实支持不住,竟糊里糊涂的睡着了。太太也说躺下歇歇,头一沾枕,便有鼾声。璞玉倚着板墙,闭上眼睛微打个盹儿,不料也歪倒被叠上,昏昏入睡,再也醒不转了。

  直到天色垂暮,柳塘方才醒来,张目看看房中的人,想想早晨的事,再看看桌上的钟,知道已经睡了五点多钟,想到这半天里,是否有人回来,我怎一直昏睡不醒,连她们也全没醒着,难道没信儿?想着不由发急,朦胧中大声喊叫道:“你们怎全睡了,天都快黑,可有人来没有。”太太和璞玉都被惊醒,太太翻身爬起,揉着眼问什么。璞玉因斜身睡着,腰肋都疼得难过,呻吟着说不出话。柳塘方问太太几时睡着,可曾有事?太太还在昏沉中,不解他所询何事,只自发怔。这时候听窗外有人叫老爷您醒了。柳塘听是宝山,忙问你干什么,这半天可有人来?宝山道:“没人来,外面是平定了,人们却还不敢出门,街上大兵很多,还有便衣拿枪的,看着那面生可怕。再说也还没出安民告示呢。”柳塘愕然道:“怎么怎么,难道不是原来的军队了,你曾出去看啦。”宝山道:“饭后我曾出门去看,只到了巷口,看见对过儿会馆门外,站着五六个兵,都不是原来的样儿。帽子是大檐的,胳膊上缠着白布,上面写着字,我可没看清写的什么,反正全不和王督军队伍一样。咱们巷里,不是住着个当巡长的,我去找他打听,他正躲在家里,也知不甚清。据说王督军在夜里跑了,现在本地已经换了派儿,可还不知换的是谁。从早晨就不打了,只各处搜查王督军的人。他看见许多车辆,装着人从街上过,必是捉去的。”柳塘听了,心中立觉冰凉。知道王督军已然倒了,自己对于这虚花富贵,虽不理会,但对王督军却颇有知己之感,听他突然失脚,心中不胜怅惘。太太却比柳塘更是难过,恍如花子拾得黄金,转眼忽变废铁,直急得周身发软,头脑发昏,只叫哎哟。但还不肯死心,仍颤声问道:“你听得信儿可准么?那巡长的话靠得住么?”又向柳塘道:“若是换了派儿,咱们的知县还可以做么,我想换了谁,天津也得有知县。”柳塘白了她一眼道:“你不用想,有知县也是别人,什么时候,你还惦记做官。”说着见璞玉痛泪横流,通身抖战,满面怆惶,似乎忍着悲痛不哭出来。知道她不但为着王督军失足,挂念警予,并且由宝山所说街上满车被捉的人,更念及警予的安危。就向她说道:“你不用揪心,警予是文官,只穿着便服,绝不会被捉去的,我想他必是跟王督军走了。要不然就是在什么地方躲着。你若不放心,明天稍为安静,我出去打听,即便警予真被捉去,也有办法。反正不管哪一派,也必然联络地方绅士,我可以邀出人来,联名保他。不过这是万没有的事,我只是说下了搁着。”璞玉悲声道:“我便不放心,有什么用,现在倚仗您了。”柳塘道:“我当然义不容辞,现在可以许你,我早晚准交还个活蹦乱跳的警予,跟你团圆。”璞玉听着,知道他是给自己解心宽,联想到自己不该给他添烦,就力忍悲怀,拭泪说道:“是啊,我想他,也不会有什么,再等两天看,他若到了外面,总可以有信来,若没有信,你再出去打听。现在玉枝怎还不回来呢?外面既安静了,我们女子出去绝没危险,还是我去找她一趟吧。”柳塘道:“我想开了,事到如今,就算福祸已定,不管她藏在老绅董那里,还是截在别处,若是平安,就已经平安了。她不回来,必有不能回来的原故,终久咱们能够明白。若是有了意外,也已就是已就了,无论谁去找她,都是徒劳,不如等着。”璞玉还要前去,又说了许多话,无奈柳塘仍执意不肯,也只得罢了。于是房中亮起了灯。大家无精打采的坐了一会儿,吃过了一顿不知滋味的晚饭,接着又等候起来。这一夜比昨夜更难消遣。昨夜还有话可说,有急可着,有怕可害,有泪可掉,而且有枪可听,有火光可看。这一夜火是熄了,枪声是没有了,人心在剧烈刺激以后,而变成麻木了。开心的话,自然没的可说。悲哀的话,也都已说过了,而且谁也恐怕勾起别人心绪,不愿重提。于是只剩下枯坐发呆,外面又寂静得令人可怕。好似全城都在屏息,连睡着的也不敢打鼾。偶然听到远处火车笛声,已觉脊背发冷。还有偶然远处一两声犬吠,大有深巷寒天,犬吠声如豹的意味。其实天并不寒,只是听着使人心里发冷,好像外面正在数九天寒,朔风怒吼似的,不由得瑟缩起来。

  这样直坐了半夜,到早晨两点钟,都支持不住了,璞玉才听柳塘的劝,到别室去睡。太太也在柳塘身边睡下,他夫妇这是算恢复的同床之好。不过柳塘看着她越发难过,想到自从和她隔离,便和雪蓉、玉枝厮守,颇享了几日清福,想不到造化竟连生枝节,雪蓉离去以后,又把个女儿玉枝失迷在外,不知下落。如今倒是太太又到了面前,岂但不足解忧,反而引我伤感。现在宁愿她离得远远的,不要管我,但是怎好驱遣,只可听其自然,想着便也睡了。这一觉又都睡到次日早晨,醒了以后,看着家中安然无事,便知所盼望的人仍无消息。虽是十分懊丧,见女仆进房侍候,就叫她把宝山唤到窗外,询问情形。宝山说早晨已出去一次,外面全平静了。商家照常开门营业,街上也见了安民告示,新督军叫赵大昌。随后又说了些琐屑的事。柳塘没待他说完,便问外面可有人走路?宝山道:“街上已仍由警察站岗,一切照常了,怎会没人走路。”柳塘听了心想这可糟了,外面已然恢复治安,怎的还没音信。警予还可以说是随王督军到了外方,不及来信。玉枝却是何故,她无论截住何处,都应该回来,那孩子并非不懂事的人,应该知道我惦记她啊。如今既没音信,恐怕是出了舛错。孩子好生生呆在家里,无端叫她出门,这不是有邪魔催着,简直我害了她了。想着泪流满面,强忍着悲痛,向宝山说道:“你给我到老绅董家去一趟,看玉枝在那里没有。若在那里,快接回来。若是不在,就问她可曾去过。”说着就把老绅董住址说了,宝山应声要走,柳塘又想起万一玉枝没见过老绅董,误会尚未解释,叫住宝山,又吩咐了许多话。

  宝山走后,柳塘直把一颗心提在喉咙,单等一报。紧张情形,直比医院中重病人行手术,亲属在室外静待医生报告生死,还要厉害。约摸过了一点多钟,才听窗外宝山喘吁吁的叫“老爷”,柳塘知道到了紧要关头,手脚冰冷,颤声问道:“怎……”只问出一个字,心里已然明白,知道玉枝必未接回,否则她早由外面进来了。这一想便已全体僵木,说不出话。只听外面宝山说道:“我见老绅董了,她说玉姨太去过……”柳塘听了这句,猛然把闭住的气喷出,叫道:“她去了怎不回来。”宝山道:“老绅董说她早回来了。玉姨太到她那儿说了一会儿话,就告辞出来。哪知出门没一盏茶时候,外面就响了枪。老绅董还不放心,急忙赶出来看,早已没了影儿,觉得必是坐洋车赶回家了。方才听我说没回来,老绅董很着急,又因为听说老爷有病,她已经跟来了,可是不肯进门,叫我先给说一声,她来看老爷,若不方便,她就不进来了。”

  柳塘一听老绅董来了,忙道:“她居然来了,快快请里面坐,快快去请。”宝山去后,柳塘向太太道:“这老绅董,别看样儿不济,人可极好,她又是我的干姐姐,你可得好生待承,不能落一点包涵。”太太听着,心想倒不错,我们可算从天上跌到地下了,王督军一倒,秘书长一走,算跟阔人离了道儿,倒得巴结老窑姐儿了。她是你干姐姐,少不得她是老姑奶奶身份,我这娘家儿媳,算倒霉了。太太虽心不悦,但不敢违拗,只得答应。璞玉这时要向外走,柳塘问作什么,璞玉说我去接她。柳塘道:“好,你迎两步儿吧。”太太一听,急忙抢在璞玉头里,也迎出去。到了院中,见老绅董已随着宝山进来。太太见她那样儿,不由心中作呕,暗想这是什么德行,倘若荐头行给我送来一个这样的老妈,就算白来效力,分文不要,我也不留。这时老绅董一扭一歪的走进院中。身上穿着蓝布衣服,脚下一双上过皂荚油的布鞋,和地皮一样的颜色,又加脸上往日未洗,眼眵都挂满在红眼边上,头发蓬蓬,好像戏台上的小鬼。老绅董年纪虽老,却未脱顶,还有返老还童的意思。头发脱落以后,随着就生出一层短的,掩护头皮,只是脱落的全是原有的长发,新生的却是极细且曲,长到一寸多长,便停止发育,再不肯向上,都在头皮立着,好像底绒一样。大凡贵重皮张,都讲究长针,还得下面长有底绒,方能既美且暖。但老绅董头上却是只有底绒,没有长针,而且这底绒还负固不暇,平时用胶粘刷方能使之就范,今日因出门仓卒,没顾得梳理,就原样随宝山前来。这副模样,若和张宅灶下专管烧火摇煤的女仆,立在一处,直可以把女仆比成美人,实无怪太太看着作呕。但这时璞玉已先迎过去,叫了声老奶奶您来了,就搀着她的胳膊,像伺候老人似的,现出恭敬之意。这是璞玉因她曾救过自己,怀着感激心情,甘以小辈自居。但太太看着,觉得自己也不冷淡,忙随着璞玉过去,陪笑叫道:“老大姐,快往屋里请。”又喊着旁边的女仆快搀老太太,老姑太太,但她自己却不肯上前。老绅董望着太太怔了一下,才说出“你是……”璞玉已介绍道:“这是张太太。”老绅董“哦”了一声:“这是张二爷的太太啊!太太你好。”太太也说了声:“你好,请屋里坐。”柳塘在房内听太太很不客气,就喊道:“老大姐,你快进来吧,哪有许多礼数。”璞玉就拉着老绅董进入室中。

  柳塘坐在床上,连叫:“老大姐,你来了,我早想看你去,只为害了病,没能出门,倒劳动你来看我。”老绅董不等让座就在床边,端详着柳塘道:“你怎么病了,脸上见瘦了许多,大概是累的吧。”柳塘道:“可不是,现在就算好了,这两天我很着急,不能出去看你,怕你还生我的气。”老绅董摆手道:“别提那个了,我那天也是想不开。本来人家一院子高亲贵友,我摆在里面,实不顺眼,难怪往外开我。我当时跟你一气,到回去就想开了。到第二天晚上,你又叫玉枝去跟我说,我心里更怪不得劲儿,这么大岁数,还不体谅人,尽犯小性儿。哟,还提这个,我方才听宝山说,你们姑娘从前天一直没回家,是真的么?那天她到我那里,说了一会儿,我因为夜晚没留她多坐,临走给她雇车,她说不用,自己跑了。等她走了有一袋烟工夫,外面响了枪,我还不放心,出门看了看,可也看不见影儿,觉着她必可以回家,就没甚理会。方才宝山告诉我,我吓了一跳,又惦记你的病,就跟着来看看。我真纳闷,你们姑娘怎会没信,她上哪里去了呢?”柳塘道:“这样说,玉枝实在曾到你那里了,这里叫人纳闷。她从你家里出来,绝没别的地方可去,一定径直回家,看来必在从你家回来,这一节路上出了事。”老绅董道:“方才我跟宝山来的时候,路上这样商议,我们两人都没坐车,在道上很留心瞧看,又跟住户打听,并没看见有什么情形,也没听说出过什么事。”柳塘道:“从我家到这家,是一条顺路,若绕别的路,就要远多了,我想她必从正路来回。以先还当这条路上必也很乱,兵匪抢夺,玉枝走在半道遭了伤害,现在你们竟说这条路上平安无事,她可怎么会丢了呢。”宝山在外面应声道:“这条路实在平静,我曾仔细看过,没有一家遭抢的,或是被烧的。您知道这溜儿都是寻常住户,没有大商店,所以不招眼。”柳塘道:“全都平安无事,单单把个走路的丢了。咳,都是叫我受急。”老绅董道:“你别这么走心,得保重自己,反正事情已就就是已就了,急坏了你当得什么。姑娘虽是丢了,也未必准遭了难,说不定就许有别的原故,咱们可以派人出去寻找打听。”柳塘摇头不语,老绅董道:“闹了归其,全得怨你多事,何必晚上叫姑娘去跟我说那种废话。咱们什么交情,用得着弄这闲文。再说过几天不是还可以见面。”老绅董说着,又摇头道:“可是也不能怨你,还是我的罪过。我若不是跟你说出那些气话,你也不至于挂在心里,叫姑娘去找我。咳,我真是个老不死。”柳塘道:“你也别这样说,本来是我不好,把你气走了,我又不能跟着去把话说开,知道你怎样猜想,你对旁人伤了感情,还可以拼着绝交,再不来往。跟我可不成,因为我这里还存着你的钱呢,把你得罪了,不理不睬,也不见面,难道安心趁坡儿倾人么。你当然未必这样想,我却不能不自己检点。所以总得给你个话儿。”老绅董笑道:“你真小心眼儿,我还没想到这个。若是看你是倾人的人,还不会把钱交给你呢,你倒把我看成财迷了。我若是财迷,在那天绝不能看着别人从我房里挖出钱去。”柳塘听了一怔:“什么?谁从你房里挖钱了?”老绅董道:“你不知道啊,哟,可不是,我还没告诉你,怎会知道。那天我来找你,就为这事,只顾怄气,竟没说就回去了。”柳塘道:“是啊,那天你找我说有要紧事,我问你又不说,过后可纳了闷,我叫玉枝到你家去,也是为着捎带着问问。”老绅董道:“这你算白想了,我没和玉枝说,这件事不能跟她提啊。”柳塘听着越发诧异,忙问怎么回事?老绅董道:“你给我住的房子,原来是谁住啊。”柳塘道:“就是我那已经散了的姨太太雪蓉,她的娘住着。”老绅董点头道:“对了,就是雪蓉。那天上我那里去了。”柳塘哦了一声道:“是么,她去找你……有什么事。”老绅董道:“你听我说啊,那天赵老爷跟璞玉办了喜事,我给当了一夜陪房,到早晨你不是打发我回去么,我自己走在路上忽然遇见你的姑爷唐棣华,他还挑着担子上街……”

  太太听着,不由哽了一声,心想,我家的事越来越多,添了个女儿,又添姑爷,这姑爷还挑担上街。老绅董一听太太发声,才想起柳塘说过,他和玉枝的关系,曾瞒着太太,如今可能是被自己说漏,但也没法掩饰了,心中一急,咳嗽起来。柳塘看着,明白她的意思,就道:“你尽管说,没关系,姑爷怎样。”老绅董才接口说道:“别提姑爷了,他怎能再算你的姑爷,这里面又出了岔儿,听我从头说。我在街上跟他遇着,就站住谈了一会儿,我问他怎么还挑担上街,你丈人不是叫你操持做买卖么。他说买卖正操持着,还没办成,现在也不能闲坐着,还是上街赚几个。我说你倒算有出息,随着告诉他,我已经搬进你丈人的房子住了,你跟我去认认门儿,以后有事好去找我。他说现时得给主顾送东西,还要上栈房取定货,不能跟着去,叫我把住脚告诉他,到下街时准去。我就把地名儿说了,各走各的路。我到家又睡了一小觉,过晌午才起来。自己出去买了碗勾卤面,倒了壶茶,正在屋里吃着,忽然有人拍风门。我疑是唐棣华,就叫进来。哪知进来的竟是个不到二十岁的清俊小娘儿们。我也看不出是姑娘是媳妇,正要问她找谁,她倒怔怔的跟我说,你是谁?怎么搬到这屋来了。我一听她的话碴的不亮对,就回答说,我叫老绅董,是张二爷请来的,已经住了好几天了。你是干什么的?这样问我。那小娘儿们听了,半晌没说出话。我看她长得怪好,衣裳也时髦,只是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儿似的,站在那里,又像要哭。我觉得她可怜不待见的,就说到底你有什么事,可快说啊。那小娘儿们才说,老太太,我知道你,可没想到你到这里来住,这间屋子原是我娘住着,才搬走不两天。我听了这话,立刻明白她是谁了。就说是不是张二爷的姨太太,那个雪蓉啊。你跟张二爷散了,把你娘搬走,怎么又回来,莫非你回心转意,打算还归张家,那我可以给你说说。本来过得挺好的,为什么散呢?再说张二爷脾气多好,你打着灯笼上哪儿找去呀。雪蓉听了我的话,立刻红了脸,摇头说,老太太你别说了,我不是要回,是来拿点东西。我娘糊里糊涂,搬家时忘记带走,今儿想起来,又逼我来拿。我只当这里还空着,不想已经有人住了。我心里纳闷,搬来时就见一间空屋,哪有什么东西。就说这屋里没有东西,我来时已是干干净净,你们丢下什么,也许早被人拿走了。雪蓉摇头道:‘别人不会拿去,一定还在这里。’我就说,就在这里你就请拿吧。她迟迟疑疑的说,老太太请你到外面坐一会儿,我好找我们东西。我一听她这话,就瞪了眼儿,心想这是叫什么意思,我住的房子里面想是我的东西,你却叫我出去,由你随便翻检,这是安着什么心,打算偷我呀?当时就把她驳了。又说你自己说是雪蓉,没有谁引见过,我也不认识,知道你是雪蓉不是?再说你就真是她,我也不能由你这样胡来。雪蓉没口分辩,说她绝不动我的一草一木,只要她自己的。我说只有你的东西,就拿走,可得当着我的眼儿,你为什么要我出去,难道取东西还背人。她见我一定不依,才说她娘有笔存款,藏在这屋里,无奈洋钱没有记号,恐怕取出来时,我要抢夺。硬赖是自己的,所以想先支出我去。我一听就笑了,说你太小看我老绅董,我还见过钱,绝不能昧了良心抢别人的,你尽管取走,我连问也不问。雪蓉听了,才嘀嘀咕咕的到院里拿双掏灰耙,向炕洞里左掏右掏,一会掏出一橛儿,一会掏出一根儿,原来都是现洋,用纸包着,长短不齐的总共掏出有七八包。敢情她娘竟把体己都藏在炕洞里,却不知怎么搬家会给忘下。雪蓉见我没有抢钱的意思,才告诉我说,她娘老糊涂了,因为临搬走那天,张二爷给送来三千块钱,又把我几箱衣服都给了,她娘向来没看过这东西,看得都直眼儿,还心慌口渴的半晌不会说话。她跟着就寻房搬家,临走时候,她娘也没说什么,直到昨天,因为闹了点别拗,失神落魄的跌了一跤,把脚扭了。今天早晨请个外科大夫来治,马钱要了五十块,她娘躺在床上直哎哟,因为心疼钱,才忽然想起这里藏着体己,就逼着她立刻来取。

  雪蓉正说着,忽然又有人叫唤,我一听是唐棣华,就叫他进来。哪知唐棣华推门进到屋里,和雪蓉一对脸,两人全都怔了,我还没看出怎么回事,雪蓉忽然转身要往外跑。我看她掏出的钱还放在炕上,正要说你怎么不拿钱就走,这话还没说出来,雪蓉已经在门口站住,一手扶着门框,眼泪像下雨的流下来,跟着又向后一退,退到椅子上坐下,竟低着头呜呜的哭起来。我心想这是什么事,谁惹你了,看她眼泡红肿的样儿,必然心里存着委屈,早已哭过不少时候。可是我这里有什么叫她触景伤情,又哭起来,再说这碴口也不对。唐棣华正进门儿,准得吓一大跳,我想看一看唐棣华,哪知他像傻了似的,眼泪在眼眶里转呢。我看着纳闷得要死,心想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两人好像认识似的。但是雪蓉虽是棣华的小丈母娘,唐棣华算是雪蓉的姑爷,可是两人并没见过呀。何况雪蓉现在已经离了张宅,连这点瓜葛都没有了呢。想着就问雪蓉哭什么?雪蓉也不回言,唐棣华却只怔着,忽然回过头来,跟我说话,求我出去会儿,让他跟雪蓉说句话。我就附在他耳边说,你跟这雪蓉怎么回事,别胡闹,她还是你小丈母娘呢,你可记着已经定亲,别对不住人家姑娘。唐棣华听了,好像挨了一雷似的,直着眼忽然跳起来,问我怎么回事,我就告诉他说,你丈人不是张二爷,这雪蓉就是张二爷的姨太太。我说这话,想是声音大了些,雪蓉那里早住了哭,听我们说话,忽然接口说了句我早离开张宅了。我听了一看她,她红着脸转过头去,向唐棣华说,你求求老太太,叫咱们说会儿话,要不成咱们就出去,我有好些话要跟你说。说完又找补了一句,我们是老街坊,从小儿在一处长大的。我知道这话是冲着我说,就应着道,你们是熟人啊,那就在这里谈谈吧。唐棣华跟她对看了看,大概是因为我没出去,都不开口。我一看他们,当着我不说话,你们既碍着我,我出去。说完又对唐棣华附耳说,你可记着你丈人,别对不住他,才走出去。我知道他们在我出来以后,必要向外瞧看,就假装一直上大门外头去,站了一会儿,再溜回院里,从风门缝儿往里看。

  只见唐棣华坐在炕上,冷笑着说,你还埋怨我,当初你要进饭馆当招待时候,我劝你不听,还把我送你的东西都给退回,那就是说再也不认识我了。我那时难过又跟谁说去,咳,还提什么呢。你又从女招待升作阔太太了,我还是个串街巷的小贩,你这话跟我说得上么,现在是在这里遇见,又是你先跟我说话,我才报答声儿,若换个地方,我连多一眼也不敢看你呀。雪蓉本还坐在原处,听了他话,立起身来凑到炕边坐下,扶着唐棣华肩膀,羞羞惭惭说:‘我实在对不住你,你只看我个年轻吧,谁叫我当初糊涂呢。’唐棣华听着神情很难过,却没说话。雪蓉滚泪说道:‘我实在不好,可是现在明白了,别看只二三年工夫,你还是当初的原样,我却好像过了一世似的。把世上的高低坎坷,全走过来,苦辣酸咸全尝过了,才明白当初妄想爬高,是多么糊涂。现在是从高处跌下来了,知道我所爱的荣华富贵,没一点乐趣。我想往上攀高,却因出身太低,好地方没我的份儿,只配给人作姨太太。这姨太太的滋味,我算尝够了。又想往别的道儿上巴结,寻个长久的收缘,结果谁知小鸡终是小鸡,硬往仙鹤群里挤,人家仙鹤不认,一脚又给踢出来了。我现在一点不瞒你,只悔当初迷着一窍,张着两只势利眼,羡慕人家有钱的人。你知道当初我同院住的刘家,有个外甥女,下了窑子,又嫁给财主。一天刘家接这外甥女吃饭,我看着她的豪阔样儿觉得眼热,就想也走她这条路,日后好享受荣华,才决心出去作女招待。那时好似发昏一样,自觉不久就一步升天,才那样对不住你。哪知如今尝过世上滋味,才知道不过如此,并没有实在乐趣,要得真乐趣,还是按部就班,本本分分的作人。我这样一想,可就想起你来了。其实我想你并不只从现时,前些日这个老绅董给玉枝作媒,把你的相片给张二爷看,我在旁瞧出是你,已经难过了好些日,从那时就自己悔恨,当初若是规规矩矩,不飞扬浮躁,跟你守在一处,准比给人家作姨奶奶快乐得多。当初看着有钱人家,好像天堂,不知怎么享福,就拼命往里奔,到奔进来,就觉着绸缎绫罗燕窝鱼翅,吃惯穿惯,和粗布衣服,平常饭食,差不多少。’雪蓉说到这里,大概是看见我的影子,就把话咽住了,附在唐棣华的耳边,低声细语,又唧咕了半天。唐棣华才开了口,他的话虽不甚低,我也听不齐全,只从面上的神色和零碎听到的一字半句,知道他是说一直没忘雪蓉旧情,虽然这一年里想起就恨,可是现在见面说开了,他也很原谅。只难在已经定下张宅亲事,对雪蓉却是没法处置了。雪蓉怔了半天,就叫唐棣华跟她出去,那意思似说在这里不便,邀他到自己家去细谈。唐棣华起初犹豫不肯,后来被雪蓉磨急了,才点头立起来。雪蓉把从炕洞掏出的钱,用手帕包好,叫唐棣华替提着,又告诉他说,张二爷给了三千元钱,和几箱衣服首饰,自己和娘还都有点体己,往后倒是不愁生活。唐棣华听着,好似不明白雪蓉是用钱财引诱他,满没理会,跟着就推门往外走。

  我立在门外,并没躲闪,等雪蓉走出,就把小唐扯住,拉进屋里。小唐使眼色叫雪蓉到门外去等着。雪蓉先出去了,我就跟小唐说,敢情你跟这雪蓉是旧情人,这可不成。她曾作过你的小丈母娘,那还是小节,要紧的你已聘下张家姑娘,那是我的中保大媒,担着沉轻。现在你跟她又出孤丁,是安着什么心,你得说明白了。唐棣华听了我这句话,瞪着眼半晌没作声。我就说,你快说痛快的,在你已是有主儿人,又跟这个雪蓉出什么花样。她叫你跟着上哪里去,你别瞪眼儿,这都是我问得着的。小唐才疑疑思思地说,他跟雪蓉从小儿就要好,也曾提过亲事,只为她半道儿爬上高枝,才分了手。如今遇上,总不能不看旧时情分,跟着她去一趟。我就说你去了打算怎样,她叫你必然有着意思,倘然要缠着你重叙旧交,那我管的这头儿,应该怎样。我看你趁早别去,省得出事,再说你已是张宅姑爷,总得给你丈人留脸,怎能跟小丈母娘乱来,往后见面该说什么。小唐听着,含含糊糊的说,他不好不去,她已在门口等着,总得去一趟。我一听就火儿了,大骂你这小子混账,我就是不叫你去,看你敢动。小唐居然敢说你别管,我立刻伸手给他个嘴巴,说非管不可,你这是诚心栽我。你不怕对不住人,我可怎样跟张二爷交代。那个小唐竟抽冷子跳到院里,对我说了句你别多想,回头见,就跑出门去。我骂着追到门口,见他已经拉着雪蓉跑出老远,气得我抓起块砖头就砍过去,正砍在小唐的背上,他只叫了一声,连头也不回跑走了。”柳塘听到这里不由愕然,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