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刘云若Ctrl+D 收藏本站

  话说雪蓉在家害病,有人送来许多东西,跟着又有一位大夫登门造访,自称前来看病。雪蓉的母亲大为惊异,因听那大夫自言是被人请来,就怔怔地道:“是谁……谁替我们请的?”那大夫笑道:“等我看了病,再告诉你吧。”说着,不待相让,直入房中,坐在床边椅上,端详着雪蓉的脸儿,就叫她母亲拉出病人的手,以便诊脉。雪蓉此间正在清醒,见进来个面生的老头儿。雪蓉望望大夫,又望望母亲,脸上现出迷惘之色,似乎询问这面生的老头儿是谁。

  她母亲却不知这大夫是何居心,只看他的派头儿甚大,想到,自己手中只有少许的钱,倘然他诊完脉,要起诊费来,可怎么应付?于是迟疑着不肯把女儿的手拉出来叫他诊视,只望着那大夫道:“我们可没有请你啊,你是谁……”那大夫接口笑道:“不错,你们没请我。你们就是请,我也未必来。”说着,转向雪蓉道:“我是张二爷请的,来给韩小姐看病。”雪蓉听了,面上现出惊疑之色,随又颊上泛红,低下头去。她母亲在旁仍摸不着头脑,向那大夫问:“张二爷是谁呀?”但是话未说完,只见雪蓉的手已由衾底伸出,放在一只小枕之上,那大夫也已伸指在脉上了。她母亲就不再言语,只把诧异目光望着雪蓉。那大夫诊完左右手的脉,说了两句病缘,和需要安心保养的话,便用自带的笔墨,坐到桌前开方。

  正在这时,外面又有人叩门。她母亲出去,须臾,怔怔地回来,向雪蓉说:“是一家水果店伙计,送来许多东西,一问明这里姓韩,放下就跑了。这是怎么回事?”雪蓉尚未答言,那大夫已开口道:“我知道,这也是张二爷叫送的,快取进来吧。”她母亲越发诧异,但看雪蓉似乎霞然正有所思,并无反对表示,只得出去,把那许多包水果罐头之类,分三次运了进来。那大夫已开完方,立起向雪蓉道:“你母亲若出去买药,便没人陪伴你,还是我把方子带走,交给张二爷,叫他给代买代煎,再送了来。昨天张二爷还托我转达,凡是韩小姐病中用的东西,他都要派人送来,请你们千万不要客气。”说着,笑了笑,就要告辞。她母亲听着,更为纳闷,心想,这张二爷是谁?向来没听女儿说过,怎么这人竟如此关切?荐医生,送东西,还有别的厚情,这是应该受的么?想着眼望着雪蓉。因为自己不知这张二爷的底细,以及和雪蓉有何关系,只得听她主张。哪知雪蓉一直低着头儿,一声不哼。那大夫说完话,就向外走,她母亲只得送了出去,说了两句道谢的话,便看着大夫上车走了。

  方要回房向雪蓉询问,不料又有人来了,是南味坊的伙计,送来许多种精美的食物,以及糖果之类。她母亲看见这些东西,装满了一辆洋车,还不算那伙计手中提包里的,不由咋舌。这许多大约足够十余壮汉的经月之食,那位张二爷,莫非把带病的雪蓉,当作饕餮专家了?心想,雪蓉方才对水果店送的东西,既不反对,这次当然也可以领受的,就没进去询问,自作主张收下了。及至陆续运入房中,雪蓉看着,似乎早知就里,并没说一句话。她母亲本来想问雪蓉,但想了想,觉得这张二爷,必是女儿在外面结识的情人,而且料到,必是个年轻貌美的阔少,绝想不到是个老人,所以有些话不好直问。何况女儿又在病中,于是便改用旁敲侧击的办法,对雪蓉称赞这位张二爷热心眼儿,又把所送的大量东西,当作笑柄,说给雪蓉开心,但说了没三两句,雪蓉只低着头不作一声。

  须臾,外面门又响了,这次来的是百货店伙计,送来许多应用什物,还有若干件新奇玩具。她母亲仍然收下,心想,这倒有趣,方才是把雪蓉当作健饭的大汉,这回又当作好玩的小孩儿了。心中正在好笑,外面又来人了。这人却没带什么东西,问明尊姓,便把一个纸包交过,自称是银号的同人,奉东家张二爷之命,送来一个取钱折子,和二百元现款,若用完了,还可持折到柜上来取。她母亲一听,才知这张二爷果是富人,但送来这许多钱,觉得关系重大,不敢径自收受,就拿着进房去问雪蓉。雪蓉闻言也自愕然,说道:“他送那些东西,已经太……怎又送来了这些钱?我们也用不着,还是退回去吧。”她母亲听了女儿的话,急忙走出,想把钱和折子还给来人,不料到门口一看,那人早已走得没了影儿,只得回房告诉。雪蓉怔了半晌,才道:“人既走了,还有什么法儿?您且收起来吧。”她母亲便依言藏入箱中。但因大夫既然是义务,一切食用之物又都齐全,这笔钱简直没有用处了。

  到了天夕,又有人送来只封盖甚严的瓷罐,言说是煮好的药。她母亲便知是张二爷派来的人,当时收下,按着大夫的吩咐,分两次温热给雪蓉吃下。自此以后,那大夫每日必来,雪蓉不知是因为心怀舒畅,还是药力见功,病竟渐见痊可。大夫每来说及雪蓉应吃什么补养东西,或是雪蓉偶然想吃什么新鲜食品,被大夫听见,他走后不须多大工夫,那要吃的东西便送到了。雪蓉在这舒适的供养之下,病体自然好得更快,过了半月工夫,便已完全复原,那大夫也不再来了。但她母亲看着经过情形,断定那位张二爷,必然对雪蓉钟情已久。而且由雪蓉素日的孤介脾气看来,若非是对心思有感情的人,绝不肯滥受他的好处,可见雪蓉和那张二爷当然是情投意合,到了相当程度。她母亲为雪蓉终身着想,已无形中,把那张二爷当作乘龙快婿,因而常有个华贵风流的美少年的幻影,存于她的想象之中。但只奇怪那张二爷如此尽心,料理医药,馈赠财物,而他本身竟未来探视一次。更奇怪雪蓉接受那张二爷的盛情,好似视为当然,并没说过一句感激的话,也未对母亲谈过一句关于张二爷的话。她母亲起初尚不好意思询问,以后实在忍不住了,便和女儿闲谈中提起。雪蓉一听她说到张二爷,总是用话岔开,要不然就装着头又晕了,心又跳了,倒下便睡。她母亲以为女儿害羞,只可暂且抛开。

  又过两日,雪蓉身体已壮,就要出去到月宫销假上班。她母亲说:“病体初愈,何必着忙?家中颇有余资,并不急于工作,乐得多养几日。”雪蓉回说:“箱中的钱是人家的,得退回去,咱们哪儿有富余钱?再说我已经好了,出去也不劳累,还得开心。”她母亲不好拦阻,只得依她。到次日午前,雪蓉将出门上月宫时,她母亲拿出箱中的钱,叫她带去还给张二爷。雪蓉又说:“不忙,等见着了再说。”便自出去了。

  她到了月宫,见着久别的同人,自有一番亲热,暂不必提。且说柳塘自从雪蓉得病之后,便不大上月宫去,及至听大夫说雪蓉病已痊愈,即日到餐馆上班了。在这时候,若是换个少年人,和雪蓉睽违多日,积得万种相思,怎能忍得一天半日?定要在雪蓉初次上工那天,就去看她,何况还对她有种种恩德。以前费尽耕耨之力,这时怎能不忙着收获去呢?然而柳塘却是养到功深,大有定力,深知欲取先予,欲擒故纵的道理。以为那时去月宫和雪蓉见面,固然也能受到美人青眼,建立交谊的始基,但自己终是立于主动地位,好似一直向她追求,容易被她把事情看成平淡,把身份看得低下了。不如在这紧要时候,来个悬崖勒马,暂且不去月宫,使她出于意料之外,因而发生猜疑揣测,日子越久,她把我看得越高不可攀,把事情越看得神秘莫测。大凡女子性情,多是一样,她心中的男子,对她追求越甚,她的架子端得越高,外面装得越冷。但男子若不去追求她,她倒立刻把架子降下,热情外露,反而去追求男子。譬如男女二个朋友,男的每日到女友家去献殷勤承色笑,那女友一直淡淡的不大理他,好似毫无情意;但那男的倘若失望,知难而退,再不到女友家去,过些日子,那女友就许找了男的来,固然外面不会露出特来俯就之意,只是随便借个题目,或是来还一本借看的书,或是故作恼怒,向男的表示绝交。其实,那都是假话,或是反话,男子若是深知女子心理,就可以抱住她接吻了。柳塘深知这种道理,明白自己既把情感种在雪蓉心中,自己越不见她,情感长得越快,结果可以使雪蓉变为主动。主客之势一变,好事自然容易成就了。柳塘主意打定,居然又迟了三四天,才到月宫去。

  上楼之时,恰值雪蓉在雅座招待别的客人,小雏鸡先看见柳塘,便一面让他进单间去,一面喊叫雪蓉。雪蓉在一间雅座中,闻声探出头儿,瞧见柳塘,猛然红了脸,似乎感到非常羞涩,竟缩身退入房内。柳塘和小雏鸡都未看见她,及至进入单间,那大金牙忽然来了,见面就叫:“二爷,怎么这些日没来呀?”柳塘对她点点头。那小雏鸡似乎知道柳塘对雪蓉的种种情形,想要叫雪蓉来招待他。但一看见大金牙,想到柳塘在名义上,是她的客人,若明说叫雪蓉来,未免招大金牙妒恨。其实,大金牙也未尝不知柳塘对雪蓉的心思,论理应该她自行退让,然而她贪着柳塘每来必有一元厚赐,竟装傻作呆,不拾这个碴儿,只按规矩执行她的招待任务。小雏鸡看着她心中有气,就向柳塘说了声:“二爷,您坐着。”底下似乎还有句话没说出来,就转身出去了。柳塘也明知大金牙的意思,只是为钱,她这时若做出漂亮事,就要失却一笔进项,这进项虽微,但在她却很难数觏,因此不得不故作痴呆,心中倒有些可怜她。但料到小雏鸡必是报告雪蓉去了,雪蓉一闻自己来了,必然到这房里来道谢。她既承受了我的恩惠,照情理定有此举。等她来时,我绝不能以女招待待她,应该结为朋友,深定交谊。以后或是到她家拜访,或是在外面约会,万无要她伺候之理,所以这大金牙也无须摈绝,再用她一两天,只要和雪蓉说了私话,以后便无再到月宫来的必要了。柳塘这样想着,便向大金牙说了所要的菜,挥她出去,只等雪蓉进来。

  哪知过了半晌,大金牙把菜都送进来了,雪蓉却一直不见影儿,连小雏鸡也没再进来。柳塘不由暗自诧异,直到把饭吃完,付过了账,出房下楼,在楼梯上又遇见小雏鸡。她向柳塘笑道:“这个小气丫头,竟这么害羞。我叫她去谢你,她直不去。我说人家张二爷待你多好,你不但没个谢字,连面儿都不见,太不懂人事了。空这样劝了半天,她还是不去。张二爷,您可别跟她生气,我知道她是害臊,本来脸皮就薄,再加众人一起哄,她就更不敢见您了。”柳塘听了笑说:“这算什么?本来值不得谢。我绝不在乎这个,你不用再麻烦她吧。”说着,就出门自去。到次日又到月宫,仍没见着雪蓉的面,在大金牙的招待之下,吃完一顿冷冷淡淡、麻麻木木、厌厌烦烦的饭,便又走了。

  第三日又去,一上楼恰见雪蓉,由对面循甬路走来,正打个照面。这时甬道上并无他人,柳塘心想,这次相逢狭路,四顾无人,她总该向自己开口说话了。想着,心中忍不住有些跳动,便迎着走去。不料雪蓉瞧见他,立刻脸儿一红,头儿一低,便加快脚步,走到柳塘近前,猛把身儿一闪,来个交臂而过,一声未哼,匆匆下楼而去。柳塘大出意外,回头望了望她,暗叫奇怪,惘惘的进了单间。大金牙很快的便走进来,柳塘挥手说来份例菜,外带一瓶啤酒,把她打发出去,便自思索雪蓉的态度。她既承受了我的恩惠,自当见面道谢。若说因为害羞,不肯相见,固是女孩子的常态,但在闺秀可以这样说,她做女招待,日常和男子打交道,并不害羞,怎单对我害羞?但我还可以特别原谅,因女子对不相干的男子,常能淡然处之,而对于意中男人,却有时反而害羞。所以我可以不害羞地说,她的对我害羞,是因为芳心已有了我了。但是她当着众人,因为害羞而躲避我,自然情有可原,而像方才这种境地,既没有旁人看着,她又何必畏避?即使因为害羞,不敢和我说话,可是心中若能有我,那眉目之间,总该有些表示,怎竟这样的生疏冷淡,没一点温暖气儿呢?柳塘想到这里,忽然心有所悟,拍手说道:“呀,莫非我一直在自己哄着自己,完全把事情看错了吧?明明女方没有意思,而自己认为她已经钟情,这在俗语中,名为疑惑面子。少年人最容易犯这毛病,那原因是自命年少风流,觉得女人不会不爱他。我现在大约也是犯了疑惑面子,虽然不像少年人,以年轻貌美当作被爱的把握,然而我却把对雪蓉的恩惠,看得太重了。雪蓉本是韶龄少女,她的思想,当然和我这老年人不同。大概少女在情窦初开之时,眼光完全是审美的,她的心情,也未受世故熏染,幼稚而又清洁。倘然有一个美少年的乞丐,和一个老而丑的国王,同立在面前,请她选择,她或竟毫不踌躇地选择了乞丐。由此看来,雪蓉当然无意于我,我所施的恩惠,只能叫她生感,而不能叫她生爱。倘然我对她的恩惠,只是出于无心,并不望报,她还许坦白的以友情待我,作个老年之交;但是我的野心,已在最初时表露了,以致一切恩惠,全被她看做有意而为。现在她知道仅以友情相报,我必不能满意,若以爱情相报,她又有所不愿,因此她没了法儿,才不得不躲着我了。”

  柳塘这样一想,觉得事有必至,理有固然,越想越认定是这道理,不由爽然自失。心想,这件事已经失败,自己的一切图谋,都归枉费,一阵嗒然若丧,几乎要哭出来。又想自己既然白费心机,落了这么个笑话,以后应该怎样,难道还继续追求么?那未免太已无聊,而且也不会转败为胜,结果只多落些伤心,不如用快刀斩乱丝手段,从此忘却她吧。我向来最恶知其不可而强为之的人,一个人既不能得到女子的爱情,就应该及早罢休,若仍纠缠不已,只于加深她的厌恶。我这件事,只错在“不服老”三字,明知自己老了,绝不能得着少女的心,却以为另有办法,可以弥补老的缺陷,现在才知道这缺陷是不能补的。虽然广有钱财,厚施恩惠,也挡不住自己的鹤发鸡皮,使人不敢承教。世上的少女,都是宁受贫苦,也要嫁个年当貌对的人。只有少数为虚荣所麻木,或是别有用心的女子,才肯嫁给老翁。雪蓉是个好女孩子,又怎肯看重我的恩惠,羡慕我的富厚?所以她的冷淡无情,未尝不可原谅,而我也大可歇心了。柳塘虽然想得颇为解脱,但心中仍是惆怅难堪,及至大金牙送上菜来,他勉强像咽药似的,吃了两道,便吩咐撤下,随即付了账,匆匆逃出月宫的门。

  走在街上,只觉满腹悲凉,恨不得痛哭一顿才好。论他的年纪,本不该有此情形,但因他自爱上雪蓉,好像通体都换了少年的热血,因之造成了青春的热情。如今陡然失望,他的涵养,尚可自制懊恼,自解悲酸,但那蕴积的热情,却是无法消释的,才想要痛哭一阵,把心中一切发泄出来。然而在这地狭人稠的地方,若有个人在街上放声大哭,不知引多少人围观,警察也要干涉;若要寻清静地方,起码得出去五六里路,未免太嫌奔波。何况天也晚了,只可回家去,作诗替代痛哭吧。这次因感情迸发,所以诗作得更有劲儿,信笔就写了二三十首,内中还颇有好句,如“解脱未能真解脱,缠绵却是枉缠绵”,“阆苑依然春九十,逢山忽已略三千”,“白头尚有情为累,青鸟今无信可通”等等绮丽哀艳的悲感文章。

  自这日后,柳塘虽仍不能忘情于雪蓉,但因自知无望,就懒怠再上月宫去了。又加意兴萧条,有几天并没出门,只在房中和烟灯厮守。他的太太常到外室陪伴,不免又提起娶妾问题,问他对那女招待追求的成绩如何,又说她已把新姨太的房间器物,都已预备停当,只等新人进门。柳塘听着,只有苦笑,心想,若不把实情告诉她,以后仍要催促询问。她每提一次,自己精神就受一次打击,长此一往,真有些承受不住。不如实说了,只求堵住她的嘴,也顾不得被她暗笑了。想着,就把追求雪蓉失败的话说了,但为掩饰自己的羞耻,并没照事直述,掩瞒了为雪蓉排难解纷,荐医赠资种种事实,只说雪蓉近来忽然态度冷淡,因为新结识了一班淫浪少年,行动变坏,我因看出她不大可靠,所以也就灰心了。柳塘这样说法,并非有心毁谤雪蓉,因为太太和她既不相识,也永远不会接近,就是在太太面前说几句坏话,于雪蓉并无所损,却可以保全自己的面皮。绝想不到由这几句话,又给自己种下日后的困难。

  当时太太听着,并没露出讥笑之意,倒只同情柳塘,向他说道:“本来么,我虽没见过,也听人说过,女招待没几个好人,这号东西,天生是奔波劳碌的下贱命,叫她进这深宅大院,使奴唤婢的享福,她哪里承受得住啊?就去她的吧,我看还是从坐家女儿里挑选,明儿还叫媒婆带人来。”柳塘道:“得,得,咱们暂且抛开这个,缓一缓再提成不成?”太太径直答道:“不成。”又说许多理由,定要即日举办,柳塘也只得笑而听之。

  过了两日,就有媒婆陆续上门,柳塘又继续选择起来。他最初本无意纳妾,但自经倾心雪蓉,才起了因人设职之意。及至失望之后,他的纳妾念头,随而消释,绝不想另用他人填限。但太太却把雪蓉的事当作口实,认为他既有意娶雪蓉,便是决心纳妾,如今雪蓉事已不成,当然得另选替人,绝不能因此作罢。意思好似既因雪蓉而允许设了这个缺分,现在若再因雪蓉辞职,仍把这缺分裁撤,未免颠倒反覆,不成公事。柳塘禁不住太太的缠扰,只得依她。心中虽知太太这样热心,只是一种手段,她私交了王厨,觉得对不住我,只怕我对她有所妨害,所以要替我弄一个人,好安我的心,塞我的口。现在我虽明知是圈套,也不好驳她,而且为我本身着想,太太既已被王厨占去,内宅中,已是她二人的天下,我一人独守外院,形影相吊,寂寞寡欢,也应得个添香捧砚之侣,稍慰孤凄。这次所以对雪蓉动了爱情,生了希望,就是打算娶她进来,和我成为一体,与太太那个集团对峙。如今她既使我失望,我虽然不愿另作他图,月没叫星替,那够多么无聊?然而细想起来,我既因太太久与王厨奸通,沾染了煤炭烟火之气,灌注了油盐酱醋之精,比西子蒙不洁还为可恼,所以决意不入内宅。然而在这外院独居,总也得有人伺候,不如依着太太,胡乱选个人吧。但这次却得稍为慎重,挑个年纪小的,求其不解风情,无需于男女之大欲,一来免得我疲于奔命,二则少出事端。即使她长大时,仍难避免人生公例,我到那时,再行遣嫁,也比娶个成年的,立时便出毛病的好。

  柳塘打定主意,便在媒婆送来的女孩中,仔细寻找,居然找到个十三四岁的幼女,眉目平整,态度羞涩,瞧着尚不讨厌,但也没什么动人。柳塘觉得这女子,正是最适宜的人才,就选定了。太太因她以前千挑万择,迄无中意,好似眼力高到极点,如今到底竟选了这样一个平庸人物,不由暗自好笑,但也不好多说,就和媒婆说定,次日就领这女子的父母,来商议身价条件,再行择日进门。那媒婆喜出望外的,带那女子走了。

  到次日下午,柳塘知道媒婆将要同那女子父母到来,举行买卖会议。他很讨厌这种事情,就托太太全权办理,自己出门游散,太太也没拦他。柳塘茫无目的的,在外面走着,串了几家娱乐场所,都觉心神历乱,坐立不安。渐渐将到日暮,他从一家杂耍馆子出来,身上有些倦乏,想要回家,在街上踱了一会儿。忽然抬头看见一座百货公司的大楼,猛想起,这里离月宫不远,遂觉雪蓉的倩影涌上心头,自思美人虽然近在咫尺,但已渺若天涯。回想自己所以忽兴纳宠之念,只是为着雪蓉,如今事机变幻,意中人既不可得,反而要弄个不相干的女子来补缺,真是可笑可叹。而且我现在,既因太太的逼迫,甘作违心之事,今日太太和那女子家人说妥,三数日内,便要小星入户,同时对雪蓉,也就真正绝望了,以后万不能再上月宫去重留笑柄,再讨伤心。可以说从此缘尽,今生未必再见,再见也是无聊了。现在我何不顺路在月宫门前一走,并不要进去,只在门外看看,暗地对她作个精神上的辞别,便可把这段镜花水月的空虚姻缘,告一段落,这样才算我这老书呆子,痴得全始全终,有头有尾,也不枉为她作了许多诗。想着,便转向街角徐徐走去。

  将到月宫,便走上对面便道,仰首向楼窗眺望。他并没打算看见什么,实际也不能看见什么,只瞧瞧月宫的楼,就算满意。随即微叹一声,举步便走,心里却还难免有些思量。毕竟一直走下去,忘了坐车,渐渐转入一条较为僻静的街道,行人少了,耳目稍为清静,隐约听得身后,有高跟鞋踏在洋灰道上的清脆响声。柳塘以为是走路行人,也没注意。又走了一会儿,那步履声,似乎不紧不慢,不远不近,保持着相当距离,只在后面跟随。柳塘因心有所思,仍没理会。再走了一程,忽觉身体倦乏难支,恰见路旁停着辆洋车,便招呼过来,也没说价儿,便要坐上去。正在这时,后面的步履声,突然加了速度,似乎奔了过来,同时又发出一声低呼,却是有音无字。柳塘听着,猛觉心中一跳,好似这声音,比巨雷还能引起他的注意,这大约是精神感应的力量。他虽然从这声低呼,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也不能决定是否稔熟,但他却悟到这呼声是为自己而发,立刻缩住将迈上车的腿,很快的回头一看。

  只见身后三四尺外,涌现了一个安琪儿的化身,正是他久已魂牵梦绕,近方望断心灰的雪蓉。这时她身上,穿着一件很朴素的青色旗袍,脚下穿的是黑皮鞋,亭亭净雅,悄立无言。柳塘这吋,见美人仿佛从天而落,可再也抑制不住感情了,急忙向她跟前奔去,举手要拉她,却把手伸出又缩回来,口中叫着你你……底下却不知说什么是好。心中虽能确定,雪蓉此来,必非无因,准是自己的苦心,已得到上天矜怜,把她给催促来了。但因事情太出意外,猛然间惊喜交进,倒弄得他张皇失措,不知该如何应付了。正在这时,雪蓉忽轻轻撩起那低垂的眼皮,向他望望,脸上现出浅浅的笑容,低声地道:“你现在不是忙着回家么?洋车还等着呢。”柳塘连忙摇头道:“不,不,我不忙回家。”雪蓉道:“你不是雇好车子,要回家么?请上去吧。”柳塘怔了一怔道:“你这是上哪儿去?”雪蓉低声道:“我要回月宫去。”柳塘听了,不由纳闷,她明明从月宫那边走过来,怎又说回月宫去?便又问道:“你方才从哪儿来呢?”雪蓉淡淡地答道:“我才从月宫来。”

  她这句话,虽然说得十分冷静,但入到柳塘耳里,立刻变成一团烈火,燃起了心中的情焰。因为由她话中明白了,她必是由月宫跟踪而来。以前她那样矜持,今日竟肯屈意相从,当然大有原故。柳塘想到这里,已悟好事近了,就取出一点钱,抛给车夫,叫他走去,随即转身望着雪蓉,欣然而笑。雪蓉一见他笑,立刻红了脸,低下头,举步就走,但走的方向,却与来路相反,显见不是要回月宫。柳塘更得了主意,就随在她身旁,同向前走。走了十余步,才想出一句切要的话,向她问道:“韩小姐,你的病可大好了?”

  雪蓉听了,一翻妙目,斜溜了他一下,鼓着小嘴,现出娇嗔样儿道:“这不是多问?病没好,就能出来满街跑?哦,我明白了,你问这话暗含着点我,嗔着我还没谢你呢!”柳塘听她这样说,倒觉不好意思,忙摇头道:“没……没有的话,我只是问候一声,并没别的意思。”雪蓉嘴儿一撇道:“还说没别的意思,你就因为我没谢,气得永久不上月宫去了。”柳塘道:“你这话可冤枉煞我,我怎会……”雪蓉接口道:“你还喊冤,请问你,以前每天都上月宫去,自从我病好以后,忽然断了道儿,不是跟我生气,是为什么?”柳塘被她问得大瞪白眼,虽然知道她是故意搅嘴,逼自己说话,这正是诉明心情的机会。但说起来,话儿太长,在街上却是不便。“你要问我,得……你可以随我到个清静地方谈谈。现在天已不早,咱们吃饭去好么?”雪蓉微微摇头道:“我不去吃饭。”柳塘道:“我也不是请吃饭,只为谈谈。”雪蓉才赧然不语,似乎已然允了。柳塘走着道:“咱们上哪儿去吃呢?”雪蓉低着头说道:“还回月宫去吧。”柳塘听着诧异,心想,她向来面嫩善羞,在月宫当着人,尚不敢跟我说话,今日由月宫追踪前来,离开两条马路,才敢开口唤我,可见她是多么怕被同事姐妹看见。但是现在,怎么倒要同着我回月宫去呢?这未免太已离奇。好在我老脸皮厚,并不怕人讥笑,就随她回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意思。想着就欣然应道:“好,咱们就去。”说着转身向原路走回。

  走了几步,雪蓉看看柳塘,抿着嘴儿,似乎要笑,却没笑出来,只向前望着道:“呦,来时并没觉出走许多路,怎竟到了这儿,离月宫还有两条街呢?你可走得了?”柳塘方才本已倦不可支,但自见着雪蓉,喜得神充体健,兴致勃发,好似再徒步上趟蒙古,也有余力。这时听雪蓉的话,以为她关切自己,但言中微带着怜其老迈之意,不由挂了倒劲,露出不含糊的态度道:“这点路怎还不能走?可是你病体才好,倒得留神过力,要不,咱们就雇洋车去吧。”雪蓉闻言无语,柳塘以为她接受了自己的意见,就招手呼唤洋车,立刻有几辆车子跑到近前。柳塘方说出月宫地名,雪蓉忽拦住他问道:“上哪儿?”柳塘道:“不是上月宫么?”雪蓉笑着一溜秋波,现出娇痴的神气道:“月宫?你自己去,我不去。”柳塘才说出一句:“方才不是你说的。”立刻悟到自己问得太笨了,她本来不会同着我上月宫,方才只是故意作耍。我原已料到她是假惺惺,怎这时又问起她来?于是就只笑了一笑,向她说道:“那么,咱们换换口味,上玉楼春吃去吧。”说完,见雪蓉无话,就吩咐车夫改拉到玉楼春。雪蓉被他让着,才懒懒的上了车,柳塘也随着上去。车子走起来,不大工夫,便已到了玉楼春饭庄,二人下车进去。

  这饭庄主人,原是柳塘亲戚家的旧厨司,开张时,还借过柳塘一笔钱,隐然有东家身份。所以一进门,从掌柜到堂倌,都迎头巴结,一片“二爷”呼声,叫得震耳,由掌柜亲自陪进一间最精致的雅座。大凡饭馆子、戏园子、澡塘子、窑子等,所谓带“子”字的地方,对于花钱的阔客人,常使出精心细意的巴结,摆出各式各样的排场,令受者心痒神迷,流连忘返。个中技术,都是经过训练的。此际,玉楼春的掌柜,一则要巴结股东,二则见柳塘带了个少女同来,料定必是风流伴侣,就更加陪贴金,衬托柳塘的高贵身份,把一切优待客人的排场,都摆了出来,做得好似这饭馆是柳塘开的。掌柜奔走伺候,一呼百诺,而且把这雅座,变成家庭风味,先在短榻上替摆上精美烟具,桌上陈列五六种香烟,随后又送上一只大水碗,里面都是削好瓜果梨藕之类,和一盘杂样的细点心。那掌柜陪着谈了几句话,又替烧了一筒烟,便很知趣的说了句“二爷请先抽烟,等会儿再听吩咐”。随即退了出去。

  雪蓉同柳塘承受这样招待,先见堂倌们跋来报往,真有些眼花缭乱。她虽然也在饭馆做事,但西餐馆和旧式大饭庄,风气迥不相同。她今日初次观光,才晓得在富贵人家的享受中,有这样一种境界。又见饭庄中人对柳塘的恭敬情形,虽料到柳塘和这饭庄必有特殊关系,所以如此逢迎,但由柳塘的态度上,也看出他是久惯这样享受的。回想自己对他的冷淡待遇,恐怕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遭受到的虐待,不由心中好生不得劲儿。及至掌柜出去,房中更无他人,柳塘就让她到榻上对面坐,雪蓉赧然的挪了过来。柳塘笑道:“这可太不恭敬,我抽烟得躺下。要不然,你也歪在枕上歇歇儿吧。”雪蓉摇头笑道:“哪有这些客气?你就抽吧,我不躺。”柳塘就先吸了两口,长了精神,便坐起望着雪蓉道:“你病了几天,脸上还不觉清减,只是气色差了些。”说着,似有所感地道:“咳,凭你这样的人,天天和小雏鸡、大金牙等人一样的吃苦受累,怎会不病?我自从听见你害病的消息,别提多么惦念。直到我荐的那位大夫看过回来,告诉我说,你的病情不重,才放了心。”

  雪蓉听着,忽然立起身,低头说道:“你待我太好了,我简直不知说什么是好。从我病好,回月宫上班那一天,就打算见面道谢。可是见着时,我倒不好意思开口,又想,你的好处太大,空口谢一声,也没用处,所以……”说着,眼儿向柳塘一瞟,微笑着说道:“所以惹得你二爷恼了,再也不上月宫。若不是今儿我在月宫楼上,看见你从下面路过,追了下来,大概永远也见不着了。”随又嫣然一笑,微弯柳腰,做个鞠躬的姿势道:“我现在补着谢你吧。可是这样道谢,怪没意思的。你治好我的病,又费了许多心,我只一鞠躬,就算报答了么?”

  柳塘听她的话,表面虽然平淡,但内里却含着无限深情,不由心花怒放,就拉着她的手儿,然后直抒胸臆地道:“你不要冤枉我,这点小事,根本不值得谢,我也没指望你谢。不过……现在痛快地告诉你吧,我天天上月宫去,就是为你。你却一直不肯理我,我怎会不难过?所以不愿去了。至于谢不谢的话,我向来没有想到,你别错会意,把我看成小孩子行事。”雪蓉听了不语,半晌才红着脸说道:“你说天天上月宫是为着我,到底为我的什么呢?”

  柳塘听到这里,知道已逼到分际,自己正可乘此畅述衷曲,并且阐明恋爱原理,给她以深切的印象。但是柳塘口中已有二十年没有谈情说爱了,不但心思不能灵活的创造香艳的词句,而且喉咙中一条谈情的道路,也因久断行迹,似以荆棘丛生,有些梗塞不通。方才想起两句甜蜜的言语,想向外说,竟在喉咙内涩住。同时又想这种话,好似宜于一对少年男女,同坐在公园草地上,男子苍绿年华,西装笔挺,分头倍儿亮,吻着艳装少女的红唇,说出这样的活,方才合乎人情天理。若是从自己这样老头儿胡子嘴里,放出少年情话,未免糟践了美丽的字眼,而且比郝寿臣反串《双摇会》的花旦,哇呀呀的嗓音,勉强唱着娇滴滴的腔调,还要滑稽可笑。犹疑一下,才直爽的说出朴实话道:“我从第一次看见你,就觉着你是我向来没见过的好女子,再也忘不下。现在讲究女子职业,做女招待原是凭能力挣钱,并没什么不好,只是被一般下流妇女弄糟了。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所以,我看在这样的地方,会有你这样的人,已然非常诧异。再看,凭你这样的人会落到这样地方,更是说不出的怜惜,所以我就忍不住天天往月宫去,想要向你谈谈,明白底细,也许能给你想个办法。无奈你这人,太清高了,我千方百计买通你那位同事小雏鸡,请你进房说话,不料你竟错会了意。也许把我当了坏人,没说两句话,就借词儿躲出去,再不理我。可是你别当我为这个生气,我不但不生气,反而更敬重了你,只等机会再同你亲近。以后遇着那流氓搅闹,我恰巧认识地面上官人,轻描淡写的了结了,这并用不着你感激,我还嫌没有替你出力。倘若我不认识官人,也要拼着这条命保护你,那时倒可以叫你明白我心……”

  雪蓉听到这里,樱唇忽然动了几动,似乎要说话,却只说出个“我”字,便又咽住了。柳塘看着,明白她要说什么,便笑道:“我还得谢谢你。在我被流氓们震吓,将要挨打的时节,你曾十分关心我。倘然他们真打我,你一定要救我的,只这一点意思,已值得我为你拼命了。”

  雪蓉听着,脸儿又红了,摇了摇头,冲口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心里……”说着,沉了一沉,面上微现笑影,又摇头道:“那时我自个儿都顾不过来,还会救你?你别尽说好听的了。”

  柳塘哈哈笑道:“就算我说错了。好,咱们书归正传。从那天你回家,就气病了,我得着消息,知道你家境不好,遇着灾病必然为难,就小小的尽了一点心。那也不过因为我既知道你害病,又想到你的穷境,就应该尽这责任,而且我多少是个有力量的人,花几个钱,并不在乎,更用不着你道谢。方才你的话,实在想左了。我所以多日不上月宫去,绝不是嗔着你没谢我,只为看你的情形,似乎不愿意跟我接谈,又瞧着小雏鸡她们,每人都有个年当貌对的好朋友,我就有些觉悟,自己这年纪已过了时,不配再同你接近。只可自劝自的,趁早退开远远儿的,省得讨厌,所以不敢上月宫了。可是我心里仍放不下,每天出来,总是绕弯儿在月宫门外走过一次,瞧瞧那座楼面,想想你在里面,心里才好过些。今天想不到叫你看了,还是你追下来先开口叫我,我才敢答应你,否则便在街上走个对面,我还是不敢跟你说话呢。”柳塘发挥了这一大篇,暗含着是要感动雪蓉,把自己的深情都表白出来,口说并不要她感激,而处处都刺激她的感情。尤其后半段话,特别捉狭,隐隐指出雪蓉所以不理睬他,只是嫌他年老,竟连他的恩惠都视若无睹了。雪蓉听着,怎不刺心?立刻把脸儿赤如朝霞,眼中射出似嗔似怨的光,嘴儿鼓起,从鼻中发出不满的声音,口中说道:“好,好,我方才就是冤枉了你,你也不该反口就骂。你这是什么话?方才还说把我看得多高,现在竟把我看成与小雏鸡一样。哦,我也像她们一样没羞耻?没良心?那我现在为什么找着你来?大概我是来错了,不如走吧。”说着,就立起来,要向外走。

  柳塘听她说出这样的话,直是暗示芳心已归向自己,若不是这一激,她绝不好意思明说,不知得费多少周折,才肯显露,现在竟在无意中,反激出来,只消用话再一引逗,她的幽隐情绪,便可赤裸裸的现露了。

  柳塘想着正要开口,外面轻轻一声咳嗽,那掌柜又走进来,向柳塘请示预备什么菜。柳塘眼望雪蓉,问她想吃什么,雪蓉摇头道:“不要问我,我不想吃什么……”说着,似觉所言过于僵硬,忙又找补一句道:“什么都好。”柳塘却很明白她所以不想吃的原故,就向掌柜道:“你随便预备吧。”掌柜笑着,报了几种珍贵的时菜,道:“这都是二爷向来爱吃的时菜,不知这位小姐可也对口味?”柳塘道:“好,你就捡我爱吃的预备,我们俩口味一样。”掌柜应了一声,笑着出去。

  柳塘望着他出门,才回过脸来,恰见雪蓉正撇着嘴儿,用白眼相视,就笑着学那掌柜的口气道:“这位小姐怎么又不乐意了?”雪蓉绷着脸儿道:“你怎么知道我跟你口味一样?”柳塘笑道:“我只为打发他出去,才那么顺口一说。”雪蓉道:“你顺口一说,叫人听着就好像,我跟你吃过多少回似的。”柳塘一翻眼儿道:“跟我吃过多少回,这有什么不好,还值得生气?难道跟我吃饭,就沾辱了……哦,我明白了。”说到这里就住口不语了。雪蓉忍不住问道:“你明白什么?”柳塘用手指挠着鼻尖,只不回答。雪蓉又问了一句,他才有气无力地答道:“这还用说,明摆着的理儿,也别说我不配,简直不般配啊!人家同吃饭的朋友,都是西装分发的俏皮小伙儿,凭你这样人才,竟陪着个老头儿,岂不……”话未说完,已见雪蓉眼圈变红,泪光乍现,猛把手掩住脸儿,又将头儿低下。柳塘知道她是气哭了,颇悔这付药下得太重,急忙住口,凑过去拉住她的手儿,软语慰藉。雪蓉甩脱了他的手,扭过身去。柳塘自知出言唐突,只得央告道:“我说错了,罚我成不成,你何必这样生气?好人,回过脸儿来,骂我一顿吧!”雪蓉只是不理。

  柳塘屡央无效,实在没法,猛然想起一条苦肉计。这条计,本是他三十年前的老套儿,但只适用于少年时候,若在这时施展,就把调情变成作怪了。无奈,势逼处此,只得老着脸皮,姑且一试。就道:“你骂我打我,也比不理我好,你打啊!骂啊!哦,你是不好意思么?那么,我自己打,给你解气。”说着,就举手打自己嘴巴。颊上才发出一声清脆的肉响,猛见雪蓉霍的转过身来,面色变为沉毅,双目犹渍泪痕,很快的用手将柳塘才扬起的手打落,同时含嗔叫道:“你这是干什么?才把我骂得不成人,这时又弄这一套。打哭了,哄笑了,我说你又要被人抓住话柄。你还小么,放着正经的不说,倒弄这些下流玩艺。我在饭馆里,常见没品行的饭座儿,跟女招待这样耍骨头,敢情你这样年纪,也跟他们一样,我倒错敬了。”

  柳塘梦想不到雪蓉这等老气横秋的横加排揎,不由面红过耳,越想自己行事越觉不够味儿,正在不知所可,忽见门帘一启,堂倌端着凉碟进来。忽闻雪蓉厉声喝道:“出去,等叫你再来。”那堂倌吃了一惊,急忙应声而退。柳塘心想,雪蓉素日瞧着很是温柔腼腆,何以今天这样气粗?就是对我着恼,又何致跟堂倌闹脾气。看来,这姑娘好难测度,我今日也许要空欢喜一阵,她说不定骂完我就跑走了。

  正在想着,忽然自己手腕突觉温柔滑腻,低头看时,只见一只春葱般的纤手,从旁边伸过来,抚在自己腕上。不由心中一跳,急忙循着那只手上的玉臂,抬头向旁边望去。见雪蓉脸儿绯红,眼睛发着晶莹的光,正向自己注视,似乎含情欲语。心中方惊讶变异,雪蓉已开口说道:“你尽自贫嘴滑舌,真对不过我这一来……我痛快地问你一句,以前别看我不言不语,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我的心思,不愿意叫她们看出来,所以始终不理你。你也不想想,我做女招待成天跟男饭座儿打交道,倘若见人就躲,掌柜早把我辞了,可见我对旁人不是这样。怎么对于最……最看重我的你,反倒特别冷淡,这是什么原故?我想,你这样年纪,一定能明白。哪知你竟不明白,不但恼了我,方才还老呀少呀的挖苦我一顿,真叫人气破肚子。不瞒你说,你对我的情形,若出在一个年轻人身上,我还当是荒唐鬼儿,勾搭女人的手法。只因你年纪大些,我仔细考量,才信你是真心……看重我。不过你在我病好后,不上月宫,我猜出是因为我冷淡的原故,觉得这才几日,你就把心冷了,一定从起初,便不是真心,自己别扭了好几天。直到今天,我在楼上看见你在楼下张望,才明白你并没忘下我,我再也忍不住,就悄悄溜出,追下你来。到了这里,满指望你必有正经话对我说,我也有好些话告诉你,哪知你只是闲话淡舌,不知把我当作什么人了。”柳塘听得早已心花怒放,正要开口分辩,雪蓉摆手道:“你不用说话,我且问句顶要紧的,你起初为我才到月宫,风雨无阻,天天上班。那次流氓搅闹,你拼着挨打去保护我。以后我病了,你又那样尽心。若只论你花的钱,虽然我是个穷人,向来还没见过偌大数目,可是再多一百倍,也买不动我的心。只是你为我想得太细致,太周到了,这点心思,比钱却重得多,不由我不感激。现在我只问你,为什么对我用这样的心,费这样的力呢?”

  柳塘听她说到这里,知道自己的心事,可以畅言无忌了,但喉咙中,才要把“我爱你”三字吐将出来,却在无意中将手抚颊,触着了嘴上的胡碴儿,不由就把原来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改口说道:“你自己总想得出来,我是为什么。”雪蓉这时倒不羞涩,点点头道:“我自然想得出来,不过还是从你嘴里说出的好。”

  柳塘可再忍不住了,就厚着脸皮道:“我……我实在太……太爱你了!”雪蓉听着,似乎这句话,早在她意料之中,并不惊异,只微微一红脸,便又问道:“你爱我……我早已知道了,只是你这样爱我,打算要怎么样呢?”

  柳塘听她越发逼紧,心想,自己对她追求,原本想她作个添香捧砚之侣,但是现在初次接谈,怎好便径直说出,唐突玉人?万一闹僵了,弄得欲速则不达,岂不糟糕?还是宛转其辞,对她慢慢进言吧。想着,就现出诚恳颜色,郑重地说道:“我始终也没想要你怎样,只想该为你怎样。说句不怕你介意的话,你的命运实在太苦了,落到这种苦境,作了这种职业。你也许从小儿失去父亲,压根没享过女孩儿的幸福,你的母亲,既然仗着你养活,大约她也很软弱无能,没法儿怜惜你。你在苦境里处惯,自然心气馁了,并不知自己的好处,觉得和小雏鸡等人差不多少,作个女招待也认命了。可是我自从见你,却看出你是多么清高,多么美丽,有好些大家小姐,还跟不上你一半。凭你这样的人,竟作了伺候人的职业,未免太伤天理,叫人瞧着寒心,所以我早就打定主意,想要帮你个忙,逃出这个苦境。你是有志气的,一定不辜负我这片苦心,咱们商量怎么办吧。”柳塘才说到这里,雪蓉忽插口说道:“你想帮我的忙?请问怎么帮法?”柳塘道:“我想先叫你离开饭馆,抛弃女招待的职业。你家里的生活,我可以暂且维持。现在女子职业大都是骗人,正经些的,全是苦不堪言,又舒服又挣钱的,又多半不正经。我替你打算,以后也不必再出来了,最好寻个合适的男子,谋个终身归宿,你的母亲,也可以跟着你享些老福,你说好不好?”雪蓉听到半截儿,已低下了头,到他说完,忽而转脸问道:“你真个替我这样打算么?”柳塘点头道:“我自从认识你,就觉得我必须这样办,好像成了我的责任。”

  雪蓉低语道:“你的心太好了,可是这样成全我,于你有什么好处呢?”柳塘听了心中一跳,暗想,雪蓉似乎一点也没领悟自己的暗示。她竟把我当作局外的人,认为完全出于仗义心肠,要把她拔出泥涂,归于绣闼,另外给她寻个年当貌对的丈夫,造成人间一桩美满姻缘。她当然如此想法,不知我作这只有牺牲,并无报酬的事,是何命意,所以发出有何好处的疑问。诚然不错,我若这样作法,真个于自己有何好处呢?固然成全她这样一位妙丽女郎,是应该的,花上几个钱也没什么,并且在昔年,我也曾帮助一个妓女跟别人从良,并非没作过侠举。只是这次,我因爱雪蓉太甚,只想据为己有,一直没生过拯拔她出去,跟他人结合的思想。如今这种话从她口里说出,显见她并没想到我有娶她之意,换句话说,也就是认为我没娶她的可能,由此可见两方的意见距离太远。我若直说想要娶她,她不但当作笑话,还许吓跑了呢。柳塘想着,虽然有些失望,但因雪蓉所说的话直爽天真,再瞧她那娇花嫩蕊的玉貌,回想自己年衰身弱的情形,不由也生了惭愧,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只想需要她这美人,却没想她,并不需要我这样一个老叟。她所要的是年貌相当的如意郎君,我与其对她辩明误会,吃个大没趣,又何如就将错就错,承认了她所问的话,把私欲改为侠肠,真个把她成全一下,倒也是件风趣的事。虽然难免当时惆怅,却是可供长久思量呢。柳塘这一寻思,立将主意变了,就正色说道:“世上的人,难道每做一件事,都要为着自己有好处么?我自始并没想到这层,只是因为过分爱重你,想要把你从苦境提到乐境。只求能办到了,我瞧着你成了正果,想想这件好事,是我一人办理的,这个美人,是我一人成全的,我心里觉得快乐,也许那就是我的好处了。”雪蓉听了,直着星眼,注定柳塘面上,目中现出惊异的光芒,似乎要在柳塘神色中寻觅什么,却把小嘴儿闭得紧紧的,半晌没有作声。

  柳塘看她似乎有疑惑自己之意,方要开口问你不信我的话么?不料门外又有咳嗽声,接着似那掌柜的口音,在外面说道:“二爷,酒菜都预备好了,听您的信儿再开。”柳塘就问雪蓉可要开饭。雪蓉明白时候已不早了,外面口说听信儿,其实暗有催促之意,就点头道:“早晚也得吃,就叫他们开吧。”外面听了这一声,立刻进来三四人,调理桌案。掌柜特别体贴,把大圆桌撤去,只用方桌摆列酒肴,得使他二人的座位缩短距离,可以一切方便。及至把酒菜摆上,柳塘因只有两人,就让雪蓉在正面坐,自己侧坐相陪。但是雪蓉自己先已坐在侧面,再不肯动,柳塘只可和她相对而坐。堂倌已预备好柳塘素曰爱喝的茵陈酒,又问雪蓉要什么酒。雪蓉正瞧着桌上摆满的酒菜诧异。她自有生以来,还没进过饭庄,在西餐馆作事,也只瞧见客人要一份,上一份,要一样,上一样,十分简单。这时,见桌上竟摆了十多盘酒菜,内中多半叫不上名儿。不由心想,酒菜一定是下酒的菜,已经有这许多,少时下饭的菜,更不知有多少,简直是够十几个人吃的大桌酒席。现在只我们两人享用,我是不能多吃的,难道他是个大肚汉么?又一转想,忽悟到这是柳塘对自己特别恭敬,以整桌酒席款待,觉得他太靡费了,心中好生不安。

  其实,雪蓉是误会了,这只是饭庄对阔饭座儿一种惯例,摆上许多品类,算是摆阔的款式,实际饭馆并未怎样盛设。只因雪蓉初历此间,竟把杂凑式的小吃,当作整桌酒席。原因是她生长蓬门,碧玉出自小家,向来没见过世面,偶然赶上街邻有什么喜寿大事,她母亲出上五百钱的份子,带着她去行人情,所吃的只是俗称直跑八大碗。所谓直跑八大碗者,就是只有八碗有名无实的菜,如害童子痨的鸡,吊汤煮过八次的肉,臭坑里捞出的虾仁,由淀粉和杂质起化学作用而成的丸子等等,既不备酒,自然也没有冷碟,坐下就端饭碗,故而名为直跑。若是偶尔赶上主家居然加上四个冷碟,那就值得令人诧愕相告,称为风光,赞为慷慨了。雪蓉由那种环境出来,怎能不触事生疑呢?她正在想着,忽听柳塘问喝什么酒,就摇头说:“我不喝。”柳塘又让了一句,雪蓉好似不耐烦,皱着眉摇摇头。柳塘只疑她厌恶饮酒,就不再让。堂倌把茵陈送上,便出去了。

  雪蓉望着柳塘,埋怨道:“你今儿是特意请我吃饭,还是借着吃饭说正经话呢?”柳塘道:“这不成敬意的小东道,怎敢说请你吃饭?不过借这地方谈谈。”雪蓉道:“既然这样,为什么又尽自让酒让菜的絮叨,早早把堂倌打发出去不就结了?”柳塘听了,明白她是急于和自己说话,料到必是因为自己一力成全的许诺,使她想为千载一时的良机,故而急不可待的要向自己问个切实,要个把柄,这女子的心也太重了!想着就道:“你是有话忙着跟我说啊?现在他们都出去了,请你说吧。”雪蓉点头道:“不错,我是忙着问你,方才你说的话,可是出于真心?”柳塘道:“自然是真心,你怎么还不信我?”

  雪蓉微微一笑,随即敛容说道:“我却是有点不大敢信。你和我非亲非故,素不相识,现在无故的要成全我,不惜钱财,不避麻烦,把我拉扯上去。可是你本身并没一点贪图,只要我招夫嫁主,得到个好着落……”说着,抿嘴一笑道:“这心眼好得出圈儿了,我想信也不敢信。”柳塘方要分辩,雪蓉把手一摆,又接着道:“就算世上真有这样好人,好办这样善事,可是跟你的情形也不仿佛。你若真有这种心,从起首就该大大方方,痛痛快快,对我鸣锣响鼓的说明了,要不然也可叫别人透意思给我,这本是露脸的事,可以说得讲得啊。只是请你想想,向来对我的情形,一直是迷迷惑惑,腼腼腆腆,和那般小荒唐鬼简直一样,不过稍为稳重些罢了。再说,你若真是这样存心,在我害病的时候,就该亲自到我家去,跟我母亲当面说出你的好处,何必弄那些花招儿呢?即便你是顾着身份,大神仙不肯进小庙宇,那么,到我病好时,还不该叫我过去,说个一明二白,怎么还装没事人儿,一直端着呢?我明白,你只等着我心里忍不住了,向你面前自行投靠。可是没想到我更有个老绷劲儿,只和你耗着,看你到底怎样。你到底沉不住气,早早的灰了心,居然一气就断道不上月宫了。亏你还有脸儿说好听的话!若真只想成全我,没有别的意思,怎会跟我这样容易生气,容易灰心呢?还有今天的事,你看我值得成全,就成全一下,看我不值得成全,就抛开不理也罢,怎么还藕断丝连的,尽在月宫楼下转弯?你也未免太形迹可疑了。”说着,咯儿的一笑,就轻伸玉腕,提起柳塘面前的酒壶,斟满一杯道:“你喝杯酒,壮壮胆子,把实话说了吧,你总能明白我并不是没心的人。自从病好以后,心里已经有个打算。你把实话说了,我也有好些话告诉你。”

  柳塘听着,心中又惊又疑,亦喜亦惧,想不到向来娇羞腼腆的少年女郎,竟说出这样锋利老辣的话,简直把自己的心事,完全揭穿。但听她的口气,好像含着很深的情感,莫非她业已对我倾心?我方才这一遮饰,反而违了她的本愿,故而引逗我吐露实情么?但又怕她本心是希望我并无贪图,却又不敢深信,因而用话试探。倘然我说了实话,被她当面一阵奚落,岂不丑死了?想着,犹疑半晌,终于被希望战胜顾虑,就笑着用模棱口气说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你以为我是别有私心,口说要成全你,实际也是为着自己,是么?”雪蓉道:“你别这么含糊其辞,索性说实在些。”柳塘道:“那我可怎么说呢?”雪蓉道:“你就实说是不是……”说着,似乎面上生羞,喉中发涩,略一迟顿,立时又绷住脸儿,低声说道:“你就说,是不是爱……爱上了我。”柳塘听到这个“爱”字,好似身边响了一炮,震得三魂七魄都要飘飘上升,连忙定了定心,张了张胆,向她笑着说道:“噢,我爱上你,这不是癞蛤蟆想着天鹅么?”雪蓉望着他秋波一转,忽然点头道:“哦,原来你并没有这种心,那倒是我看错了。好,就不谈这个吧。”

  柳塘一听她的口气,心中复又一跳,暗想,自己只顾惺惺作态,可不要拿过了头。好容易天鹅飞得近了,我却只拉弓不放箭,让她再飞走了,那可糟到自己对不住自己了。想着,急忙把话收回,含笑柔声地道:“倘然我真有这种心,你该怎么想?大概难免不骂我老而无耻吧?”雪蓉噗哧一笑道:“我早知道你有这么一句,可是说得太模糊了。不成,你得先痛快说是爱上我不是,再问我怎么想。”说着,把酒杯端起,递到柳塘嘴边道:“你快喝了,稳稳心,壮壮胆,说句有劲的话。凭你张二爷,有名的人物,什么没经过没见过,今儿被我这样小姑娘逼得满嘴里跑舌头,不也太丢人么?”

  柳塘听了她这刁钻尖酸的话,不由哈哈大笑,接过酒一饮而尽,挑起大拇指道:“可心,可心,真是美人词令比飞仙,我若能长久受你这样讥讽责骂,可算享尽别开生面的艳福。想不到你居然还是绝顶聪明,果然秀外者必兼慧中,我实在老眼不花,哈哈哈。”雪蓉在旁把酒壶重重一顿道:“你说的什么?满嘴滴哩嘟噜,我一句也不懂。”柳塘才悟出自己只顾一阵高兴,竟犯了书毒,顺嘴转起文来,就猛然伸过手去,握住她的玉腕笑道:“你不必问我说什么,方才你不是笑我丢人么?不错,我自从遇见你以后,接二连三,尽遇着丢人的事。现在你因为我不敢说实话,笑我丢人,可是我若说了实话,把你惹恼了,只怕人丢得更大。”雪蓉接口道:“你尽管说,我不会恼。”柳塘苦笑道:“就是你要恼,我这时也忍不住了,痛快说出来,随你怎么惩罚吧。”说着,突现出庄重的颜色,徐徐说道:“韩小姐,我实在爱上了你。自从初见以至今日,没有一时能忘下你。明知我太老了,莫说对你这样少女发生爱情,就是起一点邪念,都是罪过。无奈我自己管不住自己,才做出这种没道理的事。有时心里清醒,也觉惭愧难过,可是一看见你,就又不能自制了。这些日你也许看着我好像发昏得可笑,却不知我心里有多么痛苦呢。今天若不是你定要问我,我绝不敢对你实说,因为我自知糊涂颠倒的想头,说出来得挨嘴巴。不过现在既已说出来,请韩小姐千万别生气,我也决不敢有什么妄想。只要你知道我是最爱你的人,可是又不配爱你,不敢爱你,今天说明了以后,料想你也不会愿意再见我,我也没福再见你了。韩小姐,你只现时原谅我个老糊涂,往后再能偶尔记起有个不知羞的老头儿,曾发狂的爱过你,那就不枉我……”柳塘说着故作格格难吐,却把眼偷瞧雪蓉,看她起何反应,那神情就好似一个赌徒,把最后一批财产下了孤注,望着将要揭开的宝盒子,判断命运的吉凶,决定本身的死活。

  但是,雪蓉听了他的话,神色并无变异,只把眼儿直注对面墙壁,好似凝眸远望,并作深思,面上颜色白如石像,樱唇紧闭,颇有严冷之态。但是渐渐颊上生红,樱唇渐绽,猛然向柳塘白了一眼,似笑不笑地道:“你不用尽这样昧着良心说话。既然爱上了我,又费了许多心机,花了许多钱财,请问所为何来?今儿见着我,又满口的不配咧,不敢咧。得了,我本来还有很多话问着你,可是既明知你是说谎,又何必问?现在我只要明白一件事,你得老实的回答我,不许闪转腾挪。”柳塘道:“你问吧,我已说过拼着受你惩罚,问什么我说什么,绝不隐瞒。”雪蓉点头道:“好,那么,你既爱上我,又千方百计的向我跟前凑合,请问,你有什么想望?你可不许再举出先前那一套成全的话搪塞,也别再说什么不敢不配。比如,在我病好以后,就对你道谢,跟你要好,你又有什么打算?”说着,忽正色重言道:“张二爷,你得凭良心回答我,不要有一字虚假,这对我有很大关系。”柳塘被她逼住了,心想事已至此,我就再冒险把心事和盘托出吧。这是最后的一局赌赛,倘然失败了,拼着挨她一顿讥骂,但若万一胜利,也许就酬了我的夙愿。想着,就也正色答道:“好吧,你既定要问我,我也不管你听了怎样生气,怎样恶心,从实供出来。我实在像你说的私心有着贪图,想要叫你离开这苦地方,到我家去享受……我不敢说叫你享福,不过能得着较比舒服的日月。只是我的年纪和你太不般配了,说着真是惭愧。”

  雪蓉在他说话时,两目凝注,听他说完,忽然把嘴一鼓,娇嗔着道:“你别动不动的拿老字作鼻头,你当我爱听啊?我若有这意思,月宫里年轻的饭座儿多了,不全像小雏鸡她们一样胡闹,为什么单为你走了这些日的心呢?”这几句话不啻把心绪完全描露出来。柳塘听着,直如贫汉突然得中头彩,喜得魂灵出窍,飘飘上升,若不是被房顶挡住,恐怕就一去不返,就向她道:“你不嫌我老啊?”雪蓉道:“你还说这话。不瞒你说,我出来当女招待,也将有一年了。既干了这个,自然短不了和男子打交道。说也奇怪,好像真正上馆子吃饭的规矩人,都不肯上有女招待的地方,所有来的,不是浪荡公子,就是小流氓样儿的,自然全都年轻。可是这般人的行为,别提多么混账,来过几趟,就贫嘴淡舌,动手动脚,要不然就变着方法,想占便宜,甚至当着面就邀人上旅馆。除非小雏鸡那般烂货,才和他们混得上来,我却怕透了这些年轻人,而且对女招待这一行,早已厌恶,恨不立时逃出去,无奈我……不怕你笑话,我从小儿便没了父亲,有个哥哥,也在十年前投军当兵去了,一直没有音信,只剩我和母亲苦熬岁月,仗着四只手做外活,赚钱度命。直到去年,我母亲年老眼花,做不了活计,我一个人累死也混不出浇裹,才没奈何干了女招待。虽然赚钱较多,可是受的气也不少。如今恨了这行,想要脱开,无奈又寻不着别的生路。想再做外活,我的心浮了,手也拙了,绝不能像当初整天坐在炕上,跟尺剪针线缠磨,只可暂且对付着吧,至于对付到何时是了,我简直不敢想。”

  说着,她望望柳塘,脸上又现凄怆之色,叹道:“你爱我完全真心,我已经都明白,所以也不怕你笑话,把心事都告诉你。我敢说,往日在家里没一时离开母亲,到了月宫,也没跟他们一块儿胡闹过,直到如今,我还是……还是个好姑娘。”说着,面色绯红,突然低头作了一声干嗽,又吐了口唾沫,才又抬头接着道:“你可不许心里笑我。”柳塘忙道:“什么话,你这话对我掏心吐胆,我倒笑你,那成了什么东西?现在咱俩已是一个人了,你不要顾忌,尽管说吧。”

  雪蓉咬着唇儿,望着他道:“底下的话我不用说,你也可以明白。我早想逃出这里,如今你要救我出去,我怎会不愿意呢?你还是别说自己年老,年轻的我倒见多了,哪有一个可靠?我并非说年轻的没有好人,只是年轻的好人,都不上这地方来,来的多是歪戴帽、斜瞪眼的,所以除了跟小雏鸡她们胡闹,没见过能长久的,反而是年纪大些的,常能落到个好结果。像以前在这里的谢璞玉,有位王小二先生,为她在天津连住了二年,放着大官都不去作,只每日来吃一顿饭,见她一回面儿。以后璞玉恋着丈夫、孩子,不肯跟他亲近,那先生才伤心地走了。可是璞玉的丈夫,已经生了疑心,竟也负气离家自去。璞玉得了神经病,到如今还不知落到什么光景了。这事虽然没有下场,可是那王小二先生的深情耐性,哪个年轻人做得出来?还有个在华丽电影院作女招待的张良玉,认识了个上年纪的老财主,平日很是花钱,良玉却嫌他老,一直没放在心上。赶上用钱,就给个火炉抱着,不用钱时,就抛在冰桶里,那老财主却始终爱她。有一次良玉得罪了流氓,被抛了镪水瓶,把脸都烧烂了,送到小医院去治。医生说她容貌已不能保,好了也满脸疤痕。良玉知道容貌一坏,这一世就算完,正在想要跑出去跳河,哪知老财主听信儿赶来了,对她温存怜惜,并没一点厌恶的意思。良玉这才良心发现,哭了起来。那财主竟对她说,你现在受了这样的伤,以后自然不能再干旧营生了,倘然你愿意跟我,就上我家去吧。良玉在绝望的时候,听了这话,感激难言,一口应了,那老财主立刻把她送到北京协和医院,花了好几千块,把她伤痕治好,竟没落什么瘢痕,回来就娶她进家,作了太太。这是多么好的结果,那老财主心地真太好了。以后虽然也没落好下场,那却怨良玉自己不好,凭空的生了外心,放着太太不作,又出来干贱事。现在这个人已经得了报应,落到下等窑子里。那老财主还惦记她,常常派人送钱,不过再不肯弄她回去了。这不是自作自受么?所以我早已看开了,只有年纪大的人靠得住,年轻的不是荒唐鬼,就是拆白党。我听说很有几个女招待,被人骗到外乡,卖给娼窑,起初都是为爱年轻爱漂亮上的当。你明白我的心思,就不会老呀老的尽自讨厌了。”柳塘笑道:“原来你有这么一篇大道理,这些件证据,替我这老头儿辩护。想不到老也会吃了香,这真是头一次。”雪蓉正色道:“你不要尽说闲文,我这话也不是临时现编出来的,是从我害病以后,料到你对我的心意,就很费了几天寻思。可是我寻思得了主意,你竟不上月宫去了,叫我直盼了这些日,今日方才遇着。我再忍不住了,就厚着脸皮跟下来。”

  柳塘听着十分感动,用力握着她的手道:“亲爱的,我真想不到居然能如了愿,得了你这样红颜知己。你太重看我,这番情义,我对你真觉爱而忘死了。现在咱们既然把本心都现出来,我也不再说无谓的谦辞,你愿意跟我,我更从早就想娶你,这都不用商议了。只把你家里情形,和你有什么要的,都告诉我,我一定都如你的意。”雪蓉摇头微笑道:“我没什么要的,只要到了你家,自然短不了我的吃穿,现在要些东西,又交给谁?我家只有一位母亲,也不能把她抛在外边,总得跟我去养老。我就是这一件要求,没什么别的。你倒是把你家的情形也先告诉我,娶我去往哪儿搁?”

  柳塘点头道:“你不问我,也要告诉你,因为这种事不是可以马虎的。你既要上我家去,自然得先知道我家的景况,若是有不可意的地方,也好趁早……”雪蓉听到这里,忽把牙箸敲他的手道:“什么话?我既然说定要嫁你了,就是你家有刀山油锅,我也拼着命去。你从此少说这来回话儿,叫人听着,倒好像我还犹疑不定似的。”说着,又噗哧笑道:“可是我也太……太……太什么呢?简直想不起两个合适的字,给我自己下个批语。世上哪有像我这样莽撞,当面锣,当面鼓的,自己给自己说亲,已经够新鲜的了。何况我连你家情形一点都不知道,这不是厚脸皮,半疯儿么?你心里不定多么笑话我呢。”说着,眼珠一转,忽又泫然欲泣地道:“我真是小孩子,没沉稳,没算计,只纵着一冲的性儿,一开头就做错了事,着你看不起,将来可怎么好?咳,我素日常劝小雏鸡她们,说我们女子应该自尊自贵,越在这下等地方,越别被人看轻,我只有说别人,今儿这是怎么了?”雪蓉说着,似乎自言自语,神情非常懊悔,撇着小嘴儿,仿佛要哭。

  柳塘瞧着,更看出她的烂漫天真,越觉怜爱,忙道:“你又犯疑心病,我也得跟你定个条约,你既不许我说老,我也不许你说这种话。我很明白你的心,论理说,像咱们这样面说面讲,固然好像有些冒昧,可是人家自由结合的男女,比咱们还简爽多多,你只是少见多怪。再说所以这样,绝不是厚脸皮,没心计,只因在你那纯洁的心里,有着太丰富的感情,又因你虽然干着这种下等营生,并没消磨了高尚的志气,时常想要逃了出去。现在遇着了我,正合了你的希望,又感激我的情意,所以竟不顾得仔细探听,就把心思先吐出来。这正是你高尚的地方,只抱感情为重,别的都没挂心。倘若换个别人,比如说那个大金牙吧,我若说要娶她,她一定不会像你这样莽撞,一定先要问我给多少聘礼,作什么待遇,说不定还许讲买卖似的说许多条件,那还有什么意味?惟其像你这样莽撞,才看出咱们这段姻缘,完全是从感情作成的,我怎么倒会轻看你?你方才的话,真该受罚啊!”

  雪蓉听他不但提高了自己身份,而且把自己腹中含蕴而不能用言语表达的意思,都给替说出来,不由满心感动,望着柳塘,脉脉含情地笑道:“你真会替我遮羞儿,可是难得,居然要……把我心里的话都给说出来。好,我认罚,怎么罚我?”柳塘道:“先记着吧,等你到我家里再说。”雪蓉红云上颊,低下头儿,悄然道:“你家里倒是怎样,还没告诉我呢。”柳塘道:“我要告诉你的,第一件,我可不能像那老财主似的,娶你作正室,因为我家里已有太太,得尊你作二房,你可乐意?”雪蓉点头道:“我早料到嫁你就得作小,像你这样年纪,岂有家里没太太的?但是未必只有一位,我也未必作二房。”柳塘道:“现在实是只剩一位正太太,并没别人。”雪蓉作诧异声道:“现在……只剩……这是什么话?”柳塘道:“实不相瞒,我以前曾有五六位姨太太。”雪蓉一吐舌儿道:“五六位?真的么?她们现在都在哪里?”柳塘道:“现在连我也不知她们在哪里,因为从前年遣散以后,都没有消息,只知道有两个嫁了人。”

  雪蓉听了,突然颜色惨变,失声叫道:“呦,原来这么回事,我听说有钱的人,把小婆当玩艺儿,爱上就买到家里,玩腻了就打发出去。你既把原来有的都不要了,又何必要我?我将来不也是一样么?”柳塘道:“你先别灰心,听我把细情告诉你。当初那几位姨太太,都是从窑子里娶来的,我对她们倒真有些当玩物看待,她们对我也没有真心,不过胡乱凑合罢了。到近年我常常害病,身体不好,常年在书房独居静养,她们受不住冷淡,渐渐露出飞扬浮躁的样儿。我瞧着恐怕闹笑话,就对她们明说,我体弱多病,已经不能再进内宅,叫你们在此枉担虚名,未免太不人道。现在你们若有愿意走的,尽管说话,我可以给一笔钱,本屋里的衣服细软也可带走,只是不许在本地再落风尘,伤损我的脸面。若不愿走的,我也不强打发,可是得安静度日。她们听了我的话,大家一商量,竟全走了,一个也没留。”说着,向雪蓉笑道:“你听了我的话,必然纳闷,我既自知年老体弱,连旧有的姨太太都不能留,怎么现在又想娶你呢?这实在是件没理的事,连我自己都不大说得明白。第一我从见到你,觉得是有生以来最可意的人,爱心一起,把本性都迷糊了,竟忘却自己能不能,配不配,只想跟你亲近。这就好似一个害胃病的人,也免不了嘴馋,看见美味,仍想到口,却忘了实际中未必能享受。”柳塘说到这里,猛觉话儿太直率了,恐怕寒了雪蓉的心,就又加个注解道:“可是我近来身体已经保养得好多了,而且对你有着真爱情,和别人完全两样,也许……”

  雪蓉听到这里,粉面通红,用手掩着耳朵。柳塘方要再说,雪蓉已转脸向外,扬声叫道:“外面有人么?”柳塘不知她意欲何为,方在诧异,只见外面已走进一个堂倌,向下垂手请示。雪蓉似笑不笑地道:“去拿一杯漱口水来。”堂倌听了,觉得漱口是饭后的事,莫说这样大的小姐,即便是个小孩,只要念过幼稚园读本中“吃饭前洗洗手,吃饭后漱漱口”那课书,也能晓得这个规矩。如今怎在饭菜未上时就要漱口,莫非菜里吃出苍蝇,或是谁曾呕吐?可是时候不对,情形也不像啊。但是心虽疑惑,却因饭庄规矩,以官派为依归,堂倌习惯,以服从为天职,就也不敢动问,“嗻”了一声,便要退去。但雪蓉已看出他的迟疑态度,恐怕他误会要半途罢宴,就又说道:“你只拿一碗干净白水来好了。”堂倌这才明白并非要饭后的漱口水,而是别有用途,急忙跑出收拾。这里,柳塘才问:“你要漱口水作什么?”雪蓉摇头不答。柳塘猛然想到莫非自己言语冒犯,或是什么地方叫她不满,因而忽变初心,大生悔意,竟而要水漱口,预备告辞?想着,忍不住说道:“你漱口是要走么?那……那可不成,请问我怎么得罪你了?”雪蓉仍自不答。柳塘由她面上寻不出表情,心中更急,就道:“莫非我方才说的话,叫你不高兴了……”才说到这里,猛见雪蓉小脸儿红涨起来,直连耳际,眉儿紧皱,妙目也射出火一般的光,分明羞怒并作。柳塘见她颜色突变,心中不知是何缘故,却没想到自己把话说缠夹了。柳塘所谓莫非方才说话叫雪蓉不高兴,是泛指相见后一切谈论而言,雪蓉却以为仍接着他衰弱无能的前碴儿说的,直是明言她因柳塘的衰弱而不高兴,怎会不视为侮骂,因而芳心恼怒呢!正在这时,堂倌由外面端了杯水进来,放在桌上,随即出去。柳塘搭讪着道:“水取来了,你作什么用啊?”雪蓉把眼瞧瞧那杯水,仍绷着脸说道:“我要这水,本为给你漱口的。方才满嘴喷的什么?亏你也不害臊!现在我才明白,你是天生嘴里没有象牙,永远这么腌脏,漱也没用,我再不管你,只把这水自己洗洗耳朵吧。”说着,伸手用小指向杯中蘸了一下,就装着向耳孔中揩抹。

  柳塘这才明白她是借漱口水讽刺自己,先顾不得惭愧,只觉心中情波突涨,望着她爱得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一口水吞入腹里。柳塘何以受了讥讽,反增爱惜?这道理若被往日提倡女权的人们听见,定要判他以侮辱的罪名。好在现时风气转变了,很有些当代伟人发出议论,认为女子应该回到床上去,或是归入厨房中,又认为女子的责任是给男子精神和肉体的安慰,这些话算又把女子降落在男子的享受之中。因此柳塘的思想,也可以放心写出来。

  说实在了,他仍是存有以女子作玩物的思想。向来女子中间的关系,非常奥秘难言,“玩物”二字,并不能算是坏名词,或者反是男女间的一种需要。例如无论如何高尚的男女,在房帏之中,也不愿过着麻木的生活,只像古人的相敬如宾,动止以礼。即便遇着敦伦事宜,也得先递个河魁不曾在房为嗣续计,敢请入室的简帖,这又有什么意趣?所以男子都怕娶着性情呆板女人,女子也不愿接近麻木不仁的男子,而全希望对方能解情识趣。这四个字解释,就是能够把对方视作玩物,而使玩物感觉被弄得舒服适意,或者进一步把自身给对方作玩物,而使对方从这玩物发生美感。这倒不是专指房帏狎昵之私,即在平时相对,那一言一笑,都蕴机锋,转目颦眉,尽含心绪,一个人的面上,似有千邱万壑,动作非常幻妙,五花八门,能使人领略不尽,这就叫做情趣。而对方能够把这些好处领略出来,谓之解情识趣。所以一双有情男女的遇合,若求于琴瑟静好之外,还能自相知音,那就恐怕比英雄的风云际会还难。由此说来,玩物这名词,固然不好,但世上有几个人配作玩物?几个玩物能遇着会玩的人?有几个会玩的人,能够恰巧遇着玩物?可见玩物也够名贵的了。只可笑世上有些丑如鬼魅,蠢如鹿豕的人,居然不度德量力,也乱喊着反对作人玩物,却不想想本身是不是有作玩物的资格。譬如小孩要件玩具,起码也得把木头剜成人物鸟兽之形,稍加彩色,小孩才认作是可要之物,拿去玩耍。若只把一段朽木头丢给他,他根本就不肯玩,又何劳这朽木反对呢?

  柳塘曾久阅情场,深享艳福,曾把女子作玩物,本身也作过女子玩物,故而深知女子的情趣,比容貌还加重要。自识雪蓉,见她容颜风韵,都是上选,但是出自小家,又少阅历,料想未必能有情趣。但只一副林下风姿,已足令人意远,也就无事苛求。如今想不到竟发现她不特秀外,而且慧中,天然有着动人的情趣,这由很小的地方,便可以看出来。就如方才自己说了触犯她的话,若在平常的人,不是生气不理,就是尽力辩白,那都不大得体,但她竟能别开生面,用一种意在言外的动作,轻轻把这难堪的局面改变,用一种出人意料的讽刺,把难答的问题了结,由此可知她的灵心慧质,必然超人一等。料想闺房之中,目听眉语,斗角钩心,定有许多难以言传的情趣,这种事只可为知音道,难为俗人言。自己数十年风月场中,所遇这等妙人,不过三两个,可见才难,却又悭于缘分,不得长久厮守,屡留遗恨,莫得补偿。岂料今日居然在将近收场的晚年,竟又遇着一个,难得她还有心向我,我可再顾不得什么梨花海棠的讥诮,白发红颜的残忍,定要抓住她以娱老境,万万不能放手了。想着,眼望雪蓉,满心是爱,满脸是笑地道:“你真该洗洗耳朵,我的话说得太卑鄙了,岂止卑鄙,简直混账。也许因为喝了几口酒,折腾得说胡话,你总得原谅我。”

  雪蓉本来鼓着嘴儿,这时唇角向两旁舒展,抿着嘴笑道:“我有什么法儿不原谅?只求您二爷以后稍微把我当个人看,别这么作践就得。您请想想,现在我还没进您张府,您已经话应前言,把我抬举到这样儿了。”柳塘听着,好似挨着两个嘴巴,感觉一向所未有之窘,只得立起作了个揖道:“好人,谢谢你,别再找补丁,你若气不出,我情愿自己打顿嘴巴,可再受不了你这挖苦。”雪蓉才一笑按他坐下道:“得了,咱们揭过这篇儿去,你接着说正经的吧。”柳塘沉吟道:“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现在咱们既已定亲,只剩下瞧日子办事,接你进家了。”

  雪蓉道:“你的太太脾气可好么?”柳塘道:“我不敢准说好,不过敢保她能让咱们清清静静过日子,不会争风吃醋,给你气生。”雪蓉道:“她年纪多么大了?”柳塘道:“年纪倒不大,只有三十多岁。”雪蓉叫道:“呦,只三十多岁,就这么好说话儿?我真不敢信。”柳塘道:“我说的是实话,你一进家就信了。连我这次娶二房,还是她逼着办的,倘若你不嫁我,她也要另外替我讨一个。”雪蓉纳闷道:“这是什么道理?我不明白,你给讲讲。”柳塘听她这样相问,不由心中内愧。太太业已许身王厨,所以要给丈夫另寻伴侣,以资抵补而免纠纷的道理,又怎能说出口来?只可把贤德的高帽给太太戴上,说她因为没有子嗣,十分着急,又经医生检验身体,验出她不能生育,故而忙着令我纳妾。雪蓉听他说得理由充足,也便信了,不住啧啧称赞太太贤惠,心中似乎甚喜。

  柳塘也觉大局已定,心花都开,当时又商议进门日期,以及迎娶仪式。雪蓉以为给人作妾,并非什么荣耀的事,外面越弄得风光,实际越叫人看着没趣,还是悄不声的进门,免得张扬的好。柳塘却恐委屈了雪蓉,以为表面尽可从简,内容必须富丽。约定明日差人到雪蓉家送首饰、衣料等物,请她雇人赶制嫁衣,起码也要凑成八只皮箱,将来随带进门,也显得好看。雪蓉道:“我也不谦让了,好在东西还是回到你家,不过给我作个虚脸儿。这样你就再费些心,在接我进门的前一天,我先挪到别的地方,就是旅馆也好。我从那里上你家去,躲开我的家门口儿,省得到日子冷不丁的去车子接了我走,街坊们一定打听议论,怪不得劲儿。”柳塘道:“好吧,你放心,一定可着你的心办。我本想把你母女先接出来,在南街有几所小三合房,是我的产业,你们先住进去。我从那里娶你进门以后,你母亲也不必再挪,拨过个女仆伺候着,就永远住在那儿养老了。无奈那房子久已租了出去,还得个把月才能腾出来,等不及,只可依你先搬到旅馆了。”雪蓉听柳塘先已替她母亲打算了养老计划,深感他的体贴,就欣然颔首道:“我现在已是你的人了,今天回家以后,只有等着迎娶,别的事都听你安排吧。”当下二人又娓娓小语了一会儿,直惹到掌柜的又在门外咳嗽了。

  原本他们二人来得很早,正当上座的时候,但是谈的话太多,到入座饮酒时,旁的饭座多已吃罢走了。二人在座上这一接谈二本,便又耽搁了一点多钟。试想,一个心萦好梦,正作艳福的追求,一个意在终身,方待鸳牒的签定,在这销魂境地中,又怎能觉察时光消逝迅如过隙白驹,还只当不大工夫。但哪知这饭庄中,已只剩了这一拨座儿。满堂灯火,上下人工,都只伺候他们两个人,而且只上了冷荤,正菜还得听信儿。若依比例计算时间,这一席即使不连上明日午餐,起码也得吃到五鼓天明。掌柜虽然巴结柳塘,但是柜上灶上的人,都已啧有烦言。掌勺的大师傅,更宣言当不了这熬夜的差使,要丢下回家。掌柜好容易安抚住了,走到这边门外向里一看,见柳塘等谈得正在亲密,简直不动杯箸,好似把饭庄当作茶馆,忘却吃饭的事了,但又不敢惊动,只可咳嗽一声。柳塘听得一扬头儿,掌柜便走进去,仍装着献殷勤,问可要换酒。柳塘摇头说酒够了,掌柜便趁机报告预备了什么饭菜,问可合意,接着又说现在快十一点了,时候不早,就叫他们上吧,二爷吃完了也该抽烟。

  柳塘二人听了,不由都自一惊,以为来时天方黄昏,只过了这么一会儿,怎就到半夜了?柳塘掏出表来看,果然长短两针都在十一点处叠着。雪蓉叫道:“怎么都这时候了?我可不能再吃,得回家了。”柳塘也愕然地道:“怎么真十一点了?我还觉着……只是你总得吃了饭去,哪能空着肚子回家?”雪蓉不肯,只是要走,柳塘就问可是要回月宫。雪蓉道:“不,我径直回家,明儿再上月宫辞事。”柳塘留她不住,又恐她没吃晚饭,回去挨饿,就叫那掌柜给包了甜食门丁之类。雪蓉也不谦让,含笑向柳塘送了个尽在不言中的秋波,就自走了。

  这里剩下柳塘一个人,立觉房间大了许多,比沙漠还要空阔寂寥,电灯也似乎由五十烛减为五烛,阴阴暗暗,好不闷人。掌柜又来张罗上菜,柳塘独自哪里还吃得下去,就吩咐:“免上菜吧,我也得回家看看。已经预备的菜,请你的柜上同人吃,该多少上我的账。”那掌柜听了,就说:“二爷现在一点饭不用,那如何成?少时饿了,怕弄不着可心的东西,不如挑几样菜给您送到府上去。”柳塘听这掌柜的巴结自己,颇有类乎自己的体贴雪蓉,在表面上几乎一样关心,所差的是他关心钱财,自己关心情爱罢了。想着,就一笑谢道:“不必费事,家里有厨房预备点心,再说,夜里我也不吃油腻。”随即穿了外衣,走出饭庄,坐洋车回家。

  途中见商店半已落灯,行人稀疏,市声渐寂,又加在车上摇簸,觉得身子发酸,腹中发空,知道是瘾饿交加,倒不由好笑。心想,今日直是外荡了半日,并未正式吸足一顿。而且天到这时候,竟提着饿肚子回家,真是前所未有!只为和爱人盘桓,竟什么都忘记了,都忍耐了,倘若我在家里,由午后到这时还未吸烟吃饭,那就不知难过到什么程度,便不死了一半,也得躺在床上折腾。然而伴着雪蓉,竟能支持十余小时,由此看来,不但证明了美人秀色可餐的话,我又新发明爱情可以抵抗烟瘾了。正在想得有趣,忽然一阵喷嚏,打得浑身乱抖,连腔内空虚的脏腑,也似跟着跳动起来,因而涕泗交流,心神历乱,再也支持不住。身上虽十分难过,心里仍觉好笑,自思这烟瘾真是近之则不逊的东西,我若一直只想着雪蓉,不理会到吸烟与否,敢保回到家中也未必发作。只为由雪蓉联想到烟瘾,不料它立刻猖狂起来,而且连肚子也跟着不饶了。这只算一种惩罚,罚我的意念不诚,怎该在想情人之际,竟牵涉到这种不相干的闲白儿,还不该叫我难过么?又转想,这就是老年人和少年的分别,少年沉溺情爱,能够一心相系,魂梦俱痴,把本身都可以忘了。新人物情书上常写的那句:“把整个的心,都贡献给你。”实在有那种情形。但是到了中年和老年,虽然也想把心贡献给情人,但因那颗心经半世的人欲摧残,业已支离破碎,再贡献不出整个的了。想着,车子已到家门,就下来叩门,门房开门接他进去。

  柳塘进了他自己常住的书房,就向床上一躺,有个仆人祝三进来伺候。柳塘令他急忙烧烟,吸了几口,才得过命儿来,便想先吃些点心,再继续抽烟,叫祝三到厨房去唤王厨弄两样夜点心。祝三回答说:“现在天将十二点,厨房早封火了。若是现通炉子,得费老大工夫,老爷饿了,怕赶不及。”柳塘想了想,觉得不错。他所想的并非祝三所说的话,而是想到太太近日为整顿家规,节省家用,曾下过命令,每日于十二点前,合宅熄灯,厨房封灶,男仆不得再入内宅,女仆不得再出外院。但为柳塘方便,特派一个仆人常值夜班伺候,就近用门房仆人火炉供给他的茶水,免得夜间男仆向内宅乱跑,也免得厨房长夜消耗。这当然是极正当的办法,然而柳塘却是胸中雪亮,明白太太别有用心。因为厨房位于内宅之后,那位王厨又住在厨房之中,太太大约因为夜中常有人入厨用物,颇感不便,于是借题断绝了外院和内宅的交通,也就是保障了内室和厨房的联络。柳塘对太太久已抱着放任主义,因这办法于自己没什么不便,也就任其自然。这时听了祝三的话,感觉太太新定的规矩,未免太优待了王厨,而薄待了自己。在昔日厨房都是通夜开火,伺候主人宵夜。无论自己是个吸烟的人,饮食多在夜中,便是那些姨太太,在未遣散之前,也因伺候着我一同熬夜,都不断要些莲羹、春卷什么的,厨房常常通宵忙碌。只为娶了这个太太,我因躲避内差,搬出外院,又加看破王厨和太太的秘密,就不愿在夜间搅扰他们,所以只买些糕点之类,或是牛茶藕粉,只用沸水便可冲饮的,留在夜间点饥。这本是我一念厚道,太太却得步进步,只顾怜恤王厨,把我夜间应有的享受竟予剥夺了。今天我饿着回来,居然没饭可吃,这虐政可难以忍受。大约这时王厨正在上房倚玉偎香,却叫我在这里忍饥受饿,想着,不由被饥火引动了怒火,就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到内院去喊叫王厨,起来替我做饭,给他们搅一回局,叫他们吃一回吓。

  柳塘这样想着,方要立起走出,但一转念,觉得这样行事未免有伤自己的雅量。太太和王厨的行事,既已久在我大度包容之中,又去搅扰做什么?再说,太太跟我早在无形中定下互不侵犯的绅士协定,我不追究她的偷摸行为,她就竭力成全我的纳宠事件,以为补报。如今我若搅了她的局,岂非有失绅士精神,雅人气度?何况雪蓉那边大局已定,正待太太赞助,固然太太有把柄在我手里,不怕她反颜相抗。但居家度日,总以和气为先,但得和平,又何苦闹别扭?何况现在王厨在太太房中,看着好似对我这老爷是绝大侮辱,但我只想太太的结交王厨,是顾惜丈夫身体,故而以邻为壑,把苦役照顾了不甚爱惜的王厨,王厨却是既怜老爷衰弱,又怜太太孤单,故而不惜尽瘁鞠躬,忠则尽命,在那里拼血汗之劳,作涓埃之报。如此一想,自己便饿死,也不忍惊扰他们啊。柳塘把他这种超人哲学,又温习了一番,便觉心平气和了。当时,就叫祝三去泡了一壶红茶,就着现成的面包糖酱,吃了一顿西洋早点式的宵夜,才重新烧烟过足了瘾。

  这时,他心定神闲,便寻思明日见着太太,怎样报告这好消息,以及怎样为雪蓉安排新房。想着,忽然忆起自己恰在昨天看妥了个贫家女儿,偏定今日下午商定条件,在自己出门之时,那贫女的家属必已到来,但不知太太是否已经正式定约,倘若已说定了,还得打退堂鼓,难免有些麻烦。便向祝三询问,今日下午那马媒婆是不是带着人来了。祝三回答:“那媒婆已然来过,带了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在上房跟太太说了好半晌,才一同走的。”柳塘就问说得怎样了,祝三答说不知道。柳塘心下犹疑,直想进内宅向太太问个明白,但转一想,为这事半夜惊动太太,更是不该,而且这时进去,万一把王厨堵在房内,又如何是好?还是明天再说吧。即便真已说定,我只拼着受些损失,白给身价,把人退回,那总可以了结。想着,就把这件事抛开,只去思想雪蓉进门后的乐事。一会儿想她那样聪明,我应该教她识字,再进而教她作诗,几年之后,便可闺中唱和,琴瑟知音。倘幸而上天加护,使我晚年体健,腰脚不衰,就暂时抛了这个污秽的家庭,携着美人,去游游名山大川。那时,江山儿女,共入诗篇,艳福幽情,同消晚景,直可以傲视古人了。柳塘这种念头,当然无望实行,终于妄想,但只能有这样清高的胸襟,幽逸的思致,就可见他的甘作元绪,并不止让德可风,更并非猥茸无耻,只由于他在思致超凡之中,更寓有滑稽玩舟之意,把太太和王厨的行为,看得仅值一笑罢了。但是,他想把个女招待出身的人,教导成郑原成的诗婢,苏东坡的朝云,却是书毒作祟,未免也令人可笑。当下他醒着做了许多好梦,直到天色微明,方才就枕睡了。

  一觉沉酣,醒来天已过午。起床洗漱之后,又吸了几筒烟,方吃他那午饭时的早点,预备吃完便进内宅和太太说话。正在吃着,忽听有一群人的脚步声,由窗外走过,似乎进到内院,心中也未着意。及至吃完,又吸了回烟,饮了杯茶,正要穿件长衣服出去,不料有个女仆走进来,在窗外说:“太太请老爷这就进去。”柳塘心想,我正要进去,太太恰来相请,必然是为着纳妾的事,就答了声随后就去,女仆走了。柳塘穿件长袍,端着只水烟袋,徐徐走进内院。

  一进上房的门,只见堂屋里坐了好几个人,见柳塘走入,都立起来。柳塘用眼一扫,瞧见有那马媒婆,便知其余都是何人,也不谦让,径自走到上面,与太太隔桌寻坐,这才向下面细看。只见在靠东面板墙下,椅上坐着那马媒婆,她的下面坐着个四十多岁,衣衫褴褛,面目粗丑,从那三角眼薄片嘴上,便可看出刻薄凶悍的妇人。另在太太和媒婆的中间,立着那个已经选定的贫女。这女儿却生得身躯娇小,体态苗条,一张滚圆的小脸,凸鼻凸眼,细眉小嘴,后面拖着条大辫子。虽然一见,便知是小家碧玉,但颇有几分姿色,尤其在眉心颦皱之中,似隐着女孩儿初开的知识,和隐蓄的灵根,那一双秋波,又似含着英气,蕴着怨情。柳塘一双法眼,向来鉴人于皮相之外,所以选中这个人,就因为在她眉目之中,有所含蓄,定是个懂事的人。这时向她看了看,那女孩子羞红了脸,低下头向旁边躲了躲。论理她和媒婆较为厮熟,应该向媒婆那边躲去,但是奇怪得很,她反倒向太太那边挪了一步,身体已贴着太太所坐的椅子,看那神情,好像依人小鸟,甘心投入太太荫庇之下了。太太似乎也很爱惜她,把手抚着她的肩头,笑向柳塘道:“我昨儿已经给你说妥了,这孩子没有父亲,只有个娘。”说着,向媒婆旁边的中年妇人一指,又道:“她的娘儿很爽快,说好免去一切闲文,也不要聘礼,也不要虚好看,只要咱们出四百块钱,就把人儿交来,而且是死门儿,从此不瞧不看,永断葛藤。她说得很好:‘这本是卖女儿的事,人穷到卖女儿,还顾什么脸面,闹那些虚文,不如实打实的倒好。再说我把女儿卖到你们这样人家,还有什么不放心?又何必常常上门,丢女儿的脸。那些要来往走动的,不是没安好心,就是早有打算,要不然,既把女儿卖了,还来现哪门子眼呢?’我听她说话,很懂情理,也就没驳价儿,一言为定。昨儿给了五十块钱,今儿再补上三百五,这档子事就清楚了。你看,这孩子命倒不错,办得多么爽快呀。”说着又道:“这孩子名叫玉子,我瞧也不用改了,只谐着音儿叫她玉枝,你看好不好?”柳塘听了,才说了句“这个我还……”太太已把玉枝拉到桌前,向柳塘道:“咱们有话慢慢再说,现在先叫玉枝给你磕了头,就给钱打发她娘走吧。”随又向玉枝道:“给老爷磕头。”这时,马媒婆在旁一抖机灵,拿起张椅垫,学着那戏台检场的手术,向玉枝跟前一放。玉枝满面娇羞,低着头儿,这就要盈盈下拜。

  柳塘一听太太吩咐玉枝叩头,就已惊得立起。心想,自己以前纳过多少小星,都只娶到家里算完,至多给大太太行礼,以明嫡庶之分,却向未先给自己叩头。这必是太太在小时看见有人这样办法,所以遵行古礼,以符旧家仪注。但是自己已和雪蓉约定,万不能再要这个玉枝,只因太太这半晌刺刺不休,还没得说出我的本意,现在若再受了这玉枝给叩的头,就等于答应收她,不能辞脱了。想着,就先叫了一声“慢着”。那玉枝一惊,怔怔地望着柳塘。柳塘摆手说道:“太太,你倒叫她磕头,事情已经有变化了。”太太也吃惊地问道:“你说什么?已经进了门,怎还不叫她拜见主家?”柳塘道:“我已经不能收她了。怎能受她的拜?这事也太巧了,就在昨天我又遇见那韩雪蓉,她居然答应嫁我,已经定妥了。我因昨儿回来太晚,还没得对你说。”太太怔了怔才道:“这可真巧,这头儿才定了,那头儿也成了,这该怎么办呢?哦,我明白,你心里是着重那头儿。那头儿是你在外面自由得来的,这头儿是我强派着给你说的。我这算白说了,对不对啊?”柳塘听太太这种比喻,好像把自己当作大儿大女,讥讽自己随了时髦风气,只注重本身在外交结的甜心,不肯要父母代订的配偶,听着真有些不大克化,但也不好斗口,只得点头说道:“我看也只好如此。请你把这头儿打发了吧。”太太听了一笑道:“这韩雪蓉不知是什么天仙样儿,迷得你这么死心塌地,我倒得看看。好,现在自然依着你办,别叫你着急。”说着,伸手把玉枝由桌前拉回身边,又向那媒婆道:“你听见了?这事又出了岔儿。我们老爷在外面已经定妥了人,不能再留这孩子了。”

  那玉枝在柳塘夫妇对答时,已听得颜色惨沮。这时,太太正式对媒婆发话,她猛然身体倾侧,靠在板壁上,掩住脸儿。那媒婆和那中年妇人,也早听直了眼。媒婆在太太说完,就“呦”了一声道:“太太哪有这么着的?定钱都交了,人儿也领来了,还有变卦的,这叫我怎么跟人家说呀?”说着,眼望那中年妇人,似乎叫她提出抗议。那妇人果然叫道:“太太,那可不成,凭您大人大物,还有说了不算的?马嫂儿说的好,人儿已经领来,定钱已经使过,哪还许变卦?太太,圣明不过你老,还能对我们穷人不讲理么?”太太听着,眼睑一沉,道:“你们少说闲话,人儿不过才领了来,也没合过房,也没隔过夜,有甚么不能退的?莫说这种事情,就是明媒正娶的,在这年头儿,也是说离就离,说散就散,这又值得不依不饶的了?现在你们是知时务的,趁早把人领走,我还可以厚道,把昨天给的定钱不要了,媒婆的谢礼,也照样的送。你们若还不知进退,那也只可随你们的便,将来若是连定钱都退回来,媒钱一文不见,可别怨我不厚道。”那媒人似乎想在得到全部身价,并不因白落定钱稍满欲壑,听了太太的话,仍嗷嗷争辩,大有得理不让人之势。柳塘在旁听着太太的话,很佩服她发言得体,善于交涉,及见那妇人嗷嗷不休,又想嗷闹翻了脸,不得开发,就向那妇人说过:“你不用说了,你卖孩子,当然为的是钱。今天这一来,本想拿四百元回家,如今只落了五十,自然不满意。好,现在我给你个便宜,我仍照四百的数给你,你大概没的可说了吧?孩子可还得归你领走,另外再找主儿。一个人卖两份儿钱,你这是什么财运?”说着,向太太道:“身价必然预备出来了,就给她吧。咱们只图清静,就便宜她也罢。”太太听着笑了笑,说声:“你真厚道。”就伸手把迎面座钟底下放的一包钞票,挪到桌沿道:“这是三百五,拿了去吧。”那妇人听了柳塘的话,初尚不敢深信,只望着马媒婆。那马媒婆情知柳塘不会说了不算,觉得那妇人得了意外财喜,很替她欣幸,但先不肯实告,却向柳塘夫妇道:“老爷、太太,媒婆还指望得您一笔大赏犒呢。这一打退堂鼓,我岂不白指望了一场?”柳塘已知其意,就点头笑道:“放心吧,你的一个也不少给,还许多送点儿,只许快给办清爽了。”马媒婆闻言,立起先给他夫妇请了个安,说:“谢谢老爷、太太。”随向那妇人道:“二嫂,你还怔着,这真是运气来了,发财如做梦。人家不要你的孩子,洋钱都照数白给,世上稀稀罕儿的便宜,竟叫你赶上了,还不快给老爷、太太叩头道谢!可是你也不能忘了我,盐从哪儿咸,醋从哪儿酸,吃水别忘了挖井的呀。”那妇人闻言,嘻着大嘴,就要走上来叩谢。她是看准了地下那张马媒婆替玉枝铺的椅垫,想要跪到那上面,叩两个头,便算了事。柳塘向来最怕同这种丑婆说话,见她向前走来,就摇手叫道:“得得,不必多礼,你就快带着孩子走吧。”哪知那妇人也和媒婆一样心理,认为必须行礼谢赏,那赏赐的人才不能反悔,否则好事仍在未定之天。柳塘虽然拦阻,她仍向上奔来,抢到那椅垫之前,方要下跪,却不料由太太身后突然转过一人,赶到她前面,先自扑地跪倒,同时发出“太太救我,老爷救我!”的惨呼。那妇人陡出不意,吓得呆了,再瞧那跪倒的人,更急得直了眼儿。若问跪倒的是谁,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