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与三姑丈

郑振铎Ctrl+D 收藏本站

  在我所見所知的亲屬里,沒有一位的运命与境遇比之三姑燕娟和三姑丈和修更为恶劣艰苦的了。我的亲属,有好些是壮年便死去,留下寡妇孤兒,苦苦的度着如年的日子。有好些是一无本領的人,一生靠着亲戚吃饭,受尽了閑气閑話。更有的是遭了叠次的失敗之后,到晚年又盲了目,受着媳妇的气。更有的是正在享老福时,他的唯一的依靠着的兒子却死了。更有的是辛苦勤俭了一生,积着些許的錢,却为桀傲不馴的兒子耗尽,使他在孤寂的老年,不得不东家借,西家求,叫化子似的度着日子。然而他們的苦是說得出的,数得尽的。說不出,数不尽的,只有三姑燕娟和三姑丈和修所受的苦了。在我童年时,已見他們落在艰难穷困的陷阱中了。二十年后,他們还是在这坚不可破的艰难穷困的陷阱中掙扎着。我不知他們怎样的度过这样悠久的二十年的时光。

  祖母在二十年前便說道:“想不到和修这样的一个忠厚的人,会落到这样的苦境里!”在二十年后,她还是这样慨叹的說道:“想不到和修这样的一个忠厚的人,会落到这样的苦境里!”尤其当她見了周家的夺了他产业的两个兄弟,如今还是兴兴旺旺的,舒舒服服的过着他們的生活,而且家境还一天一天的好,而忠厚的他却还在艰难穷困的陷阱里掙扎着时,便不禁兴起“天道无知”的感慨。

  祖母生了三个女兒。大姑母嫁給邓家,她的丈夫在馬尾海軍軍官学校毕业的,和他的一个兄弟同在一个軍艦上服务。甲午中日战爭时,他們兄弟二人一同战死。大姑母悲悲切切的过了几年,便也死了。我从来沒有見过她,只偶从祖母口中知道有这样一位姑母罢了。祖母每見亲戚中很显赫的当着海軍的将校,或在与海軍有关的机关里,每月領受乾薪,很闊綽而安閑的生活的人,便說道:“你大姑丈要不死,如今要比他們更闊了。”二姑母嫁給曾家。她的丈夫是一位能干的少爷,他父亲远迢迢的做着云南大理府知府。故乡的家事,都由他一手經管。我还記得,当我少时,他常常到我們家里来,一个瘦瘦身材的人,似乎閱历很深的样子。他父亲死在任上,他远迢迢的和几位兄弟一同迎柩回乡。他家里頗有些产业,兄弟們又善于守成。有一所很大的住宅,自己三房住不了,还租了一半給别人。又有許多田,每年的收成,除了自己吃的以外,还可以粜給米店。此外,还有些現款,存在錢庄或靠得住的商店里生息。他过了几年,也死了。留下二姑母和她的三个孩子。然而衣食可以无忧,生活也很舒服。她家里至今还有許多大理石。前年,我回故乡时,二姑母送我許多块大理石,够做两条长屏。自从我們自己的房宅为二叔卖去后,我們回乡沒有地方可住,往往就住在二姑母家里,她那里空房多。祖母每次回乡时,也住在她那里。她也善于保存,至今还可以衣食无忧,而孩子們又都长大了,都受了大学的敎育,可以掙錢了。

  三姑母嫁給周家,她的丈夫便是忠厚无能的三姑丈和修。当三姑母初嫁时,他家里很闊。有三个当鋪,四五个米店,十几頃田地,在三个姑母中,要算她是最有錢的。三姑丈做着小老板,也不賭,也不嫖,終日笑嘻嘻的坐在家里或店里,蒲卢蒲卢的捧了一把水烟袋吸着。他身体很强壮,圓圓而黑的脸,活現忠厚无能的神气。他說話的声音重浊而凝涩,往往訥訥的說不出口来,見了生客便脸紅。他也曾讀了几年書,然而資質很坏,不久便放弃了。所以他后来連一封信也不会写。祖母頗嫌他无用。但大家都以为象他这样的人,象他这样的家产,一定是一輩子坐吃不完的。他自己虽无能,却也不至于耗敗已有的产业。

  然而人事的变迁誰能預料呢?他的丰富的家产,不敗于浪費,不敗于嫖賭,却另有第三条大路,把他的所有,都瓦解冰消,以至于单剩下光光的几口要吃饭要用錢的人。

  自他父亲亡故,他的两个哥哥便和他爭产,欺侮他忠厚无能,把坏的东西給他,自己取了好的,把少数的資产給他,自己取了多数。有一个叔叔看得不平,出来說几句公道話,然而那两个哥哥簡直不理会他。三姑覚得很气憤,天天不平,天天当他的面駡他无用,不会爭。而那个叔叔也激动他到县衙里去吿状。他只是默默无言的,一点主张也沒有。他怕进衙門,他怕多事,他怕訴訟、吿禀,他怕見官。然而他的一星憤火終于为三姑和几个亲戚鼓动了。他訥訥的請敎了几个訟师,上禀到县衙里去。一切事都由他那位叔叔和訟师們主持着,他自己是一点意見也沒有,一切听任他們的排布。到了两造同在县官面前对質时,他的两个哥哥都振振有詞,虽然自己取了好的,还說取的是坏的,虽然自己取了多数,还說取的是少数。三姑丈却訥訥的,战兢兢的,一句話也說不出。县官問了他好几句,他只顫声的簡单的回答一句半句。象这样的官司,大家知道他一定是要輸的。然而訟师們主张用賄賂,于是送了許多錢給县官,送了許多給幕客,給胥吏。結果,总算沒有失敗,然而得到的只是“由族长偕房长尊亲憑公調解”一句批語。族长房长尊亲,关于这件事,調解过不止一次了。那两个哥哥当着他們的面,又会說,又会装腔,背后又会送点小礼物給他們。这些地方,三姑丈一点都不会。于是,尊亲族长虽明知他的理直,却不高兴为他而爭;虽明知他的两个哥哥理亏,却不願意叫他們吐出强夺了去的資产。每次的調解总是沒有結局的散了。而他的两个哥哥仍占着多数好的資产,他仍只占坏的少数的东西。这一次,县官虽批着要族长房长尊亲憑公調解,結局还不是和从前一样么?而族长房长尊亲更可以借口“調解不下”,仍把这个原案交还了县里去,求太爷去发放。于是,又审問了,三姑丈又要花了一笔大款子送給县官,送給幕客和胥吏,而几个訟师也吃着他的,用着他的,另外还得了不少的酬报。祖父知道了这个消息,曾写了好几封信,再三的劝戒他不要再打官司了。宁可吃些亏,不可再爭訟。然而,事已至此,他已騎上馬背,为几个訟师把持着,且已用了許多錢,要休訟也是不能由他自主的了。一天天的,一年年的拖延下去,他已把分得的一大半資产耗費在爭訟上头了。他終日皺着眉,心里搖搖无主的,一点方法也想不出。他又想休訟,心里又不服他哥哥們的强夺。三姑时时指着他当众人之前駡他无用。他用笨重的語声艰涩的答道:“那末,由你出头去办好了。”

  三姑道:“亏得你是一个男子汉!要是沒有你在,我自然可以出头去办了。誰都不象你这么无用,沒本領!”

  他又是默默无言的,圓圓而黑的脸上,罩上了一层薄薄的愁云。

  他眞的,每次得到祖父的去信后,总决心的想从此休訟,保存着那剩下的些少产业。然而,等到和訟师們一商量,又受他們极力的鼓动,敎他不要从此息手。他如要从此息手,他們的这一大笔收入便将絕源了!

  他們道:“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且已用了这許多錢,如果中途而废,岂不前功尽弃。且現在准有可得胜訴的机会。前天县里丁大爷来說过了,只要五六千,太爷便可答应了。等到你贏了官司,大房子、大当鋪,都是你的了,何怕耗費这些少的錢。”

  他又被他們說得疑迟了,躊躇了,他又把他的决心抛到大海洋中去了。他这样的疑迟着,躊躇着,因循着,一天天的过去,一年年的过去;他的資产就一天天的,一年年的少了,少了。得利的是县里的太爷、师爷、胥吏,得利的是訟师們、帮閑的人們。他分到的一个小当鋪,已經盘給别人去开张了;乡下的几十亩田地也已卖去了,都是为了这个无休止的不由自主的訴訟。但他还有一个米店在着,每年的收入还很可覌。有了这个米店,使亲戚們对于他还显得亲热。因为亲戚們每逢要賒米时,总是要到他那里去的。到了年底、节底,他又不好意思說硬話向他們索賬,又不会說輭話向他們求淸賬。几年来,不知給亲戚們拖欠了多少的米賬。三姑每当他回家时,便吿訴他道:

  “刚才店里阿二又来說了,五表舅那里又来要了一担米去。他去年的賬还一个錢沒有还呢,你怎么又賒給他?”

  三姑丈又只是默默无言的对着她,圓圓而黑的脸沈悶着,浓浓的双眉微蹙着,表示出他的无可奈何,无可訴說的微愁。他当了五表舅——以及一切其他亲戚——的面,米店里現堆着一袋一袋的米,一桶一桶的米,怎么还好說不賒呢,更怎么說得出要五表舅还淸前賬的話呢。而且五表舅近来家境的穷困,他是知道的。

  米店的伙計們,上自經理,下至学徒,都知道他們的店主人是懦弱的,忠厚无能的,不会計算的,于是一个个的明欠暗偸起来。表面上这店还是显显赫赫的五大开間的門面,米粮堆积如山,而实际上已經是“外强中乾”了。他哪里知道这些事。三姑虽比他精明些,然而店里的事,她又怎么管得到,她又怎么会知道。

  于是,有一夜,更坏的事发生了。米店的經理把店里所有的現款,預备下乡买米的,以及亲戚們存着生息的,一总席卷而去。到了第二天,經理不来店,伙計們还以为他在家有事。到了第三第四天还不来,他們跑到他家里,而他家已搬得无影无踪了。于是他們才知道出了事,才跑去通知三姑丈。三姑丈又是急得一筹莫展,还是一个帮閑的人替他出了一个主意,叫他先去报官。外面的人一听見米店經理卷逃的消息。要賬的紛至沓来,要收回存款的紛至沓来,直把三姑丈急得只是跺足。家里哪有許多現款給他們呢?而他們个个都是非要款子不可的,不給便要去吿状。而三姑也焦急得脸色都白了,一見他便悻悻的駡,說,都是他无用,才会有这事发生。好好的一个店怎么会托給那样的一个靠不住的王愼斋去經理;她早已說过王愼斋的靠不住了,早已囑付过要他自己去看看賬,且要把現錢多取些回家了,他总是不听。如今,居然发生了这事,看他一家将来怎么过活,她訴說着,战抖抖的焦急的訴說着,双牙咬紧着,恨不得把他呑了下去。他只是默默无言的对着她,圓圓而黑的脸上,罩上了一层愁云,双眉紧紧的蹙着。她焦急得无法可想,和衣躺在床上,悲切的大哭起来。他还是默默的站在房里。他們两个孩子,听見他們母亲的哭声,由外面跑进房里,惊惶的呆呆的立在床边。老媽子連忙进来,一手一个,把他們牵了出去,低低的說道:“你媽媽生气呢,到外边玩玩去,不要給她打了。”

  到了这个地步,最不能想法子的人也迫得你不得不想法子了。于是三姑丈一边托人去吿訴訟債主,說,款子是一定还的,請等几天,等欠賬收齐了便送上。如果收不齐欠賬,卖了房子也是要还的。一边便四处奔走的去討欠賬,或托人,或老了脸皮自己去。然而欠人的賬是急如星火的,个个人都是非还不可的。三姨太的款子,是她下半世的养老金,万不能不还的;二奶奶是一个寡妇,那一笔錢还是她丈夫死时,几个亲戚为她捐集起来的,这种可怜的款子,更能不还么?还有,好几个大戶,是很有势力的,好几家商店,是很凶恶的,又都不能不一一的归还,不归还便吃官司。至于拖欠他的賬的人家呢,一听見他的米店倒賬,便如皇恩大赦一样以为从此可以不必淸偿了。他托人去,他自己去,去这家,去那家,誰又肯还他这一笔不必还的欠賬呢。而他又訥訥的不会說硬話,不会說輭話。于是除了几戶厚道人家还了他一部分欠賬外,就一个錢也收不到。把这笔戔戔的收到的賬款去还那笔巨大的欠款,眞是杯水車薪,一点也不济事。于是,眞的,房子也不能不卖去了,連三姑的珠宝首飾也不能不咬着牙齿,悻悻的駡着的拿出去变卖了。好容易才把債主一一打发完毕,而他自己却已四壁萧然,身外无长物了。于是,他們倆便开始陷落到艰难穷困的陷阱中去,永远脱逃不出。

  在这时,你便想再打官司也沒有錢可以給你打官司了;訟师們便不再来劝他坚持到底,而这場爭产的官司,便如此无声无臭地終止了。

  一个忠厚无能的男人,一点本領也沒有;一个精明的,負气的,从幼沒受过苦的女人;两个从襁褓中便娇养慣了的孩子,突然的由好吃好着,安安逸逸的境遇中一变而穷困万状,典衣質裳而举火,愁米忧柴而度日。他們簡直如由这个世界而突然迁入别一个世界,如魚登陆,如兽入水,如人类至火星上,一切生活的习慣与方法都要从底变換起。这够多么苦恼,悲戚,忧悶!从前住的是三进的大厦,只怕人少寂寞,还招致了好几家近亲同住,不要他們的房租,如今是自己要住到别人边房里去了。那房子只有两小間,小得可怜,只够放下一架床,一张桌子,还要一块錢一个月的房租,不能拖欠。从前吃的是大魚大肉,还嫌厨子烧得不好,穿的是綢綾絹緞,还要拣选裁縫匠,要他做得新式,如今却連蔬菜也还是勉强吃得到,至于肉腥兒,眞要好几天才可見到一点兒。穿的是蓝布粗衣,还不敢时时的換洗,怕洗坏了不能再做。从前是人家天天来見他們,来求他們,仰面而望着他們的顏色,少奶长,舅爷短的,眞如灯蛾兒赶着向旺处飞,如今却要他們去仰面而望着别人家的顏色了,却要去求别人家的資助了。他們所見的已不是那些微笑而諂媚的脸孔,而是那些冷板板的如冰如霜的面目了。他們看得几块錢,眞如流水似的,如落叶似的,送去了,用去了,一点也不在乎,如今却看得一个小錢如泰山之重,如性命之可宝貴了。

  誰想得到这一个虽忠厚无能而守成則有余的三姑丈,竟会弄到这样的一个地步,竟会陷落到这样的一个艰难穷困的陷阱中呢?祖母知道了三姑丈米店倒閉的消息时,还不晓得他們竟是如此的一落千丈,如此的无以度日。直到了她回归故乡,見了三姑和三姑丈,三姑向她仔細的哭訴着时,她才完全知道他們的近况。她不禁叹了一口气道:“想不到和修这样的一个忠厚的人,会落到这样的苦境里!”而她見三姑鴨蛋形的脸,因愁苦而益显得长而忧郁;向来微黃的气色,因焦急而益覚得黃澄澄的如久病方愈;而她向来多言善語的脾气,如今也变了郁郁寡言;向来爱爭强,喜做面子的性情,如今也变而为退后謙讓;向来衣綢穿緞,珠围翠繞,如今却一变而为質質朴朴的蓝布粗衣时,更不禁的落下了几滴伤心的怜惜的酸泪。从此以后,她見亲戚中要找女婿的,便劝他們不要只看夫家的家道丰厚,不要只看女婿的忠厚老实,这些都是不足恃的,而忠厚老实更是无用无能的表示。找女婿第一要看他的才干,要看他有沒有自立的能力。有能力的便家道淸貧些也不要紧。

  他們住在故乡,一年两年,实在支持不住了。其初还希望把米店欠賬陆續的討取回来,可以借此度日;然而碰了几次大釘子之后,他們才知道倒店后的欠賬,有如已放生于大海中的魚虾,再也不会物还原主的了,去問他們索还这些欠賬,簡直比向他們借債还难。他們一个个都板起脸孔来对付三姑丈,粗言粗語的仿佛这些欠賬已奉旨免收,再去索取,便等于“大逆不道”似的。他們在希望尽絕之后,在无米少柴之际,三姑虽然傲骨犹存,三姑丈虽然訥訥的不敢向人开口,然而飢餓却迫着他們不得不开口向亲戚們求資助。求資助,这眞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誰有多余的錢肯資助穷困的亲戚呢?便是他們自己,在家道还兴旺之时,每見亲戚們訥訥的,躊躇的,又要开口又不敢开口的向他們求資助时,还不是也曾覚得有些憎厌么?还不是嘴里虽不說,而心里却在說道:“眞討厌,又来了,哪里有那許多閑錢来給他們”么?

  三姑終日焦急着,变得黃瘦得不堪,她沒有法子出气,只好一見三姑丈的面便罗罗囌囌的駡着。三姑丈还是那样的一副圓圓而黑的脸,显着渾厚无用的神气,默默的靜听着她的尖利的謾駡。有时只是簡短的回答道:

  “是了,是了。尽駡我,又不会駡出米来,柴来。”

  三姑道:“不駡你还駡誰!年紀輕輕的,一点事都沒本領去做。人家一个个的都会掙錢回来养家;連五舅的笙哥也会掙錢了!四表姊家里,从前是多么穷苦,如今也买起田地来了!只有你沒用的东西,一点事都沒本領去做!好好的一份家当,反都弄得精光!亏你还有脸在家吃饭!不知我……”

  她說得悲戚起来又和衣倒在床上幽怨的低哭着,心里是千愁万恨的,說不出怎样的苦悶。除了憎怨自己的命运的恶劣外,更想不出这是誰的罪过,使她受如此的苦。

  祖母知道她无以度日,便接了她出来,住在我們家里。三姑丈和两个孩子也同来。三姑是一个精細的明白人,她晓得这一次的回母家,不是象姑娘們回家来玩几天的,可以发发脾气,而人家也都会客客气气看待如看待一个娇貴的客人。她是来寄食的,她現在是貧穷了的人。她很明白自己的地位。她一切都謙讓退后。对嫂嫂們,对侄兒、侄女們,对底下人們,都和和气气的。坐在饭桌上吃饭,好菜是向来不肯下箸去挾的;一頓饭吃不了一点点的菜。有时,她的两个孩子,吵着要外公面前的好菜吃,她便狠狠的釘了他們几眼,釘得他們不敢再开口,只是眼光光的看着母亲,連饭也不敢吃。老媽子忘記了倒她的洗脸水,她也不开口。大門外有叫卖杂食的担子,喊着挑过去,家里的孩子們都飞跑的出去要买,她的两个孩子也跟了大家跑。然而三姑却厉声的叫道:“依桐,依楡,你們到哪里去?”那两个可怜的孩子只好伏伏貼貼的縮住了脚步。啊!一个好强的精明的人,境遇竟使她不得不强制着她自己:把她自己的刚强的性格压伏着,把她自己的傲慢自尊的心情收拾起!她哪一天不是郁郁的。她住在这里如坐在針毡上似的,在故乡虽然时时要愁米忧柴,反覚得快乐自在。母家的人看待她都很好,然而她总覚得不自在。她对三姑丈也不当面的諷駡了,她知在别人家里不便駡人,对孩子們也不一耳光一耳光的打过去了,她怕他們哭,惊扰了别人。她每逢恨起来,只是咬紧了牙,把一切苦辣酸辛都向自己肚里呑下去。这是如何难忍的苦悶,如何难忍的悲楚!

  三姑丈还是那样渾渾沌沌的,一天不做事,也不想找事做,只是捧了一把水烟袋,坐在客厅的椅上蒲卢蒲卢的吸着水烟,仿佛他心里一点心事也沒有,且一点也不覚焦急、苦悶似的。这使三姑更覚得生气。

  她很喜欢打麻雀,从前在家里是常常打的。如今嫂嫂們約她打时,她总是托辞拒絕。她听見牌声花啦的倒在牌桌上,她听見淸脆的洗牌声,打牌声,她听見牌桌上的笑声,有大牌时惊愕的叫声,她听見瑣瑣絮絮的和牌后的訴說声,她听見輸家怨怨切切的駡牌声。許多人都围在牌桌看着,而她却坚忍的不出房門一步。她手痒痒的,心脏跳跳的,渴欲一試,然而她却勉强的制服了她自己的欲望。她眞受不了那样的痛苦!

  她在我們家里住不上一年,便对祖母說,她要回家。她的話一說出口是不能挽回的,她的主意一打定,也是任怎样也改不过来的。祖母留不住她,便只好讓她带了两个孩子乘閩船回去,答应每月寄一点津貼給她零用。而祖父却留住了三姑丈,說回家是一定不会有事做的,不如在此看看机会,也許有什么小局面,可以替他設法。

  三姑丈在此住了不久。鳳尾山的漁户們派了代表来見祖父,訴說現在的“会館主”不会办事,要求祖父另行推荐一个人。鳳尾山是海門外的一个海島,島上的居民都是打漁为生的,且都是閩人。山上的管理权,实际上是在所謂会館主的手里。所謂会館主,便是福州会館的一个管事者,一面代表全山漁民,向当地官府交涉一切关于山上的事,一面算是众漁户公推的管理人,山上的一切公益事务,都要由他主持,連夫妻間的吵架,也都要向他控訴,求他批判是非。这个会館主大槪要是一个讀書人,見过世面的,有力量的,可以見官見府,可以向他們保释山上因閙事被捉的漁户的。而众漁户便每年凑集了一笔款子送給他維持生活,以为报酬。如遇漁市兴隆时,他也着实可得一批款子。这个会館的成立,祖父是主持最力的一个人,且曾亲自上山为他們筹划一切,亲自向同乡中有錢的人,为他們募款来建筑这个会館,所以漁户每次要会館主时,总是向祖父要求推荐一个人,每次覚得会館主不称职,不滿众望时,也必向祖父要求撤換了他,而另举一人。这一次,他們又来了。祖父便想起一个穷苦的远房兄弟来,他恰恰也賦閑着,便荐了他去,叫三姑丈也跟了去,可以分到一点好处。三姑丈到鳳尾山去,而且要去分得些会館主应得的一部分利益,是沒有人会反对的;因为会館的大殿,乃是他父亲生前独資捐建的。周家大老板的名望,山上沒有一个人不知道,他的兒子去做会館主的助手,誰还会反对。要是三姑丈有本領,可以見官見府的話,他要做会館主是再容易沒有的。只是他自己知难而退,晓得一定不能胜任,所以宁退居于助手。他到了山上半年一年,还是一个錢也不能寄回家。他除了吃一口飯以外,实在不曾得到一个小錢。那个会館主是很有心計的,他用种种的方法,来欺瞒这个忠厚无能的三姑丈,使得他一个錢也得不到;所有的錢,一总都落在他自己的袋里去,完全不顧祖父和他說定的口头契約,而且一年之后,他还設法使这样渾渾沌沌的一个忠厚人也会自己覚得山上是不能再住下去。于是三姑丈下山了,而会館由他一个人独占了去。祖父对于这事很不高兴,但也不便和他变脸,因为山上漁户和他还相安,便任他当会館主下去。而三姑丈在外已久,覚得很想家,便也回到故乡了。他們一家四口,又如前的过着无米少柴的困苦万状的生活,而他又默默的靜听着三姑尖利的无休止的諷駡的話。他圓圓而黑的脸上,只微微的罩上了一层薄薄的愁云,双眉微微的蹙着。

  如此的过了八年,十年,十五六年,他們总还是沈陷在这样艰难穷困的泥澤中而不能自拔。其間,三姑又曾到过我們家里住了几次,却終于每次都住了不久便回家。其間,三姑丈也曾有过几次小差事,然都仅足維持一时的生活,且都不久便又失业了。我不知这悠久的岁月,在他們是怎样的度过去的,这穷阨万状的生活,在他們是怎样能活下去的!这一对年輕力壮的夫妇!

  前年,我回归故乡时,見到三姑,她还是那样黃瘦而郁郁的。两个表弟已經都有十三四岁了,因为不曾讀过書,进过学堂,也都是渾渾沌沌的大有父风。三姑丈因为实在穷得无法,且在家里为三姑諷駡得实在无可容身,便投身于警察厅里,当了一名长警。他終日忙碌着,有公事在身,很不容易回家。直到我見到三姑后的第三天晚上,他才得請假回来,和我相見。他穿着黑布的警服,还是滿脸的忠厚无用的样子。他对我說起当巡警的苦楚。天一亮就要起床,冰冷的天气还要执枪早操。腿微弯了一点,便要被巡官不留情的拔出指揮刀重打几下。一天倒有半天时間在站崗、出差。还有,几天便輪到一次夜班,那更是苦了。冷清清的立在街头巷尾。要是偷偷的依墙睡一下,被巡夜的警官查見,第二天便要打几十下軍棍了。我以前,每見雄赳赳的长警,便以他們为具有无限权力的人,是管人,不是被人管的,不料內幕里却有如此的苦处。我更想不到忠厚无能的三姑丈竟会受得住这样的劳苦辛勤。

  又有三年不知道他們的消息了。等到他們的消息再給我知道时,却有一个更坏的消息,报告三姑丈的病亡的。据祖母說,他病死的前半年,更受尽了人家不曾受过的苦楚,三姑也是这样。一直到了死,他才脱离了这个苦境,三姑也方才脱离了这个苦境。在那半年前,他不知为了什么緣故,竟遭巡官責打了几十下軍棍而被革退。他棍疮发作,又沒錢去請外科。如此的睡躺在床上,流着脓血,不能起床,以至于死。三姑一面侍候他,一面还要张罗家中的柴米,那辛苦与焦急,眞是不忍令人去想象。

  他临死的几天前,三姑还是噥噥咕咕的諷駡着,他还是那样的默默无言的对着她,双眉紧蹙着,圓圓而黑的脸上罩上了一层薄薄的愁云,有时还輕輕的叹着气,这是他从来所沒有的。无論遇到如何痛苦的境况,他从来不曾叹过气。人家說,这是他将死的征象。

  他死了,一切的丧事費用,都是靠着几家近亲的賻贈。他死了,冷冷清清的一口薄材,一个妻,两个孩子哭着送他上厝所,再沒有别一个来送丧。他死了,也許在他反是脱离了人世的苦海与艰难穷困的陷阱。然而被留下的是三姑,是两个孩子,他們还在这个永不能冲破的陷阱中掙扎着,只是少了一个同囚的人了。

  夺了他資产的两个哥哥,如今还是兴兴旺旺的,舒舒服服的过着生活,而且家境还一天一天的好。祖母一想起,便要感慨叹息于天道的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