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贵从此以后,在外多在家少,起先还只在村子里混,后来别的光棍也常叫上他到外村去,有时候走得远了,三月两月不回来。东屋婶跟银花说:“他再回来劝一劝他吧!人漂流的时候长了,就不能受苦了!”银花有一回真来劝他,他说:“受不受都一样,反正是个光!”
他有了钱也常买些好东西给银花跟孩子吃,输了钱任凭饿几天也不回来剥削银花。他常说他干的不是正事,不愿叫老婆孩子跟他受累。银花也知道他心上不痛快,见他回来常是顺着他;也知道靠他养活靠不住,只能靠自己的两只手养活自己和小孩。自己纺织没钱买棉花,只好给别人做,赚个手工钱。
有一年冬天,银花快要生第二个小孩,给人家纺织赚了一匹布。自己舍不得用,省下叫换米熬米汤,恰巧这时候福贵回来。他在外边输了钱,把棉衣也输了,十冬腊月穿件破衣衫,银花实在过意不去,把布给他穿了。
腊月二十银花又生了个孩子,还跟第一次一样,家里没有一颗粮,自己没米熬米汤,大孩子四岁了,一直叫肚饿,福贵也饿得肚里呱呱叫。银花说:“你拿上个升,到前院堂屋支他一升米,就说我迟两天给他纺花!”福贵去了,因为这几年混得招牌不正,人家怕他是捣鬼,推说没有碾出来。听着西屋的媳妇哭,她婆婆揭起帘低低叫道:“福贵!来!”福贵走到跟前,那老婆婆说:“有点小事叫你办办吧,可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福贵问她是什么事,她才说是她的小孙女死了,叫福贵去送送。福贵可还没有干过这一手,猛一听了觉着这老婆太欺负人,“这些事怎么也敢叫我干?”他想这么顶回去,可是又没说出口。那老婆见他迟疑就又追道:“去不去?去吧!这怕甚啦?不比你去借米强?”他又想想倒也对:自己混得连一升米也不值了,还说什么面子?他没有答话,走进西屋里,一会就挟了个破席片卷子出去了。他找着背道走,生怕碰上人。在村里没有碰着谁,走出村来,偷偷往回看了一下,村边有几个人一边望着他一边咭咭呱呱谈论着。他没有看清楚是谁,也没有听清楚是说什么,只听着福贵长福贵短。这时候,他躲也没处躲,席卷也没处藏,半路又不能扔了,只有快快跑。
这次赚了二升米,可是自这次也做成了门市,谁家死了孩子也去叫他,青年们互相骂着玩,也好说:“你不行了,叫福贵挟出去吧!”
来年正月里唱戏,人家也不要他了,都嫌跟他在一块丢人,另换了个新把式。
人混得没了脸,遇事也就不很讲究了:秋头夏季饿得没了法,偷谁个南瓜找谁个萝卜,有人碰上了,骂几句板着脸受,打几下抱着头挨,不管脸不脸,能吃上就算。
有一年秋后,老万的亲家来了,说福贵偷了他村里人的胡萝卜,罚了二十块钱,扣在他村村公所。消息传到银花耳朵里,银花去求老万说情。其实老万的亲家就是来打听福贵家里还有产业没有,有就叫老万给他答应住这笔账,没有就准备把他送到县里去。老万觉着他的四亩地虽交给了自己,究竟还没有倒成死契,况且还有两座房,二十块钱还不成问题,这闲事还可以管管,便刘银花说:“你回去吧!家倒累家,户倒累户,逢上这些子弟,有什么办法?”钱也答应住了,人也放回来了,四亩地和三间堂房,死契写给了老万。
写过了契,老万和本家一商量,要教训这个败家子。晚上王家户下来了二十多个人,把福贵绑在门外的槐树上,老万发命令:“打!”水蘸麻绳打了福贵满身红龙。福贵像杀猪一样干叫喊,银花跪在老万面前死祷告。
福贵挨了这顿打,养了一月伤,把银花半年来省下的二斗多米也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