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家凄惨恐怖的景象,到此为止,是不用再提了。大家在哭泣中度过了一夜,到了次日,由邓老太起,直到玉波为止,尽其所有的力量,把玉龙草草收殓起来。当邓老太哭晕过两次之后,由床上清醒过来,将第五个儿子玉波叫到床面前问道:“若是依着我的话,大家分开了住,你二嫂为了吃饭要紧,也许让你二哥去就那自来水公司跑账的事了。他有了职业,他就不会寻短见的。”玉波道:“这事已经过去,您就不用提了,您说着不是让二嫂更难堪吗?二哥已经去了,希望他万斤担子一担挑了,从此家里平安无事。医院里还躺着一个呢,我还得去看看。”邓老太道:“你大哥是个忠厚人,手足情是很深的。你见着他,千万别说你二哥去世的话,不然,他那有神经病的人,恐怕也靠不住。”玉波道:“我当然不能对他说。还是请您叮嘱大嫂两句,叫她到医院里去的时候,别不留心漏出口风来。”
邓老太叹口气道:“孩子,你哪知道,你大嫂变了心了。对于你大哥的病,她是满不在乎,大概三天不叫她去,她也不想去。可是她为什么变了心,我还瞧不出,莫非你大哥有什么对不住她的事情吗?”玉波道:“大嫂是那脾气,口里说着什么,全很精明,真要做的事可又马虎。今天让她在家里带着孩子,我到医院里去。第二件事,还是得去找几个钱。我想三哥学校里的钟点费,总也可以挪移个三块五块的。还是大家凑着来花吧。”邓老太默然没作声。在她的意念中,似乎要老三拿钱出来,颇有问题,所以顿住了。玉波道:“家里几兄弟,除了我而外,就算三哥有收入。二哥去世了,弟兄们为他花钱,就是这一回,化缘也要化几文来的。”
娘儿俩说到这里,玉林却站在房门外伸头进来看着。邓老太招招手道:“你也进来。你听到老五说的话没有?你二哥虽然收殓了,还不得出门呢。”玉林道:“我晓得了。我做兄弟的当然也要尽我做兄弟的一点儿意思。回头我自然出去想一点儿法子。”玉波听说,却向他看着,见他扛起双肩,把两只手抄在灰布棉袍的底襟下面,脸上带着灰色,头发蓬蓬的,干燥得像枯草似的。邓老太也是向他脸上看着,问道:“你有什么法子呢?可是我对你说,无论如何没有办你不能到你岳丈家里去借一个钱。”玉林把两只手由衣襟底下抽出来,右手捏了拳头在左手心擂了几下,咬着牙道:“我早就说过了。他们陶家人当了大总统,我若是轮到要饭,拿了棍子饭箩,我也不走那条胡同。”邓老太靠在床栏杆上,点了两点头道:“你能这样地做那就很好。”玉林道:“那有什么不能?假如我没有这样一家亲戚,我还不活着吗?”玉波正了颜色道:“那就很好。本来我做兄弟的,也不便多嘴。假使四哥能振作起来,我想你会比我的收获好。”玉林又把两手抄在衣襟底下,在屋子里来回地走着。玉波道:“四哥就在这屋子里,陪妈谈谈吧。大哥医院里,两天没有人去了,我非立刻去看看不可。”
玉波说着走了,玉林还是不断地在屋子里走。邓老太看到,又是老大的不忍,便问道:“你低着头老想什么?你想不到法子,就不用想法子了。”玉林眼睛还瞧着地上,可摇了两摇头道:“各尽各人的心吧。再说,能跑能做的,只有一个小兄弟了,我再不动手,这一家人,那就全仗老三老五了。我有办法,我有办法。”他于是站定了脚,对窗户台上很凝视了一会子。因回转脸向母亲道:“我出去了。”邓老太道:“你瞧着办吧。万一想不到法子,把你老二迟两天抬出去也不要紧。”玉林却是没有答复他母亲的话,回房去把床上一床棉被、一床垫褥紧紧地一卷,用绳子捆束起来了。床上只剩一床盖着麦草帘子的破棉絮,却把旧被单来遮掩了。自己穿上破旧大衣,把那盆式的毡帽斜着向前,低低地盖了前额头,夹了那行李卷就向大门外走去。因为下了最大的决心,很显着兴奋,所以两脚走起来也特别地快,在远处看着,就像是跑。
刚出胡同口,玉林就听到面前有人重喝一声“站住”。抬头看时,却是站岗的警察伸手拦住了路。玉林不知道有什么错,只好对他看着站住,警察走近前来问道:“你胁下夹着什么?”玉林道:“铺盖卷,你问它干吗?”警察道:“不干吗,我问问你这铺盖卷是由哪里来的?”玉林道:“这铺盖卷是我自己的,我没钱用,扛到当铺里当,这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吗?人穷了,拿自己的东西去当,还有什么丢脸吗?”警察道:“你说是你的东西拿去当。你有什么法子证明?”玉林道:“我不用得怎么证明,你随便指当街一个洋车夫,你问问他们认识不认识?”这句话刚是说完,旁边就有二个车夫迎上前来答道:“不错的,他是住在这条胡同里的,人家姓邓,老爷子还做过大官呢。”警察仔细向玉林脸上看看,因问道:“是当你自己的东西,为什么你的气色这样不好?”玉林苦笑道:“当当的人,还能在满街打着哈哈吗?再说,我家有丧事呢。我家死了人,没上你们警察阁子上打报告吗?”警察又看了他一看,觉得倒是没有话可说’。用手一挥道:“你去吧。”玉林待要和他讲个道理,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便叹了一声,心想谁叫我这一身穿着活像个叫花子呢?自扛起那个大包袱悄悄地走了。
他去后,在胡同口上放着人力车候生意的车夫,立刻发出议论来。有的道:“你瞧,这是做官的后代,任什么不能干,倒不如咱们胶皮团里的人,还可以卖卖几斤力气。”有的道:“做官的后代又怎么着,他也不能在脑袋上贴上三个大金字。扛着大包袱跑,一样地像个小偷。”有的道:“他是穿了那一身破衣服。要是穿起狐皮大氅,他扛上那一大包烟土,也没有个人敢拦着。”有的道:“别不开眼了。卖大烟土的人,他会这样走?走远了,火车开专车。走近了,也该坐汽车吧?”这几位胶皮团员纷纷地议论着,警察听之有些不入耳,只好闪开了。
不多大一会儿,玉林走回了原地,肩上扛着的一个大包袱已是不见。只见他两手插在破大衣袋里,紧紧地按住他那里面衣服,似乎那里面已经是藏着什么的了。他到了这胡同口上也感到很难为情,低了头,紧紧地就向家里跑了去。到家之后,直跑到母亲屋子里来,两手一拍道:“不用发愁了,二哥明天出殡的钱,归我一个人担任了。”说着,在身上掏出四块现洋来,放到桌上,带了一点儿苦笑道:“若是光用四个人抬,不要什么和尚吹鼓手,大概也就够了。”邓老太道:“你老二为人一生什么也没闹着,到了最后一关,还用冷杠子把他拖了出去吗?”玉林道:“老三老五,要能再凑几个,那是很好,若是不能凑,二哥也总可以出去。”说着,将四块钱送到邓老太手上。邓老太倒是在手上颠了两颠,问道:“可见得一个人要拼了命去想法子,也未见得无法子可想。”玉林默然地坐在一边,没有作声。邓老太道:“这钱你就交给我了,我明天同你支配吧。”玉林道:“当然交给您支配,我总算还了我的心愿了。”邓老太看他的样子倒很是自然,也不疑心到有别的缘故,安然地将他这四块钱留下,预备做明日第二个儿子出殡的费用。这四块钱不但是不能算细微的数目,而且要算是很大的一笔援助费用。
到了次日,玉龙的遗体仅仅是免于冷杠子拖出去。四个杠夫抬着一口白木棺材,前面几个小孩打着不成腔调的皮鼓和小锣大鼓。三个兄弟,各租了一件半旧的孝衫在长衣上蒙着。玉林挽了一只纸钱篮子,随路撒着纸钱。玉峰玉波四眼红红的,低了头走,各不作声。棺材后面,仅仅一辆人力车单独地跟着。车上坐了一位穿白衣罩麻布背心的中年妇人,那正是黄氏。黄氏歪倒在车上,只是干哽咽着,红眼睛里已是哭不出眼泪了。
不成调的锣鼓打出了城去,渐渐地走到了荒野。在这样的深冬,只见那荒旷的地面上,干黄的土色,透着一种病态。加上不曾消化的残雪,在四周堆叠着,点缀出来,满目全是荒寒的意味。远处的村庄,老是三五家矮屋,杂着一丛丛的枯树。在那阴惨惨的寒空里,树上的枝丫透着是特别的多,偶然有几只乌鸦在树上站立着,那是更觉得有一份凄凉的象征了。到了野外,这寒风自然地加厉起来,把人身上穿的衣服极力地推送到一边去,人向前走,风往后推。偶然听到呼呼呼一阵怪响,就地一阵飞沙向人身上扑来。在这种情形之下,走路的人兀自歪歪欲倒,如何能够打锣鼓,索性那不成调的锣鼓声也没有了,只是大家杂乱了步子在土路上走。若是风声过去了,这就可以听到一片唏瑟晞瑟之声,那正是大家沉重的脚步在寂寞的环境里所发生出来的声音。这种现象,在平常的人听到,也就极感到不堪,那邓氏兄弟,在一具白木棺材前面走,那真是肝肠寸断了。一行人走到一片高土坡,周围有千百具乱坟,在乱坟丛中,有时有那不曾拔除干净的高梁秫秸,出地有二三尺长,临风摇曳着。在较大的几个坟冢边,也用土围了短埂,有那零落不成行列的矮柏树,绿色是没有了,萎靡着变了灰黑色。远远看见有两三个工人带了锹锄等物,在坟冢较稀少的土面上,正在刨土坑。一行人走到这个土坑旁边,方才停止住了脚步。
黄氏坐的人力车子,不能上这高坡,老早地停下了。她跌跌撞撞在坟堆里走着,只看到那个土坑,人不能走动了。两腿酸软着就蹲下地去,也不管这地面是否肮脏,靠了一冢坟堆坐着,只管干哽咽起来。玉峰本站在坑边,看到这样子倒吓了一跳,立刻跑了过来,连连地问道:“二嫂,这地方冷得很,你这是怎么了?”黄氏并不答话,却只把头摇了几摇,她哽咽得好像说不出话来。玉峰也站着凝神想了一想,无奈当自己凝神想的时候,那寒风又起了一阵,只觉脸如刀割,周身都打战起来。他两手把衣服操着紧束了一点儿,便向黄氏道:“你送到了这里,已经可以了。我想叫老五送你回去吧。”黄氏道:“不!我得看着他的棺木入土。夫妻……”她这个“妻”字音拖得很长,周身抖着一团。舌头嘴唇全麻木了,不听她的指挥说话。玉峰道:“二嫂,你先回去吧,看你的脸都冻紫了,嘴唇也冻乌了,你若是在这里病倒了,谁来伺候你?你现在自己更当保重了。”只说了这句话,把黄氏的酸楚格外勾起,她加重地干号着,人也是更支持不住,就倒在一座小坟上。玉林玉波全跑了过来,玉林道:“二嫂这种情形,绝不能在这里待着了,把一个人先送她回家去吧。你想,我们家里现在弄到这种地步,还能再加上一个病人吗?”黄氏听到这里,霍地站了起来,被寒风刮着,身子晃荡着有点儿站立不定。幸是玉波赶紧抢了上前,一把将她捉住,连连地道:“二嫂,你是怎么了?”黄氏又晃荡了两下,将手按着额头,凝神了一会儿,摇摇头道:“不怎么样,大概是风刮晕了。”玉波道:“你瞧不是,您赶快回家吧。”黄氏道:“回家?我回家干什么?”
她虽然这样说着,玉波兄弟究竟没有理会着她别的什么意思,便道:“不管怎么着,这个地方您究竟不能长待着,我送你回去吧。”玉波是最小一个叔子,而且是黄氏亲眼见着长大的,这就不必有什么顾忌了,于是两手搀住了她一只胳臂,勉强地拖了她走。黄氏虽然不住地回转头来,还向刨坑的所在看去,可是她为着心灵上太受了创伤,被这尖削的旷野寒风一吹,人更透着支持不住,玉波极力地拖挽着,不容她不跟了走去。糊里糊涂地下了那乱坟坡子,就拥了她上车,而且还靠住车子走带扶了一点儿车沿。走的时候,还带安慰着她道:“二哥去是已经去了,你徒然伤心也是无用。以后的事你放心,我们还有哥儿四个呢,绝不能不养活你。话就这样说,我们吃白面,吃大米饭,你也吃白面吃大米饭。我们啃窝窝头,那没法子,也只好请你啃窝窝头。可是有一句话敢负责任说出来,绝不能让你饿着。”
黄氏偏了头歪倒在车子上,不住地将手绢去揉擦眼睛,却没给予答复。车子缓缓地拖着,快至城门口了,黄氏用手连连拍了车扶手道:“打住打住。”人力车夫一停步,她就跳了下来,猛可地倒把玉波吓了一跳,问道:“二嫂,你这又是怎么了?”黄氏把身上的麻衣连拉带扯地脱下,答道:“我不回家了。”玉波道:“不回家了吗?您打算到哪儿去?”黄氏接着白孝衣也脱下来了,因道:“你瞧吧。家里落到这种地步,已经不是人过的日子了。到了现在我成了一个孤鬼,无论看到什么,让我想起从前,心里全够难过的。我不是铁打的心肠,我实在是不忍再看了。我娘家虽不怎么好,大概也不多我一个人吃饭……”玉波不等她说完,抢着道:“二嫂,你打错了主意了吧?你现在热孝未除就要到亲戚家去,这有点儿不大妥当。无论亲戚是怎样的好法,不讲迷信,大礼上也说不过去。”
黄氏道:“兄弟,我比你岁数大多着呢,这一点儿事我还不知道吗?昨日我娘来看我,我已经同她说了,我要暂时离开婆婆家。在我娘家本条胡同里有一所姑子庵,那老姑子是我的干妈。当年我家很好的时候,大概她用了我的钱不少。现在我在她庵里借一间屋子住,她是推诿不了的。兄弟!你看我现在弄成什么样子了,身上无肉,脸上无皮,快成一个骷髅了。你再要我回去,我看到你二哥的衣服,处处伤心,时时掉泪,我非哭死不可,你忍心要我回去吗?”
玉波见她把孝衣全脱了,虽然还模糊着两只泪眼,脸上已不见到泪珠,她微挺了胸脯子,表示了她那坚决的主张,料着是无可挽回。便道:“若是照二嫂的意思,仅仅到尼姑庵里去住几天,这倒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我回去对母亲要有一个交代,我送你到庵里去行不行呢?”黄氏道:“兄弟你以为你二哥骨肉未寒,我就要跟人跑吗?”玉波道:“二嫂,您说这话,做兄弟的怎样经受得起?请你替我想想,我不应当这样做吗?”那个车夫歇了车把,站在一边,听到他两人所言,也插嘴道:“这位先生说的话是对的。他既是同你一路出来的,大家全回去了,将您一个人扔下,这话怎么说呢?”
黄氏沉思了一会子,手扶着车扶手,也没有上车,也没有说什么。玉波道:“二嫂,你就照着我的话办。反正你要上庵去,我也拦不住你。”黄氏沉着脸道:“我的意思决定了,你就砍了我的脑袋,我也要上庵去的。你送我不送我,这倒没什么关系。”玉波道:“既是那么着,请您上车吧。”说着,向她倒是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黄氏见他如此,便把扔在地上的孝衣做了一个布卷,塞在车踏脚上,这就坐了上去,点点头道:“拉了走吧。”玉波在一边偷看她的颜色,觉得她有了坚决的主张,拦也是拦不了,只有默然低头在车子旁边跟着。
到了尼姑庵附近,黄氏首先跳下车,从衣袖里掏出一条手绢来,先在眼睛角上揉擦了一阵,然后同玉波道:“兄弟,你还送我到庵里面去吗?”玉波道:“当然。我见见那老师父,同她说两句拜托的话,也尽我一点儿心。”这话似乎很打动了黄氏的心,眼角里突然滚出两粒泪珠来。然而她自己也立刻感觉到了,已是掏出手绢来,在眼角上极力一按,把眼泪给按了回去。车子停下了,那庵门是半掩着。黄氏交代玉波稍等一等,自己先悄悄地走了进去。
玉波自己也脱了孝衫,将车上的孝衫捆着一卷夹在胁下,然后向门楼子下面一闪,静待里面的消息。不多大一会儿,一个五十上下的尼姑,穿着灰布僧衣,晃荡着来了。玉波看她尖削着脸腮,由额角到两只耳朵前面,全有半圆径的斜纹,两只眼睛仿佛闪电似的在人身上扫了一下。在她那毫无情感的脸色上挤出了一线不自然的笑容,举了右手巴掌,勾了一勾头道:“这是五爷?”玉波拱拱手,惨然道:“舍下遭了这样的大惨事,家嫂要借您宝刹休息几天。这话真是不应当说,只有请老师父慈悲慈悲。”老尼顿了一顿,正着脸色道:“二少奶已经先托人对我说了,我还没回信呢,她可来了。我们出家的人,不能见事不救,何况二少奶还寄名在我名下呢。”玉波先听她的口吻,好像是完全拒绝二嫂的请求,不免抽了两口凉气。最后她还是答应收留了,这才算定了神,因向老尼拱拱手道:“老师父有这样的好意,我全家是感谢不尽。我们兄弟将来只要有一个人稍微有点儿办法,一定重重地写上一笔缘簿。”老尼听说,却淡笑了一笑。
随着这话,黄氏也由里面出来了,悄然地站在老尼身后,手扶了墙壁,并不言语。老尼道:“五爷请到里面去喝杯茶吧。”玉波道:“只因家嫂身体太坏,在坟地里不敢耽误,匆匆地就送她来了,我还要到坟地里看看去。家嫂在此叨扰,我这里先谢谢了。”说着,他两手拱起一揖,接着就跪了下去。老尼两手合掌,弯腰连道:“阿弥陀佛,请起请起!”
玉波从从容容拜了几拜,然后起来,这才向黄氏垂泪道:“二嫂,您安心先休息几天,回去我自然会对妈好好地说。”黄氏站在墙边,虽然极力地忍耐着,可是两眼里的眼泪用尽了气力也忍耐不住,全由眼角直奔了出来。玉波抬起一只袖子,揉着眼睛道:“二嫂,你别伤心。现时你暂在这里住个十天八天的,我自会同母亲商量,亲自来接你。我们住的那个地方,不但你看着伤心,我们住在那里,也是什么全不顺眼。就在这几天之内,一定想法搬家。我们家虽然连连地遭着不幸的事,一半是环境逼的,一半也要怪我们自己志气消沉,不能努力。我们弟兄就算什么能耐没有,当修路小工的力气总有。若是我们早早联合十条臂膀,这样地做起来,不也可以维持几口人的生活吗?过去的话,那不必提了,我不过是这样说,只要我们肯卖苦力,不讲什么虚面子,养活你这位嫂子总没有什么难处的。”
他这样絮絮叨叨地一说,那老尼姑站在旁边,却不住地皱着眉头子。黄氏眼望了他,先只是垂泪,等他说完了,就向他道:“五弟,你回去吧。这地方向来是不大容留男客。见着母亲……”她只有这句话,脸上的眼泪更加地涌了出来,两张嘴唇皮随了这停顿的语气连连地抖颤起来。玉波看看黄氏的颜色,又看老尼的颜色,见她脸腮虽然是瘦削的,可是脸腮上的肉也是向下沉落下来。他站定了脚,向老尼作了一个揖道;“家嫂在这里打搅,将来我再图报答。”老尼皱着眉毛,把眼睛皮都皱起来了,就苦笑着道:“五爷,你自己不嫌着太贫吗?”
玉波见她把一张慈悲脸儿已是完全收了起来,便说客气话,那也是多余的,只好向黄氏呆呆地望着,不能言语。黄氏道:“五弟,你回去吧。望你们好好做番事业。”玉波听黄氏这些话,竟是一种临别赠言,不像是几天小别时的言语,眼睛红红的,也只好扯了衫袖角,用力地在眼角上揉擦。老尼站在韦陀殿上,只管向庵门口用眼张望着。玉波明知道她有逐客之意,只好低了头走出门口。走到庵门口,回头向庵里看来,黄氏手按了一只佛案角,正向前面看。自己不觉得停住了脚,还待向黄氏说两句话。那老尼姑换了她从容的态度,很快地走来,轰咚一声响,将庵门关着。在红板门上,现出两张黄纸五言对联,上写着:
何为身上事,谁是眼中人
这文字虽然合掌,可是包含着两个大问题,倒也值得玩味。玉波不免倒退了两步,向十个大字出神了一会儿。心里想,这不仅是家的机锋语,正也是人生的大问题。就目前而论,身上的事是家败人亡之间送嫂嫂上尼庵,这是青年应当做的事吗?眼里所见是满’口阿弥陀佛、面目可憎的尼姑。当着人家骨肉惨别,想多说两句话,她竟是要下逐客令了。一个人若是不能自立,就是做寄生虫的尼姑,她也看不起的。那么,何为身上事?谁是眼中人?更值得再问一遍。他想到了这里,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好”,掉转身来要走。抬头看看寒空,在惨淡灰黑的云层里有一团黄光,在黄光里更有一团小红影,分明是太阳在那里挣扎着给予人一线光明。玉波对天点点头道:“目前虽然阴点儿,太阳还在,总有晴朗的一天。我们知道我们应当怎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