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好田,刚刚扯好二头草,天老爷又要和穷人们作对。一连十多天不见一点麻麻雨,太阳悬在空中,象一团烈火一样。田里没有水了,仅仅只泥土有些湿润的。
卖了女儿,借了种谷,好容易才把田插好,云普叔这时候已经忙碌得透不过气来,肥料还没有着落,天又不肯下雨了,实在急人!假如真的要闹天干的话,还得及早准备一下哩!
他吩咐立秋到戏台上把车叶子取下,修修好。再过三天没有雨,不车水是不可能的事啊!
人们心中都祈祷着:天老爷啊,请你老人家可怜我们降一点儿雨沫吧!
一天,两天,天老爷的心肠也真硬!人们的祈祷,他竟假装没有听见,仍旧是万里无云。火样的太阳,将宇宙的存在都逗引得发了暴躁。什么东西,在这个时候,也都现出了由干热而枯萎的象征。田中的泥土干涸了,很多的已经绽破了不可弥缝的裂痕,张开着,象一条一条的野兽的口,喷出来阵阵的热气。
实在没有方法再挨延了,张家坨、新渡口都有了水车的响声,禾苗垂头丧气地在向人们衷告它的苦况。很多的叶子已经卷了筒。去年大水留下来的苦头还没有吃了,今年谁还肯眼巴巴地望着它干死呢!就拚了性命也是要挣扎一下子的啊!
吃了早饭,云普叔亲自肩着长车,立秋抗了车架,少普提着几串车叶子,默默地向四方塘走来。太阳晒在背上,只感到一阵热热的刺痛,连地上的泥土,都烫得发了烧。
“妈妈的!怎么这样热。”
四面都是水车声音,池塘里的水,尽量在用人工转运到田中去。云普叔的车子也安置好了。三个人一齐踏上,车轮转动着,水都由车箱子里爬出来,争先恐后地向田中飞跑。
汗从每一个人的头顶一直流到脚跟。太阳看看移到了当顶,火一般地燎烧着大地。人们的口里,时常有缕缕的青烟冒出。脚下也渐渐地沉重了,水车踏板就象一块千斤重的岩石,拚性命都踏不下来。一阵阵的酸痛,由脚筋传布到全身,到脑顶。又象是有人拿着一把小刀子在那里割肉挖筋一般的难过。尤其是少普,在他那还没有发育得完全的身体中,更加感受着异样的苦痛。云普叔又何尝不是一样呢?衰老的几根脚骨头,本来踏上三五步就有些挨不起了的,然而,他不能气馁呀!老天爷叫他吃苦,死也得去!儿子们的勇气,完全欲靠他自己鼓起来。况且,今天还是头一次上紧,他怎么好自己首先叫苦呢?无论如何受罪,都得忍受下来哟!
“用劲呀,少普!……”
他常常是这样地提醒着小的儿子,自己却咬紧牙关地用力踏下去。真是痛的忍不住了,才将那含蓄着很久了的眼泪流出来,和着汗珠儿一同滴下。
好容易云普婶的午饭送来了,父子们都从车上爬下来。
“天啊!你为什么偏偏要和我们穷人作对呢?”
云普叔抚摸着自己的腿子。少普哭丧脸地望着他的母亲:
“妈妈,我的这两条腿子已经没有用了呢!”
“不要紧的哟!现在多吃一点饭,下午早些回来,憩息一会,就会好的。”
少普也没有再作声,顺手拿起一只碗来盛饭吃。
连日的辛劳,云普叔和少普都弄得同跛脚人一样了。天还一样的狠心!一天功夫车下来的水,仅仅只够维持到一天禾苗的生命。立秋算是最能得力的人了,他没有感到过父亲和弟弟那般的苦痛。然而,他总是懒懒地不肯十分努力做功夫,好象车水种田,并不是他现在应做的事情一样。常常不在家,有什么事情要到处去寻找。因此使云普叔加倍地恼恨着:“这是一个懒精!忤逆不孝的杂种!”
月亮从树尖上涌出来,在黑暗的世界中散布了一片银灰色的光亮。夜晚并没有白天那般炎热,田野中时常有微风吹动。外面很少有纳凉的闲人,除了妇人和几个孩子。
人们都趁着这个风清月白的夜晚来加紧他们的工作。四面水车的声音,杂和着动人的歌曲,很清晰的可以送入到人们的耳鼓中来。夏夜是太适宜于农人们的工作了,没有白昼的嚣张、炎热、喧扰……
云普叔又因为寻不着立秋,暴躁得象一条发了狂的蛮牛一样。吃晚饭时曾好好地嘱咐他过,今夜天气很好,一定要做做夜工,才许再跑到外面去。谁知一转眼就不看见人,真把云普叔的肚皮都气破了。近来常有一些人跑来对云普叔说:立秋这个孩子变坏了,不知道他天天跑出去,和癞老大他们这班人弄做一起干些什么勾当。个个都劝他严厉地管束一下,以免弄出大事。云普叔听了,几回硬恨不得把牙门都咬碎下来。现在,他越想越暴躁,从上村叫到下村,连立秋的影子都没有看到。他回头吩咐少普先到水车上去等着他,假如寻不到的话,光老小两个也是要车儿线水上田的。于是他重新地把牙根咬紧,准备去和这不孝的东西拚一拚老性命。
又兜了三四个大圈子还没有寻到,只好气愤愤地走回来。远远地,忽然听到自己的水车声音响了,急忙赶上去,车上坐的不正是立秋和少普吗?他愤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半晌,才下死劲地骂道:
“你这狗入的杂种!这会子到哪里收尸去了?”
“噎!我不是好好地坐在这里车水吗?”立秋很庄严地回答着。
“妈妈的!”
云普叔用力地盯了他一眼,随即自己也爬上来,踏上了轮子。
月亮由村尖升到了树顶,渐渐地向西方斜落!田野中也慢慢地慢慢地沉静了下来。
东方已经浮上了鱼肚色的白云,几颗疏散的星儿,还在天空中挤眉弄眼地闪动。雄鸡啼过两次了,云普叔从黑暗里爬起来,望望还没有天亮,悠长地舒了一口冷气。日夜的辛劳,真使他有些感到支持不住了。周身的筋骨,常常在梦中隐隐地作痛。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懈怠一刻功夫,或说几句关于疲劳痛痒的话。因为他怕给儿子们一个不好的印象。
生活鞭策着他劳动,他是毫不能怨尤的哟!现在他算是已经把握到一线新的希望了:他还可以希望秋天,秋天到了,便能实现他所梦想的世界!
现在,他不能不很早就爬起来啦。这还是夏天,隔秋天,隔那梦想的世界还远着哩!
孩子们正睡得同猪猡一样。年轻人在梦中总是那么甜蜜哟!他真是羡慕着。为了秋收,为了那个梦想的世界,虽然天还没有十分发亮,他不得不忍心地将儿子们统统叫起来:
“起来哟,立秋!”
“……”
“少普,少普!起来哟!”
“什么事情呀?爹!天还没有亮哩!”少普被叫醒了。
“天早已亮了,我们车水去!”
“刚刚才睡下,连身子都没有翻过来,就天亮了吗?唔!……”
“立秋!立秋!”
“起来呀!……”
“唔!”
“喂!起来呀!狗入的东西!”
最后云普叔是用手去拖着每一儿子的耳朵,才把他们拉起来的。
“见鬼了,四面全是黑漆漆的!”
立秋揉揉眼睛,才知道是天还没有光,心中老大不高兴。
“狗杂种!叫了半天才把你叫起来,你还不服气吧!妈妈的!”
“起来!起来!不知道黑夜里爬起来做些什么事?拚死了这条性命,也不过是替人家当个奴隶!”
“你这懒精!谁作人家的奴隶?”
“不是吗?打禾下来,看你能够落到手几粒捞什子?”
“鬼话!妈妈的,难道会有一批强盗来抢去你的吗?你这个咬烂鸡巴横嚼的杂种!你近来专在外面抛尸,家中的什么事情都不要管!只晓得发懒筋,你变了!狗东西!人家都说你专和癫老大他们在一起鬼混!你一定变做了什么××党!……”
云普叔气急了,恨不得立刻把儿子抓来咬他几口出气。声音愈骂愈大了。云普婶也被他惊醒来:
“半夜三更闹什么呀,老头子?儿子一天辛苦到晚,也应该让他们睡一睡!你看,外边还没有天亮哩!”
“都是你这老猪婆不好,养下这些淘气杂种来!”
“老鬼!你骂谁啊?”
“骂你这偏护懒精的猪婆子!”
“好!老鬼,你发了疯!你恶他们,你把他们一个一个都拿去杀掉好了,何必要这样地来把他们慢慢地磨死呢?要不然,把他们统统都卖掉,免得刺痛了你的眼睛。半夜里,天南地北的吵死?”
云普叔暴躁得发了疯,他觉得老婆近来更加无理地偏护着孩子,丝毫不顾及到家中的生计:
“你这猪婆疯了!你要吃饭吗?你!……”
“好!我是疯了!老鬼,你要吃饭,你可以卖女儿!现在你又可以卖儿子。你还我的英英来!老鬼,我的命也不要了!……啊啊啊!……”
“好泼的家伙,你妈妈的!……”
“老忘八!老贼!你自己没有能力就不要养儿女,养大了来给他们作孽。女的好卖了,男的也要逼死他们,将来只剩了你这老忘八!我的英英!老贼,你找回来!啊啊啊!……”
她连哭带骂地向着云普叔扑来,想起了英英,她恨不得把云普叔一口吞掉。
“妈妈的!英英,英英,又不是单为了我一个!”
云普叔连忙躲开她,想起英英来,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掉下了。
“还我的英英,你这老鬼!啊啊!……”
“…………”
“啊啊啊!……”
“…………”
东方发白了。儿子木鸡一般地站着。听见爹爹妈妈提及了妹子,也陪着流下几阵酸痛的眼泪来。
天色又是一样的晴和。立秋偷偷地扯了少普一下,提起锄耙就走。云普叔也带着懊恼伤痛的面容,一步一拖地跟出了大门。
“啊啊啊!……”
晨风在田野中掠过,油绿色的禾苗,掀起了层层的浪涛,人们都感到一阵清晨特有的凉意。
“今天车哪一方呢?”
“妈妈的,到华家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