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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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八点钟,萧涧秋微醉地坐在她们底书室内,心思非常地缭乱。女孩已经睡了,他还想着女孩——不知这个无父无母的穷孩子,如何给她一个安排。又想他底自己一他也是从无父无毋底艰难中长大起来,和女孩似乎同一种颜色的运命。他永远想带她在身边,算作自己底女儿般爱她。但芙蓉镇里底含毒的声音,他没有力量听下去;教书,也难于遂心使他干下去了。他觉得他自己底前途是茫然!而且各种变故都从这茫然之中跌下来,使他不及回避,忍压不住。可是他却想从“这”茫然跳出去,踏到“那”还不可知的茫然里。处处是夜的颜色;因为夜的颜色就幻出各种可怕的魔脸来。他终想镇定他自己,从黑林底这边跑到那边,涉过没膝的在他脚上急流过去的河水。他愿意这样去,这样地再去探求那另一种的颜色。这时他两手支着两颊,两颊燃烧的,心脏搏跳着,陶岚走进来,无心地站在他底身边。一个也烦恼地静默一息之后,强笑地问他:

  “你又想着什么呢?”

  “明天告诉你。”

  她仰起头似望窗外底漆黑的天空,一边说:

  “我不一定要知道。”

  一个也仰头看着她底下巴,强笑说,

  “那末我们等待事实罢。”

  “你又要怎样?”

  陶岚当时又很快地说,而且垂下头,四条目光对视着。萧说:

  “还不曾一定要怎样。”

  “哈,”她又慢慢的转过头笑起来,“你怎么也变做一位辗转多思的。不要去想她罢,过去已经给我们告了一个段落了!虽则事实发生的太悲惨,可是悲剧非要如此结局不可的。不关我们底事。以后是我们底日子,我们去找寻一些光明。”她又转换了一种语气说:“不要讲这些无聊的话,我想请你奏钢琴,我好久没有见你奏了。此刻请你奏一回,怎样?”

  他笑迷迷地答她;

  “假如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奏;恐怕奏的不能和以前一样了。”

  “我听好了。”

  于是萧涧秋就走到钢琴的旁边。他开始想弹一阕古典的曲,来表示一下这场悲惨的故事。但故事与曲还是联结不起来,况且他也不能记住一首全部的叙事的歌。他在琴边呆呆的,一个问他:

  “为什么还不奏?又想什么?”

  他并不转过头说:

  “请你点一首哥给我奏罢。”

  她想了一想,说:

  “《我心在高原》好么?”

  萧没有答,就翻开谱奏他深情的歌,歌是Burns(彭斯 1759-1796,苏格兰诗人)作的。

  

  我心在高原,

  离此若干里;

  我心在高原,

  追赶鹿与麋,

  追赶鹿与麋,

  中心长不移。

  

  别了高原月,

  别了朔北风,

  故乡何美勇,

  祖国何强雄;

  到处我漂流,

  谩游任我意,

  高原之群峰,

  永远心相爱。

  

  别了高峻山,

  山上雷皓皓;

  别了深湛涧,

  涧下多芳草;

  再别你森林,

  森林低头愁

  还别湍流溪,

  溪声自今古。

  

  我心在高原,

  离此若干里;

  ......

  

  他弹了三节就突然停止下来,陶岚奇怪地问:

  “为什么不将四节弹完呢?”

  “这首诗不好,不想弹了。”

  “那末再弹什么呢?”

  “简直没有东西。”

  “你自己有制作么?”

  “没有。”

  “《Home,Sweet Home》(歌名,即《家,甜蜜的家》,美国戏剧家沛恩(J.H.Payne,1791-1852)所作),我唱。”

  “也不好。”

  “那末什么呢?”

  “想一想什么丧葬曲

  “我不喜欢。”

  萧涧秋从琴边离开。陶岚问:

  “不弹了么?”

  “还弹什么呢?”

  “好哥哥!”她小姑娘般撒娇起来,她看得他太忧郁了。“请你再弹一个,快乐一些的,活泼一些的。”

  一个却纯正地说:

  “艺术不能拿来敷衍用的。我们还是真正的谈几句话罢。”

  “你又想说什么呢?”

  “告诉你。”

  “不必等到明天了么?”

  陶岚笑谑地。萧涧秋微怒的局促地说:

  “不说了似觉不舒服的。”

  陶岚快乐地将两手执住他两手,叫起来:

  “那么请你快说罢。”

  一个却将两手抽去伴在背后,低低的说:

  “我这里住不下去了!”

  “什么呀?”

  陶岚大惊地,在灯光之前,换白了她底脸色。萧说,没精打采的:

  “我想向你哥哥辞职,你哥哥也总只得允许。因为这不是我自己心愿的事,我底本心,是想在这里多住几年的。可是现在不能,使我不能。人人底目光看住我,变故压得我喘不出气。这二天来,我有似在黑夜的山冈上寻路一样,一刻钟,都难于捱过去!现在,为了你和我自己的缘故,我想离开这里。”

  决内沉寂一忽,他接着说:

  “我想明后天就要收拾走了。总之,住不下去。”

  陶岚却含泪的说:

  “没有理由,没有理由。”

  萧强笑地说:

  “你底没有理由是没有理由的。。

  “我想,不会有人说那伙寡妇是你谋害了的。”

  房内底空气,突然紧张起来,陶岚似盛怒地,泪不住地流,又给帕拭了。他却站着没有动。她激昂地说;

  “你完全想错了,你要将你自己底身来赎个个人底罪么?你以为人生是不必挽救快乐的么?”

  “平静一些罢,岚弟!”

  这时她却将桌上一条玻璃,压书用的,拿来骨的一声折断。同时气急的说:

  “错误的,你非取消成见不可!”

  一个却笑了—笑,陶岚仰头问:

  “你要做一位顽固的人么?”

  “我觉得没有在这里住下去的可能了。”

  萧涧秋非常气弱的,陶岚几乎发狂地说:

  “有的,有的,理由就在我。”

  同时她头向桌上卧倒下去。他说:

  “假如你一定要我在这里的时候…我是先向你辞职的。”

  “能够取消你底意见么?”

  “那么明天商量,怎样?事情要细细分析来看的,你实在过用你底神经质,使我没有申辩的余地。”

  “你是神经过敏,体底思想是错误的!”

  他聚起眉头,走了两步,非常不安地说:

  “那末等明天再来告诉我们到底要怎样做。此刻我要回校去了。”

  陶岚和平起来说:

  “再谈一谈,我还您给你一个参考。”

  萧涧秋走近她,几乎脸对脸:

  “你瞧我底脸,休摸我底额,我心非常难受。”

  陶岚用两手放在他底两颊上,深沉地问:

  “又怎样?”

  “太疲乏的缘故罢。”

  “睡在这里好么?”

  “让我回去。”

  “头晕么?”

  “不,请你明天上午早些到校里来。”

  “好的。”

  陶岚点点头,左右不住的顾盼,深思的。

  这时慕侃正从外边走进来,提着灯光,向萧说:

  “你底脸还有红红的酒兴呢。”

  “哥哥,萧先生说心里有些不舒服。”

  “这儿天太奔波了,你真是一个忠心的人。还是睡在这罢。”

  “不,赶快走,可以到校里。”

  说着,就强笑地急走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