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萧涧秋又到采莲的家里去一趟,孩子底病依旧如故。他走去又走回来,都是空空地走,于孩子毫无帮助。妇人坐守着,对他也不发微笑。
晚上,陶岚又亲自到校里来,她拿了几本书来还萧,当递给他的时候,她苦笑说:
“里面还有话。”
同时她又向他借去几本图画,简直没有说另外的话,就回去了。
萧涧秋独自呆站在房内,他不想读她底信,他觉得这种举动是非常笨的,可笑的。可是终于向书内拿出一条长狭的纸,看着纸上底秀丽的笔迹:
计算,已经五天得不到你底回信了。当然,病与病来扰乱了你底心,但你何苦要如此烦恼呢?我看你底态度和以前初到时不同,你逐渐逐渐地消极起来了。你更愁更愁地愁闷起来了。侃哥边说你这几天瘦的厉害,萧先生,你自己知道么?
我,我确乎和以前两样。谢谢你,也谢谢天。我是勇敢起来了。你不知道罢?侃哥前几天不知怎样,叫我不要到校里来教书,强迫我辞职。而我对他一声冷笑。他最后说:“妹妹,你不辞职。那只好我辞职了!一队男教师里面夹着一位女教师,于外界底流言是不利的。”我就冷冷地对他说:“就是你辞了职,找也还有方法教下去,除非学校关门,不办。”到第二天,我在教室内对学生说了几句暗示的话。学生们当晚就向我底哥哥说,他们万不肯放“女陶先生”走,否则,他们就驱逐钱某。现在,侃哥已经悔悟了,再三讨我宽恕,并对你十二分敬佩。他说,他的对你的一切“不以为然”现在都冰释了。此后钱某若再辞职,他一定准他。哥哥笑说:“为神圣的教育和神圣的友爱计,4;能不下决心!”现在,我岂不是战胜了!最亲爱的哥哥,什么也没有问题,你安心一些罢!
请你给我一条叙述你底平安的回字。
再,采透底弟弟底病,我下午去看过他,恐怕这位小生命不能久留在人世了。他底病,你也想得到吗?是她母亲底热传染给他的,再加他从椅子上跃下来,所以厉害了!不过为他母亲着想,死了也好。哈,你不会说我良心黑色罢?不过这有什么方法呢?以他底年龄来守几十年的寡,我以为是苦痛的。但身边带着一个孩子可以嫁给谁去呢?所以我想,万一孩子不幸死了,劝她转嫁。听说有一个年轻商人要想娶她的。
请你给我一条叙述你底平安的回字。
你底岚弟上。
他坐在书案之前,苦恼地脸对着窗外。他决计不写回信,待陶岚明天来,他对面告诉她一切。他翻开学生们底习练簿子,拿起一支红笔浸着红墨水,他想校正它们。可是怎样,他却不自觉地于一忽之间,会在空白的纸间画上一朵桃花。他一看,自己苦笑了,就急忙将桃花涂掉,去找寻学生的习练簿上底错误。
第三天早晨,箭涧秋刚刚洗好脸,采莲跑来。他立刻问:
“小妹妹,你这么早来做什么?”
女孩轻轻地答:
“妈妈说,弟弟恐怕要死了!”
“啊!”
“妈妈说,不知道萧伯伯有方法没有?”
他随即牵着女孩底手,问:
“此刻你妈妈怎样?”
“妈妈只有哭。”
“我同你到你底家里去。”
一边,他就向另一位教师说了几句话,牵着女孩子,飞也似地走出校门来。清早的冷风吹着他们,有时萧涧秋咳嗽了一声,女孩问:
“你咳嗽么?”
“是,好象伤风。”
“为什么伤风呢?”
“你不知道,我昨夜到半夜以后还一个人在操场上走来走去。”
“做什么呢?”
女孩仰头看他,一边脚步不停地前进。
“小妹妹,你是不懂得的。”女孩没有话,小小的女孩,她似乎开始探究人生得秘密了,一息又问:
“你夜里要做梦么?
萧向她笑一笑,点—点头,答:
“是的。”
可是女孩又问:
“梦谁呢?”
“并不梦谁。”
“不梦妈妈么?不梦我么?”
“是,梦到你。”
于是女孩接着诉说,似乎故事一般。她说她曾经梦到他:他在山里,不知怎样,后面来了一只狼,狼立刻衔着他去了。她于是在后面追,在后面叫,在后面哭。结果,她醒了,是她母亲唤醒她的。醒来以后,她就伏在她母亲底怀内,一动也不敢动。她末尾说:
“我向妈妈问:萧伯伯此刻不在山里么?在做什么呢?妈妈说;在校里,他正睡着,同我们一样,于是我放心了。”
这样,萧涧秋向她看看,似乎要从她底脸上,看出无限的意义来。同时,两人已经走到她底家,所有的观念,言语都结束了,用另一种静默的表情向房内走进去。
这时妇人是坐着,因为她已想过她最后的运命。
萧走到孩子底身边,孩子照样闭着两眼呼吸紧促的。他轻轻向他叫一声:
“小弟弟。”
而孩子巳无力张开眼来瞧他了!
他仔细将他底头,手,脚摸了一遍。全身是微微热的,鼻翼扇动着。于是他又问了几句关于夜间的病状,就向妇人说:
“怎么好?此处又没有好的医生。孩于底病大概是肺炎,可是我只懂得一点医学的常识,叫我怎样呢?”
他几乎想得极紧迫样子,一息,又说:
“莫非任他这样下去么?让我施—回手术,看看有没有效。”
妇人却立刻跳起说;
“萧先生,你会医我底儿子么?”
“我本不会的,可是坐守着,又与什么办法?”
他稍稍踌躇一息,又向妇人说:
“你去烧一盆开水罢。拿一条手布给我,最好将房内弄的暖和些。”
妇人却呆站着不动。采莲向她催促:
“妈妈,萧伯伯叫你拿一条手布。”
同时,这位可爱的姑娘,她就自己动手去拿了一条半新半旧的手布来,递给他,向他问:
“给弟弟洗脸么?”
“不是浸一些热给你弟弟缚在胸上。”
这样,妇人两腿酸软地去预备开水。
萧涧秋用他底力气,叫妇人将孩子抱起来,一面他就将孩子底衣服解开,再拿出已浸在面盆里底沸水中的手巾,稍捎凉一凉,将过多的水绞去,等它的温度可以接触皮肤,他就将它缚在孩子底胸上,再将衣服给他裹好。孩于已经一天没有哭声,这时,似为他这种举动所扰乱,却不住地单声地哭,还是没有眼泪。母亲的心里微微地有些欢欣着,祝颂着,她从不知道一条手巾和沸水可以医病,这实在是一种天赐的秘法,她想她儿子底病会好起来,一定无疑。一时房内清静的,她抱着孩子,将头靠在孩子底发上,斜看着身前坐在一把小椅子上也搂着采莲的青年。她底心是极辽远辽远地想起。她想他是一位不知从天涯还是从地角来的天使,将她阴云密布的天色,拨见日光,她恨不能对他跪下去,叫他一声“天呀”!
房内静寂约半点钟,似等着孩子底反应。他一边说:
“还得过了一点钟再换—次。”
这时妇人问:
“你不上课去么?”
“上午只有一课,已经告了假了。”
妇人又没有声音。他感到寂寞了,他慢慢地向采莲说:
“小妹妹,你去拿一本书来,我问问你。”
女孩向他一看,就跑去。妇人却忽然滴下眼泪来说:
“在我这一生怕无法报答你了!”
萧涧秋稍稍奇怪地间——他似乎没有听清楚:
“什么?”
妇人仍旧低声地流泪的说;
“你对我们的情太大了:你是救了我们母子三人的命,救了我们这一家!但我们怎样报答你呢?”
他强笑地难以为情地说:
“不要说这话了!只要我们能好好地团聚下去,就是各人底幸福。”
女孩已经拿书到他底身边,他们就互相问答起来。妇人私语的:
“真是天差先生来的,天差先生来的。这样,孩子底病会不好么?哈,天是有它底大眼睛的。我还愁什么?天即使要辜负我,天也不敢辜负先生,孩子底病一定明天就会好。”
萧涧秋知道这位妇人因小孩底病的缠绕过度,神经有些变态,他奇怪地向她望一望。妇人转过脸,避开愁闷的样子。他仍低头和女孩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