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段 ·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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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早饭的时候,大家全撅着嘴。马老先生看着儿子不对,马威看着父亲不顺眼,可是谁也不敢说谁;只好脸对脸儿撅着嘴。温都太太看着女儿怪可怜的,可是自己更可怜;玛力看着母亲怪可笑的,可是要笑也笑不出来;只好脸对脸儿撅着嘴。苦了拿破仑,谁也不理它;试着舐玛力的胖腿,她把腿扯回去了;试着闻闻马老先生的大皮鞋,他把脚挪开了;没人理!拿破仑一扫兴,跑到后花园对着几株干玫瑰撅上嘴!它心里说:不知道这群可笑的人们为什么全撅上嘴!想不透!人和狗一样,撅上嘴的时候更可笑!

  吃完早饭,马老先生慢慢的上了楼,把烟袋插在嘴里,也没心去点着。玛力给了母亲一个冰凉的吻,扣上帽子去上工。马威穿上大氅,要上铺子去。

  “马威,”温都太太把马威叫住:“这儿来!”

  马威随着她下了楼,到厨房去。温都太太眼睛里含着两颗干巴巴的泪珠,低声儿说:

  “马威,你们得搬家!”

  “为什么?温都太太!”马威勉强笑着问。

  温都太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马威,我不能告诉你!没原因,你们预备找房得了!对不起,对不起的很!”

  “我们有什么错过?”马威问。

  “没有,一点没有!就是因为你们没有错过,我叫你们搬家!”温都太太似是而非的一笑。

  “父亲——”

  “不用再问,你父亲,你父亲,他,一点错处没有!你也是好孩子!我爱你们——可是咱们不能再住下,住下;好吧,马威,你去告诉你父亲,我不能和他去说!”

  她的两颗干巴巴的泪珠,顺着鼻子两旁滚下去,滴得很快。

  “好吧,温都太太,我去告诉他。”马威说着就往外走。她点了点头,用小手绢轻轻的揉着眼睛。

  “父亲,温都太太叫咱们搬家!”马威冷不防的进来说,故意的试一试他父亲态度。

  “啊!”马老先生看了马威一眼。

  “咱们就张罗着找房吧?”马威问。

  “你等等!你等等!听我的信!”马老先生拔出嘴中的烟袋,指着马威说。

  “好啦,父亲,我上铺子啦,晚上见!”马威说完,轻快的跑下去。

  马老先生想了半点多钟,什么主意也没想出来。下楼跟她去当面说,不敢。一声儿不出就搬家,不好意思。找伊牧师来跟她说,又恐怕他不管这些闲事;外国鬼子全不喜欢管别人的事。

  “要不怎么说,自由结婚没好处呢!”他自己念道:“这要是中间有个媒人,岂不是很容易办吗:叫大媒来回跑两趟说说弄弄,行了!你看,现在够多难办,找谁也不好;咱自己是没法去说!”

  老马先生又想了半点多钟,还是没主意;试着想温都太太的心意:

  “她为什么忽然打了退堂鼓呢?想不透!一点也想不透!嫌我穷?咱有铺子呀!嫌咱老,她也不年青呀!嫌咱是中国人?中国人是顶文明的人啦,口妻!嫌咱丑?有眼睛的都可以看出来,咱是多么文雅!没脏没玷儿,地道好人!不要我,新新!”他的小胡子立起来,颇有生气的趋势:“咱犯得上要她不呢?这倒是个问题!小洋娘们,小尖鼻子,精明鬼道,吹!谁屑于跟她捣乱呢!吹!搬家,搬就搬!太爷不在乎!”老马先生生气的趋势越来越猛,嘴唇带着小胡子一齐的颤。忽然站起来,叼着烟袋就往楼下走。

  “喝一回去!”他心里说:“给他个一醉方休!谁也管不了!太爷!”他轻轻拍了胸膛一下,然后大拇指在空中一挑。

  温都太太听见他下来,故意的上来看他一眼。马老先生斜着眼飘了她一下,扣上帽子,穿上大氅,开门出去了。出了门,回头向门环说:“太爷。”

  温都太太一个人在厨房里哭起来了。

  ………

  马威在小柜房儿坐着,看着春季减价的报单子,明信片,目录,全在桌儿上堆着,没心去动。

  事情看着是简单,当你一细想的时候,就不那么简单了。马威心中那点事,可以用手指头数过来的;只是数完了,他还是照样的糊涂,没法办!搬家,跟父亲痛痛快快的说一回,或者甚至闹一回;闹完了,重打鼓,另开张,干!这很容易,想着很容易;办办看?完了!到底应搬家不?到底应和父亲闹一回不?最后,到底应把她完全忘掉?说着容易!大人物和小人物有同样的难处,同样的困苦;大人物之所以为大人物,只是在他那点决断。马威有思想,有主见,只是没有决断。

  他坐在那里,只是坐着。思想和伦敦的苦雾一样黑暗,灵魂象在个小盒子里扣着,一点亮儿看不见,渐渐要沈闷死了。心中的那点爱,随着玛力一股,随着父亲一股,随着李子荣一股,零落的分散尽了;只剩下个肉身子坐在那里。活的地狱!

  他盼着来个照顾主儿,没有,半天连一个人也没来。盼着父亲来,没有,父亲是向不早来的。

  李子荣来了。

  他好象带着一团日光,把马威的混身全照亮了。

  “老马!怎么还不往外送信呀?”李子荣指着桌上的明信片说。

  “老李,别忙,今天准都送出去。”马威看着李子荣,大眼睛里发出点真笑:“你这几天干什么玩呢?”

  “我?穷忙一锅粥!”他说着把帽子摘下来,用袖子擦擦帽沿,很慎重的放在桌儿上:“告诉你点喜事!老马!”

  “谁的喜事?”马威问。

  “咱的!”李子荣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脸上稍微红了一点:“咱的,咱定了婚啦!”

  “什么?你?我不信!我就没看见你跟女人一块走过!”马威扶着李子荣的肩膀说。

  “你不信?我不冤你,真的!母亲给定的!”李子荣的脸都红匀了:“二十一岁,会做饭,作衣裳,长得还不赖!”

  “你没看见过她?”马威板着脸问。

  “看见过!小时候,天天一块儿玩!”李子荣说得很得意,把头发全抓乱了。

  “老李,你的思想很新,怎么能这么办呢!你想想将来的乐趣!你想想!你这么能干,这么有学问;她?一个乡下老儿,一个字不认识,只会做饭,作衣裳,老李,你想想!”

  “她认识字,认识几个!”李子荣打算替她辩护,不由的说漏了。

  “认识几个!”马威皱着眉说:“老李,我不赞成你的态度!我并不是看咱们自己太高,把普通的女人一笔扫光,我是说你将来的乐趣,你似乎应当慎重一点!你想想,她能帮助你吗,她不识字一 ”

  “认识几个!”李子荣找补了一句。

  “——对,就算认得几个吧,你想她能帮助你的事业吗?你的思想,学问;她的思想和那几个字,弄不到一块儿!”

  “老马,你的话有理。”李子荣想了一想,说:“但是,你得听我的,我也有一片傻理儿不是?咱们坐下说!”

  两个青年脸对脸的坐下,李子荣问:

  “你以为我的思想太旧?”

  “假如不是太糊涂!”马威说,眼珠里挤出一点笑意。

  “我一点也不糊涂!我以为结婚是必要的,因为男女的关系——”李子荣抓了抓头发,想不起相当的字眼儿来,看了棚顶一眼,说:“可是,现在婚姻的问题非常的难解决:我知道由相爱而结婚是正当的办法,但是,你睁开眼看看中国的妇女,看看她们,看完了,你的心就凉了!中学的,大学的女学生,是不是学问有根底?退一步说是不是会洗衣裳,作饭?爱情,爱情的底下,含藏着互助,体谅,责任!我不能爱一个不能帮助我,体谅我,替我负责的姑娘;不管她怎么好看,不管她的思想怎样新——”

  “你以为做饭,洗衣裳,是妇女的唯一责任?”马威看着李子荣问。

  “一点不错,在今日的中国!”李子荣也看着马威说:“今日的中国没妇女作事的机会,因为成千累万的男人还闲着没事作呢。叫男人都有了事做,叫女人都能帮助男人料理家事!有了快乐的,稳固的家庭,社会才有起色,人们才能享受有趣的生活!有一点知识是最危险的事,今日的男女学生就是吃这个亏,只有一点知识,是把事实轻轻的一笔勾销。念过一两本爱情小说,便疯了似的讲自由恋爱,结果,还是那点老事,男女到一块儿睡一夜,完事!男女间相互的责任,没想;快乐,不会有的!我不能说我恨他们,但是我宁可娶个会做饭,洗衣裳的乡下老,也不去和那位‘有一点知识’,念过几本小说的姑娘去套交情!”

  “好啦,别说了,老李!”马威笑着说:“去和我父亲谈一谈吧,他准爱听你这一套!不用说了,你不能说服了我,我也不能叫你明白我;最好说点别的,不然,咱们就快打起来了!”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李子荣说:“看我俗气!看我不明白新思想!我知道,老马!”

  “除去你太注重事实,没有看不起的地方,老李!”

  “除去你太好乱想,太不注重事实,没有看不起你的地方,老马!”

  两个青年全笑起来了。

  “咱们彼此了解,是不是?”李子荣问。

  “事实上!感情上咱们离着很远很远,比由地球到太阳的距离还远!”马威回答。

  “咱们要试着明白彼此,是不是?”

  “一定!”

  “好了,庆贺庆贺咱的婚事!”

  马威立起来,握住李子荣的手,没说出什么来。

  “我说,老马!我不是为谈婚姻问题来的,真!把正事儿都忘了!”李子荣很后悔的样子说:“我请你来了!”

  “请我吃饭,庆贺你的婚事?”马威问。

  “不是!不是!请你吃饭?你等着吧,多咱你听说老李成了财主,多咱你才有吃我的希望!”李子荣笑了一阵,觉得自己说的非常俏皮:“是这么回事:西门太太今天晚上在家里请客,吃饭,喝酒,跳舞,音乐,应有尽有。这一晚上她得花好几百镑。我告诉你,老马,外国阔人真会花钱!今天晚上的宴会是为什么?为是募捐建设一个医院。你猜什么医院?猫狗医院!穷人有了医院,穷人的猫狗生了病上那儿去呢?西门太太没事就跟西门爵士这样念叨。募捐立个猫狗医院!西门爵士告诉她。你看,还是男人有主意不是,老马?我说到那里去了?”李子荣拍着脑门想了想:“对了,西门夫人昨天看见了我,叫我给她找个中国人,作点游戏,或是唱个歌。她先问我会唱不会?我说,西门太太,你要不怕把客人全吓跑了,我就唱。她笑了一阵,告诉我,她决无意把客人全吓跑!我于是便想起你来了,你不是会唱两段‘昆曲’吗,今天晚上去唱一回,你帮助她,她决不会辜负你!我的经验是:英国的工人顶有涵养,英国的贵族顶有度量;我就是不爱英国中等人!你去不去?白吃白喝一晚上,就手儿看看英国上等社会的状况,今天的客人全是阔人。你去不去?”

  “我没礼服呀!”马威的意思是愿意去。

  “你有中国衣裳没有?”

  “有个绸子夹袄,父亲那里还有个缎子马褂。”

  “成了!成了!你拿着衣裳去找我,我在西门爵士的书房等你,在那里换上衣裳,我把你带到西门太太那里去。你这一穿中国衣裳,唱中国曲,她非喜欢坏了不可!我告诉你,你记得年前西门爵士在这儿买的那件中国绣花裙子?西门太太今天晚上就穿上,我前天还又给她在皮开得栗找了件中国旧灰鼠深蓝官袍,今天晚上她是上下一身儿中国衣裳。一来是外国人好奇,二来中国东西也真好看!我有朝一日做了总统,我下令禁止中国人穿西洋衣服!世界上还有比中国服装再大雅,再美的!”

  “中国人穿西装也是好奇!”马威说。

  “俗气的好奇!没有审美的好奇!”李子荣说。

  “西服方便,轻利!”马威说。

  “作事的时候穿小褂,一样的方便!绸子衫儿,葛布衫几比什么都轻利,而且好看!”李子荣说。

  “你是顽固老儿,老李!”

  “你,维新鬼!老马!”

  “得,别说了,又快打起来啦!”

  “晚上在西门宅上见,七点!不用吃晚饭,今天晚上是法国席!晚上见了!”李子荣把帽子拿起来,就手儿说:“老马!把这些传单和信,赶紧发出去。再要是叫我看见在这里堆着,咱们非打一回不可!”

  “给将来的李夫人寄一份去吧?”马威笑着问。

  “也好,她认识几个字!”

  “这是英文的,先生!”

  李子荣扣上帽子,打了马威一拳,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