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段 ·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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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诞的第二天早晨,地上铺着一层白霜,阳光悄悄的从薄云里透出来。人们全出来了,因为阳光在外面。有的在圣诞吃多了,父子兄弟全光着腿往乡下跑,长途的竞走比吃化食丸强。有的带着妻子儿女去看父母,孩子们都不自然的穿着新衣裳,极骄傲的拿着新得的玩艺儿,去给祖父母看。有的昨天睡晚,到十二点还在被窝里忍着,脑袋生疼,因为酒喝多了。有的早早就起来,预备早些吃午饭,好去看戏,或是看电影,魔术,杂耍,马戏,……无论是看什么吧,反正是非玩一玩不可。

  温都母女全起晚了,刚吃过早饭,李子荣就来了。

  他的鼻子冻得通红,帽沿上带着几片由树枝飞下来的霜。大氅上有些土,因为穿上新鞋,(马老先生给他的,)一出门便滑倒了;好在摔跟头是常事,爬起以后是向来不扌覃土的。他起来的早,出来的早,一来因为外面有太阳,二来因为马威给他的表也是一天快二十多分钟。李子荣把新表旧表全带着,为是比比那个走的顶快;时间本来是人造的,何不叫它快一点:使生活显着多忙乱一些呢;你就是不管时间,慢慢的走,难道走到生命的尽头,你还不死吗!

  “老马!走哇!”李子荣在门外说。

  “进来,坐一会,老李!”马威开开门说。

  “别进去了,我们要打算听戏,非早去买票不可。万一买不到票,我们还可以看马戏,或电影去;晚了可就那儿也挤不进去了!走哇!快!”

  马威进去,穿上大氅,扣上帽子,又跑出来。

  “先到皮开得栗买票去!”李子荣说。

  “好。”马威回答,眉毛皱着,脸儿沈着。

  “又怎么啦?老马!”李子荣问。

  “没怎么,昨天吃多了!”马威把手插在大氅兜儿里,往前一直的走。

  “我不信!”李子荣看着马威的脸说。

  马威摇了摇头,心中有点恨李子荣!李子荣这个人可佩服,可爱,——有时候也可恨!

  李子荣见马威不言语,心中也有点恨他!马威这小孩子可爱,——也有时候可恨!

  其实他们谁也不真恨谁,因为彼此相爱,所以有时候仿佛彼此对恨。

  “又是温都姑娘那回事儿吧?”李子荣把这句话说得分外不受听。

  “你管不着!”马威的话更难听。

  “我偏要管!”李子荣说完嘻嘻的一笑。看着马威不出声了,他接着说:“老马!事业好容易弄得有点希望,你又要这个,难道你把事业,责任,希望,志愿,就这样轻轻的牺牲了吗!”

  “我知道!”马威的脸红了,斜着眼瞪了李子荣一下。

  “她不爱你,何必平地掘饼呢!”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呀?我问你!”李子荣是一句不容,句句问到马威的心窝上:“我是个傻小子,我只知道傻干!我不能够为一个女人把事业牺牲了!看事情,看事情!眼前摆着的事:你不干,你们父子就全完事大吉,这点事儿还看不清吗!”

  “你是傻子,看不出爱情的重要来!”马威看了天空一眼,太阳还没完全被云彩遮起来。

  “我是个傻子,假如我爱一个不爱我的女人!”李子荣说着,全身一使劲,新鞋底儿硬,又差点儿摔了个跟头。

  “够了!够了!别说了,成不成?”

  “够了?这半天你光跟我抬了杠啦,一句正经的还没说呢!够了?”

  “我恨你!李子荣!”

  “我还恨你呢,马威!”李子荣笑了。

  “无法,还得告诉你!”马威的脸上有一钉点笑容:“这么回事,老李,她和别人定了婚啦!”

  “与你有什么相干呢?”

  “我始终没忘了她,忘不了!这么两三个月了,我试着把她忘了,遇见她的时候,故意的不看她,不行!不行!她老在我心的深处藏着!我知道我的责任,事业;我知道她不爱我;我可是忘不了她!她定了婚,我的心要碎了!心就是碎了,也无用,我知道,可是——”他眼睛看着地,冷笑了一声,不言语了。

  李子荣也没说什么。

  走了半天,李子荣笑了,说:

  “老马,我知道你的委屈,我没法儿劝你!你不是不努力,你不是没试着忘了她,全无效,我也真没法儿啦!搬家,离开她,行不行?”

  “等跟父亲商量商量吧!”

  两个青年到皮开得栗的戏馆子买票,买了好几家,全买不到,因为节后头天开场,票子早全卖出去了。于是两个人在饭馆吃了些东西,跑到欧林癖雅去看马戏。

  李子荣看什么都可笑:猴子骑马,狮子跳圈,白熊骑自行车,小驴跳舞……全可笑。看着马威的脸一点笑容没有,他也不好笑出来了,只好肚子里笑。

  看完马戏,两个人喝了点茶。

  “老马!还得打起精神干呀!”李子荣说,“事情已经有希望,何必再一歇松弄坏了呢!你已经试过以身体的劳动胜过精神上的抑郁,何不再试一试呢!况且你现在已完全无望,她已经定了婚,何必一定往牛犄角里钻呢!谢谢你,老马!改天见吧!”

  “改天见吧,老李!”

  …………

  马威回到家中,温都太太正和他父亲一块儿在书房里坐着说话呢。

  “嘿喽,马威!”她笑着说:“看见什么啦?好不好?”

  “去看马戏,真好!”马威坐下说。

  “我说,咱们也得去看,今年的马戏顶好啦!”

  “咱们?”马威心中盘算:“不用‘马先生’了?有点奇怪!”

  “咱们礼拜六去,好带着玛力,是不是?”马老先生笑着说。

  “又是一个‘咱们’,”马威心里说。

  “别忘了!”温都太太搭讪着出去了。

  “父亲!咱们搬家,换换地方,好不好?”马威问。

  “为什么呢?”老马说。

  “不为什么,换个地方,新鲜一点。”

  老马先生往火上添了两块煤。

  “你不愿意呢,父亲,作为我没说,搬不搬没多大关系!”

  “我看,在这儿挺舒服,何必瞎折腾,多费点子钱呢!再说,温都——”老马先生没往下说,假装咳嗽了两声。

  父子都不言语了。楼下玛力姑娘唱起来,琴弹得乱七八糟可是她的嗓子怪清亮的。马威站起来,来回走了几趟。

  “马威!”马老先生低声的说:“你伯父留下的那个戒指,你给我啦?”

  “我多咱说给你来着?父亲!”

  “你给我好不好?”

  “那是伯父给我的纪念物,似乎我应当存着,其实一个戒指又算得了什么呢!父亲,你要那个干什么?你又不戴。”

  “是这么一回事,马威!”老马的脸慢慢的红起来,说话也有点结巴:“是这么一回事:你看,我有用。是,你看——温都太太!我无法,——对不起你!无法!她——你看!”

  马威要说的话多了,自己想起来的,和李子荣责备他的,多了!但是,他不能说!有什么脸说父亲,看看自己!李子荣可以说,我,马威,没资格说话!况且,父亲娶温都太太倒许有点好处呢。她会过日子,她不象年青的姑娘那么奢侈。他有个家室,也许一高兴,死心踏地的作买卖。可是,将来怎回国呢?想到这里,不知不觉的就说出来了。

  “父亲,你要是在这里安了家,将来还回国不呢?”

  马老先生叫马威问楞了!真的,会没想到这一层!回国是一定的,带着她?就是她愿意去,我怎么处置她呢?真要是个大财主,也好办了,在上海买大楼,事事跟在英国一样。可是,咱不是阔人,叫她一个人跟着咱去,没社会,没乐趣,言语不通,饮食不服?残忍!她去了非死不可!不带她回国,我老死在这里,和哥哥的灵埋在一块儿?不!不!不!非回国不可,不能老死在这里!没办法!真没办法!

  “马威!把这个戒指拿去!”

  老马先生低着头把戒指递给马威,然后两手捧着脑门,一声也不出了!

  …………

  老马真为了难,而且没有地方去说!跟马威说?不成!父子之间那好正本大套的谈这个!跟伊牧师去说?他正恨着咱不帮助念中国书,去了是自找钉子碰!没地方去说,没地方去说!半夜没睡着觉,怎想怎不是路,不想又不行!及至闭上眼睡熟了,偏巧就梦见了故去的妻子!妇人们,死了还不老实着!马先生对妇人们有点怀疑;可是,怀疑也没用,妇人是妇人,就是妇人们全入了“三仙庵”当尼姑,这些事还是免不了的!妇人们!

  第二天早晨起来,心中还是糊糊涂涂的,跟天上的乱黑云一样。吃早饭的时候,马威一句话没说,撅着嘴死嚼面包,恨不能把牙全嚼烂了才好。马老先生斜着眼睛,由眼镜的边框上看他儿子,心里有点发酸;赶紧把眼珠转回来,心不在焉的伸手盛了一匙子盐,倒在茶碗里了。温都母女正谈着马戏的事儿,玛力的眼睛好象蓝汪汪的水上加上一点油那么又蓝又润,看着妈妈的小尖鼻子。她已经答应和她妈妈一块儿去看,及至听说马老先生也去,她又设法摆脱,先说华盛顿约她看电影,后又说有人请她去跳舞。马威听着不顺耳,赌气子一推碟子,站起来,出去了。

  “哟!怎么啦?”温都太太说,说完,小嘴儿还张着,好象个受了惊的小母鸡。

  玛力一耸肩,笑了笑。

  老马先生没言语,喝了口碗里的咸茶。

  吃过早饭,马老先生叼着烟袋,慢慢的溜出去。

  大街上的铺子十之八九还关着门,看着非常的惨淡。叫了辆汽车到亚力山大家里去。

  亚力山大的街门是大红的,和亚力山大的脸差不多。老马一按铃,出来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脸上只有一只眼睛。鼻子挺大挺红,好象刚喝完两瓶啤酒。此外没有可注意的东西。

  老马先生没说什么,老太婆也没说什么。她一点头,那只瞎眼睛无意识的一动,跟着就往里走,老马后面随着。两个人好象可以完全彼此了解,用不着言语传达他们的心意。

  亚力山大的书房是又宽又大,颇有点一眼看不到底的样儿。山墙中间一个大火,烧着一堆木头,火苗往起喷着,似乎要把世界都烧红了。地上的毯子真厚,一迈步就能把脚面陷下去似的。只有一张大桌子,四把大椅子;桌子腿儿稍微比象腿粗一点,椅子背儿可是比皇上的宝座矮着一寸多些。墙上挂满了东西,什么也有:像片儿,油画,中国人作寿的喜幛子,好几把宝剑,两三头大鹿脑袋,犄角很危险的往左右撑着。

  亚力山大正在火前站着,嘴里叼着根大吕宋烟,烟灰在地毯上已经堆了一个小坟头。

  “哈!老马!快来暖和暖和!”亚力山大给他拉过把椅子来,然后对那老太太说:“哈定太太,去拿瓶‘一九一十’的红葡萄来,谢谢!”

  老太太的瞎眼动了动,转身出去了,象个来去无踪的鬼似的。

  “我说,老马,节过的好不好?喝了回没有?不能!不能!那个小寡妇决不许你痛痛快快的喝!你明白我的意思?”亚力山大拍了老马肩膀一下,老马差点摔到火里去。

  老马先生定了定神,咕吃咕吃的笑了一阵。亚力山大也笑开了,把比象腿粗点的桌腿儿震得直颤动。

  “老马,给你找俩外钱儿,你干不干?”亚力山大问。

  “什么事?”马老先生似乎有点不爱听“外钱儿”三个字。脸上还是笑着,可是鼻洼子那溜儿显出点冷笑的意思。

  “先不用提什么事,五镑钱一次,三次,你干不干吧?”亚力山大用吕宋烟指着老马的鼻子问。

  门开了,前面走着个老黑猫,后面跟着哈定太太。她端着个小托盘,盘子上一瓶葡萄酒,两个玻璃杯。把托盘放在桌上,她给他们斟上酒。斟完酒,瞎眼睛动了一动,就往外走;捎带脚儿踩了黑猫一下。

  “老马,喝着!”亚力山大举起酒杯来说:“真正一九一十的!明白我的意思?我说,你到底干不干哪?五镑钱一次!”

  “到底什么事?”老马喝了口酒,问。

  “作电影,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那会作电影呢,别打哈哈!”马老先生看着杯里的红酒说。

  “容易!容易!”亚力山大坐下,把脚,两只小船似的,放在火前面。“我告诉你:我现在帮着电影公司写布景,自然是关于东方的景物;我呢,在东方不少年,当然比他们知道的多;我告诉你,有一分知识挣一分钱;把知识变成金子,才算有用;往回说,现在他们正作一个上海的故事,他们在东伦敦找了一群中国人,全是扁鼻子,狭眼睛的玩艺儿,你明白我的意思?自然哪,这群人专为成群打伙的起哄,叫影片看着真象中国,所以他们鼻子眼睛的好歹,全没关系;导演的人看这群人和一群羊完全没分别:演乡景他们要一群羊,照上海就要一群中国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再往回说:他们要个体面的中国老头,扮中国的一个富商,并没有多少作派,只要长得体面,站在那里象个人儿似的就行。演三幕,一次五镑钱,你于不干?没有作派,导演的告诉你站在那儿,你站在那儿;叫你走道儿,你就走几步。容易!你明白我的意思?白捡十五镑钱!你干不干?”

  亚力山大越说声音越高;一气说完,把一杯酒全灌下去,灌得喉咙里直咕咕的响。

  老马先生听着亚力山大嚷,一面心中盘算:“反正是非娶她不可,还是一定得给她买个戒指。由铺子提钱买,就是马威不说什么,李子荣那小子也得给马威出坏主意。这样充一回富商,又不难,白得十五镑钱,给她买个小戒指,倒不错!自然演电影不算什么体面事,况且和东伦敦那把子东西一块挤,失身分!失身分!可是,”

  “你到底干不干哪?”亚力山大在老马的耳根子底下放了个炸弹似的:“再喝一杯?”

  “干!”老马先生一面揉耳朵,一面点头。

  “好啦,定规了!过两天咱们一同见导演的去。来,再喝一杯!”

  两个人把一瓶酒全喝了。

  “哈定太太!哈定!——”亚力山大喊:“再给我们来一瓶!”

  瞎老太太又给他们拿来一瓶酒,又踩了黑猫一脚。黑猫翻眼珠看了她一眼,一声也没出。

  亚力山大凑到老马的耳朵根儿说:

  “傻猫!叫唤不出来了,还醉着呢!昨儿晚上跟我一块喝醉了!它要是不常喝醉了,它要命也不在这里;哈定太太睁着的那只眼睛专看不见猫!你明白我的意思?”

  亚力山大笑开了。

  老马先生也笑开了,把这几天的愁闷全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