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段 ·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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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李!你跟我父亲吵起来了?”马威进门就问,脸上的神气很不好看。

  “我能跟他吵架?老马!”李子荣笑着说。

  “我告诉你,老李!”马威的脸板着,眉毛拧在一块,嘴唇稍微有点颤:“你不应该和父亲捣乱!你知道他的人性,有什么事为什么不先跟我说呢!不错,你帮我们的忙不少,可是你别管教我父亲啊!无论怎说,他比咱们大二十多岁!他是咱们的前辈!”他忽然停住了,看了李子荣一眼。

  李子荣楞了一会儿,挠挠头发,噗哧的一笑:

  “你怎么了?老马!”

  “我没怎么!我就是要告诉你:别再教训我父亲!”

  “呕!”李子荣刚要生气,赶紧就又笑了:“你吃了饭没有?老马!”

  “吃了!”

  “你给看一会儿铺子成不成?我出去吃点甚么,就回来。”

  马威点了点头。李子荣扣上帽子,出去了,还是笑着。

  李子荣出去以后,大约有十分钟,进来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

  “啊,年青的,你是马先生的儿子吧?”老头儿笑嘻嘻的说,脑袋歪在一边儿。

  “是,先生!”马威勉强笑着回答。

  “啊,我一猜就是吗,你们父子的眼睛长得一个样。”老头儿说着,往屋里看了一眼:“李先生呢?”

  “出去吃饭,就回来——先生要看点什么东西?我可以伺候你!”马威心里想:“我也会作生意,不是非仗着李子荣不可!”

  “不用张罗我,我自己随便看吧!”老头儿笑了笑,一手贴在背后,一手插在衣袋里,歪着头细细看架子上的东西。看完一件,微微点点头。

  马威要张罗他,不好;死等着,也不好;皱着眉,看着老头儿的脊梁盖儿。有时候老头回过头来,他赶紧勉强一笑,可是老头儿始终没注意他。

  老头儿身量不高,可是长得挺富泰。宽宽的肩膀,因为上了年纪,稍微往下溜着一点。头发雪白,大概其的往后拢着。连腮一部白胡子,把嘴盖得怪好看的。鼻子不十分高,可是眼睛特别的深,两个小眼珠深深的埋伏着,好象专等着帮助脸上发笑。脑袋常在一边儿歪歪着。老头儿的衣裳非常的讲究。一身深灰呢衣,灰色的绸子领带,拴着个细金箍儿。单硬领儿挺高,每一歪头的时候,硬领的尖儿就藏在白胡子里。没戴着帽子。皮鞋非常的大,至少比脚大着两号儿,走道儿老有点擦着地皮,这样,叫裤子的中缝直直的立着,一点褶儿也没有。

  “我说,年青的,这个罐子不能是真的吧?”老头儿从货架子上拿起一个小土罐子,一手端着,一手轻轻的摸着罐口儿,小眼睛半闭着,好象大姑娘摸着自己的头发,非常的谨慎,又非常的得意。

  “那——”马威赶过两步去,看了小罐子一眼,跟着又说了个长而无用的“那——”

  “啊,你说不上来;不要紧,等着李先生吧。”老头儿说着,双手捧着小罐,嘴唇在白胡子底下动了几动,把小罐又摆在原地方了。“你父亲呢?好些日子没见他了!”老头儿没等马威回答,接着说下去,眼睛还看着那个小罐子:“你父亲可真是好人哪,就是不大会做生意,啊,不大会做生意。你在这儿念书哪吧?念什么?啊,李先生来了!啊,李先生,你好?”

  “啊,约汗,西门爵士!你好?有四五天没见你啦!”李子荣脸上没有一处不带着笑意,亲亲热热的和西门爵士握了握手。

  西门爵士的小眼睛也眨巴着,笑了笑。

  “西门爵士,今天要看点什么?上次拿去的宜兴壶已经分析好了吧?”

  “哎,哎,已经分析了!你要是有贱的广东磁,不论是什么我都要;就是广东磁我还没试验过。你有什么,我要什么,可有一样,得真贱!”西门爵士说着,向那个小罐子一指:“那个是真的吗?”

  “冲你这一问,我还敢说那是真的吗!”李子荣的脸笑得真象个混糖的开花馒头。一边说,一边把小罐子拿下来,递给老头儿:“釉子太薄,底下的棕色也不够厚的,决不是磁州的!可是,至迟也是明初的!西门爵士,你知道的比我多,你看着办吧,看值多少给多少!马先生,给西门爵士搬把椅子来!”

  “哎,哎,不用搬!我在试验室里一天家站着,站惯了,站惯了!”西门爵士特意向马威一笑:“哎,谢谢!不用搬!”然后端着小罐又仔细看了一过:“哎,你说的不错,底下的棕色不够厚的,不错!好吧,无论怎么说吧,给我送了去吧,算我多少钱?”

  “你说个数儿吧,西门爵士!”李子荣搓着手,肩膀稍微耸着点儿,真象个十二分成熟的买卖人。

  马威看着李子荣,不知不觉的点了点头。

  老头儿把小罐儿捧起来,看了看罐底儿上的价码。跟着一挤眼,说:“李先生,算我半价吧!哎!”

  “就是吧,西门爵士!还是我亲身给你送了去?”

  “哎,哎,六点钟以后我准在家,你跟我一块儿吃饭,好不好!”

  “谢谢!我六点半以前准到!广东磁器也送去吧?”

  “哎,你有多少?我不要好的!为分析用,你知道——”

  “知道!知道!我这儿只有两套茶壶茶碗,不很好,真正广东货。把这两套送到试验室,这个小罐子送到你的书房,是这么办不是?西门爵士!”

  “这家伙全知道!”马威心里说。

  “哎,哎,李先生你说的一点儿不错!”

  “还是偷偷儿的送到书房去,别叫西门夫人看见,是不是,西门爵士?”李子荣说着,把小罐接过来,放在桌儿上。

  老头儿笑开了,头一次笑出声儿来。

  “哎,哎,我的家事也都叫你知道了!”老头儿掏出块绸子手巾擦了擦小眼睛:“你知道,科学家不应该娶妻,太麻烦,太麻烦!西门夫人是个好女人,就是有一样,常搅乱我的工作。哎,我是个科学家兼收藏家,更坏了!西门夫人喜欢珍珠宝石,我专买破罐子烂砖头!哎,妇人到底是妇人!哎,偷偷的把小罐子送到书房去,咱们在那里一块吃饭。我还要问你几个字,前天买了个小铜盒子,盖上的中国字,一个个的小四方块儿,哎,我念不上来,你给我翻译出来吧!还是一个先令三个字,哎?”

  “不是篆字?”李子荣还是笑着,倒好象要把这个小古玩铺和世界,全招笑了似的。

  “不是,不是!我知道你怕篆字。哎,晚上见吧。连货价带翻译费我一齐给你,晚上给你。晚上见,哎。”西门爵士说完,过去拍了拍马威的肩膀,“哎,你还没告诉我,你念什么书呢!”

  “商业!先生——爵士!”

  “啊!好,好!中国人有做买卖的才干,忍力;就是不懂得新的方法!学一学吧!好,好好的念书,别净出去找姑娘,哎?”老头儿的小眼睛故意眨巴着,要笑又特意不笑出来,嘴唇在白胡底下动了动。

  “是!”马威的脸红了。

  “西门爵士,你的帽子呢?”李子荣把门开开,弯着腰请老头儿出来。

  “哎,在汽车上呢!晚上见,李先生!”

  老头儿走了以后,李子荣忙着把小罐子和两套茶壶茶碗都用棉花垫起来,包好。一边包,一边向马威说:

  “这个老头子是个好照顾主儿。专收铜器和陶器。他的书房里的东西比咱们这儿还多上三倍。原先他作过伦敦大学的化学教授,现在养老不作事了,可是还专研究陶土的化学配合。老家伙,真有意思!贵东西买了存着,贱东西买了用化学分析。老家伙,七十多了,多么精神!我说老马,开两张账单儿,搁在这两个包儿一块。”

  李子荣把东西包好,马威也把账单儿开来。李子荣看了马威一眼,说:

  “老马,你今儿早晨怎么了?你不是跟我闹脾气,你一定别有心事,借我出气!是不是?大概是爱情!我早看出来了,腮上发红,眉毛皱着,话少气多,吃喝不下,就剩——抹脖子,上吊!”李子荣哈哈的乐起来:“害相思的眼睛发亮,害单思的眼睛发浑!相思有点甜味,单思完全是苦的!老马?你的是?”

  “单思!”马威受这一场奚落,心中倒痛快了!——害单思而没地方去说的,非抹脖子不可!

  “温都姑娘?”

  “哼!”

  “老马,我不用劝你,没用!我有朝一日要是爱上一个女人,她要是戏耍我,我立刻就用小刀抹脖子!

  口兹!”李子荣用食指在脖子上一抹。“可是,我至少能告诉你这么一点儿:你每一想她的时候,同时也这么想:她拿我,一个中国人,当人看不呢?你当然可以给你自己一个很妥当的回答。她不拿咱当人看,还讲爱情?你的心可以凉一点儿了!这是我独门自造的‘冰吉凌’,专治单思热病!没有英国青年男女爱中国人的,因为中国人现在是给全世界的人作笑话用的!写文章的要招人笑,一定骂中国人,因为只有中国人骂着没有危险。研究学问的恨中国人,因为只有中国人不能帮他们的忙;那样学问是中国人的特长?没有!普通人小看中国人,因为中国人——缺点多了,简直的说不清!我们当时就可以叫他们看得重,假如今天我们把英国,德国,或是法国给打败!更好的办法呢,是今天我们的国家成了顶平安的,顶有人才的!你要什么?政治!中国的政治最清明啊!你要什么?化学!中国的化学最好啊!除非我们能这么着,不用希望叫别人看得起;在叫人家看不起的时候,不用乱想人家的姑娘!我就见过温都姑娘一回,我不用说她好看不好看,人品怎么样;我只能告诉你一句话,她不能爱你!她是普通男女中的一个,普通人全看不起中国人,为什么她单与众不同的爱个小马威!”

  “不见得她准不爱我!”马威低着头儿说。

  “怎见得?”李子荣笑着问。

  “她跟我去看电影,她救我的父亲。”

  “她跟你去看电影,和我跟你去看电影,有什么分别?我问你!外国男女的界限不那么严——你都知道,不用我说。至于救你父亲,无论是谁,看见他在地上爬着,都得把他拉回家去!中国人见了别人有危险,是躲得越远越好,因为我们的教育是一种独善其身的!外国人见了别人遇难,是拚命去救的,他们不管你是白脸人,黑脸人,还是绿脸人,一样的拯救。他们平时看不起黑脸和绿脸的哥儿们,可是一到出险了,他们就不论脸上的颜色了!她不因为是‘你’的父亲才救,是因为她的道德观念如此。我们以为看见一个人在地上躺着,而不去管,满可以讲得下去;外国人不这么想。他们的道德是社会的,群众的。这一点,中国人应当学鬼子!在上海,我前天在报上念的,有个老太婆倒在街上了,中国人全站在那里看热闹,结果是叫个外国兵给搀起来了;他们能不笑话我们吗!我——我说到那儿去啦?往回说吧!不用往脸上贴金,见她和你握手,就想她爱你!她才有工夫爱你呢!吃我的冰吉凌顶好,不用胡思乱思!”

  马威双手捧着脑门儿,一声没发。

  “老马,我已经和你父亲辞了我的事!”

  “我知道!你不能走!你不能看着我们把铺子做倒了!”马威还是低着头,说话有点儿发颤!

  “我不能不走!我走了,给你们一月省十几镑钱!”

  “谁替我们做买卖呀!”马威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李子荣说:“那个西门老头儿问我,我一个字答不出,我不懂!不懂!”

  “那没难处!老马!念几本英国书,就懂得好些个。我又何尝懂古玩呢,都仗着念了些书!外国人研究无论那样东西,都能有条有理的写书,关于中国磁器,铜器,书可多了。念几本就行!够咱们能答得上碴儿的就行!老马,你放心,我走了,咱们还是好朋友,我情愿帮你的忙!”

  待了半天,马威问:

  “你那儿去找事呀?”

  “说不上来,碰机会吧!好在我现在得了一笔奖金,五十镑钱,满够我活好几个月的呢!你看,”李子荣又笑了:“《亚细亚杂志》征求中国劳工近况的论文,我破了一个月的工夫,连白天带晚上,写了一篇。居然中了选,五十镑!我告诉你,老马!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一点不错!我有这五十镑,足够混些日子的!反正事情是不找不来,咱天天去张罗,难道就真没个机会!愿意干事的人不会饿死;饿死的决不是能干的人!老马!把眉头打开,高起兴来干!”

  李子荣过去按着马威的肩膀,摇了几下子。

  马威哭丧着脸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