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段 ·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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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家的小古玩铺是在圣保罗教堂左边一个小斜胡同儿里。站在铺子外边,可以看见教堂塔尖的一部分,好象一牙儿西瓜。铺子是一间门面,左边有个小门,门的右边是通上到下的琉璃窗户。窗子里摆着些磁器,铜器,旧扇面,小佛像,和些个零七八碎儿的。窗子右边还有个小门,是楼上那家修理汗伞、箱子的出入口儿。铺子左边是一连气三个小铺子,紧靠马家的铺子也是个卖古玩的。铺子右边是个大衣装存货的地方,门前放着两辆马车,人们出来进去的往车上搬货。铺子的对面,没有什么,只有一溜山墙。

  马家父子正在铺子外面左右前后的端详,李子荣从铺子里出来了。他笑着向他们说:

  “马先生吧?请进来。”

  马老先生看了看李子荣:脸上还没有什么下不去的地方,只是笑容太过火。再说,李子荣只穿着件汗衫,袖子卷过胳臂肘儿,手上好些铜锈和灰土,因为他正刷洗整理货物架子。马老先生心里不由的给他下了两个字的批语:“俗气!”

  “李先生吧?”马威赶紧过来要拉李子荣的手。

  “别拉手,我手上有泥!”李子荣忙着向裤袋里找手巾,没有找着,只好叫马威拉了拉他的手腕。腕子是又粗又有力气,筋是筋骨是骨的好看。马威亲热的拉着这个滚热的手腕,他算是头一眼就爱上李子荣了。汗衫,挽袖子,一手泥,粗手腕,是个干将!不真干还能和外国人竞争吗!

  从外国人眼里看起来,李子荣比马威多带着一点中国味儿。外国人心中的中国人是:矮身量,带辫子,扁脸,肿颧骨,没鼻子,眼睛是一寸来长的两道缝儿,撇着嘴,唇上挂着迎风而动的小胡子,两条哈吧狗腿,一走一扭。这还不过是从表面上看,至于中国人的阴险诡诈,袖子里揣着毒蛇,耳朵眼里放着砒霜,出气是绿气炮,一挤眼便叫人一命呜呼,更是叫外国男女老少从心里打哆嗦的。

  李子荣的脸差不多正合“扁而肿”的格式。若是他身量高一点,外国人也许高抬他一下,叫他声日本人;(凡是黄脸而稍微有点好处的便是日本人。)不幸,他只有五尺来高,而且两条短腿确乎是罗圈着一点。头上的黑发又粗又多,因脑门儿的扁窄和头发的蓬松,差不多眉毛以上,头发以下,没有多大的空地方了。眼睛鼻子和嘴全不难看,可惜颧骨太平了一些。他的体格可是真好,腰板又宽又直,脖子挺粗,又加着腿有点弯儿,站在那里老象座小过山炮似的。

  李子荣算把外国人弄糊涂了:你说他是日本人吧,他的脸真不能说是体面。(日本人都是体面的!)说他是中国人吧,他的黄脸确是洗得晶光;中国人可有舍得钱买胰子洗脸的?再说,看他的腰板多直;中国人向来是哈着腰挨打的货,直着腰板,多么于理不合!虽然他的腿弯着一点,可是走起路来,一点不含忽,真咯噔咯噔的招呼;不但不扭,并且走得飞快,……外国老爷们真弄不清了,到底这个家伙是那种下等人类的产物呢?“啊!”李子荣的房东太太想出来了:“这个家伙是中日合种,”她背地里跟人家说:“决不是真正中国人;日本人?他那配!”

  马威和李子荣还没松手,马老先生早挺着腰板儿进了门。李子荣慌忙跑进来,把地上的东西都收拾起来,然后让马老先生到柜房里坐。小铺子是两间的进身,一间是作生意的,一间作柜房。柜房很小,靠后山墙放着个保险箱,箱子前面只有放三四把椅子和一张桌子的地方。保险箱旁边放着个小茶几,上面是电话机和电话簿子。屋子里有些潮气味儿,加上一股酸溜溜的擦铜油儿,颇有点象北京的小洋货店的味儿。

  “李伙计,”马老先生想了半天,才想起“伙计”这么两个字:“先沏壶茶来。”

  李子荣抓了抓头上乱蓬蓬的黑头发,瞧了老马一眼,然后笑着对马威说:

  “这里没茶壶茶碗,老先生一定要喝茶呢,只好到外边去买;你有钱没有?”

  马威刚要掏钱,马老先生沈着脸对李子荣说:

  “伙计!”这回把“李”字也省下了:“难道掌柜的喝碗茶,还得自己掏腰包吗!再说,架子上有的是茶壶茶碗,你楞说没有?”马老先生拉过张椅子来,在小茶几前面坐下;把脊梁往后一仰的时候,差点儿没把电话机碰倒了。

  李子荣慢慢的把汗衫袖子放下来,转过身来看着马老先生说:

  “马先生,在你哥哥活着的时候,我就在这里帮过一年多的忙;他死的时候,把买卖托付给我照应着;我不能不照着买卖作!喝茶是个人的事,不能由公账上开销。这里不同中国,公账是由律师签字,然后政府好收税,咱们不能随意开支乱用。至于架子上的茶壶茶碗是为卖的,不是为咱们用的。”他又回过身来对马威说:“你们大概明白我的意思?也许你们看我太不客气;可是咱们现在是在英国,英国的办法是人情是人情,买卖是买卖,咱们也非照着这么走不可。”

  “对!”马威低声说,没敢看他父亲。

  “够了!够了!不喝啦,不喝行不行!”老马先生低着头说,好象有点怕李子荣的样儿。

  李子荣没言语,到外间屋把保险箱的钥匙拿进来,开开箱子,拿出几本账簿和文书,都放在马老先生眼前的一把椅子上。

  “马先生,这是咱们的账本子什么的,请过过眼,你看完了,我还有话说。”

  “干什么呀?反正是那么一回事,我还能疑心你不诚实吗?”马老先生说。

  李子荣笑了。

  “马老先生,你大概没作过买卖——”

  “作买卖?哼——”马老先生插嘴说。

  “——好,作过买卖也罢,没作过也罢,还是那句话:公事公办。这是一种手续,提不到疑心不疑心。”李子荣笑也不好,不笑也不好的直为难。明知道中国人的脾气是讲客气,套人情的;又明知道英国人是直说直办,除了办外交,没有转磨绕圈作文章的。进退两难,把他闹得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抓了抓头发,而且把脑门子上的那缕长的,卷,卷,卷成个小圈儿。

  马威没等父亲说话,笑着对李子荣说:

  “父亲刚由伯父坟地回来,心里还不大消停,等明天再看账吧。”

  马老先生点了点头,心里说:“到底还是儿子护着爸爸,这个李小子有点成心挤兑我!”

  李子荣看了看老马,看了看小马,噗哧一笑,把账本子什么的又全收回去。把东西搁好,又在保险箱的深处轻轻的摸;摸了半天,掏出一个藕荷色的小锦匣儿来。马老先生看着李子荣,直要笑,心里说:“这小子变戏法儿玩呢!还有完哪!”

  李子荣把小锦匣递给马威。马威看了看父亲,然后慢慢的把小匣打开,里面满塞着细白棉花;把棉花揭开,当中放着一个钻石戒指。

  马威把戒指放在手心上细细的看,是件女人的首饰:一个拧着麻花的细金箍,背儿上稍微宽出一点来,镶着一粒钻石,一闪一闪的放着光。“这是你伯父给你的纪念物。”李子荣把保险箱锁好,对马威说。

  “给我瞧瞧!”马老先生说。

  马威赶紧把戒指递过去。马老先生要在李子荣面前显一手儿:翻过来掉后去的看,看了外面,又探着头,半闭着眼睛看戒指里面刻着的字。又用手指头抹上点唾沫在钻石上擦了几下。

  “钻石,不错,女戒指。”马先生点头咂嘴的说,说着顺手把戒指撂在自己的衣兜里啦。

  李子荣刚要张嘴,马威看了他一眼,他把话又吞回去了。

  待了一会儿,李子荣把保险箱的钥匙和一串小钥匙托在手掌上,递给马老先生。

  “这是铺子的钥匙,你收着吧,马先生!”

  “你拿着就结了,口妻!”马先生的手还在兜儿里摸着那个戒指。

  “马老先生,咱们该把事情说明白了,你还用我不用?”李子荣问,手掌上还托着那些钥匙。

  马威向父亲点了点头。

  “我叫你拿着钥匙,还能不用你!”

  “好!谢谢!你哥哥活着的时候,我是早十点来,下午四点走,一个礼拜他给我两镑钱;我的事情是招待客人,整理货物。他病了的时候,我还是早十点来,可是下午六点才能走;他给我三镑钱一个礼拜。现在呢,请告诉我:工钱,事情,和作事的时间。我愿意只作半天工,工钱少一点倒不要紧;因为我总得匀出点工夫去念书。”

  “啊,你还念书?”马先生真没想到李子荣是个念书的。心里说:“这份儿俗气,还会念书,瞧不透!中国念书的人不这样!”

  “我本来是个学生。”李子荣说:“你——”

  “马威!——”马老先生没主意,看着马威,眼睛里似乎是说:“你给出个主意!”

  “我看,我和李先生谈一谈,然后再定规一切,好不好?”马威说。

  “就这么办吧!”马老先生站起来了,屋里挺凉,磕膝盖儿有点发僵。“你先把我送回家去,你再回来和李伙计谈一谈,就手儿看看账;其实看不看并不要紧。”他说着慢慢往外走,走到外间屋的货架子前面又站住了。看了半天,回头向李子荣说:

  “李伙计,把那个小白茶壶给我拿下来。”

  李子荣把壶轻轻的拿下来,递给马老先生。马老先生掏出手绢来,把茶壶包好,交给马威提着。

  “等着我,咱们一块儿吃饭,回头见!”马威向李子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