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疲乏的缘故,我点了一只纸烟。
绿色的星子,蓝色的天空,红色的屋顶,黑色的蝙蝠,灰色的小蛾。我的窗子就开在它们的中间,而我的床就靠在这窗子的旁边,我举着纸烟的手指的影子就印在窗子的下面。
我看一看表,我还是睡得这么样的早,才九点钟刚过了。
有点烦恼,但又说不出这烦恼,又像喝过酒之后的心情,但我又并没喝酒。
也许这又是想家了吧!不,不能说是想家,应该说所思念的是乡土。
人们所思念着的那么广大的天地,而引起这思念来的,往往是几片树林,两三座家屋,或是一个人物……也或者只凭着一点钟的记忆,记忆着那已经过去的,曾经活动过的事物的痕迹。这几天来,好像更有了闲情逸致,每每平日所不大念及的,而现在也要念及,所以和军一谈便到深夜。
而每谈过之后,就总有些空寞之感,就好像喝过酒之后,那种空寞。
虽然有时仍就听着炮声,且或看到了战地的火光,但我们的闲谈,仍旧是闲谈。
“渥特克(很辣的酒)还有吧!喝一点!”他说,他在椅子上摇着。
为着闲情逸致,在走廊上我抄着一些几年来写下来的一些诗一类的短句。而且抄着,而且读着,觉得很可笑,不相信这就是自己写下来的了。
抄完了,我在旧册子上随便地翻着,这旧册是军所集成,除去他替我剪贴着我的一小部分之外,其余都是他的,间或有他的友人的。于是我就读着他的朋友用紫色墨水写成的诗句,因为是古诗,那文句,就有些不解之处,于是请教于军,他就和我一起读起来了。
他读旧诗,本来有个奇怪的韵调,起初,这是我所不喜欢的,可是这两年来,我就学着他,并且我自己听来已经和他一腔一调。我常常是这样,比方我最反对他正在唱着歌的时候,我真想把耳朵塞了起来,有时因为禁止而禁止不住他,竟要真的生气,但是又一想,自己从什么地方得来的这种权力呢?于是只好随他唱,这歌一经唱得久了!我也就和他一齐唱了,并且不知不觉之间自己也常常一方面烧着饭,一方面哼着。
这用紫色墨水写成的诗句,我就用着和他同一的怪调读在走廊上。
我们的身边飞来了小蛾的时候,他向我说,他要喝一点酒。
本来就在本身之内起着喝过了酒的感觉,我想一定不应该喝了:
“喝酒要人多喝,喝完了说说笑笑也就不醉,一个人喝不好,越喝越无聊。”
“我正相反,独饮独酌……”
而后我说“渥特克”酒没有了。(其实是有的,就在我脚边的小箱子里。)
“朋友们,坐监牢的……留在满洲的,为了‘剿匪’而死了的……作这诗的人,听说就在南京‘反省院’里。”
“你为什么走的这一条路呢?照理说,不可能,”因为他是军官学生。我想:“就是因为你有这样的几个朋友……很难,一个人的成长,就差在一点点上……”我常常把人生看得很可怕。
“嗯!是的……”他的眼睛顺着走廊一直平视过去,我知道,他的情感一定伸得很远了。
这思念朋友的心情,我也常有。
一做了女人,便没有朋友。但我还有三五个,在满洲的在满洲,嫁了丈夫的,娶了妻子的,为了生活而忙着的,比方前两天就有一个朋友经过上海而到北方战地去。
他说:“朋友们别开,生死莫测。”
我说:“尽说这些还行吗?哪里有的事情?”
他站在行人道上高高地举着手臂。
我想,朋友们别开,我也不知道怎么样!
一些飞来的小蛾,它们每个都披着银粉,我一个个地细细地考查着那翅子上的纹痕。
这类似诗的东西,我就这样把它抄完了。
睡在了床上,看一看表,才九点钟刚过,于是一边看着这举着纸烟的落在墙上自己的手指,一边想着这战争,和这诗集出版的问题。
1937年8月1日
(本篇署名萧红,首刊于1937年10月28日至29日汉口《大公报》第36号。本篇是近几年发现的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