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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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龙珍回去,到了张宅,立刻把遇见姐姐的事对大家说了。祁玲、如眉等本知道龙珍的情形。最初是畏先接到老褚所寄的讹诈信,告诉了祁玲。因而畏先和龙珍见面,说明一切。龙珍看那封信上的住址,便于次日前去寻觅。居然和钱太太见面。虽然把姐姐说得悔悟,却没把她立刻拯救出来。龙珍回去一说,大家计议以后。祁玲主张钱太太既已悔悟,阻碍只在她现在同居的人。旁人去了徒费口舌,唯有叫畏先前往,以本夫资格领回妻子,才是名正言顺。便是打了官司,也可大有把握。龙珍听了赞成,就派人到公司去请畏先。凑巧畏先正出了门。龙珍只得在公司留下话,请畏先回来立刻到张宅去。直到晚饭大后,畏先才到张宅。龙珍忙把见到姐姐的一切都对他说了,并且陈说她悔过之意。求畏先一同去领她回来。畏先只是不肯,言说对太太已伤透了心,任她落到哪里,绝不重收覆水。龙珍苦苦哀求,又加祁玲在旁相劝。畏先方才点头,却要求她二人保钱太太永不作出轨的事。祁玲、龙珍满口答应,才算对付好了畏先。龙珍便要立刻前去,为着人多势众,约请祁玲、柳如眉同行,一行四人。坐车到了地方,龙珍引导走入。到院中便闻屋内有打人的声音。龙珍不知又出了什么事?急忙领头向里跑。马老婆迎面相拦,被龙珍一把推开,她便进到里间。就见钱太太被捆着手,爬在床上。一个壮汉按着两腿,一个壮汉用藤条抽打。旁边还立着个干老头儿,指挥呼喝。

  那老褚一见闯入了三位娘子军,后面还有男人督队,不由一怔。那两个男子也便住手站开。龙珍直奔到老褚面前,戟指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打人。”老褚也盛气问道:“你是哪儿来的?敢管我的家事。”龙珍指着钱太太道:“她是我的胞姐,我是她的妹妹。怎么管不着?”老褚一听来者是她胞妹,而且钱太太业已变心,自己不能再依原定计划假充长辈了,只得硬着嘴道:“我娶了她这些日,就不知道有你这个妹妹。别在这儿装浑蛋,快给我滚。”龙珍骂道:“你这万恶的东西,你娶她了,她是你的老婆呀。别你妈的作梦吧。瞧瞧,她的真正丈夫来了。”说着向畏先一指。老褚知道不好。但他是老奸巨滑的讼棍,心里具有磨练的肝肠,临事不受震动。便仍狡展着道:“谁的丈夫?从外面拉来个男人,就敢蒙混?想要讹诈我呀。”畏先这时也只得上前说道:“你姓什么?”老褚道:“你问不着。”畏先道:“问不着就不问,可是你说她是你的太太,是真的么?”老褚道:“怎会不真?我花大洋钱娶的。”畏先道:“好。我的女人,是你花洋钱娶的,简直放狗屁。”老褚道:“你跑到这里赖老婆来了。你的老婆为什么不住在你家里?”畏先道:“你给拐出来的呀。”这时祁玲和如眉已把钱太太松开,扶她坐在床上。

  如眉听畏先的话说得没劲,就走过将他推开,向老褚道:“你不要狡赖!这样空口分争,丝毫没用。现在放着有本人在这里。叫她自己说,你们俩谁真谁假,谁是拐带,谁是讹赖。”龙珍接口道:“对呀。姐姐你自己说,不必害怕。有我们在这里,他们不敢把你怎样。”钱太太见妹妹带来了一个美貌的半老徐娘,一个没鼻子的怪样少妇,还跟着有畏先,连羞带愧。再加上方才所受的凌辱气恼,早已神智昏愧,听龙珍一问,才稍清醒,便颤抖着手指老褚道:“他……他……不是好人……”龙珍道:“你别说没用的话,只说谁是你的本夫。”钱太太一瞧畏先,便觉羞愧欲死。泪汪汪地道:“畏先……钱畏先是我的丈夫。”老褚听着已跳起大叫道:“你这娘们受了他们勾串,跟我变了心。引进奸夫来怔充本夫。咱们弄场官司。这是我的家,你是我的人,我不能叫这群东西在我家胡闹。”说着又向畏先道:“你既说她是你的女人,被我拐来。那你怎不告我去?想这样抢走,要绑票呀?你们趁早滚出去!我等着打官司。”畏先方要答话,老褚已唤那两个壮汉道:“把他们赶出去。”两个壮汉就要过来。如眉忽挺身而出道:“老头儿,你且等等儿,这不是打架的事。你一动手,我们就唤巡警。反正你心里明白,这位钱太太是谁的太太。你的嘴就比钢刀还硬,大概也知道这是件什么事。提到打官司,不待上堂,你的罪名就定了。钱太太和这位钱先生是真凭实据的夫妻,有婚书龙凤帖,见证人也多了。本来钱太太是为呕气跑出来,上了人家的当。才被你娶过来,你并没有什么罪过。可是一打了官司,钱太太定然一口咬定你是拐带。那时恐怕你有口也难分,后悔可就晚了。我说的是为你的话,你自己想想。打官司我们很愿意,只听你的信儿。立刻唤巡警先一同上警区也好。”老褚听了叫道:“你不用吓我。她是我花钱娶的,我什么也不怕。”如眉道:“那么就打官司吧,你可要想好了,娶人家有夫之妇,媒人是谁?保人是谁?从哪儿娶来的?”说完就叫道:“珍妹妹你出去唤巡警来吧。”龙珍应着方要出去,老褚这时忽然向前走了一步,似乎要向如眉说话,却又没说出什么。如眉忙道:“龙珍妹,你等会儿。听他怎样说。”老褚实在害怕惊官动府,如眉的言语又句句刺着他的心。他虽然手下有些流氓,但这并非吵打可了的事。虽然久干词讼,但是这件事主脑是钱太太,她已愿归本夫,老褚一经官便得有罪。他自知甚明,便自十分气馁,暗自筹维。今天非败给她们不可。只可退一步想,把女人归还。要回些钱来便是便宜,就仍叫道:“你们叫巡警去,我不怕。反正女人是我花钱娶来,又供养她这些日子。如今平白地叫你们弄回,我落个人财两空,那可不成,杀了我也不成。”如眉听他口口只提着钱,已不再争执定是他妻子,就知道这事好办了。在来时本已计议停妥,便代作主张,向老褚道:“你只说花钱花钱,到底花了什么钱?”老褚道:“钱花多了。”如眉道:“多了是多少?”老褚顺口说道:“我娶她就花了两百多。以后在我家这些日,吃喝穿戴,哪不是钱。总算起来还不是四五百呀。”如眉冷笑道:“你穷风了,说四千五千不更多么?”龙珍这时在后面推钱太太道:“你可和他对证呀。这可要瞧你的了。”钱太太被龙珍逼着,才开口道:“姓褚的,你别讹。总共我也没花过你五块钱。在丁马儿手里,你也只花过几十块。别说你还打我,就是没打,也不能多给你。”龙珍着急道:“别乱说了。你只说他花过多少。”钱太太道:“总共花过三十块钱完了。”老褚叫道:“你那是放屁。说一块那可得依呀。”如眉道:“得得,不必吵了。珍妹你拿出五十块钱,给褚先生。”老褚摆手叫道:“不成不成,你们拿我开心呀。五十,几个五十我都花了。”龙珍已取钱抛在桌上道:“就是这些,还算是特别厚道:你不肯,咱们就打官司。我看你还是落几个钱好?还是坐几年狱好。”老褚见她们已肯出钱。认为硬些便可多磨几文,就装模作样的不依。如眉这才施展出本身的能力。将昔日在风尘中的口才手段,与老褚对敌、作好作歹。忽软忽硬,费了许多口舌,老褚还是咬定非二百元不可。在他已算大减价了。如眉因畏先龙珍都不愿真个归官。只得在可能范围中,和老褚对付。瞧着老褚狡诈可恨,就咬紧牙关,只不与他添钱。老褚空费许多做作,交涉也不得胜利。最后如眉向龙珍道:“珍妹,你到门外去等。”说着又使了个眼色,龙珍便跑出去,到了院中。如眉大声叫道:“你在外边等着,过十分钟你姐姐若不出去,你就叫巡警好了。”龙珍噢应一声,便到了小门外。这里如眉便吩咐道:“钱先生,你和祁玲姐把钱太太架出去吧。”畏先和祁玲应着。老褚叫道:“没给够我的钱,谁敢出去。”如眉笑道:“你别胡涂着了。真想打官司么?再过一会,巡警来了,再反悔就不成了。你别打算讹人。我就算中间的说合人,给你再添二十块。若再不行,那就没法。”随说就掏出钱来也丢到桌上,叫道:“钱先生,扶着你太太走。有人拦,咱就爽性别动。”这时畏先和祁玲已架了钱太太向外走。如眉向老褚说声“再见”,也随后出去。

  老褚眼瞧着她们,又看看桌上的钱,心想自己本只给丁马儿十元,如今得回七倍,已不为少。若再争持,恐怕她们真打官司,可就反为不美了。当时就任她们自去,未曾拦阻。

  畏先等拥着钱太太出了门,龙珍接着。听后面没有声息,就知道老褚已然屈服。大家放心大胆地走出胡同。寻着几辆车子坐上去,直奔淑敏家中。

  淑敏在医院看护白萍。家中只有式欧接待。但祁玲因式欧是局外的人,早示意叫他不必上前。只由祁玲代作主人,将钱太太扶入自住的房内,安慰了一番。祁玲和如眉便都退出,只留他们夫妻姐妹三人。

  龙珍才与钱太太各诉别况。钱太太早先由畏先口中,得知白萍自在北京经营电影公司,龙珍并未相随。她本对龙珍不甚关心,也没打听下落。今日听龙珍说了别后所经的波折,才知道她仍在萍飘絮泊。又想到妹妹如此关切自己,自己竟对她漫不挂心,不由更惭愧万分。再听龙珍说到白萍现在情形,便流泪道:“这都怨我,害了妹妹的终身。当日我若规规矩矩在家安心度日,不单自己少受许多罪。并且可以把你和白萍的婚事办妥。你俩成了夫妻,随着我住下去。又何致到如今反叫你落了空。”龙珍道:“姐姐,你千万别提这话。我本不愿嫁白萍,现在连嫁人的心都没有了。我在尼姑庵住了很多时候,已经是出家人。姐姐莫提旧事吧。”

  钱太太叹息一声,回头看畏先时,见他正坐在椅上发怔,便叫道:“畏先,我实在没脸见你,三番五次的太不够人味儿。你多耽待我吧,咱们住的房子还没退么?”畏先冷笑道:“房子早没有了,我还留着等谁?今天咱们又见了面儿,真是想不到的。我把话痛快说了吧,当初咱们是从班子里认识的。你不嫌我贫寒,居然肯嫁我。我很知你的情,可是中间的事也够叫我伤心。第一次你赶了我,第二次你又偷人,跟我离散,到今天这是你又翻回头来。在你固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可是我已这大年岁,正在干着正事想要上进的时候,实架不住你再搅和了。不怕你骂我没情没义,我从这回跟你分散以后,觉得比有你时舒服得多。很愿意孤单的过下去,想起你就头疼,只盼永远不见才好。哪知你又寄信来讹我,龙珍从信上知道住址,寻了你去。回来就磨着我去把你领回,不瞒你说,我实是一万分不愿意。经不住龙珍苦苦央求,我为着龙珍的情面,只可再用丈夫的名义,救你回来,总算尽到了心。现在你既出来,我的责任算尽了。以后你和龙珍作伴度日吧。不要再罗嗦我了。我只求清静着还过我的光棍日月,就感恩不尽。你若还要跟我凑合,那我就跑了。”

  钱太太和龙珍听了,一齐大惊。钱太太更想不到他那样的一个肉头,竟能说出这绝情的话来。但转而一想,自已一次次的也太对不住他,分明是逼他走上这条路。本来他肯出头把自己救回,已然情义不薄。像自己这样屡次反复的烂污妇人,他若肯再收留,倒太没男子气了。不过事到如今,自己可怎样好呢。她想着恨悔交逼,觉得畏先仁至义尽,自己已非人类。真没脸儿再向畏先哀告,只自低头啜泣。龙珍忙向畏先解劝,求他再多看一步。畏先正色道:“龙珍妹妹,我们的事都在你肚里。论当初我本是穷光蛋,从她嫁了我,才吃了一两年饱饭,这是我受的恩德。可是受的气也多了,以后她赶我出来,在外面流落。几乎没讨了饭。好容易混得像个样儿,在公司作了职员,偏巧她叫周瑞楼害了。从南方跑回北京,带着一身疮疥,在街上叫化。我遇上怎能不管。给她把病治好,现为她赁了房子,一同度日。她从第二次跟了我,比以前更不正经。一天天出去胡作非为,还不必说。居然又姘上流氓,把我挣来的钱倒贴给别人。一时供给不到,就上公司拚命打闹,丢我的脸。真逼得我遍身是债,走头无路。幸亏被我撞见奸夫,当面说讲的离散了,我才算逃了活命。如今她在外面现眼完了,又回来搅我。我可实在对不起,无论如何,也不敢跟她凑合。当初我虽然挨骂受气,总算受过她的好处,所以第二次我收留她。到现在我的恩也报尽了,她的孽也造够了。我们最好各奔前程。珍妹妹,你是明白人。要说公道话,我这样办是不是应该。你若说我应该还收留她。这一但叫她害到头儿,不许躲避,那我就依着你的话,拚着这一辈子倒霉到头。”龙珍听畏先这一套软中硬的言语,真觉难以回答。暗想自己姐姐实是不争气,无怪畏先说着理长。而且照姐姐以前的行为,畏先收留她实等于收个败家精,自己怎能强迫着畏先。但是若任他们分离,姐姐虽在中年,却已作践得老丑不堪。想另寻归宿,恐怕很难。姐姐又不像别人,可以独身下去。为今之计,只有看姐姐能否力改前非,无奈她那没准的脾气。又难能担保,想着不由为难。钱太太那里忽然大哭起来,奔到畏先面前,扑地跪下道:“畏先,你说得全对。我实在没羞没臊。该杀该刮,现在后悔也晚了。我虽是窑子出身,也懂得女人的规则,应该老实着跟一个丈夫。以前那样胡闹,简直被鬼催的,太给你丢脸,叫你伤心了。事到如今,我若死了也罢。偏又不死,留下这没着落的身子可向哪里交代呢?我现在说后悔说学好,你也未必信。再说我也没别的指望。你不必念什么夫妻情分,把我接回去当太太。就是你肯,我也没脸那样享受。只求你把我当个老妈子,容我尽心伺侯你过个十年八载。你若瞧着我好了,再把我升作太太。那是你的恩典。若是我还不学好,你随便哪时候把我赶出来,我也不敢赖住你。你多看一步吧。”

  龙珍听着,更觉奇怪。方才畏先能说那样一套有条有理的硬话,已然新鲜。当初他原是连屁都不敢响的。在北京挂了二年律师牌,出名的法官,始终没到法院去过一次。如今竟把口齿历练到这种程度。若早能如此,岂不可以自食其力,不致受姐姐的气了。现在姐姐居然也能说出这一套明情达理的人话,并且混气也退净了,竟肯对畏先下气,想必火有觉悟。他若也早能如此,岂不从早便归了正果,何致受这许多磨折?或者他夫妻败运已过,都变了样儿,要向上走了。想着便眼瞧畏先看他怎样。畏先这次好似已有了决心,任钱太太哭求,仍沉着脸儿不语,半晌才道:“你不用求我,我方才不是说了,就请你回去,也没有关系。可是你知道害我背了多大的债,你只顾倒贴流氓,用钱就到公司去讹。我为顾脸面,借钱给你。现在外欠已有好几百。公司里只能吃饭睡觉,不能再支薪水。现在我便愿意留你,又哪有钱养你呢?”钱太太哭道:“我不怕受苦。你给我弄一间狗窝,吃残羹冷饭,我也不怨。”畏先道:“狗窝也得花钱赁,冷饭也得用钱买呀。我一个小钱拿不出来,却没法子。据我算着,有一年工夫,可以把旧债还清。那时我有了钱,一定接你。现在你且另投生路吧。”

  龙珍听畏先又说出这们一套,更明白这位姐夫经过几年磨练,真是阅历大长,居然会敷衍手段了。但他提到经济问题,明是藉此难题推脱。哪知这样倒是给姐姐开了路儿,想着便叫道:“姐夫,你真是欠了那些债,真养不起家口了么?”畏先道:“不信你到公司去问,况且还有白萍作证见。他知道我实亏多少钱。”龙珍道:“比如你没有这些债务,身上轻松了。可以把我姐姐接去一同住么?”畏先道:“将来我只要有这一日,定然接她。”龙珍道:“我说是现在,不是将来。”畏先道:“现在……现在可办不到。”龙珍道:“姐夫你瞧我姐姐还给你跪着呢,你无论如何也该念些旧日情分,把她收留。现在我问你,你所说那些困难,若有人给你消解了,叫你还按日从公司领全份薪水,你能立时接她同居么?”畏先对太太实已深恶痛绝,虽然他困窘也是实情,实际是用这办法,可以使龙珍姐妹知难而退,自己脱个清静。却不料龙珍会问出这等话来,他想了想,深恐龙珍把她姐姐再推到自己身上,忙改口道:“我方才说再过一年半载,不只为还清债务。还在这长时候里,看看她能学好不能。若叫我立时收留,那可不成。她跟流氓混了许多日子,才请回来。好像野兽回笼一样。知道她野性退了没有?谁敢招惹她呀。”

  钱太太听了哭道:“畏先,你别这样说。我实在后悔了,你往后瞧,我若再像从前,你打死我。”畏先冷笑道:“我是往后瞧呢,咱们瞧一年再说。”龙珍这时已看透畏先的心意,知道他实在不愿重收覆水了。本来自己姐姐容貌变得如此丑陋,而且积蓄全空。畏先收留她只有供她吃穿,绝不会从她身上得到好处。畏先现时虽然练达多了。但是他昔日贪财爱小的脾气,未必能改。以前受姐姐收拾,是出于无可奈何。如今好容易脱了套儿,再叫他上套,当然不干。料想规矩着央求他,未必有效。只可想个出奇制胜的法子,叫他自己情愿才成。便先把钱太太扶起道:“姐姐,你先起来,咱们慢慢商量。姐夫你也仔细想想,你们等着我。我去弄些东西吃,到现在还没用晚饭呢。”说完便跑出房去,到上房见祁玲如眉正在安排就寝。龙珍叫道:“二位姐姐,先别睡,替我出个主意。畏先不肯要我姐姐了,这可怎么办呢?”

  祁玲笑道:“我正和柳姐在这里说呢,畏先若再要你姐姐,倒太没丈夫气了。”龙珍道:“您可别这么说。他若不要我姐姐,可怎么得了。”如眉道:“有什么不得了,我们三个人都没有丈夫,照样一天天的活着。”龙珍道:“她可不能比咱们,守着丈夫还胡乱偷摸呢。如今就算她完全悔改了,叫她过孤单日子也是不成。你们替我想个法子,还叫她俩圆全了吧。”祁玲便问畏先是什么情形,龙珍仔细地说了一遍,如眉听着道:“畏先这人是什么性情?吃软吃硬?你说说,咱们好想法制他。”龙珍道:“我已想到了,畏先是个贪财胆小好占便宜的人。倘若现在我姐姐手里还有体己,这事就好办了。可惜她只剩了一条穷命,我手里还有三四百元的东西,已打算给她。不过这点点儿打不动畏先的心。”祁玲想了想道:“可惜白萍病着,若是他出来跟畏先说,畏先定能老实答应。”如眉道:“可是这事不能动压力,人家钱畏先本就够忍气吞声了。”祁玲道:“据我想,这样吧,畏先既然说养不起。咱们就想法给她帮忙,我可以拿出几百块钱来,再加上珍妹妹的东西。凑够了八百块,送给畏先。他若不肯,咱们就许着他等白萍病好,替他增加薪水。这样他大约不能再推托了吧。”龙珍道:“祁姐帮忙尚还可以,至于公司里长薪水一节,咱们外人那能乱作主呢?”祁玲笑道:“作主当然不成,不过你若出头对白萍一说,他没个不答应。”龙珍一红脸儿,摇头道:“我根本就不能和白萍见面。你这主意简直办不到。”如眉道:“我还可以帮些钱,咱们先想想跟钱畏先怎样交涉?”祁玲忽然笑道:“你们知道畏先在公司有个外号儿么?人家都叫他作贱骨肉儿。他有些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脾气,咱们可以对他软硬一齐来。先凑上钱给他,他若点头,便算没事。若还拿糖,咱们就帮着钱太太跟他动强硬手段。”龙珍笑道:“你这法子,对待畏先倒是满合式。本来方才在那屋里,看着我姐姐跪着央告,他还扬脸儿打官话,那时我心里就想,倘或我姐姐不是心里抱愧,只要一瞪眼睛,揪住连打带骂,外加撒泼。畏先立刻就百依百随了。”祁玲道:“那么咱就这样办。虽然好像欺负畏先,可是为成全他们夫妇,也就不管许多了。不过咱们怎样入手呢?”龙珍道:“现在恐怕来不及了。”祁玲道:“你说怎么来不及,我这儿钱倒现成,箱子里有两千存项。”龙珍道:“我想先租两间房子,把我姐姐接过去。再和畏先交涉。那就方便多了。”祁玲道:“依你说,今天还放畏先走么?”龙珍道:“自然得放他走,淑敏又没在家。咱们私自留下个女客,还没什么。再留下个男子,未免太没道理。”祁玲道:“也是,那么你把畏先打发了吧。他走了,咱们再仔细商量。”龙珍便出去仍回到厢房。见姐姐在床上躺着,畏先却倒背手来回乱踱,便叫道:“姐夫,我出去半天,你们还没讲合么?”

  畏先摇头道:“有什么可讲。你也不必再多说。只有过后慢慢想法,现在何必自费唾沫。”龙珍道:“我也不忍太逼迫你,实在办不到,有什么法子?可是我姐姐没着没落,你虽没力量收留,也该替想个法子。现在太晚了,又在人家里不便。你先回去,明天午后请你再来一趟,仔细商量。”钱畏先一听龙珍肯放他,不由暗喜。心想只要你放我走了,我若自投罗网来打麻烦,那才怪哩,便含糊应道:“好吧,天真不早了,咱们明天见。”龙珍明知他的心意,也不挽留,就送他到大门外,才向他附耳说道:“你可别想躲开不管,明天过三点不来。姐姐就到公司去,你自己估量着。”畏先倒抽一口冷气道:“她还有脸去寻找?”龙珍道:“你若太没情没义,气极了她。什么事作不出来?难道她还怕你宣布她的丑事么?那时她没红脸,你先难看死了。”畏先无奈,只得应道:“我来,一定来。可有来了也没办法。”龙珍笑着应了一声,等他走远,才关上门。回到后院上房,和祁玲如眉又凑到钱太太那里,大家劝钱太太对畏先拿出些威风来。钱太太却自觉惭愧,无颜再强迫畏先。祁玲见她悔过似出至诚,就道,“你只要将来对得住他,现在凶上一回,不算什么。要不动利害手段,他还是不肯要你,反倒没好结果。你若觉着亏心,等以后住到一处。多叫他享些幸福就补过来了。世上男子都是这样贱脾气,牵着不肯走。一打八百里。你就依我们的主意吧。”说着大家又计议一下。祁玲和如眉共凑出七百块钱,交给龙珍。龙珍手里也有些值钱首饰,放在一处存着,当时便分作两屋睡了一夜。

  次日早晨,龙珍便出去置买家俱和应用物件。祁玲却在张家左近一个空院里,代赁了两间房子,交了一月房钱。龙珍回来,便把购来的家俱等安置在新房中。祁玲又送了一套衾枕被褥和许多旧衣。忙到午时,业已把这小家庭整理就绪。吃过午饭,祁玲如眉便陪着钱太太到新房去。只留下龙珍等侯畏先。

  到了约定时刻,还不见畏先到来,龙珍便打电话到公司去问。畏先还在公司,却说事忙不能立刻前来。龙珍道:“你再不来,我姐姐就走了,限你二十分钟。”说完便把电话断了,过了约一刻钟,畏先果然来到。龙珍便领他到了新房子里。畏先进去,见钱太太大马金刀的在床上坐着,不似昨夜委顿的神气,还有祁玲和如眉在旁。他方诧异这是谁的家,祁玲已叫道:“钱先生请坐。”畏先知道祁玲和淑敏同住,以为这里是如眉的住处,就坐下搭讪说道:“柳小姐这房子很干净,在这里住了多少时候了。”如眉笑道:“你看这房子好么?”畏先道:“好。”祁玲接口道:“你今天就住在这儿呢,不必走了。”畏先愕然,以为祁玲和如眉玩笑,就不敢答话。龙珍却道:“姐夫,你别糊涂了。这是你的家,昨夜你不是说债务太重,立不起家么。祁姐和柳姐听说,就出钱租房买家俱,给你们立了这份家。这是好心成全你们夫妇,你该谢谢人家。”

  畏先听着一怔,忙立起道:“这……这是怎么……。论起人家一片好意,可是我昨天说的,不能错了主意。有了住处,我还没有进项,养不起她呀。”龙珍道:“你昨天说要等过一年后把债还清了,才能养我姐姐。不知你有多少债?”畏先道:“多了,六、七百,一年中还不完。”龙珍笑着把桌上放的小包裹解开道:“现在祁姐柳姐还帮你许多钱。这现款足够还债,这首饰留着当存项。你还说什么?”畏先望着那包裹中的财物,痴立半晌不语。祁玲道:“钱先生,我们不愿看你夫妻分散,才尽了这点儿心。虽然微薄,可是把你的困难都算解了。你从此可以跟太太团圆,应该喜欢,还发什么怔呢。”畏先看着众人,又搔着头想了一会,忽然向祁玲如眉龙珍三人各作了个大揖,说道:“你们三位的心太好了,我谢谢。只是……我对不起,不敢领这份情。着实话。其实在不愿意和这婆娘再凑合了。昨天那是推托,如今您几位虽给办好了,我还是不能要她,您们免费心。”祁玲等听畏先真说出这等话来,方在互相望着,畏先又道:“莫说她在这一次又作了许多丢脸的事,便是……”才说到这里,忽然钱太太嗷的叫了一声,霍地从床上扑到畏先面前,劈胸把他抓住,吧吧吧先来了三个反正嘴巴,才大骂道:“姓钱的,你今天算得着理了。我是因为在众位好朋友面前,自觉有对不住人的地方,才对你低声下气。你得理不饶人,我越退你越向前欺呀。这可实在叫我喘不出气。咱们谁也别怕丢人,摆摆这个理儿。现在我是倒了运,存项全空,人也老了。你自然恨不得推出我去。口口声声说我被别人睡过,不能再要了。姓钱的,从几时懂得要这种脸呀。现在我不错跟别人睡了,你不收留我,很说得下去。世上男子汉大丈夫,哪有愿意有养汉老婆的呢。可是我得问你,当初你头次要我的时候,我是坐家的黄花闺女么?那时候我是真正地道的窑姐呀。不瞒你说,这次我出去才换了两三个男人,有限得很。那时候可是一天换一个,连你也在数。每天客人才松开我走了,你就赶热被窝去。那时没听见你嫌我,并且接娘娘似的,央告着要把我娶回家去。现在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你怎么会揭我的短儿了,我比当初差了什么?哦,我没钱了。要象当初手里有个几万,你还是不懂得要脸。姓钱的,今天咱们拚了吧。”说着又向众人道:“你们别笑我不要脸,我们始终就没有脸。当初我卖口的钱,不知被他花了多少。如今我老了,卖不出钱,他就不管我了。你们评评理儿,这小子是人不是?”如眉接腔道:“原来钱先生当初吃过太太,那可太没良心。”祁玲也道:“钱太太说的对,老钱你吃鱼别嫌腥,嫌腥别吃鱼。要把鱼吃得只剩骨头,又嫌腥了,这是混帐行子。”畏先这时干瞪白眼,知道进了她们的阵式,恐怕难讨公道。又加被打得头昏眼花,心中早畏怯了。但听钱太太提说旧事,祁玲如眉从旁讥诮,不由羞恼成怒,向钱太太道:“你提起旧事,我更想起你的好处。才娶你的一、二年里,我虽然受你养着,可是成天受气,打过来骂过去。你还当是待我有恩哪。”

  钱太太骂道:“好忘恩负义的小子,我要花钱娶我,还许你打我骂我呢。既吃着我,就得叫我顺气儿。你只想若没我管你的白饭大饼,你小子早喂北京狗了。如今敢说不知情。”畏先道:“就是知情,我也报答过你了。现在你还罗唣。……”钱太太叫道:“你不能这样说,我嫁过你就得吃你一世。”畏先道:“我并没含糊。谁叫你不好生吃。”龙珍看姐姐说话着三不着两,眼看要被畏先问倒,就叫道:“姐姐少叙这些闲文,快说真个的吧。”钱太太闻言,立刻拉住畏先向外走,喊道:“咱们算到了头儿,我死你也别活。一块跳河去。“畏先知道若被她拉出去,不知要如何出丑,哪里肯动,只和她支撑着乱骂。钱太太趁势揪住他,手口交施,撤去泼来。莫看钱太太对外人常忍受欺侮,对畏先却犹有旧日余威。畏先也保存着旧日受压迫的奴性,仍是不敢和太太对敢。畏先也知道她是急了,在这拚命的局面之下,除了自己让步,绝无办法。但一时还不好反口央告,只可一面支持,一面和她讲理。求祁玲主持公道:无奈钱太太只能用武力取胜,一讲理便要失败。祁玲本是帮着钱太太的,明知畏先处于受欺的地位,竟也不加援手。等钱太太把畏先蹂躏够了,祁玲才出头说话,却仍十分偏袒,畏先冤苦难青。钱太太还要和他跳河觅井,如眉便过来劝解,先拉住钱太太。然后对畏先道:“钱先生你不能这样没情义,现在她落到这般光景,你不管她,她除了寻死有什么法子。当初你若没沾过她的好处,她死也不能罗唣你。谁叫你依赖过她几年呢,她可就不能叫你脱清静了。你也想开些,她已然声说后悔改过,大家又凑出钱来帮忙。你是漂亮的,早就该知道意味,如今惹得她拚了命,你可怎样?”祁玲接口道:“柳姐不必说这些,只问钱先生还肯和太太团圆不肯。”畏先委屈着道:“你们众位瞧瞧,我还没和她到一处,就挨了这顿打。以后日子长了,我还活得了么?”龙珍道,“姐夫,你别拿这事托词儿。昨天姐姐和我背地里说话,还只觉对不住你,当面也跪着央告过。今天这一场,是你逼出来的。现在你要明白,我姐姐已有了这份家,还有千数块钱。便没有你,她暂时还饿不死。所以这样和你打闹,只为念着夫妻情义,不忍离开。事情变成她要收留你,并不是求你收留她了。你只要点头,这小家庭又算成立起来。夫妻和和美美一过日子。若还固执着呢,可没有你的便宜。她就是不跟你拚命,大约你在公司里的职业也不能长久了。”畏先听着心里已然软化,迟疑一会,才道:“我再和她凑合,以后谁能保她好生度日,不偷野汉子,不欺负我。”祁玲听他口气中已经应允,就答道:“我们全能担保。她以后若再作坏事,我们也不饶她。”畏先坐在椅上,冤声冤气地道:“我还有什么法子,你们瞧着办吧。反正我这一辈子的运气,算交代了。”祁玲道:“你答应就少说闲话。太太方才打了你,叫她给你陪个礼儿。”说着拉过钱太太向畏先拜了两拜,就势推到畏先身上。大家格格乱笑着跑出去,将门从外面锁了。

  畏先叫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快开门,别捣乱。我们又不是年轻的两口子,叫外人瞧着多难看。”祁玲在外面道:“两位久别重逢。请多耐烦儿,就年轻半天吧。等晚上我们送饭来,开了门你们再老。”说完大家嘻笑而去。

  畏先低头闷坐不语,钱太太居然真年轻了。过去温温存存地哄着他。过了半天,畏先怒恼全消,瞧着那一笔自得的钱,心里高兴,又加受着向未所有的殷勤,竟在片刻之间夫妇又言归于好。钱太太为表示好感,还拉畏先到床上团圆了一次。畏先觉得太太曾经沧海,重返旧居,未必没有五岳归来不看山的滋味。钱太太也因经过赵八丁马儿那等雄伟的五岳,再玩赏畏先这培楼小山,未免典味稍差。原来当初那土棍赵八,不特战术高超,而且曾从卖野药得到一种秘方,能使妇人内部发生变化,放大花蕊,藉使得异样情趣。钱太太曾经受过他的施术,所以变成加倍浮荡,甘心忍受打骂,而不忍离开。以后又遇见丁马儿,更是生龙活虎的壮汉。如今回来再与畏先接近,身体当然感到不满,但是她已改邪归正,居然勉强抑制自己,敷衍畏先。畏先也感觉太太的一切,都和以前不同。两人团圆之后,畏先便直说她已改了样儿,自己恐怕无力使她快乐,将来未必不再生波折。钱太太对本身的隐秘,自知甚明,就向畏先道:“你别多想,我知道现在不是从前了。当初还懂得男女的感情,现在竟和畜类一样,只想着那件事儿。并且身上也变了,恐怕是什么病。你若有法子替我治治。”畏先笑道:“你这是到如狼似虎的年纪,又在外面结了好些人,自然要变成这样。哪会是病?”钱太太道:“我自己觉得出来,是那玩艺又作怪。若不想法治好,只怕有时真管不住自己。并且我也活不长了。”畏先摇头不信,钱太太也不说了。到天夕时,祁玲等又过来,见他们已然和好,就取笑了一阵,就由张宅送过饭来,大家在这新房内吃了。

  饭后祁玲又提倡打牌。和钱太太如眉龙珍四家同玩,畏先却当了仆人。在地下伺候茶水,闹到夜深方散,算替他们暖了新房。畏先自然住下,到次日畏先清晨便到公司去了。龙珍由张宅过来陪姐姐说话,钱太太言说这里房院浅小,钱物存着恐有失闪,就把那一包现钱首饰,仍行交与龙珍。叫她暂在张宅存放。龙珍听她说得有理,就接过来带回。到午后再到新房里去,只见房门虚掩。进去钱太太竟不在房中,龙珍知道这小院中并无厕所不由纳闷她到哪里去了,再出到门外张望,也没影儿。等了半天,还不见钱太太回来。龙珍便疑心姐姐野心未收,定是趁这时又跑到外面胡为。若不是和野汉子幽会,最好是听戏看电影,不由心中有气。暗恨姐姐真不给自己作脸。只一天工夫,就关不住了。于是回到张宅,和祁玲等一说。祁玲也觉钱太太过于不知好歹。如眉道:“她便是出去,也可以借着词儿,告诉咱们一声。怎偷着跑呢?莫非她外面还有情人,私逃了吧?”龙珍道:“那倒不会。她把钱都交我存着,若要私逃,还不带着走么?”祁玲道:“她交给你是整包儿,你打开看了么?”龙珍道:“没有。”如眉道:“你快看看。”龙珍忙取出包裹,打开看时,里面的钱和首饰都在,便道:“我说怎样。她还不致于……”祁玲道:“你数数钱数儿,我看像短了似的。”龙珍数了数,才知道短了一百五十元钱。如眉道:“她若是只出去逛逛,何必带这许多?”龙珍道:“若说逃了,又为何不全带着?”如眉道:“也许因为钱是我们凑的,不好意思。”祁玲道:“你们先别胡猜,也许是畏先带走的。咱们等畏先来了,问问再说。”当时大家纷纷议论。龙珍只怕姐姐再作出丢人的事,自己对不住畏先。又急又气,不住地流泪。到了日暮时候,大家又全到新房去等侯畏先。须臾畏先由公司回来,祁玲等都在房中,单不见自己女人,便询问她哪里去了?还是如眉有心眼,便回答钱太太出门买东西去。畏先也未介意。祁玲便问他早晨带钱走了没有,畏先摇头道:“我起床就上公司去了,并没用钱。”祁玲道:“你没从那个钱包裹里拿钱么?”畏先道:“昨天你们走后。她就把那包裹放在小橱里,我连看也没看。”祁玲闻言,和如眉龙珍面面相观。畏先才生了疑心,问道:“怎回事?莫非丢了什么?”祁玲含糊应道:“方才我好像听钱太太说短几块钱似的。”畏先见她们面色有异,仍自怀疑问道:“你们倒是有什么事情?这样嘀嘀咕咕。她是从几时出去?怎还不回来?”祁玲还用言语敷衍,龙珍见这时见已天色黄昏,料道姐姐不再回来,必是又出了岔头,就再沉不住气,对畏先把姐姐带着钱出去,一日未归的话,都实说了道:“姐夫,我实在对不住你,想不到她还那样荒唐。”畏先听了,好似反得了意,望着她们冷笑道:“怎样。我说她不会学好,你们一死儿不信。非逼着我收留她,还横打鼻梁儿作保,现在可瞧见了?不是我错看了她吧。你们二位保人还说什么?”祁玲自觉没趣,就拉起如眉,向畏先道:“现在你先别觉着得了理。她虽然走了,可是为什么走的?走向哪里?是不是去作坏事?现在还都不能断定。你沉住气,过一会她也许回来。若连夜不回,那时你再说话。我们这保人凭你怎样罚都可以。”畏先道:“祁姐,别过意,我方才是气极了的话。就是她一去不回,我也不能说什么。您是一片热心为成全我们啊。只恐她是死狗扶不上墙,自惹您生气。”祁玲想了想,又问道:“她夜里可对你说过什么可疑的话?露出要走的意思么?”畏先暗想,她狂荡了一夜,把我累得筋疲力尽,还顾得说话呢。你们把她硬给我推回来,简直是要我这条小命。她一走,我还得念佛。想着便答道:“她没说什么话,我也未瞧出可疑来。”祁玲没话可说,只得安慰畏先,叫他不要走开。几时钱太太回来,就赶快给她和如眉龙珍送信。大家来质问钱太太,给畏先出气。倘问出她实在出去胡为,就另想办法。畏先应着,祁玲等三人同回张宅。

  吃过晚饭,直到夜深,不闻钱太太回归的信息。大家气闷非常的睡了。次日清晨,龙珍绝早起身。溜出张宅后门,进到新房院里,向房中窥视。只见仍是畏先一人在床上睡着。知道姐姐还未归来,心里大为绝望。便又悄悄回去,唤醒祁玲如眉报告了。三人咳声叹气,龙珍更觉伤心,连畏先的面都不敢见了。最后计让许久,都认为钱太太从此逝矣。

  大家无颜,还得对畏先应该表示歉意,就推祁玲作代表,带着昨日大家凑的钱款,去见畏先。言说因钱太太叫畏先吃亏受气,实在太对不起。如今她既又跑了,只可把大家凑集的财物,转赠畏先,以表歉意。畏先这次却十分漂亮,力拒不收,倒说了许多领情的话,就回了公司,从此再不到新房来了。祁玲等倒都觉愧对畏先。依龙珍的主意,便要把那新房退租,家俱也都卖给打鼓儿的,告一结束。从此只当姐姐死了,再不想她。祁玲却拦住了,只把新房的门儿锁上,任其空闲。

  在他们办理钱太太的事时,第一不叫式欧干涉。第二也不叫式莲帮忙,因为式莲是个闺秀,又将与式欧结婚,不宜于办这污烂事儿。所以式莲倒有几天离开他们,去和式欧出门游散。等钱太太失踪之后,祁玲才把这段笑话告诉了式莲。式莲头一次听到这种怪事,觉得钱太太人格太卑鄙了,颇为替龙珍难过。又过了两日,钱太太仍没信儿。大家都想她定与无赖流氓结伴去了,便断了希望。

  淑敏这天从公司回来,报告白萍病体见愈,已能起坐,却没有谈起别的情形。龙珍听着心里自然发生异样的感触。祁玲料着白萍对于走了的芷华必有特别表示,而且和淑敏也必有许多曲折的经过。但当着众人不好问她,就只把钱太太的事说了一遍。因为大家都有些对不住畏先,所以托淑敏向白萍关说,设法提高畏先的位置和月薪。淑敏答应着,在家中没坐多大工夫,便又拿了些衣服,仍回公司伴着白萍去了。

  一恍儿又是十来天。这一日祁玲到公司去看白萍,顺便到畏先的办公室去。见他的公事桌已改了地方,气象也大为改观。他正满面春风得意洋洋的翻阅账簿,祁玲走过去叫了一声,畏先瞧见,便立起笑嘻嘻地招呼。祁玲道:“钱先生,我看你今天好像改了样儿似的。怎这等高兴?”畏先见左右无人,就笑道:“祁姐,我可真信运气了。你瞧,那倒霉的女人一离开我,我跟着就交了好运。”祁玲知道他所说倒霉女人,是指钱太太。便问道:“你交了什么好运?买彩票中头彩了?”畏先道:“不是。前天公司升我作营业副主任。薪水也加了一倍。”祁玲听了,明白自己托淑敏的事已然生效,不由笑道:“钱先生,你真是交了好运。我给你贺喜。”畏先道:“不敢当。我请客。今天晚上吃西餐。”祁玲道:“谢谢。今天我没工夫,改日再扰。”畏先道:“我可不是虚邀,你再替我转请柳小姐和龙珍,咱们聚一聚。”祁玲随口应道:“好吧,我回去跟他们商量。你听电话。”说完便出了公司,回到家里。想要把畏先晋职的事告诉如眉龙珍,哪知她二人却不在家里。询问仆妇时,仆妇回答龙珍的姐姐又回来了,现在她姐妹连如眉都在新房那边。祁玲突吃一惊,也匆匆赶了去。

  到新房见钱太太果已回来,身上仍穿着旧衣服,面容反丰满了些。她坐在床上,吸着纸烟。龙珍却怒容满面,如眉也寒着脸儿,三人都不说话。祁玲进门叫道:“呦我的钱太太,您又回来了。”龙珍见祁玲来到,气愤愤地道:“祁姐,这可真气死我。咱们回去吧,不必管她。”祁玲道:“怎么了?龙珍叹道:“她去了这些日,又冒猛子回来。我问她上哪里去了?她只不说。必是……必是……说不出来。如今畏先那面已经算完了,她回来可怎么好。我是没法管了。”祁玲道:“你别着急,我问问。”钱太太这时倒并不惭愧,向祁玲点点头说声“请坐。”就又对龙珍道:“你不必问我。我的事不能对你说,你把畏先请来吧。”龙珍想是已恨透了姐姐,竟大声道:“你别妄想了。从你偷跑以后,人家畏先看着大家面子,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可是祁姐柳姐和我都差一点羞死。如今你没皮没脸,一高兴又回来。我们没法再去见畏先。”钱太太道:“你疑惑我又出去作坏事,我也不分辩。只叫畏先来就可以明白。”龙珍道:“叫他来再央告呀?任你说得怎样,我是不管定了。”祁玲拦着龙珍道:“你沉住气。也许他另有不能对咱们说的事。何不去把畏先请来,跟她见面?”龙珍道:“畏先怎么肯来?咱们也没脸请他呀。”祁玲道:“这倒巧了。我和畏先有个约会,大概可以把他骗来。你们在这里坐,我去打电话。”又叮嘱道:“珍妹,不要再和姐姐拌嘴,等畏先来了再说。”龙珍气吁吁地应了一声,便睡在床上。

  祁玲走出,到张宅给公司打电话。向畏先说已约好如眉龙珍,请他立刻到张宅来再一同出去。畏先请客的话,本是随口一谈。不料祁玲等却当真奉扰,只得答应就来。祁玲放下耳机,看看钟已将六点,外面天色已将昏暮。料着畏先十分钟可到,过了一会,便走到街门外等候。伫立许久,方见畏先坐着洋车来了。便接到阶下,畏先看见她叫道:“我被事耽搁半天,来晚了。你怎立在这里?她二位呢?”祁玲道:“她们都在你住过的新房里。”畏先一怔道:“在那里作什么?”祁玲道:“从你那位太太跑了以后,如眉和龙珍因为住在张宅不便,见那里空着,就搬过去住了。走,咱们从这小胡同穿过去。”畏先信以为真,便随她走。到了新房的院里,祁玲叫道:“龙珍,钱先生来了。”龙珍没有答应,如眉迎了出来,两人夹着畏先走入房中。畏先瞧见龙珍方从床上坐起,像是睡觉初醒。还未及招呼,已又瞧见椅上坐着钱太太。不由呀的叫了一声,翻身便向外跑,祁玲如眉把住房门,不令他出去。畏先见这无耻女人回来,便疑惑他们又要说合,急得顿足道,“你们打算怎样?我明白了。这是她在外面浪荡够了,你们几位还想……。上回的岔儿都忘了么。”祁玲道:“钱先生,别错会意。这回事我们不管。实和你说,方才我从公司回来,才知道钱太太又回到这里。龙珍还很气恼的要赶她走。钱太太只说要和你见面儿。她有不能告诉外人的事,所以我用电话将你请来。你们有话对说对讲,成了也好,散也好,反正我们绝不多管闲事了。”说着又向钱太太道:“畏先来了,你有话说吧。我们走了。”说完拉了如眉便走,龙珍也跟着跑出。

  畏先才说了句没有什么可讲,也要向外走。却不防钱太太跳过,一把揪住他叫道:“你不能走,等着。”畏先被她拉倒在床上,钱太太随却将门关上。祁玲等三人才走出去,只听砰的一声,回头见门已关了,不由诧异起来,如眉道:“这位太太是什么法子?难道又武力解决么?”祁玲道:“不能吧。她三番两次的丢人,若再对畏先蛮横,可太没心了。咱们别走,听听到底是什么情形。倘或她太欺负畏先,也好进去说句公道话。”龙珍道:“我走了,你们看着吧,决没好结果。我姐姐还不知安着什么心呢。“说着便走出去,祁玲也没拦她。她自和如眉悄悄的回到窗前,只听畏先骂道:“你这女人太已没羞没臊。还缠我作什么?趁早放手,要想再叫我上当,那是做梦。”钱太太似乎仍在平心静气,低声说道:“你恨我是应该的,本来你不知道细情啊。”畏先骂道:“狗屁。你怎样花言巧语,也莫打算再骗我。姓钱的是个男子汉,多少有点儿志气。”钱太太好像笑了一声道:“你有志气?好吧,我先问你,你在上次已经答应要我,为什么现在又反悔了呢?”畏先道:“呸!你还有脸儿问我?”钱太太道:“你是因为我又偷跑了,疑惑出去不作好事,更瞧出我是个浮荡的女人,这一世终不会规矩了,所以才抵死不肯要我,对不对?”畏先道:“这还用说。你自己知道就好。痛快一句说,你现在比窑姐还无耻,简直是禽兽了。那还能和你作夫妻?我奉劝你自奔前程。快寻个妓馆投进去,既合你的需要,还可以自己养自己。何必缠我这没用的人。再说我已然三、四十岁,哪有能力侍候你这样如狼似虎的家伙?性命要紧。宁可现时死了,也不能跟你凑合。你死了心吧。”钱太太嘻嘻的冷笑道:“你只为我成了贪淫无耻的妇人,才这样狠心。我也不能勉强,本来你的性命要紧么?完了,我别讨没趣。咱们散吧,不缠你了。”畏先长出气道:“阿弥陀佛。你肯饶我真是大恩大德,谢谢你,开门放我走。”钱太太道:“放你自然放你。可有一样,咱们夫妻一场。就这样散么?”畏先道:“不这样散,还搭棚唱戏大请客呀?”钱太太道:“咱们得留个临别纪念。”说着似乎和畏先拉扯起来。畏先却挣扎闪避着叫道:“不成。你真不要脸,滚开。”钱太太叫道:“你想走就得依我。要不然咱们还是没完。”二人纠扭支格,房内桌椅床榻都撞得乱响。祁玲和如眉在外面听着,全都莫名其妙。还以为钱太太必有神经病态的色情狂,否则世上哪有这种道理?祁玲向如眉努努嘴,便上前把窗纸湿破一个小孔,如眉也照样作了。两人同向房内偷看,只见钱太太已赤条条的变成一头白羊,正在按着畏先,撕脱他的衣服。二人瞥见这幕奇景,同时缩回身子,不敢再看。如眉附在祁玲耳上道:“咱们走吧。这是什么样儿?那烂污女人是发狂了。”祁玲道:“等等儿,看到底什么结果。说不定那女人倒许得了胜利,畏先也是没准主意的。”果然过了一会,房中声响渐寂。忽然畏先叫道:“呀,这是怎么……。”钱太太不作声。畏先又作纳闷声道:“这?你怎么变了?”钱太太格的笑道:“你小子蹲下去瞧瞧,就知道我这些日出去作什么了。”畏先道:“你说是怎么回事。”钱太太道:“你先看明白了再说。”畏先半晌无语,祁玲在外面闷得不了,又由窗孔向内看时,只见钱太太仰在床上,畏先却作胯下受辱的韩信,蹲在床下,只露出半个头儿。在那里似乎有所观察,正在这时,钱太太突然坐起,叫道:“你瞧明白了么?”畏先也立起身。祁玲见他露出不雅之状,吓得连忙闭眼。只见畏先咦咦的似诧异得说不出话来,接着又听钱太太道:“畏先,你今天应该知道我了。我以前作了许多坏事,太叫你寒心。可是这一场足对得住你。上次我说有病,你不肯信,我却自己知道。因为早先我在窑子里的时候,和嫁了你的时侯,都不像这几月的奇怪。从被赵八勾上,我的身体就好似改了样儿,时刻离不得男人,常常像发狂一样的胡闹。有时也自己诧异,不知是得了什么病。这次受龙珍她们一劝,我已然醒悟,决意学好。可是我身体上的毛病,还是逼着常动邪心。我就偷着带了一百多块钱,跑到医院去,请医生察看。医生也不知用什么光线一照,他说是我被人害了。原来是被人用极短的碎头发,在和我睡觉时送到里面,以后就永远难过,直到全改了样儿。若不快治,恐怕连获的命都难保了。我听了就知道一定是那赵八的促狭,真害我不浅。这些许碎头发支使得我都不成人了。我又想咱们夫妇都到了这等年纪,以后也未必再生养,乐得斩草除根。就和医生商量,请他用手术割治,把我造成废人。医生不肯,我又把自己的心事说了,叫他知道我要用这个法子改邪归正,又把带去的钱全给了他。才得他答应。一直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这才出来。现在你看明白了。我已变成不男不女的废人,就是和什么样的男人住在一处,也不会动心,更莫说作坏事。畏先你可能信我了么?”以下却听不见畏先说话。钱太太又道:“我这一次下狠心。只为你说我天生淫荡,万不会学好,所以连淫荡的根都去了。叫你瞧瞧我到底能好不能?现在真凭实据,你若还有犹疑,就可以领你去问医生。”畏先似乎沉吟着道:“这倒奇怪,你居然舍得……。我还疑惑你是又和人跑了呢。敢情干这个去了。果然这样,我倒佩服你了。”钱太太道:“难道你还不信?”畏先道:“现在你实在变成废人了么?”钱太太道:“岂止废人?现在我心里已完全想不到男女的事了。”畏先道:“好,你在哪一家医院治的?我去问问。若果然不错,我和你虽然再作不到夫妻,也要作一世的侣伴。并且恭敬你到老死为止,过去的事全算没有了。”钱太太道:“好,你问去吧。我去的是一家东洋医院,医生名叫九野。”畏先忙穿着衣服道:“你等等,我去去就来。”说着开门走出。

  祁玲如眉在窗外已听明白钱太太的话,又是诧异,又觉好笑。忽见畏先走出,闪避不迭。畏先看见她们,知道秘密已全被听去了。就赶过去笑道:“二位一直没走吧?你们听见世上少有的事了。”祁玲正色道:“我真佩服钱太太,她太勇于改过了。”畏先道:“我得去问问医生,才能作准。”祁玲道:“这夜里医生未必见得着,我劝你不必去。钱太太没有什么可疑……”畏先摇头道:“问是一定要问,我怕再上她的当。”祁玲暗笑你方才实地察验过了,还能上当?但这话不能出口。忽如眉在旁附耳说道:“祁姐,式欧不是医生么?”祁玲知道如眉急于晓得这趣剧的内幕,所以想叫畏先请式欧代为考证。初觉这样办不大妥当,继而想到医生分内的事并无关系,便道:“钱先生,我就近给你介绍一位医生。淑敏的令兄式欧医道很高明,你去和他谈谈,一定能解了疑惑。”说着就将畏先拉入张宅,延入祁玲房中坐下。然后到前院请来式欧,给两个人介绍了。祁玲笑向式欧道:“这位钱先生,有件事向你请教,二位细谈吧。”说完便与如眉又一同走出,寻着龙珍,把这件奇怪事情说了。龙珍也觉惊异,却只莫名其妙。

  三人又同到新房,钱太太欢然迎入,向她们道:“你们大约都知道我的事了。从上回我偷着一走,害你们受畏先许多埋怨,很对不起。今天才算表白我的心迹。在前些日不止畏先疑心我,便是你们二位也未必信得及。不过看在龙珍面上,不能不帮助我罢了。我虽然没有出息,可是在姐妹堆里,向来顾面子。因为你们替我出力,我就得叫你们放心到底。所以带些钱偷着出去,把我自己作成废人。现在我也不怕验看,只要你二位不嫌晦气,就瞧瞧我是不是真的。”说着先叫龙珍躲出房外,就招祁玲如眉近前,她脱了衣服,呈现秘密,请她们观察。又低声解释道:“我不怕你们笑话,以前实在太无耻了。只要看见个男子就起坏心,倘若有男子来勾搭我,我简直没有拒绝的能力。从这次在医院出来,完全把心变了。回想当初的行为真和禽兽一样,说不出的羞愧。并且身体也变了,绝不愿和男子接近,有时竟忘了自已是女子。我想以后便是畏先仍像当初那样相待,我也只能作他的伴侣,不能作他的妻子了。”说到这里,那好奇的祁玲如眉,已把秘密观察清楚。原来她那足以引起生理变化的根苗,已经割得仅留痕迹。不待医生检验,就是平常人瞧着,也能知道她再没有生理上的要求了。这事虽是异想天开,而且近于猥亵。但是钱太太的坚毅觉悟,真也叫人佩服。祁玲忙替她穿上衣服道:“罢了,我的老姐姐。我真服了你。世上人谁能这样干脆?要都和你一样,戒赌的斩断了手,戒酒的塞住了口,就没有反覆的了。你这一着算争够了气。畏先若再有什么狡展,我这儿先不依他。”钱太太笑了笑,还没说话,畏先忽从外面走入,看看众人道:“你们全来听新闻的结果了?”祁玲道:“你问明白了么?”畏先道:“问明白了。”祁玲笑道:“你怎样问的?”畏先道:“我现在还顾什么?爽快的问罢咧。式欧还给我画了好些图样,仔细讲说。我说了实在情形,式欧又讲许多话。最后断定她再不需要男子了。”祁玲道:“那么总可以信她改邪归正了吧。”畏先道:“自然。我想不到她会作出这一着,真是难得。”钱太太道:“你信了我么?”畏先道:“我还有什么说的,前勾后抹,一概不提。旧事只当没有,咱们还是好夫妻。”

  钱太太摇头笑道:“谢谢你的好意,我已经不是女人了。你虽然过了中年,总不算老,又没有后代。当初有个孩子,也被我折磨死了。以后你便是收留下我,也和鳏居一样。何况我又是绝不能生育,怎能害你绝后?所以我在医院里就打好主意……。”畏先愕然道:“你有什么主意?我劝你不必多想,管什么后代不后代,咱们一对穷夫妇,但求平平安安,和和气气混口饱饭就足了。”钱太太道:“不,你的心是好的,我明白,不过我不愿再作你的老婆了。你想当初我胡闹了好几年,不是害你,就是气你。如今回过头来,变成废人一个,还有脸儿在你家作太太么?我可不是要离开你。从此以后,咱们还是一同度日。我可以替你管家,照顾你的衣食,外面上还和当初一样,只是不算你的老婆。说句难听的话,我现在已变成不男不女的人。咱们当然断绝夫妻的那种关系,我乐得把妻的位子让出来,给你另娶一个。你不要推托,我就是这个主意。”畏先听了,笑向祁玲道:“你听明白了么?世上哪有这条理。她明是我的妻,怎能……”钱太太不等他说完,又道:“你还没听清楚。我是要和你先正式的离婚,给你另娶。我也不离开,仍旧跟着你。你把我当作老太太也好,姑太太也好,一直到当老妈子也好。”畏先道:“我听清楚了。你说的全是梦话,办不到。趁早少出这没用的主意,老实过日子吧。”钱太太道:“你别当取笑。我的主意定了,若不依我,我就当尼姑去”如眉笑道:“这倒不错,我们才从尼姑庵出来,你又要去了。”祁玲道:“钱太太,你为什么非得这样呢?”钱太太道:“这也怪了。我在医院经过医生手术以后,心里好似整个变了,觉得自己再不配作人家的妻子。但是我和畏先那样关系,我也舍不得离开他,才想出这个法子。”祁玲道:“你别胡思乱想。莫说畏先现在很受你的感动,定然不肯抛下你另娶。便是他肯了,世上男的不娶活人妻。女的更没人肯嫁活人夫呀。”钱太太道:“我不是说过了,先和畏先正式离婚。离了婚他就是独身人了,一定有人肯嫁。”畏先道:“你说的有理。自然和你离了婚,我可以另娶,也有人肯嫁。再说便是咱们不离婚,我要娶妾,也娶得来。只是我不愿离婚,也不愿娶妾,非跟你作夫妻不可。你别忘了我是穷人啊。”钱太太道:“你穷也得养着我吧。以后就把供养我的费用,去供养新娶的太太。我可以自赚自吃。”畏先向众人道:“她是想左了。你们劝劝,叫她抛开这个念头。”龙珍暗想姐姐良心发现,才想出这种办法。虽然有些不近情理,却并非绝对办不得。只看畏先意思如何。祁玲如眉都主张委屈就全,不可另生枝节,就劝钱太太打消原意。钱太太表面并不坚持,只笑道:“这没有可争竞的,现在也难决定。不如叫畏先回公司去,仔细想一夜,明天再说。”祁玲道:“你怎能撵他走呢?”畏先也道:“这里是咱们的家,我干什么回公司去?”钱太太道:“你要一定在家里睡,我就跟祁姐去借宿。从今以后,你若没有正式的太太,我决不同你住在一处。”畏先又劝了半晌。钱太太仍是抱定主意,不肯回头。

  祁玲等也觉这事不大容易解决。本来钱太太已失去为人妻的资格,她劝畏先另娶不为无理。但若果然依她的主意,畏先和她离婚而仍同居,却不另娶别的女人填补妻的位置,这未免不大近乎人情。都想不出解决的方法,便不插言。只任他夫妇辩论。

  畏先对钱太太的意思,认为完全笑谈,一定要求她同居。钱太太却说同居不成问题,必须他另娶妻子。最后钱太太见谈不出结果,便道:“畏先,咱们明天再说,现在太晚了。你若在这里睡,我就到祁姐处借宿。”畏先无奈,道:“那何必呢,我回公司好了。”钱太太道:“那么你就走吧,医生叮嘱我每天要早睡呢。”畏先只得快快而去。这里祁玲在畏先走后,便向钱太太道:“畏先倒是个有良心的。以前那样挺硬,到你说出实在情形,他居然受到感动,一死儿赖上你了。”钱太太道:“就为他有良心,我才更不能作他的妻了。从此以后我只能像老姊那样照顾他,女仆那样伺候他吧。”祁玲道:“你也不可想左了,世上没有这样作的。”钱太太微笑不语。如眉叫道:“祁姐,咱们该回去。让钱太太早些安歇。要不就留珍妹在这里作伴。”钱太太道:“我不要龙珍,只求祁姐住在这里,我还有件事商量。”祁玲本不愿和钱太太同榻,但禁不住她苦苦挽留,只可委屈住下。如眉和龙珍全回张宅去了。

  钱太太和祁玲一同睡下,才吐露出自己心事。言说自己若再作畏先的妻,定要害他失去终身幸福。所以决计退让,叫他另娶。至于后继的人选,已经想妥,便是龙珍。因为龙珍早先本可以与白萍结合,中间经过许多波折,白萍和芷华淑敏发生三角关系,龙珍已变成局外的人。如今芷华已走,白萍和淑敏的婚约已无形中定局,龙珍更自没有希望。孤身飘荡,不知向哪里归宿。论起龙珍为人,本是极好。只为被容貌带累了。恐怕世上男子,未必有一个能爱她。畏先却颇知龙珍的好处。自己所以在方才提起那样办法,就为着先叫畏先承认另娶,然后再替龙珍作媒。叫畏先权当自己死了,娶小姨为妻。这一来龙珍算有了归着,畏先能得到好太太,自己更可以安心同居,尽力帮他们持家。钱太太说出这个主意,请祁玲参加意见,代为定夺。祁玲想了想道:“我明白你的心。你现在是一个特别样儿的人,不必再作人家的太太。便是再和畏先恢复原状,也不过枉担个虚名,倒害畏先失去幸福。因此要把虚名牺牲了,叫龙珍嫁给畏先,给她寻个着落,你照样随着畏先度日,并且和龙珍永不离开了。这办法乍听着未免可笑,细想却是有道理的。我倒很赞成。”钱太太欣喜道:“你既赞成,我明天就向畏先说。”祁玲摇头道:“你先问问龙珍吧,我看这事怕办不到。你以为龙珍肯随你拨弄么?我和她相处虽然不久,可是已瞧出龙珍的心很高,何况她又和白萍有过那样的关系,白萍是何等人,畏先又是何等人。你想能成功么?更莫说她也许念着白萍,任何人都不肯嫁呢。”钱太太道:“你的话我不明白,难道龙珍还想着白萍么?”祁玲道:“想不想我不敢说,不过叫她嫁人是未必肯的,嫁畏先更是难事。莫说她看不上畏先的为人,便是畏先能叫她爱慕,她为你也不肯作这没理的事。世上哪有现放着姐姐在旁,妹妹居然嫁姐夫呢?”钱太太怔了怔道:“烦你明天跟龙珍说说我的意恩。她若不肯,再作道理。”祁玲摇头道:“我可不能说。”钱太太道:“那么我自己说好了。”祁玲道:“我还是劝你仔细想想。也许这几句话倒把龙珍气坏了,闹出什么事来可就后悔不及。”钱太太道:“我只和她说说,不愿意就算冤。何致闹出什么事?”祁玲道:“我只怕羞了她,她要躲开你啊。”钱太太道:“不致于吧?”

  祁玲半晌不语,忽然叫道:“你若真有这样心,龙珍是不妥的。我看另外倒有一个人,可以给你帮忙。如眉倒是伶丁孤苦,并没一个亲人,倘或和她说明白了,或者她可以肯嫁畏先,和你们作伴。不过她也是见过大世面的,未必瞧得上畏先。而且又伤了五官,容貌太丑,畏先也未必愿意要她。”说着忽笑起来道:“畏先也是命中造定。咱们背地替他安排的,都是这样丑人。你主意归龙珍,是那样又黑又麻。我主意的如眉,掩上鼻子,倒是个俊人。露出鼻子,就要吓煞人了。”钱太太仔细想想,也拿不定准主意。祁玲却认定龙珍绝对不肯,劝钱太太不可莽撞。钱太太也怕羞了龙珍,或者惹她躲走他方,反为不美,便听了祁玲的话,转念到如眉身上,托祁玲明日得机会向如眉探探口气。祁玲道:“这真是难题,我以后看着办好了。你不要性急,早晚成与不成我要给你回复。不过你和畏先,在这几天内怎样办法呢?”钱太太道:“当然不许畏先再近我身边。而且在三两日里我得正式跟他离婚。若不这样,人家怎会嫁他呀。”祁玲道:“畏先不赞成你的主意,将来也是麻烦。”钱太太道:“这一层你放心,日后我定能逼他应从。”祁玲又说了几句,困倦上来。二人便都睡了。

  次日晨起,祁玲从钱太太处回到张宅自己房里,见龙珍如眉都已起床。想起夜来的话,她二人都曾经提出作畏先后补太太,不由望着她们一笑。如眉问道:“你笑什么?”祁玲道:“我笑这位钱太太,居然变了心眼儿。敢情她真是要给畏先另娶太太,夜里和我说了许多话,后悔过去的行此。她预备在一半天和畏先正式离婚,然后再替畏先张罗亲事。”龙珍道:“我姐姐真是奇怪。当初坏成那样,如今好起来又是这样,真叫人难管她的事。她便是觉悟前非,以后只要与畏先安心度日,也足可赎罪。何必弄这些新鲜花样?不是诚心捣乱么?”祁玲道:叫她的心倒是很好,而且咬定牙根,非要这样干不可。我看是没法劝了。不过她便是一切如意,和畏先真个离婚。又哪里去给畏先另寻新夫人呢?”龙珍道:“是啊!我姐姐还是和畏先似离不离,日后仍然同居。谁肯嫁畏先作这不干不净的太太?”如眉插口道:“你们不要胡乱议论,现在我倒很佩服这位钱太太,她真看得开,放得下。要不这样办,现时和畏先重成夫妇,日后也没有好结果。你想,畏先已算是正经作事的人。从此或者日渐发达,再过几年,稍为有些成就。想起自己太太当日烂污,而今残废,未必能永远看重她。一有争执,畏先处处理长,钱太太可就苦了。”祁玲笑道:“你倒是赞成她的。不过她能办得到么?”如眉道:“这本没什么难处,只要和畏先离了婚以后,就可以顺理成章的达到目的。”祁玲道:“你以为她能给畏先另娶太太么?”如眉道:“怎么不能?世上离婚后再娶再嫁的多了。”祁玲道:“可是钱太太还要和畏先一同居住,这个奇怪的局面,很容易起人的猜疑。谁肯嫁与前妻夫未脱离的丈夫呢。”如眉道:“这样只可钱太太和畏先离婚以后,暂且分开。等畏先娶过新夫人,钱太太再用亲戚或是同族的名义,回来同居。”祁玲道:“依你这样说,是要畏先娶一个不相识的生人了。你不知道,钱太太还想给畏先娶一个熟人呢。”如眉道:“熟人是谁?”祁玲道:“我只听她这么说,没问是谁。”龙珍道:“我姐姐哪有什么熟人。她只和野男子打交道,向来没有女朋友啊。”祁玲暗笑;也装着纳闷。当时并没多说,过了一会,祁玲因恐钱太太寂寞,便叫龙珍过去作伴。

  到午饭后,淑敏从公司来,向祁玲说:“白萍因今天气候和暖,已经出房散步。他又发了高兴,想明天出门游散一下,所以来约祁玲,明日到公司一同陪白萍上公园走走,大家凑着热闹些。”祁玲听白萍已能出门,一面代淑敏欣喜,一面又想起件耽心的事来,便答应着明天准去。淑敏照样又匆匆收拾些衣服,带着走了。临行时又告诉祁玲说白萍病好,用不着再长住看护。她预备存三五日内便移回家中,托祁玲指挥仆妇把她的卧室收拾一下,并且另外替如眉龙珍整理出一间卧室。

  祁玲等她走后,暗自踌躇,想到白萍病好,淑敏又回家来住。恐怕以后白萍要常到这里来,定要和龙珍相遇,岂不又将生出纠纷?虽然龙珍已自甘退让。但白萍因为良心上的关系,未必能毫无表示。只要他对龙珍有念旧之情,恐怕淑敏就不能安心。倘惹出互相避让的事来,又要颠倒翻覆,破坏成局。为今之计,自己既成全淑敏,就该成全到底。还是想个方法,把龙珍遣开,不叫她与白萍会面才好。但转想龙珍伶仃孤苦,无所依归。待把她遣发到哪里去?忽又忆起昨夜钱太太的言语,不觉心中一动,便和如眉道:“这些人关系,真是头绪太乱了。白萍和芷华淑敏龙珍,弄成四角恋爱,你是听我说过的。前些日芷华跟边仲膺走了,剩下淑敏和白萍到了一处,才打算可以安定,不料龙珍又意外的来了。因为白萍一直在病中,淑敏又一心看护他,所以还能暂时没事。如今白萍病好,定要常常到这里来访淑敏,很容易和龙珍撞上。那时可怎样解决呢?”如眉道:“我记得龙珍说过,她已和白萍表示绝交,假说业已嫁人了。现在再见了面,不可以叫龙珍仍照那样说法么?”祁玲道:“你不知道龙珍假托的男人,是女扮男装的式莲么?这绝对瞒不住,后患很大。我想还以不叫他们见面为是。”如眉道:“那错非叫龙珍搬出去,不进张宅的门。”祁玲道:“也无须这样。我告诉你吧,钱太太昨日和我说的本意,是要把龙珍嫁给畏先。我当时很不赞成这办法。今天再细想她们的关系,又觉着龙珍应该嫁畏先了。因为倘若她变成畏先的太太,不就把白萍这面牵连解决了么?以后便是时常相见,也不会发生问题了。”如眉细想了想道:“这道儿倒是好得,但只怕龙珍未必肯点头。而且怎样对她提呢。”祁玲便在如眉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如眉仍然摇头,似乎还以为不妥。祁玲又唧喳半晌,才商量出眉目。如眉赞成了祁玲的意思,又随相视着发起笑来。过了一会,二人对她都不露声色,态度如常。龙珍却报说畏先来了,正在向她姐姐劝告。祁玲听了,便道:“我去看看,他们要捣乱到什么份儿。”说着便自出去,直奔新房。

  畏先果然正在那里和钱太太辩论。祁玲坐在旁边,听着他们二人反来覆去所说的还都是昨天说过的话。畏先是抱本守拙的主意,只求重整旧日的小家庭,敷衍着生活。钱太太却咬定了非那样不可。看情形便是说上十年八年,也得不到结果。最后逼得畏先没法,喊起来道:“我也不知你犯的什么病?无故的出这个外国花样。你过去作的错事,既然悔悟,我都原谅了。你现在成了残废,我并不嫌恶。从此咱们老实着过下去,不就完了。你何必闹这些是非?说旬句好听的话。你这一残废,才叫我更安心。要像从前那样,我还真害怕呢。再说你以为作了坏事,不配再作我的太太,那更没道理。咱们的结合,并不和平常一样,像人家白玉无瑕的闺女。嫁了丈夫,又去偷人,还可以说身体受了沾污。你不能这样比。因为初次嫁我。就是妓女从良。那时你不特自认很配作我的妻子,并且像公主嫁凡人似的,很骄傲呢。现在你不过又相与了几个男人,论起数目,还不及当日在窑子接的客人百分之一,干么忽然上了脸儿?咱们夫妻不是马马虎虎凑上的?几次的离合悲欢,也都是马马虎党。以后还是马虎着混去,比什么都强。若讲真理儿,你不配再作人的妻子,我又是什么好东西,配作人的丈夫么?”钱太太笑道:“随你怎样说,我只是那一条道儿走到天黑,万不更改。你若念着旧情,肯养活我呢,就赶快答应,另娶一个。我好放心同你们同居,后半世算有了着落。你若还恨着我,诚心撵我走呢,那就不必答应。自然我得另打主意,你便脱干净了。”畏先顿足道:“你真会挤罗我,凭我一个穷光蛋,只咱俩人生活就够挣扎的。还禁得再添一份罪孽?再说你太把我看高了,一个没出息的穷人,又是这样年纪,谁肯嫁我?你那胡思乱想,完全办不到。”钱太太道:“这一层是你不必忧虑,只要答应。我管保有人嫁你。”畏先骇然叫道:“呀!这样说你早有安排了,这更胡闹。你说是谁……谁也不行。“祁玲听到这里,便开口道:“钱太太,你痛快把昨夜想到的人,对畏先说了吧。”钱太太一怔道:“说……怎么……他还没答应。这就说么?”祁玲道:“你说吧,说出来再仔细商量。畏先不愿意,我可以对他细讲。”

  钱太太似乎不大明了祁玲的意思,但她既已揭破,也不能拦阻。待说出人来,又因昨夜谈到的是两个。不知她所指是谁?就沉吟着道:“我说谁……如眉么?,祁玲道:“不是。不是。是先提的那个。”钱太太愕然道:“龙珍么?”说着见祁玲点头,就高声向畏先道:“告诉你吧,不是外人,我妹妹龙珍嫁你。”畏先听着钱太太对祁玲的隐秘言语。如眉龙珍二个名字,触到耳中,已使他惊疑万状。及至钱太太正式提出龙珍,不由跳起来。搔着头叫道:“什么?你说的……说的梦话呀。”祁玲道:“一点也不是梦话。钱先生你坐下,钱太太要把龙珍嫁你,里面有许多道理,并不是胡乱安排。你沉住气,听我细说。”

  畏先迷迷惘惘的坐下,望着钱太太,又直瞪着祁玲。那情形似在疑惑自己女人发狂胡说,还在意中。怎祁玲也跟着说起梦话来?祁玲知道他惊异,倒不慌不忙,慢慢地说道:“钱先生,你别当钱太太随口乱说,她是有道理的。第一样她已不能作你妻子,所以替你另娶一位。这原由昨天说过,不必再讲。第二样她只有龙珍一个妹妹,如今还飘荡着没有着落,所以趁这机会给她寻一个安顿终身之处。第三钱太太要想和你永久同居,若是你娶了别人,她恐怕不能长久相安。这样一来,她不特可以如愿,并且姐妹也能长久相守。这是钱太太一片苦心,你不要辜负了她。”畏先摇头道:“这万万不成。龙珍是我看着长起的,也像我的妹妹一样。并且我根本就不愿另娶。说句到头的话,便是她非要离婚。我一个人作光棍儿也情愿,反正不再娶了。”祁玲笑道:“你是说什么也不肯了么?别这样决绝。我还有个要你娶龙珍的道理。白萍和龙珍的关系,你自然知道:现在虽然已分离很久,可是两人还有很微妙的牵连。白萍和原来发妻芷华,再加淑敏小姐。三个人会闹起许多波折,结果白萍病倒,芷华远走高飞。如今好容易算是淑敏作了白萍的伴侣,看护好他的重病。这时他二人或者已暗地定了婚,也未可知。其实便是没定婚,这局面也算定了。白萍以后定要常到敏淑家来,龙珍又在张宅住着。倘然遇见,定是一场风波。不是淑敏退让,便是龙珍走开。白萍在病后如何再禁得打击。为今之计,只有先叫龙珍成为有主的人,再见着面,便无妨碍。除了这个法儿,那只可先把龙珍打发走了。叫白萍遇不见她。可是龙珍一个孤身女子,谁忍心赶她出去呢?钱先生,你只要娶了龙珍,不单对她算作了好事,并且成全白萍淑敏。你何必固执呢?”畏先听了,蹙额摇头道:“这也是异想天开。何必非叫龙珍嫁我?你不会替她另介绍一位男人。”祁玲还未说话,忽然外面有人冷笑一声,很快地跑进来大声道:“好好,我赞成这主意,你别推辞了。”祁玲一看进来的人,正是龙珍。她那紫黑色的麻脸,已变成惨白。但是满面露出笑容。身体有些发颤,强自支持着手扶桌子,向众人连点头儿。祁玲闹了个大红脸,连钱太太也不免忸怩。畏先却正色不语,似在表示他无所愧作。龙珍笑道:“说来说去,说到我身上来了。这倒不错了。是为什么背着我呢?你们接着说呀!”

  祁玲知道自己的话定已被她都听了去,只可搭讪着开口道:“珍妹,你都听见了。我们本不用瞒你,不过要商量出眉目来,再征求你的同意。现在你既知道了,爽性当面说吧。你……。”龙珍接口道:“我愿意。我赞成。你只问姐夫……畏先。他一点头就算成功。”祁玲听她说这样痛快话,又看看她面上的神气,明知她是伤透心了。这话定与她本心相反。忙道:“珍妹你不要负气,我是一片好心。顾全……”玲祁说到这二字,想到自己本来偏心,只顾全淑敏一面,却把龙珍胡乱安排到畏先身上,真太对不住她。想着底下的话便说不出来。龙珍又笑道:“你这样办本是对的,一片苦心我很感激。白萍和淑敏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应该成全。我若不嫁人,就要搅乱他们。可是嫁人又没人可嫁。好容易有这机会,我怎不愿意呢?”祁玲听龙珍这种情愿口吻,直是出于负气。暗想她一定认为受了欺辱,所以进来说这违心的话。还不定安着什么心思?恐怕自己所顾虑的事,反而要生出来了,便叫道:“珍妹,我们不过偶然想起这办法。商量一下,还未必当真呢。你不要生气。”

  龙珍和声说道:“祁姐你不要误会了。我为什么生气?你们商议的本是很好的办法。你想,在这时候,除了依你这条路,就得我走。我要走呢,一来没处可去。二来更叫大家不安。不走,白萍淑敏那面,又要发生问题。现在姐姐既然不要姐夫,就把姐夫送给我岂不是正好?”说着格格笑了一声,又道:“我这话说错了。你们又该疑惑我是负气。其实我敢赌誓是真心。”又向畏先道:“姐夫我现在还得叫你姐夫。……你总受过白萍的好处。遇见这个机会,正可以报答他。白萍飘泊几年,如今才有了事业,有了爱人。正到了美满时候,倘若和我见着,一定给他很大的打击。白萍不是没良心的,他只要一周旋我,恐怕淑敏就要离开他。但是我已决不会再跟白萍恢复旧时关系,因为我自知貌丑心蠢,不配作他的伴侣。勉强作事,就要害他终身苦恼。那时来回推让,结果就不堪设想。便是我再躲开,白萍和淑敏中间也要发生裂痕,不特妨碍他们的爱情,连带也许毁了白萍的事业。姐夫你为白萍打算,也应该依祁姐的主意。我的这份儿脸子,自知万不受人喜爱,没有求你娶我的道理。可是你不要把娶我当作享权利,只当尽义务就好了。你为着白萍的幸福,就看开些吧。我却只求现在用畏先太太的名义,去和白萍见面,就会不惹起风波。以后呢,我也和姐姐一样作你名义上的太太。或者还能另寻个职业,自食其力,不完全带累你。不过藉此机会,我得个长远安身之处,和姐姐不再离开罢了。”祁玲听龙珍这些话,才知道她果然出于真心。而着重在藉此应付白萍,却不是钱太太要她嫁畏先本意。这时畏先开口道:“珍妹妹,你的意思我明白。只要藉着我的名义,断绝白萍对你的想头。不过你太错了。我从你小时就看着长起来,到如今还把你当小妹妹看待。说实在的,你不可这样自己暴弃。白萍和你曾有过爱情,你怎么不赶着嫁他?一生幸福,并非小事,不能随便让人。”

  龙珍拦着他道:“姐夫,这离题太远了。你不必再说。我若是容貌生得好些,也许依你的话。”畏先又道:“就是退步,你不愿和淑敏争白萍,也可以另寻一个可心的男子去嫁。何必……我也知道你方才愿意嫁我,那就和要出来修行一样。但是你怎么能这样毁自己呀?”龙珍笑道:“痛快说吧,我因为安了不嫁人的心,才嫁你呢。可是并不是像你说的出家修行。当初我也作过尼姑,那时把自己看得很高。如今却不是那样子。我明白人生在世,就是那么回事。马马虎虎就好。只要你肯娶,表面上把我作太太也成,实际上把我当太太也成,当小老婆也成,当丫头也成。总而言之,我把自己看得比屁还轻,随便怎样,只凭你和姐姐定夺。”畏先望着祁玲道:“祁玲,这可怎么好?我简直要发昏。方才龙珍说只要借着我的名义,断白萍的想头,这可以办的。如今她说出来这样话来……”龙珍道:“你就不必问祁姐了,我不过随口一说。”钱太太这时又道:“龙珍既然愿意,就算定了。我从现在便跟畏先散伙,成了大姨子。给妹妹张罗出嫁的事吧。”

  畏先道:“你先别这样性急,我还有句话说。若论你那叫龙珍嫁我心思,我万不能依从。现在为着白萍的关系,龙珍借着我隐避一下,倒是可以,不过也只能暂时装做着瞒蔽白萍。等几时白萍和淑敏结了婚,我就立刻脱开这假丈夫的名义。龙珍还得另寻归宿。是这样我答应,若一定叫我真娶龙珍,我宁死也不作这没理的事。”钱太太望望祁玲,祁玲道:“就依畏先吧。且顾现在,以后再说。”龙珍笑道:“祁姐,你为淑敏太尽心了,淑敏真不白交你这朋友。”祁玲脸上一红。龙珍又向畏先道:“姐夫你何必这样心眼,还说不相干的后话。我是绝不会带累你的。”说着又大声笑道:“妥了妥了。祁姐你赶快办吧,越早越好。白萍既已病好,说不定三两天就会来。我这将作新嫁娘的人,可不能跟着张罗,只听你们的信儿了。”说完便走了出去。这房中祁玲却面面相视的怔了半晌。钱太太道:“他愿意了,咱们就着手办吧。”畏先道:“我瞧这事要出麻烦。你别当龙珍愿意,她从小儿也没用正眼看过我。便是世上男子都死光了,也嫁不到我这儿来。更没说我是她姐夫,中间还有姐姐。只怕她是这样说,心中另作别的想头。或者真会跑了也未可定。”祁玲摇头叹气道:“她不会跑的,我很明白。这回事她是对我负气,我也是太偏心眼儿,只想成全淑敏,就昧着良心把龙珍胡乱安排。因为既舍不得逼她走,又没法立刻寻一个男子给她撮合。恰好钱太太又说过要她嫁畏先的话,所以我才想将计就计,和你们商量,不料被她听见,反倒闹成这个情形。我寻思起来,真觉不够味儿。本来龙珍和白萍有过爱情,他们的事应该自己解决。我这局外人多管闲事,已然不该,何况还偏向一边呢?可是龙珍自然要伤心,觉着连旁观的人都认定她不配和淑敏争了。一样儿的人为什么就该硬派她退让呢?她一伤心当然负气,绝不会走,反要真嫁畏先咧。”

  畏先道:“你现在可有挽救的法子么?”祁玲道:“挽救是不易了。现在便是能使淑敏退让,白萍翻回头来娶她,龙珍反要真个跑了。”钱太太道:“不管她那些。咱就来个大颟顸。先收拾房屋,把她接过来和畏先同住。”畏先叫道:“那可不成。”祁玲也道:“钱太太你先别说这话。我看最好叫畏先发请帖,正式和龙珍结婚。先有了夫妻名义,然后龙珍搬过来和姐姐同住。畏先也把这里当作家庭,用心照管。至于以后怎样,就看龙珍的意思了。”畏先这时反明白祁玲的心全在淑敏。料到若依了她,自己便算受了利用,龙珍更是被牺牲了。想要拒绝,事情又已到了这个分际,不好反口。只可沉吟不语。钱太太却不甚理会祁玲的私心。只要达到自己的希望,便竭力帮助祁玲,怂恿畏先,畏先只得含糊应允,心里却是老不乐。祁玲从钱太太处出来,自觉暗中给淑敏消辑了一桩隐患,驱除了一个情敌,颇为得意。但想到龙珍的可怜,甘受拨弄和姐姐同事一夫,还不如孤栖一世。自己这件事作得未免残忍了些,又觉惘然若失。回到房中,见龙珍神色非常,正和如眉说闲话儿。祁玲也不再提起。

  到晚间,景韩在公司派人送了张字柬来,约祁玲到玉华台吃饭。祁玲到时便自去了。她和景韩的恋爱本已近到成熟的火候,不过两人都自觉年长,不愿惹人注意。所以表面上足迹很疏,暗地却已约定作永久伴侣了。但还守着秘密,只等景韩对白萍的帮助告一段落,就要把公司的职务脱卸。然后公开地结合起来,夫妻协力的去经营商业。这时在玉华台见面以后,亲亲蜜蜜的同吃晚饭,谈说那百说不厌的将来美梦。祁玲将畏先夫妇的事,和自己对龙珍的安排,一一告诉景韩。景韩本来是白萍的近友,又素见淑敏品貌出众,自然很希望他俩成功。所以听了祁玲的办法,深为赞成。祁玲却要求他保守秘密,不可叫白萍淑敏知道此事。景韩唯唯答应。饭后二人又去看了电影。散场后景韩送祁玲到张宅门外,方自回去。

  祁玲叫开了门,回到自己房中。见如眉独自对灯默坐,祁玲脱了外衣。如眉笑道:“你今天在外面玩够了,这时候你才回来。”祁玲道:“我是被朋友强拉着看电影,时候并不晚啊!龙珍呢,睡觉了么?”如眉道:“我不知道。你走后她也出去了。”祁玲愕然道:“还没回来么?”如眉道:“自然没有。”祁玲道:“她临走没说什么?”如眉道:“我没瞧见她出去,就在你走后她也不见了。我到上房我们的卧室去寻,也没她的影儿,才知道定是出去了。”祁玲怔了怔,顿足道:“糟了。莫非我把事情料错,到底逼她走了。”如眉道:“你大惊小怪,是为什么?”祁玲忙将方才在新房那边和畏先夫妇商量,被龙珍闯进去所起的一幕交涉,都详细说了。道:“我本来怕她走,才出了这主意。满打算这样一办,她虽负气,也要嫁畏先的……那么龙珍今儿没和你说什么话么?”如眉道:“她始终很自如,看不出心里有事,对我更没谈起一句。”祁玲道:“这倒奇怪。我还料着她不会走,只是现在上哪儿去了·怎么还不回来呢?”如眉道:“也许她心中烦闷,在家里呆不住,到外面听戏去了。”祁玲沉吟道:“但愿她是听戏去。可是听戏也该邀你同去呀?”如眉摇头道:“不不。我们俩虽然形影不离,只是上热闹场去,永远不同道走。因为我们的面貌都够好看,单人儿还好,若配上对儿,就要招笑儿了。现在还不到十二点,你且不必着急,稍迟她就许回来。”祁玲还不放心,又去搜查龙珍所睡的床。见衣服零物一概不缺,方才稍为安定。就和如眉说着闲话等待。如眉听祁玲述说龙珍白天的情形,忽叹气道:“龙珍也太可怜,只为脸子生得不如人,竟处处不如人了。她时时刻刻自觉不配白萍,以前让了芷华,还有可说,芷华是白萍正式太太啊!如今再让淑敏,就叫人可怜了,凡事该论先来后到,她和白萍的关系在先,淑敏认识白萍才几天呢?我敢说龙珍若能生一个好脸子,她定然不这样气馁。而且像咱们旁观的人,也是只看外面,瞧着淑敏白萍一对漂亮人儿,就觉是老天爷配好的,拆散了有罪,非得成全不可。再一看龙珍的麻丑样儿,就觉她应该嫁个西山挖煤的。若硬配上白萍,简直是暴殄天物。”祁玲听如眉的话,知道她为龙珍不平。便道:“我的意思,并不因为丑俊的问题,只看白萍好容易病好,淑敏和他也才成了情爱的局面,不致再变化了。他俩谁也禁不住受刺激,只可委曲成全。成局不可破啊!”如眉笑道:“你趁早别说这个。人家芷华和白萍是结发夫妻,怎么你把那成局也破了呢?”祁玲立起又道:“咱们别说闲话,现在都十二点半了,龙珍怎么还不来呢?”说着就作出张皇的样儿。如眉知道他是被自己问短了,才语遁词支的分开。但对于龙珍的踪迹,也觉担心。便道:“龙珍向来晚间很少出去,更没说到这时不回来。别是真走了吧?”祁玲这时也失了把握。暗想自己本料定她不会走的,看这样儿,许真个不辞而别。这固然于淑敏有益,但是龙珍孤苦零丁,身无长物,果然因此而流离在外,自己良心上怎下得去啊?想着不由懊悔非常。怔了半晌,忽然想起龙珍出门时,或者先到她姐姐那去过,自己何不过去问问?倘若龙珍真走,想必跟她姐姐露出点儿意思来,快去打听一下。就悄悄的出房,开后门直奔钱太太的新房而去。如眉见祁玲默然出去,还以为她心中不安,躲到别的房里去,并没着意。

  祁玲走到钱太太住的院门外,就举手叩门。就听里面钱太太的声音喊谁,祁玲应了一声。钱太太腾腾的跑出来,开了门叫道:“祁姐啊。我正要请你去,你倒先来了。快里面坐。”祁玲进了院门,见房中灯火甚明,就问道:“你还没睡?请我作什么?”钱太太关上门。向里走着,道:“请你自然有要紧的事。你快进房里去。”祁玲心中纳着闷儿,走到室内看时,立刻大吃一惊。只看房中比往日多添了两盏煤油灯,两支红烛,照耀得喜气融融。龙珍正在床上,已脱却寻常穿的黑衣,换上一件似红不红似紫不紫的旗袍。畏先居然也穿上长袍马褂儿,正坐在桌前写字。看见祁玲忽红了脸,似乎十分忸怩。龙珍却笑着叫了声,“祁姐,您才来?”

  祁玲想不到龙珍竟在这里,心方一松。但看这眼前的奇怪情形,又大惑不解起来。再瞧床上竟铺了一块红布,门上也换了红布门帘。忍不住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弄成满堂红啊?”钱太太笑道:“你还不知道,怎倒问我?今儿就是畏先和龙珍的好日子呀!”祁玲大惊道:“怎……怎……这样快?今天就……?”钱太太道:“我们今天是旧式结婚。先拜天地,成了夫妻,以后随便哪一天再照新式请客。现在婚书都写了,只等你来作个证婚人,就拜天地了。”祁玲暗说怎这样快法,畏先怎也同意了,龙珍居然也老老实实作起新娘子来?可真是怪事!欲待询问,又想到这本是自己所希望的,管他那些。只要龙珍变成钱太太,淑敏和林白萍爱情就更稳当。自己只糊涂着帮他们拜了天地,等生米作成熟饭,再问这饭怎样熟的不迟。这时先问,反恐怕问出枝节来,反倒误事。

  这时畏先已写完了,抬头望着祁玲,颇有无可奈何之意。祁玲走过去看时,只见桌上放着两张从市上买来的现成婚书,已填好了畏先龙珍两新夫妇的名字,介绍和证书两项下都写着祁玲二字。暗想婚书也写好了,这可真是因陋就简,急就成章。钱太太过来道:“现在你们都在婚书上留个记号吧”。畏先一声不哼,从衣袋中拿出图章,一一的盖上。龙珍道:“我又没有图章,怎么办呢?”钱太太道:“你印个手摸就成。”于是龙珍过来将手染黑,印在上面。祁玲见轮到自己了,就道;“我得回去拿那银行取款的图章来。“钱太太道:“不必。你也按摸好了。”祁玲眼望着那婚书,心想这不是龙珍畏先的婚书,直是淑敏和白萍的保险证。自己应该赶快叫这东西发生效力。便不犹疑,也仿照龙珍的办法,按上两个指摸。一面想一面笑道:“这样按手摸,倒像在公堂上记口供似的,我犯了什么罪了?”话未说完,只听龙珍一笑,祁玲随着心里一跳,自想今天作的事情,偏一面,向一面,毁坏一人,保护一人。而且这事做得本无道理,自己可不是犯了罪么?祁玲这时不敢回头去看龙珍,勉强拭净手指,就朝着龙珍叫道:“到了时候,该办了吗?”钱太太应声道:“好好。祁姐你帮我来叫他们行礼吧。”祁玲道:“怎么行礼?我一点也不懂。”钱太太道:“这拜天地得依老法儿叫他们站好了,朝上磕三个头,再对磕三个头。”说着把桌子移正,腊台摆好,在地下铺了一幅棉被,才自行扶着畏先,叫祁玲扶了龙珍,立在桌前被上,钱太太居然还喃喃的念着白头到老荣华富贵早生贵子,七乱八糟的一大套,念完了就推他们跪下。龙珍和畏先竟也听受摆弄,规规矩矩叩了三个头。钱太太又喊了声号令,她们便对叩了三个头才站起来。祁玲瞧着好似儿戏一样,不由要笑,龙珍一拉畏先道:“咱们还得谢谢祁姐。”祁玲听了,暗笑她们要给自己叩头,吓得朝外就跑。到了门口,回头见她们正在鞠躬,才走回看道:“我可不敢当。”龙珍老着脸道:“都是您成全,还不该谢吗。”钱太太道:“你们都完了,还有我呢,龙珍你叫她见见我这姐姐呀。”

  龙珍向畏先道:“从此我姐姐也是你姐姐了。”畏先便也鞠躬。却始终口不发语,面无笑容,好像个木偶似的,只听龙珍姐妹拨弄。这时婚礼已然告成。祁玲还向他们贺喜。

  龙珍笑着坐到床上道:“都完了。祁姐你瞧,爽利不爽利?”祁玲道:“我还真想不到这样快法,你们怎不早告诉我一声?我也可以想法给你们热闹热闹呢!”龙珍道:“要热闹往后日子多了。今天不过行个旧礼儿,确定我是嫁畏先了,以后随时都可以重行表面的仪式,你送礼也很来得及呢!”祁玲道:“你们何必多此一举。急速筹备婚礼多么好呢。”龙珍笑道:“我们本没问题,早些晚些全成。只为怕旁人不放心,才赶着今夜办了,省得人家耽心我变卦。“祁玲听了明白她这话是针对着自己,只可装作不介意,含糊下去。但心里仍在疑惑。钱太太本来要把龙珍嫁给畏先,龙珍愿意提早,她自然赞成。龙珍所以如此,大半由于对自己负气,无可猜疑。只是畏先何以这样服贴呢?祁玲纳着闷儿。忽又想起一事,问龙珍道:“你的东西要送过来么?”龙珍道:“送过来也好。”祁玲便向外走着道:“你等着,我一会儿就送来。”龙珍道:“祁姐多受累。你叫个老妈子送来好了。”

  祁玲应着走出,回到张宅进了上房中,见如眉正在床上和衣而卧。祁玲叫道:“你起来,帮我收拾龙珍的东西。”如眉问道:“龙珍在哪里?你见着她了么?”祁玲道:“岂止见着。还看了许多新鲜事呢。”就把龙珍和畏先已很简单的行过婚礼的情形说了。如眉起初不信,继而听祁玲说得十分真切,才知果有其事,不由啧啧道怪起来。祁玲道:“这也没有什么可怪,龙珍既已愿意嫁给畏先。迟早都要有这一举。不过今天太出人意外罢了。”如眉道:“我却觉得可怪,因为我根本不信龙珍肯嫁畏先。”祁玲笑道:“你不信没用。她眼睁地就嫁了么?婚书也写了,天地也拜了。一会儿我这红娘,把衾枕儿也送去了。今夜就是洞房花烛,明天龙珍便是钱太太了。这还有什么说的?”如眉愕然道:“她们今夜就入洞房么?”祁玲道:“可不是。”如眉道:“他住着里外间的房子,还有个原来的钱太太,怎么睡法?”祁玲道:“我想钱太太一定在外间睡,畏先龙珍在里间成亲。”如眉道:“我想不能。便是龙珍真肯嫁畏先,也未必这样草草一来。据我一看,畏先还得回公司去,否则便是龙珍姐妹在一房,畏先在一房。反正她们不会成亲的。”祁玲想了想道:“我送东西去,顺便问一问好么?”如眉道:“这怎么好问呢?”祁玲道:“要不咱们作一回贼,偷着听听。看到底是什么情形。”如眉道:“人家临睡必要把街门关上,咱们怎能偷听?”祁玲道:“我有法。他们等我送东西去,还开着门呢。少时我去,你也跟着进他们的院子,藏在北面两间没人住的空房里。我坐一会就出来,他们一定跟着把街门关上。你不是正被关在里面么?我回来迟一会再去,你悄悄开门放我进院,这样咱两人就都可随意出入了。”如眉笑道:“你倒像个作惯了贼的,这法儿虽然不错,但到明天他们见大门开着,岂不疑心?”祁玲道:“明天咱们就承认作贼,也不过一笑罢了。”如眉道:“那么你就快去吧。我实在疑惑不定,恨不得早看个明白。”祁玲便把龙珍的东西都收拾到一处,好在非常轻简。只卷了个大包裹,捉在手中,和如眉悄悄的出张宅后门,到了钱太太的新房。果然街门开着,两人蹑足走入。

  祁玲看如眉已掩入房中,才放重脚步,进到房内,见畏先穿了马褂,正在外间房里来回踱着。龙珍已接上来叫道:“祁姐怎劳你亲自送来?真不敢当。谢谢你。”祁玲把包裹递过去,搭讪着说了几句,便又告辞而去。龙珍送出来把门关了。

  祁玲暗笑着回到张宅,吸了吸烟,饮了杯茶,耗过半点钟,才又重回返去。到那里一推街门,竟是虚掩着,知道是如眉已先给除去门闩。便推开轻轻挨身进去,又重复掩好,也溜进那空房里。只听黑影中如眉低声道:“祁姐,你来了。”祁玲凑到她身边道:“你听见什么了么?”如眉道:“我还没去听呢。他们房里灯还亮着,也没人出来。”祁玲拉着如眉,轻轻向外走着,到了正房窗前。只听里面毫无声息。恰好窗纸有个破孔,祁玲向里一望,见龙珍倒在床上。因为背着脸儿,瞧不出是否睡着,但衣服仍像方才一样整齐。钱太太却依墙默然不动,房中空气,沉寂已极。只是不见畏先,料必在外间呢。便又走过几步,想看畏先是何情形。但是外边黑暗暗的并无灯火,只得仍向里间注目。过了好一会,祁玲站得腿都酸了,尤其是屏息甚久,心里憋闷难过。龙珍仍是那样躺着,钱太太也除了咳嗽吐痰,别无动作。祁玲实有些不耐烦,就一拉如眉的衣袖,想暂回空房去,活动活动体肢,舒服的喘几口气,然后再来。如眉似乎与她颇有同感,就悄不声的随着扭身回来。却不料祁玲脚下踏着一块好像破铁似的东西,呛的一响,房内钱太太闷声叫道:“这是什么响……?”畏先也在外间叫道:“关上大门了么?这是……。”祁玲如眉吓得心中乱跳,只向空房奔去。忽听龙珍高声道:“没有什么。这一定是猫,今儿白天我还见一个野猫在院里跑呢。”起先畏先喊叫着,似要出来察看,龙珍这一句话竟把他拦住,立时房中又寂静下去。祁玲如眉方得安心,进了空房。两人对喘了几下,如眉道:“你摸摸,我胸口还跳呢。这一下闹了我满身冷汗。”祁玲道:“怕什么?只是被他们看见,就告诉是听新房来了。”如眉道:“我也明白看见只是一笑,不过当时不自觉的吃惊,这就叫贼人胆虚。”祁玲道:“还算不错,把咱们当了猫。要不然畏先出来,咱们便算白来一趟。你瞧他们是怎么回事。钱太太和龙珍在里间,也不睡觉。畏先一个人在外间也不知道作什么?”如眉道:“大概要中了我的预料。畏先和龙珍绝不会入洞房的。”祁玲笑道:“也许他们等好时辰呢。现在不必争辩,反正他们有个睡觉。咱们等着看吧。”说着又过了半晌,才又同出空房再去窥探,见里间竟没人影儿,龙珍姐妹想都在外间。祁玲暗诧外间并没点灯。他三人何故在黑暗中坐着呢?这时耳中唧唧哝哝,似闻私语。却因声太低了,还不能断定果是他们说话,或是别的杂声。

  正在这时就见龙珍走入,口内衔着纸烟,到床上去铺被褥。同时外间灯也点上,见畏先将两条木板横架在椅上,也放了被褥。祁玲如眉知道这已到了安寝时候,可以看出作何睡法来了。接着见外间把活榻架好,又熄了灯。龙珍在里间也铺好了床,就坐下吸着烟,似有所思。接着又听外间钱太太声音道:“你还不去。”随着就见钱太太把畏先推进。祁玲一见便知自己得了胜利,暗把如眉拉了一下。接着又见畏先忸怩着坐在床头,龙珍却倚着桌子低首含羞。钱太太向床上看了一看,便笑道:“天不早了。别坐着了,睡吧。”说着,将身向下一退,顺手拉着里间的房门。就在这个时候,龙珍忽的将煤油灯吹灭,眼前立刻黑暗。耳中便听砰的一声,知是钱太太出去将房门倒带上了。祁玲心中大为安定,又把如眉的手捏了一下,意思是问她这时你该信了吧?龙珍畏先已共室同床,实际发生夫妇关系。你亲眼瞧着,还有什么可说?

  如眉此际却像吃了苍蝇似的,心中直欲作呕。她平日与龙珍交谊甚深,很敬重龙珍的清高洒脱,不作儿女态度。想不到她今日居然敢当着姐姐的面儿和姐夫入了洞房。这种龌龊行为,瞧着叫人难过。暗想知人知面不知心,看龙珍今日的情形,才明白她以前的孤高恬淡,全是假装。她自知貌丑,无人见爱,乐得充一充好人。如今可遇到接近男子的机会,她就急不可待的现出原形。什么都顾不得,更不管这男子是谁,是否可以嫁得?竟胡乱的凑合了。固然这件事原因复杂,并且受人逼迫,并非她自己主动。但是也该缓缓进行,怎能白天提议,晚间便入洞房?还在姐姐眼下,占据了姐夫。简直太不顾廉耻了!如眉想着,非常气忿,不愿再留,便转身要向外走,祁玲拉住不放,如眉怕被房内听见声音,不敢和她挣扎,只可陪着再听下去。以后房内便有声响,似是脱衣之声。过去又沉寂半晌,才起了唧唧喁喁的低语声。因为声音太低,不特听不出说什么,而且连男女都分不出来。只像苍蝇飞时的微响一样,时起时止。至于祁玲心中料为必有的其他声音,却绝无所闻。二人站得时间过久,腿都酸了。如眉支持不住,决意要走。祁玲只得随着出了院子,走出胡同。

  祁玲忍不住大笑起来,如眉却不作声。祁玲笑着道:“这件事可真爽快,马马虎虎,就成了功。我只笑畏先还穿上件马褂,龙珍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件紫旗袍,还像那么回事似的。”如眉道:“你别笑了。我瞧着倒怪惨的。”祁玲道:“喜事怎会惨呢?”如眉道:“这个局面,还不惨么?”祁玲笑声骤止,低声道:“你是说今天的局面,被我逼出来的么?”如眉道:“方才我还有这种意思,现在却不然了。你叫龙珍嫁畏先,是逼她承受钱夫人的名儿。并没逼她当天入洞房呀?所以我认为她心里从早就……咳不说了吧。”祁玲听出如眉的意思,不觉也生了疑惑。想到龙珍这样急于成亲,已出了和自己负气的范围,莫非她真个需要男子太甚,竟藉题如甚所愿么?

  这时不单如眉将龙珍看成低鄙无耻,便是造成这事局的祁玲,也因龙珍成亲太快,几乎确认龙珍是个没品格的女子。并是十分欲心甚炽,只为貌陋不能引诱男子,才勉强抑制,深藏不露,今日突然得了接近男子的机会,她忍怕好事多磨,稍纵即逝。就不顾廉耻的来个捷手先得,把畏先捉到手里。二人说着回到室中。如眉很后悔去看了这一幕丑剧,因为她同龙珍相随甚久,情如姊妹。如今龙珍作出了这种没道理的事,居然被她亲眼瞧见,心中自觉非常难过。祁玲也明白这幕丑剧,虽然不全是自己的拨弄。但若非自己首先提议,龙珍便真是无耻的人,也不致立时和畏先同床共枕,作出这叫人作呕的事,想着良心微觉惭愧,就默然不言。如眉也不说话,夜已深了。二人才各自就寝,一夜无话。

  次日祁玲起床,已近正午。梳洗之后,本想到钱太大处,去看是什么情形,联带给龙珍贺喜,但又勾起昨夜的思想,便暂且下去。先唤起如眉一同吃饭。饭后过了一会,就坐车出门到公司去,赴淑敏之约。一进公司的门,便遇见畏先和另一个同事,匆匆正向外走。祁玲唤道:“你出门么?”畏先看见祁玲,竟笑答道:“祁姐你看林先生来么?他今天更好,早晨居然上外面遛了弯儿。这时正在里面呢。我出去办点儿事,回头再见。”说完便走了出去。祁玲以为畏先瞧见自己,必要自己忸怩。不料他竟而谈笑自若,心中颇为诧异。当时便进了内院,直入白萍房中。白萍正和淑敏对坐下棋。淑敏起立迎着道:“祁姐,我们正等你呢。”祁玲眼望淑敏,心想我已经替你解决了一件大事,你知道么?几乎要对她说将出来。但联想此际不能发表,便自咽住。转向白萍问候了几句,坐下饮了杯茶。淑敏道:“趁着时候尚早,咱们快出去。太阳一落,白萍便得回来。说着替白萍戴上帽子,三人出了公司。步到左近一家车行,雇了一辆车,直奔公园。本想进门先绕圈儿,但是白萍病后脚软,走到来今雨轩的前面,便自乏了。只可在茶座中占了一张桌子,饮茶休息。祁玲瞧白萍病容渐复,淑敏却似比先前略瘦了些。但二人在阳光下都是喜气洋洋,十分高兴。心中知道他俩定已心心相印。或者在最近便是吉期。比翼双飞,已不在远时。瞧着淑敏得意情形,因而想到自己功劳浩大。他俩到了这紧要时候,倘若龙珍突然出现,变化一生,好事便将消灭。那时淑敏岂懊恼而死?幸而自己预先把龙珍安排停妥,淑敏可安稳和白萍得其所哉了。回思芷华也是被自己劝诱和仲膺同去。淑敏的情敌,竟由我一人扫尽。她该怎样谢我呢?

  三人谈笑许久,白萍歇得够了,仍要散步。淑敏挽着他的臂儿,徐徐前行,祁玲随在后面。走出不远,便到了假山之侧。依淑敏只要在平地上走,白萍却想爬上假山去登高一望,以豁心胸。淑敏便和祁玲夹持着白萍,慢慢走上假山。到了山顶凉亭,白萍又已喘了。就坐在栏杆上休息。淑敏也坐在他身旁。只祁玲立着,纵目向四下流览。瞭望着远处栉比的房舍和近处的绿树清溪,耳中听着白萍和淑敏的喁喁情话,心中不禁怅然有感。以为若约了景韩同来,自己也可以和他俩一样快乐。无奈自己年岁较大,觉得若情爱的事在人前显露,似乎不好意思。人到中年,竟连勇气都失。只是由他这少年人得意了。想着忽见假山下一曲清流之旁,有个女子正坐长椅上,低着头儿,手里拿着个纸本,像在那里作书;祁玲只看个侧面,暗想这女子独自一人,在那僻野地方作什么?莫非是女学生来念功课,或者写情书,便注目瞧着。

  那女子手中拿着铅笔,按在纸本上,却不移动。须臾忽抬起头来,似乎仰天发叹。这一下祁玲竟看见他的面目了,原来竟是龙珍。祁玲诧异她昨夜才和畏先洞房花烛,今天正该坐在家中装新娘子。怎独自一个凄凄凉凉的跑到这里来?想着就忘了有白萍在旁,失声叫道:“唉。这是……”白萍淑敏听祁玲作声,都立起凑到她身旁询问。祁玲瞧瞧白萍,立刻更吃一惊,后悔自己不该大惊小怪。这时龙珍近在咫尺,倘被白萍看见,恐怕立时便有风波。自己为淑敏一切图谋,全要前功尽弃。祁玲当时发出急智,为拘束白萍的眼光,不使向下面看,就装出痛苦的样儿,手抚胸口微呻道:“这是老病根儿犯了。哎哟好疼。”淑敏忙扶住她道:“姐姐怎么了……。”祁玲道:“不要紧,我胸口一阵发疼。”淑敏扶她坐下,不住用手抚摩,频问所苦。祁玲心想这里不可再留,就又颦蹙着道:“淑敏你扶我下去,这里风大……。”淑敏便和白萍挟扶她缓缓下了假山。祁玲心想要离开这公园,便越发装作支持不住。白萍以为她痛苦难当,倒主张要到茶座里坐下休息一会,喝些热水,或者好些。淑敏也同意于白萍的主张,竟将祁玲扶入较近的茶座。祁玲反对,只要回家。淑敏道:“你先喝一口热茶,歇一歇。我叫白萍打电话再叫辆汽车来。那时扶你出了园门,上车就到家了。”祁玲听她说得有理,只得答应。白萍向茶役要了一壶红茶,叫淑敏伺候祁玲,他便出去打电话。祁玲等了约有半点多钟,还不见白萍回来。正在焦急,这时淑敏一心关切着祁玲面向里坐着,祁玲脸儿都是向外,对着行人来往的道儿。她心里盼着白萍快回,又想着龙珍此际可还在那里枯坐。眼儿便左右转望,忽见从假山那一边走过一个女子,竟是龙珍。好像要出园回去。祁玲大惊知道她出园必要从茶座旁边经过,倘若看见自己,必要过来,那便有和白萍撞见的危险。想着忙又装作着叫道:“哎哟,疼死了。淑敏你快给我把胸口揉下。”淑敏连忙立起弯着腰儿,替她抚摩。祁玲又俯首至臆,全身都被淑敏遮住。连淑敏也背着脸儿,不会被龙珍看见,因之也看不见龙珍了。

  迟了约一分钟,祁玲偷着探头几向外望,只见龙珍已走过去,趋向出园的路。祁玲猛又生了惊恐,想龙珍从这里走到园外,还有很远的道儿。白萍出去唤车,已去了老久。回来若和龙珍相遇,也是一样危险。不由长呻了一声,向淑敏道:“我好些了。你坐下歇着。白萍怎还不来呢?”淑敏道:“也许左近寻不着汽车行,打电话到远处去唤,他在园门外等着车来呢。”祁玲暗想倘然如此,那可更是糟糕。白萍守在园口,绝没看不见龙珍之理。今天的事,恐怕大糟特糟了。正在这时,忽听淑敏叫道:“白萍来了。”祁玲见白萍是从园门那一面跑来。心里算着时候,此际龙珍还未出园门,白萍便已回来,两人一定是遇到一处了。就直望着他,偷查面上的喜怒,不料白萍竟和平日一样,毫无可疑之色。跑到近前,向祁玲道:“怎么样?好些么?”祁玲只点点头儿。白萍道:“我出去在左近一两家汽车行,都没有车。半天才在东城寻着一辆,我在外面等了半点钟才到。如今该走了,我还驾着你。”祁玲看着白萍,暗想方才龙珍明明从这道儿出去,怎白萍童未遇上?倒是怪事。便立起身来道:“我现在好得多,自己能走。不必扶了。”说着三个人便缓缓出园,坐上汽车。淑敏告诉了自己家中住址,汽车走了几分钟便到。祁玲道:“你们送我回家就成。我的病也犯过去了,你们不用照应,赶快回公司吧。”淑敏笑道:“谁回公司?今天我要家住的。并且邀白萍来玩一会呢。”祁玲便不拦阻。

  三人下车,步入宅门,仍进了后院淑敏房中。淑敏忙叫女仆把式欧式莲叫来。祁玲道:“你叫老妈伺候茶水吧,我去前院唤他俩来。”白萍道:“祁姐,你不要动。你身上有病呢。”祁玲道:“我的毛病来时,吓人一跳。可是一会儿就好。这真是古怪病儿。”说着出房到了前院儿。寻着式欧式莲,传达了淑敏意思,又叮嘱在白萍面前,不要对白萍谈起龙珍的事。式莲问“龙珍现在何处?”祁玲把昨夜的事说了一遍,道:“龙珍现在已变成钱太太,虽然和白萍见面也没关系。不过我想白萍和淑敏正在吃紧时侯,最好不要发表这支节的事。过一过再告诉他不迟。”式欧式莲答应,便同去见白萍了。祁玲又到自己房中,唤如眉,也把这话叮嘱了一遍,二人才同至淑敏房中。淑敏提议今日大家热闹一下,给白萍起病,并且叫他娱乐一天。当时便派人到饭庄唤了一桌酒席。淑敏兄弟作主人,祁玲式莲如眉陪着,六人饮酒为欢。席间白萍向祁玲道:“前些日我在病中,恍惚听说畏先和他的太太又团圆了。就住在这里左近,又听淑敏说畏先公司薪水不敷家用,叫我把他升一步。现在钱太太住在哪儿?”祁玲忙道:“钱太太前些日还在左近居住,从上星期就移走了。我还忘了她现在的住址,大约明天一问畏先便可晓得。”白萍也没再问。当下大家欢笑饮啖,正到半酣。忽见一个女仆走入,到祁玲背后低语道:“那位龙珍小姐回来了,还跟着一位男人。她在院里听见屋里热闹,问我都有谁在这里?我告诉了。那龙珍小姐就带着那男子跑进您的卧房,也不是干什么。”

  祁玲听着龙珍这时来到,不禁大惊,连忙离席而起,想要出去看看。不料还未举步,已听外面脚步声音走入,龙珍和畏先赫然出现在门口。席中的白萍正与式欧相对说话,并未看见。只如眉和祁玲一样失惊。式莲因有祁玲先告诉的话,也觉一怔。只淑敏看见,立起来招呼,白萍听得声音,抬头看时。忽见龙珍和畏先并肩而立,对着众人微笑。不由把旧事都涌上来。一直到她面前,痴立半晌,才低声叫道:“龙珍,你呀!你这是……我已经知道你了。上次在旅店你说嫁人,嫁的就是这位女扮男装的式莲小姐。你骗我的意思,我也明白。不过你的好心也白用了。从那次别后,你落在什么地方?怎不叫我知道一点信儿呢?”说着就要拉龙珍的手。龙珍正色道:“林先生,你不要这样。我现在是有夫之妇,你没有随便对我说话的道理。不错,当初我曾骗你一次,那是有原故的。现在的情形可完全变了。我来到北京已有不少日子,听说你在病中,大概什么事也不知道。并且我对人竭力隐瞒和你是朋友,所以也未必有人把我的事告诉你。今天我听见你在这里,才赶来见个面儿,并且对大家诉说我现时的事。”说着又叫道:“张小姐,张先生,余小姐,柳姐,祁姐,还有林先生,你们都是我直接或者间接的朋友,我也不管有谁关心,就在这里报告一下。”说着向畏先一指道:“我在昨天已经跟钱畏先结婚了。这事众位听着想必都很惊异,因为畏先原是我的姐夫,我姐姐才是他的太太。他怎能跟我结婚?不过这内中有一层原因,因为我姐姐差不多是个有神经病的人,又作过许多对不住畏先的事,如今忽然悔悟。她就自动和畏先离婚,解除畏先的痛苦。又恐怕畏先没有内助,才央求我替代她的位置,弥补缺憾。我不能违背姐姐的意思,只可和畏先结婚,昨天已经实行。本打算在这几天举行一次仪式,只为我们的朋友既然不多,畏先负债很重,不敢铺张,所以趁此机会对众位宣布一下。想不到意外的遇见林白萍先生也在这里。林先生是我的老朋友,最关心我的前途。今见我得了归宿,想必也很欣喜的。”龙珍说完,白萍迷迷茫茫,如入梦中,只望着她发怔。对于这万想不到而又毫无理性的事,真觉来得突兀异常。脑筋被扰得昏昏乱乱,没法判断这事的虚实真假,更想不出龙珍意思的所在。龙珍又拉着畏先的手儿道:“我们冒昧的前来打搅,只为把这件事宣布出来,叫关心的朋友知道。现在说完,我们也可以走了。”淑敏此际虽觉龙珍来得颇为蹊跷,但因处在主人地位,不能不打招呼,就挽留到:“珍……钱太太别走。我们还没给你道喜,趁着这里有酒有菜,来坐下喝三杯。不成敬意,改日再正式奉贺。来,钱太太钱先生快入座。”淑敏说的本是寻常的应酬话,龙珍却听着十分刺耳。第一钱太太三字招呼,好似确定了自己是钱太太,她到可以妥稳作林太太了。便推辞道:“这时不敢打搅。我们家中还有事,改日再见。”说完就携着畏先转身走出。房中的人都在目瞪口呆,并没一人追着挽留。正在这时,还是式欧发言道:“咱们快吃吧,菜要凉了。”白萍才默然返座,半晌才道:“这是怎么回事?龙珍会嫁了畏先?”祁玲忙接道:“这件事我深知道。这还没向你们谈起。”说着就把钱太太怎样淫邪,随人私逃,受了颠连痛苦,以后被龙珍弄回来,她忽然悔悟。自觉不足作畏先的妻,就强迫着龙珍替代她的位置,替她补过。龙珍允许,已于昨夜成礼。并且把自己和如眉偷听窗根,看见龙珍和畏先同入洞房的话都说了。白萍哦道:“龙珍这人真是不可测度……”只说了这一句,底下还有很多的话,都咽住了。

  淑敏道:“我对于龙珍,本存着一番意思。因为你在这里遇到芷华,吐了血回公司去,芷华跟去看护,不想她又随着边仲膺走了。你的病正在危急期间,我不能辞看护的责任。就在这个当儿,龙珍和如眉姐来了,我因为听你说过和龙珍的关系,很想叫她和你见个面儿。但是恐怕你在病中受不住刺激,只可等你病好后再说。便是今天,我还没预备叫你见她。打算再过三五天,你完全复原以后,你见她的一天,或者也就是我卸去看护责任的时候。谁想她居然在昨日竟嫁了畏先?畏先已有太太,怎又重婚小姨?这里面未免可疑。我只怕她这又是当初假嫁式莲的故智。不过那时她是藉口成全芷华,这次莫非因为我么?”祁玲听淑敏很爽直的把自己的心事揭破了,不由一惊,忙道:“不是的。龙珍住在这里,跟我很相投。偶然也谈到白萍的事,她说白萍当日和她相识的时候,并没提先已有妻。及至她到了白萍家里,忽然发现了芷华。她很伤心,所以出来以后,在旅舍遇见白萍。就随便指着男装的式莲作丈夫,表示和白萍永久断绝。从那时她已根本把白萍忘记这了。这次嫁畏先,实在为着她姐姐,我还是个证人。亲眼看见她姐姐和她商量,费了许多唇舌,她才答应。”

  淑敏听着微微摇头道:“你说龙珍完全为她姐姐,我总疑惑她这事作得太没道理,必是另有意思。明天儿若有机会,我想同她谈谈。”祁玲笑道:“你管人家有意思没意思,有道理没道理。反正事实上她已嫁了畏先,如眉姐和我亲眼看见他们入洞房。还有什么可疑?世上姐妹俩嫁一个丈夫的多咧。”淑敏道:“话虽如此,可是我听白萍说龙珍是很明理的人,她怎肯夺她姐姐的丈夫?并且这是件难为情的事,她怎也不嫌害羞呢?”正说着忽又有女仆走入,向祁玲道:“那位龙珍小姐在您房里候着,请您去说句话。”祁玲暗想龙珍这样行事,未免太不漂亮。你既来宣布了婚事,就该急速离开这里,怎还赖着不动?又请我出去说话,莫非是故意叫白萍和淑敏知道你没走,另外存着别的希望么?使立起想赶快出去,把她打发走了。但这时淑敏也已听见仆妇的话,向祁玲道:“我可以去见见她么?”祁玲摆手道:“不必,我自己去好了。”说着便走出到了自己的卧室。只见龙珍一人坐在床上,畏先已不见了。龙珍含笑立起,叫了声祁姐,两人握着手一同坐下。

  祁玲搭讪道:“方才留你在那屋喝几杯,你干么客气?”龙珍笑道;“祁姐别提这话吧。我若真不客气,只怕倒害你心里不安。我要跟你说几句正经话。现在你希望我作的事,我都作完了,提早我嫁了畏先。还怕你不放心,昨天夜里故意开着门,放你和如眉进去听窗根儿,证明了我与畏先实在发生夫妻关系,这还不算。今天在公园,我瞧见你和白萍淑敏在假山上,你也瞧见我,就急忙拉着他们走开。以后我出去,在茶座儿那边,你故意叫淑敏背着身儿,遮住你的脸,不和我打招呼,我就明白了你的心思。只可也装作没瞧见你,直走出去。还没到园门,就见白萍从外面进来。心里好笑,自想倘若叫住了白萍,他一定拉我回到茶坐去谈。你看见不要吓个倒仰么?但是我绝不愿那样作,很快的避在树后。白萍好似有什么要紧事,匆匆走过。我才出来,雇洋车回家。半路上瞧见你们三个坐汽车向南来,揣摩着必是到张宅来吃晚饭,我便回去带畏先一向上这里。对白萍淑敏宣布我们的婚事,如今我总算把你所担心的事,都消灭了。换句话说,也就是把我自己收拾完毕,所以来向你回覆一下。”

  祁玲听着她的话句句有刺,忙道:“珍妹,你怎说这样话?好像什么事都是为我作的。”龙珍道:“我也不过顺口一说,其实与你有什么关系?反正大家心里明白罢了。我从此以后,要另换一种生活,努力作畏先的贤妻,并且叫我那可怜的姐姐快乐。至于本身的名誉幸福廉耻,我全不管了。”

  祁玲听着,觉得既不能慰藉,又不能劝勉,只可默然不语。龙珍又道:“我从此再不会和白萍见面,并且对你们也不想来往。今天以后,希望你只当没了我这个人,永不必寻我。不过这里还有一封信,是我写给白萍的,求你转交。”说着就取出一封已经封固的信来,交给祁玲。祁玲立刻吃了一惊,感觉这是个难题。料着龙珍给白萍的信,便不说出此事的原委,也定是哀怨的词儿。白萍看了,定受感动,自己怎能作这寄书使者,以破坏自己的计划。但若拒绝她,既无可托,更怕她另托别人,或是从邮政寄去。当时祁玲为难之下,竟不知如何答复是好。龙珍看着她的神情,笑道:“我很明白你的难处。现在你还许恨我无耻,以为我既嫁了畏先,又与白萍通信。难道还有什么割舍不下?或者安着反覆的心么?这自然难怪你疑惑。恐怕这封信到了白萍眼里,影响他对淑敏的爱情。我实告诉你吧,白萍和我有一时的爱好,并且他很重看我。我如今为着淑敏的关系,嫁了畏先。在白萍心中,自然要留个很坏的影子。我现在不能对他辩白。可是也不能叫他永远留着坏印象。因为我生来孤苦,在世界上只有白萍一个人知己。他若把我当作无耻的人,我至死也不能瞑目。所以写了这封信,托你转交,叫他知道我的心迹。但是你不要害怕,我并不是立时叫你转交,也不定期限。只把信存在你手里,请你斟酌办理,无论迟到什么时候都可。比如说在最近白萍和淑敏结了婚,你当然不能发表这封信。再如白萍和淑敏决裂,而另爱上别的女子,这封信也足以妨碍别人的爱情,还是不能露出来。总而言之,除非等白萍又有爱人的时候,或再等这封信不妨碍他人的时候,才可拿过给白萍看。这样你总可以客应了吧。”祁玲才明白龙珍是出于痴情,忙道:“这更难了。倘然白萍娶了淑敏,两人白头到老,我还发表这封信不呢?”龙珍道:“倘然淑敏死在白萍以先,你当然可以很从容的发表这封信。倘然白萍死在淑敏以先,你也要趁着他未死以前,把这信叫他看了。你总得答应我,这信无论迟早,定能叫白萍见着。”祁玲道:“就照方才的情形说,倘然我倒死在白萍淑敏以前,又该如何?”龙珍道:“果然这样,就算该着我不被白萍原谅,不能怨你失信。”祁玲想了想,才接过信道:“好,我答应你了。不过这信存在我手里,迟三十年二十年也说不定。只要我遇不到意外的灾祸,总要设法叫白萍见着。”龙珍道:“谢谢你的好意。我知道你是忠心于朋友的,只看你替淑敏那样尽力,料想绝不会对我失信;可是你还得允许不私看这信,必须保存着给白萍亲手开拆。”祁玲道:“你放心,我不致那样没品行。现在我已经很觉对你不住,这件小事若再负了你的委托,还成什么人呢?”当下祁玲立誓绝不私拆她的信,龙珍才微笑着对她握手道谢,又道:“耽误了这些工夫,大概你的饭也没吃好。我走了,咱们改日见吧。”说完转身便走出门。

  祁玲知道留她也没的可说,只可任其自去,但是心中惘惘不已。觉得龙珍认定自己是毁坏她以成淑敏全,把怨羞都归到自己身上。怔了半晌,才把那封信藏入箱中,夹在一件大衣的袋里,重复将箱锁好,便仍到淑敏房中。见大家都快吃完,祁玲入座,草草吃了些汤泡饭。淑敏却没问她,龙珍何事相唤。饭后大家散座闲谈。祁玲本听淑敏说预备在饭后作一个狂欢的游戏,但这时众人都提不起兴致,淑敏也不发言,想是已作罢了。白萍又坐了一会,就告辞回了公司。式欧等也都散去。

  剩下淑敏和祁玲如眉三人,祁玲才问道:“怎么方才席上都象不高兴似的?我被龙珍唤出去以后,你们又谈什么?”淑敏道:“龙珍这一来,白萍自然难免感触,我也不能提头儿高兴了。你出去以后,我就对白萍说龙珍嫁畏先这件事,可疑的地方很多。白萍就要求我万万别再提起龙珍的事,于是我们都不谈了。可是龙珍叫你出去,说些什么呢?”祁玲一想,龙珍的话绝对不能告诉淑敏,便扯谎道:“她只说这次嫁畏先,在她心里自觉是很正当的行为,不过朋友们未必能体谅她。她为免讨别人厌恶,所以决定从此不再见人。今天算是和我们末次见面,托我转达你一声,谢谢在你家打扰的情分。”淑敏道:“还有别的话么?”祁玲道:“再有便是她对我说的心思话儿。她说为她姐姐的原故,决心爱畏先到底。”淑敏听了不语。过了一会,便各自安寝。如眉移到祁玲房中作伴,淑敏仍在她自己卧室。

  到次日淑敏照旧上公司去看白萍。白萍态度如常,好似忘了昨夜的事。谈起公司事务,因自己一病而全都停顿。虽然东家富厚,赔垫得起。但自己接手已半年有余,还未制出一部片子,未免太不像话。惟有立时恢复工作,尽一月内把红杏出墙的片子完全拍成。卖出儿付考贝,得到资金,以便周转,省得每月叫东家坐耗开支。淑敏因白萍身体尚弱,不当过劳,叫他再休养十天半月。白萍却执定病痊体健。若再坐误时日,徒耗资本,实觉良心惭愧。淑敏仍自反对。最后提出一个办法,就是限定白萍再休养两星期。在这两星期中公司所受的损失,由淑敏完全担负。白萍虽感她的情意,一面却笑她异想天开,认为这是笑话,不是办法。就坚决召集公司重要人员,商议着手工作。幸而关于布景等事的筹备,还须要经过五六日,才轮到白萍亲身工作,淑敏稍为放心,便劝白萍在这五六天内,完全休养,离开公司,度几日野外生活。白萍自想,本来一切都已停妥,只为害病才突然停顿了。现在自己本没什么事做,与其空等着,实不如出去散散心,养得精神饱满,于工作更能得益。至于公司中琐细的事,景韩足可代劳,便答应了淑敏。一面托景韩代理事务,一面和淑敏商议到哪里去。淑敏却拉白萍回到家里,与祁玲一同定夺,因为她离不开祁玲,无论到哪里都要一同去的。

  祁玲听淑敏将要出门,真想不随她去。自己反可以趁她不在家,去和景韩作几日缠绵。但苦于无辞可托,又怕淑敏看出她的私心,只得答应,就商议到哪里去。淑敏关怀白萍身体,仍主张去度野外生活。祁玲却以为在这冬天,不是野居的时候。若是期限稍长,还可上南方旅行一趟。如今只五六日的工夫,怎能远行?就近在北京一带,也不比热天好玩。而且叫白萍初痊的身体,受冷服劳,也非办法。不如上天津一走,尚能舒适。淑敏想了想,觉得她的道理很是,便依从这个主张。白萍却是无可无不可的,只听淑敏命令,当时决定次日早车赴天津。白萍便告辞归去。

  祁玲本已预备随他们去了,但夜间独自沉思,想到白萍淑敏两人,已然到了这种程度,就像两块铁板在一个熔锅里,行将熔化为一。应该趁这时候,叫他们自行成就。自己若还插在中间,多少有些阻碍。再说少年男女一同旅行,最是制造婚姻的机会。若只他俩相伴,说不定就在这几天完成了终身大事。若是自己随着,淑敏无形中就与白萍疏远。岂非太不知趣么?想着便自睡了。

  次日清晨,到时候并不起床,又睡了回翻身觉儿。淑敏来呼唤她,祁玲假装乍醒,坐起又倒下,呻吟着说头晕得难过。淑敏以为她真病了,忙问所苦,又闹着请大夫。祁玲怕她因自己而取销行期,只得说这不是病,以前常常犯的,无须吃药,将养一天就好。须臾白萍也来了,祁玲叫淑敏与白萍先去,自己明天后赶,淑敏不肯。祁玲道:“你们要因为我耽误了出门,我也养不安静,倒许急出真病来。你们快走吧。”淑敏倒底拗她不过,只得先和白萍商妥到天津住国民饭店,告诉祁玲明天到津上哪里去找,两人才先走了。

  祁玲等她们走后,便起床梳洗。午饭后自己到了公司,直入景韩房中。景韩一见祁玲,惊喜交加地道:“你不是随他们上天津了么?”祁玲道:“谁告诉你的?”景韩道:“昨天我就听说白萍和淑敏上天津,要带你一同去。我心里真不痛快,他们要玩就自己去罢了,干什么非得把我的人也带着呢?”祁玲笑道:“呸!没羞。谁是你的人?我这回把他们骗了,装病没去。”景韩笑道:“你是为留下伴我么?”祁玲道:“不。我是为叫他俩在这趟里发生出些关系来。”景韩道:“你可真坏透了,这不是诚心制造罪恶么?”祁玲道:“怎能说是罪恶?这是制造好事。”景韩道:“好事和罪恶也差不多啊?但不知我们的罪恶得几时制造?”祁玲红了脸儿,打了景韩一下,道:“说正经的,你知道钱畏先新近来了回停妻再娶,把原来的太太放在旁边,却和小姨结合了么?”景韩道:“我不知道。只是这两天看畏先精神大变,好似有什么大心事似的。可一点看不出欢喜的样子。这是什么原故?”祁玲就把龙珍的根里原由和畏先家庭以及白萍淑敏的关系都说了。景韩道:“这宗七乱八糟的事。连我听着都觉头疼。不过你在中间也未免过于好事。只为淑敏一个,伤许多人,落许多怨,又何必呢?”祁玲道:“钱畏先在公司里么?我想问问龙珍到底是什么情形。”景韩道:“你也太好为别人忙了。放着咱们自己的事不谈,管这闲事。”祁玲道:“我要全始全终,好人坏人都得作到底。非得看淑敏正式和白萍结婚,才算卸了责任。”景韩道:“你可真是好事。”祁玲笑道:“你糊涂。我这样也是为着咱们啊。你想咱俩的婚事,既不能躲到没人的地方去办,而且我和淑敏这样深交,又是她的老姐,在情理上应该把她的事料理妥贴,再顾自己,才能名正言顺。要不然多么没意思?”景韩道:“你这话我不大懂。”祁玲道:“你不懂就闷着吧,反正我的主意是对的。”

  正在说着,忽听窗外畏先大声说话,像在那里吩咐工匠。祁玲便走出去,叫住畏先道:“钱先生,我跟你说句话。”畏先看了看她道:“到我办公室去好么?”祁玲点头,就进了畏先的房中。落坐以后,祁玲笑道:“我还没正式给您道喜呢。”畏先皱着眉头,作欢声道:“我这些日简直成了随人拨弄的傀儡了。你要道喜,还不如道烦恼吧?”祁玲道:“你正在新婚大喜,怎么倒烦恼呢?”畏先道:“你何必明知故问。我的事你全知道啊!”祁玲道:“我只知道表面。至于龙珍对你是什么情形,家庭中又是什么景况?我是一点不清楚。”畏先摇摇头,苦着脸道:“我真是前世造了孽。你看看我的家里原来的太太是那样的一位,现在又换了这样一位。我并不厌恶龙珍,不过叫她作我的妹妹,却是可爱的。若是作我的太太,那就真有些承受不了。偏偏你们硬把她推给我。龙珍跟我又十分亲密,好像她这些年的孤寂,要在我身上捞本儿似的。常常拉着我一同出门,携手挽臂的在街上闲溜。我真受不了路上人饥笑的眼光。她姐姐更会凑热闹,这两天把房间收拾成新房似的,在里面放着龙珍那样一位丑小姐。我这样一位老古董,瞧着真自己肉麻。而且每到晚间,她姐姐也不是从哪儿学来的贫嘴,总要替铺好被褥,然后唱一套连生贵子的喜歌儿,还有好些鸳鸯对对,蝴蝶双双,风流才子,美貌佳人的玩艺,我听着连隔夜饭都要呕出来。真觉不如死了,听和尚念倒头经舒服呢,就央求她免了这个仪注吧,她还是非唱不可。我实在怕了,一半天还得搬回公司来住。”祁玲笑道:“你别口是心非。我很知道你爱龙珍。”畏先摇头道:“还是那句话,她若是我的妹妹,我定然爱她。如今作了我的太太,就只剩下怕了。”祁玲笑道:“怕么?你们头一天入洞房的时候,我已经偷着瞧见了。”畏先道:“头一夜……。打头里告诉你吧。在最初你们劝我娶龙珍的时候,我不是很反对么?不想那天午后,龙珍忽然把我叫到旁边,当面说她已经决心嫁我。倘若我不娶她,她就不活了。我被她缠得糊涂,才一点头。她姐姐好像预先和她约会好了似的立刻就叫我写婚书,预备当夜结婚。以后你去作了证人,把我整个的送进迷魂阵里。到你走后,过了不大的丁夫。龙珍和她姐姐咬耳朵说了几句,就关了外间的灯。只她姐姐进里间收拾床褥,随后把我和龙珍推进去,她在外间带上了门。龙珍也把里间的灯吹灭。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倒下睡了。现在才知道那时你在窗外偷看,想必是她俩故意那样做作叫你看的。不过我和龙珍既然成了夫妇,早晚要一房睡的,又何必弄这个玄虚呢?”祁玲沉思着道:“你说她故意做作。这个连我也不明白。她……和你……?”说到这儿,底下的话似乎不好出口,虚嗽了一声才道:“难道那一夜她和你没成……没发生夫妇的……?”畏先这时对祁玲的意思业已了然,不等她再说下去,就答道:“岂止那一夜?就是直到如今这几天里,也并没……。”祁玲愕然道:“真的么?”畏先道:“这是可以赌誓的。我希望能永远这样下去,倒是很好。”祁玲暗想畏先的话定然非虚。龙珍那样容貌,绝不会勾起畏先的欲念。至于龙珍的嫁畏先,几乎完全出于负气,毫无爱情可言。她更不会向畏先作什么吴女之态。由此看来,那一夜新房情景,定是龙珍故意布置出来,叫我知道她和畏先确已成为夫妇。不过她为何这样作呢?莫非另外还存着别的心么?想着便又问龙珍在家中的情形,畏先道:“她白天倒很像个主妇,一切操作都井井有条。对我的饮食起居,特别注意。待她姐姐也十分亲热。并且有了闲工夫,就拉着我出门,作出摩登派小两口儿的样子。只到了夜间,一关上房门,她就蒙头大睡,一句话也不说。祁玲道:“这话不对。方才你说她还缠得你承受不住,又说她多年来的孤寂都要向你身上补偿,这时怎又说得这样冷淡呢?”畏先道:“我方才说的话,是指着除去夜里以外的时候,除去卧室以外的地方。而且越在外人面前,她对我亲密得越是肉麻。大凡世上的夫妇,都是人前假装疏远。私室才相恩爱。我们恰是相反。”祁玲笑道:“你是希望她在卧室里待你和在人前一样亲热,就满意了吧?”畏先摇头道:“不,我只希望她在人前待我和在卧室一样冷淡,就念佛了。你是没看见,昨天晚上她跟我看戏去,当着众人,竟把橘子剥成一片片的,亲手送到我嘴里。”祁玲笑道:“那你是多大的福分。记得淑敏给我讲过一段什么词儿,有一句纤手孽新橙,这剥橘子不是一样么?”畏先裂嘴苦笑道:“我是多大的罪过啊。以前还不懂肉麻两个字是什么滋味,昨天可尝着了。当那许多人看着我们的时候,我简直要寻地缝儿钻进去。”说着立起向祁玲作揖道:“谢谢你这媒人功德无量。”祁玲直有些哭笑不得,搭讪着道;“你的事由儿也太多。龙珍只是丑些,又何致叫你这样难堪?当初白萍和龙珍要好的时候,听说两人也常一同出去。白萍比你年轻得多,漂亮得多,相形之下,更叫人刺眼了,那时白萍怎也坦然不以为意呢。”畏先道:“我可比不了白萍,人家有学问有涵养。我却是鼠肚鸡肠。”正说着,忽听外面有人喊道:“畏先畏先。”祁玲立起从玻窗向外看,只见龙珍正立在院中,便向畏先笑道:“你的太太寻你来了。真是恩爱夫妻,一会儿都离不开。”畏先愁眉苦脸的道:“真要命。她干什么来?”祁玲忙向外推开房门,叫道:“钱太太,进来坐。钱先生在这里。”

  龙珍看见祁玲,似乎一怔,随即含笑走进房中道:“祁姐也来了。”祁玲道:“淑敏和白萍上了天津,我一人闷得没法,到公司来走走。正遇见钱先生,说闲话儿呢。”龙珍道:“我也是在家闷得慌,出来买些东西。顺便到这里等畏先一同回去。”祁玲又敷衍了几句,见畏先已低头整理账簿,便道:“景韩还等着我呢,咱们回头再见。”说完便走出去。又到了景韩房中,自然把从畏先口里听得的言语,都告诉了景韩。景韩也觉龙珍的行为奇怪,却猜不出是什么道理。

  说了一会,祁玲要约景韩一同出门游散。景韩因素性不喜欢听戏看电影一类的娱乐,在这冷天既不能上公园,更不愿到街上散步。并且他和祁玲都是有节制的,向来未曾上旅馆开房间谈心。所以觉得与其到外面众目之下,去受拘束,还不如两个人躲在房里,可随便谈笑,随便偎倚,便拦住祁玲不放。祁玲也深知他的心意,就在暖日晴窗之下,沏了一壶香茗,相对清谈起来。但是二人的爱情已到了成熟的火候,怎能长久矜持?于是渐渐变清谈为情话,相对也改成相偎,娓匕也改成喁喁。景韩所住的里外间房子,原本外间敞着门,里间钩着帘的。但过了一会,外间的门竟掩上了,里间的帘也垂下了,便是纸窗上的破孔,也都用书遮上。这情景固然形迹可疑。一对孤男寡女,藏在房中,又遮掩得如此严密。倘有人看见,谁能不想入非非。其实倒没有什么,因为二人始终说着话呢。不过祁玲换了位置,坐在景韩怀中。至于怎样坐法,外人未曾看见,怎能乱说?只是祁玲虽不断说话,可惜声音太低,在远处听着,几乎变成呻吟了。这样密谈了约有两点多钟。因为景韩把公司事务已在上午理完,而且公司同人也因听说不日恢复工作,都趁这时候出去办理私事或者游玩。所以一直没人来寻景韩,容他安静的消受这甜蜜时光。冬季本来很短。到夕照西沉,天将入暮,哪知竟来了不速的客朝景韩房间直向闯入。拉开外间的门,便向里走。景韩在里面听见,忙问道:“谁呀?”进来的人应道:“我是畏先。”说着就要掀里间的帘子。景韩急叫道:“等等,别进来。”外面的畏先倒站住了,停足不进。须臾景韩走出,神情窘得不堪,向畏先搭讪道:“原来是你啊!我当是别人呢。既是你进来又怕什么?来来,里面坐。”畏先走进里间,见祁玲正坐在景韩榻上,脸色红白不定,头发也有些蓬松,身上旗袍底襟最下的一个钮子,虽已扣上,但靠腰际的两钮,仍在开着。而且前襟的中部,有许多横的折绉。好像这旗袍曾提起在腰际护着,经过很大的工夫,才压成这样儿。祁玲见畏先对自己注视,更觉不好意思。想要说两句掩盖的话,又怕越描越黑。但是若发僵,不开口,岂不更像默认有了私弊?正在为难,畏先那里早已了然,便装作毫无觉察的样子,坦然笑道:“祁姐,我还当你走了呢。”祁玲才道:“我正跟景韩闲聊天儿呢。你的太太走了么?”畏先道:“也是刚走。”说着坐在椅上,忽又看祁玲唇上的胭脂都已褪尽。景韩的颊边,却隐隐沾了红痕。不由暗笑,他二人缠绵这大半天,旁的不说,大约只接吻是有千百次了。又想着祁玲方才的娇羞情怯,直比少女还觉动人。她虽已徐娘年纪,容貌却足当一个美字。一频一笑,更是别有风韵。景韩真艳福不浅。回想自己两位有名无实的太太,那丑鬼的模样,不由灰心短气起来。这时房中已渐渐变黑,景韩要开电灯。祁玲怕灯亮了自己脸上身边的破绽,更要被畏先看得清楚,便示意不叫他开灯。畏先却搭讪着说起闲话。景韩看他匆促进来的情形,还以为有什么要事商量,不料他进门反倒不说一句正经。便疑惑他看见祁玲和自己躲在房中,故意前来捣乱,心中老大不悦。祁玲也有同样心思,觉得畏先这样行为,颇为侮辱自己,就不高兴酬答。竟把畏先木在那里。

  确实二人都错怪了畏先,他本是有事来的,不过见祁玲仍在房中,不好意思说出来。反至看出两人都神情冷淡,才悟到自己讨了人家的厌。想要辞出,更恐这样匆匆来去,惹他们加倍不快。只可迳直向景韩道:“我有点事来求你帮忙,这事实不是我愿意,实在没有法子。”说着又吞吞吐吐的望着景韩,半晌没说出话,忽又转脸向祁玲道:“龙珍因为在家里闲着无聊,想在咱们公司寻些事做,非要我办到不可。”祁玲听了一惊,暗想龙珍本说嫁畏先以后要安居家庭,永与白萍避面,怎又想到公司作事?难道她又变了主意么?接着畏先又道:“我劝她不必来,她只是不肯。我又说现在白萍出门,公司没人主事。只可等他回来再说。龙珍说只要到公司来有件事作,可以消遣时光,她既不在乎名义,也不在乎薪水。叫我先来求景韩设法给个位置。她要在晚上我回家时听信儿。你看她不是异想天开么?我被她缠得没法,只得……”祁玲正在思索龙珍是什么意思,景韩已笑道:“我明白这是你新的太太和你爱情深厚,不愿有一刻分离,所以才想出这同出同归,成天厮守的法子。我认为是一件好事,应该成全的。那么明天就叫她来,在总务股帮你办事吧。我可以替白萍答应。至于薪水可要等白萍回来再定。”祁玲听景韩自然允许,想拦已来不及。畏先却皱眉:“请你别叫她跟我同房办事。”景韩道:“为什么?你是避嫌疑么?”畏先摇头道:“不,不。我是不愿意……。这原因祁姐知道的。”景韩笑道:“夫妻同房办事,还有什么不愿?你不必装假,我就这样定规了。”畏先苦着脸儿向祁玲道:“我这才叫真正的无可奈何,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还得谢谢景韩。”说完便慢漫走出去。景韩大笑道:“你见害神经病的么?畏先就是。他又替太太谋事,又好些不愿意。这是什样原故?”祁玲道:“我方才不是告诉你了。畏先对于龙珍,实在是大勉强。而且又受不了龙珍的那种肉麻劲儿。他每天陪龙珍去玩,已经头疼了。如今再让他们同来同去,寸步不离,不是……。”景韩笑道:“我就因为方才听了你的话,才和畏先开这玩笑。算罚他惊动咱们的罪。”祁玲道:“你只顾和他玩笑,可忘了白萍那一面。龙珍当初和白萍也有过密切关系的。如今用她来作事,定要常和白萍见面,恐怕有很多不便。”景韩道:“这样我倒莽撞了。好在龙珍已是钱太太,又在畏先身旁作事,也没什么?”祁玲也没再向下说,但心中只觉龙珍到公司来,是十分可怕的事。至于如何可怕,却想不出所以然来。这时景韩才开了电灯,窗外已完全黑了。祁玲便要回家。

  景韩对她向来都很洒脱,不似小儿女那样缠绵依恋。但今日有了进一步的灵肉结合,竟而舍不得她走,苦苦留住。说着话儿,动手动脚起来。祁玲发恼道:“你还闹呢。方才叫畏先吓得我心跳口喘的,差点儿没窘死。你趁早躲开,要不我又走了。”景韩想了想道:“那么咱们就出去吃晚饭,好不好?”祁玲答应了。二人便出了公司,直奔一家饭馆。用罢晚餐,祁玲又要回去。景韩还不放她走,定要再寻个地方谈谈。祁玲问他上哪里去?景韩道:“你不必问,随我走吧。”祁玲跟着他在街上步行。走到一家旅馆门前,景韩低语道:“咱们进去寻一个朋友坐坐。祁玲才料到景韩有此一举。

  她虽然很能克制自己,但是中年妇人,对于性欲,任凭如何淡薄,终经不住挑逗的。祁玲本已久旷,平日因善自排遣,还不觉有什么需要。今日在景韩房中,突然谈出了毛病,已把多年的情思都翻腾起来。无端叫畏先搅得半途而废,她便感到被身体变化压迫得难过,急欲回去安静地睡一觉儿。但是景韩挽留不放,吃饭时又喝了几杯酒,更惹得心里热辣辣的不能自持。偏在这时侯,景韩将她领到旅馆。祁玲虽明知他不是寻朋友,也不说破,竟点点头儿随他上了楼。景韩向茶房要上等房间,开门进去。祁玲仍不开口,也不看他,只默坐在椅上。等茶房送进茶来,又行出去。景韩关好了门,脱了外衣,笑道:“你干么发怔?躺下歇歇吧。”祁玲道:“我坐着好。你的朋友呢?”景韩道:“我的朋友就是你。”祁玲道:“我……你把我领到这个地方来作什么?”景韩走过抱住她道:“你还问我?这里可不怕谁来搅了。咱们安安静静的住一夜吧。”祁玲道:“那可不成。我跑到旅馆来住夜,成了什么人了?快放我走。”景韩知道她是故意做作,拥抱着只管缠磨。祁玲也觉情不自禁,又因自己若在外面住夜,定惹张家人疑惑,最晚也得十二点前后回去。时光宝贵,不可虚度,便也半推半就的,装作娇怯无力,不大的功夫,就被景韩抱到床上去了。以下的事,不必细表。到二人从帐中出来,已是十二点多钟。一个体倦神疲,一个粉褪发松。祁玲立到装台镜前,从手皮包中拿出化装物品,徐徐收拾头面。却望着镜中自己的影儿,只抿嘴作得意的微笑。她不特得到满足,并且感到将来的幸福了。景韩望着她理妆,忽然想起她向来出门,皮夹里不带化装用具。因为肌肤细白,天然清洁,用不着常常修饰。今天竟破天荒带了这些梳镜粉膏之类,居然备而有用了。怎这样巧呢?又一转想才明白她今日来访自己以前,便已有心。虽然未必要作主动,但已预备不拒绝我的要求了。景韩想着正在销魂,祁玲已收拾完了,便要回家。景韩又拉住温存一会,才付帐同出旅馆。祁玲自己坐车回去。

  景韩返了公司,到寝室坐下,忽见畏先又过来了。景韩纳闷他这时还在公司作什么?畏先已嚼嗫着说道:“景韩先生,我等半天了。”景韩方要问等我作什么,畏先已低声道:“贱内因为您给她事作,她感激极了,正等着谢您呢。”景韩暗想何必定要今晚来谢,难道不能等到明天么?但这时畏先已向外招手,就见龙珍已走进来。景韩还是初次看到龙珍,不禁吓了一跳。觉得这女子真够丑了。谁想到她能和白萍那样漂亮的少年会有过关系呢?这时龙珍已向景韩鞠了一躬道:“多谢先生帮忙。”景韩自然客气了几句,又让坐谈了一会。龙珍忽然笑道:“我有一件事求先生,我因为急于作事,想明天到公司便有正式的职分。您现在可以先分派么?”景韩因为已经答应了,不便反悔,便道:“请钱太太到钱先生房里,作收发员吧。”龙珍道:“谢谢您。不过我希望作些比较劳苦的事,可以锻炼能力。并且我还有件不合理的请求,就是希望离开畏先,独立作事。倘若在畏先手下,也恐怕同事背地里说闲话。”景韩想了想,觉得她的道理也对,便道:“若是钱太太想独立作事,我们公司有几个女演员,另住在后面宿舍,那宿舍还缺个女管理员。钱太太不嫌麻烦,就请担任这职务吧。”龙珍听着面有喜色道:“这职务正合我的兴趣,那么作管理员应该到公司来住吧。”景韩知道她和畏先燕尔新婚,恐怕叫她到公司来住,过于不合人情,便道:“也不一定。要不在这儿住,早晨来晚上走也可以的。”龙珍道:“不,我很愿意住到公司。管理宿舍若不整天工作,还有什么效力?”畏先听了这话也觉深出意外,暗想她方才并没提起这层,怎现在突然对景韩说出这种话呢?景韩也惊诧她在蜜月中居然和丈夫分居,不知是什么意思?但照规矩女管理员是应该住在公司的,也不能反驳,只可说道:“这本是可以随便。请您二位商量。在这里住不住都行。”龙珍道:“明天我就带行李来。实行作事好了。”景韩只得点头应允。畏先始终并未插言。须臾龙珍辞出,畏先便跟着走了。景韩仔细一想,才诧异龙珍竭力要求移来,其中必有原因。或者她厌恶畏先,不能在家中同住,所以藉此避开。不过当初又何必嫁他呢?又想到白天自己允龙珍到公司作事,祁玲已认为不妥。现在又允她到公司来住,恐怕祁玲更要反对。这只怪自己面皮太薄,对女人的要求,无法拒绝。好在是派她作女宿舍的事,和前面的人交涉很少,更不会常和白萍见面。还未必有什么意外事发生。想着也没甚深思,便丢开这事不理。

  到了次日。龙珍午前便来,带着随身箱饰。景韩便领她到女宿舍里,指定了住室,又给女演员们介绍了。龙珍就兢兢业业的作起事来,半天工夫,居然把女宿舍整理得大改旧观。景韩倒颇为佩服龙珍作事的精神能力。以为既有这许多长处,足可把面貌的丑陋抵销。畏先得这样内助,倒是福分。等白萍回来,总可以给她定几十元薪金,夫妇互助的生活下,很容易造成安乐家庭呢。这一日祁玲没有到公司来,还不知这个消息。

  又过一日,祁玲在家中接到淑敏寄来一封短信,报告和白萍正在天津住着,每日度着游戏生活。除了听大戏看电影上舞场吃馆子逛马路以外,简直再没有好玩的事,觉得很少意趣。又责问祁玲为什么失信不去?等她回来,定要严厉对待等语。祁玲暗笑,你俩这几日直是预支蜜月的享受,还不知怎样陶醉在情海里呢?这都是我失信造出的功德啊!想着便要把他俩的消息通知景韩,于是午后又奔了公司。见着景韩,将淑敏来信给他看了,二人说笑了一会。景韩才提起龙珍的事,祁玲大愕道:“你怎这样胡乱安排?叫龙珍进来作事,已然欠妥。为何又许她住到这里?景韩道:“因为她说的话很有理由,我不好意思拒绝。她进来任职这两天,有很好的工作。和女演员也全融洽。我想她或者是真立志作事,未必有什么可愿忌的。你所怕的只是那些事,并不成问题。因为她已是钱太太,白萍也就快是淑敏的丈夫了。”祁玲道:“我还疑惑,她便真要作事,可寻的职业也多了。何必单向这公司里挤?来给白萍手下作事呢?”景韩道:“提起这个,我还想起一件事,昨天夜里十二点多钟,我忽然精神兴奋,知道短时间里未必使能入睡,想要把一张演员表要新更订一下。因为演员表的草底几在白萍房子里,就带了他房门的钥匙,过去把门开了。在写字桌的抽屉里,寻着那草底儿。联带又看见一张新置道具的价目清单。便坐在椅上,核算出总数。一共耽搁没十分钟工夫,就走出来。想要把门重行锁上,哪知原插在锁孔上的钥匙,竟不见了。我以为掉在地下,忙开了院里电灯,仔细寻觅,却是踪影不见。我又怕自己记错,或者随手带进房去。随又进到里面寻觅,每个地方都翻到了,仍然没有,急得我别提。因为白萍房中有很多重要东西,钥匙万丢不得。只可坐定,仔细回想,开门时的情形。又记得确把钥匙放在锁孔中,而且那钥匙是门上所用,形体很大,约有三四寸长。又是铜质,便落到地下,也听得见响声。丢在什么地方,也很容易寻着。怎会这样不翼而飞、毫无踪影?因此我才想到或是我进房中的时候,有人从门外经过,顺手从锁孔上将钥匙取去。本要唤起全公司人询问。又想平常人谁也不会无故的把钥匙偷去。若真有人偷了,那必是早已处心积虑,将有所图。好容易今日得手,怎能一询问便退还出来?于是我决意不声张,以免打草惊蛇。先悄悄的在这几道院里巡查一遍,见前后院的人已都睡了,及至走到东跨院的女宿舍,看见只龙珍的房里还亮着灯。我想要进前从窗孔看她睡了没睡,哪知才进去几步,就见房里把灯灭了。我只可退回。又巡查了半天,也没一点迹兆。直到今天早晨,还在白萍房里寻觅一回,仍然没有。你说这事怪不怪?”祁玲听了,也觉惊异道:“我听说公司款项,向来都存银行。只会计那里有些零星小款。白萍的住房更不会有钱。再说白萍本身又没有金银财宝,便是有着你所谓的要件,也不过一些纸头,何能引人生心?若没人生心偷盗,就不致先偷钥匙。据我想,你或者记错了,把钥匙随手丢在那里。过后想不起来,才闹这玄虚。”景韩道,“我已经仔细追想,敢说绝对没有记错。那钥匙十有八九是被人偷去。”祁玲道,“你既然说得这样确实,那么只可研究谁有偷的嫌疑。你以为龙珍嫌疑很大,是么?”景韩道:“我也不敢说一定。不过她来了两天,就出这个事。而且她和白萍以前又有过关系……。”祁玲道:“可是她偷这钥匙作什么呢?”景韩道:“倘真是她偷了,自然有她的用处。”祁玲道:“不过这样偷法也太笨了。你发现丢了钥匙,自然要特别注意访查。她若去用钥匙开白萍的门,岂不是自投罗网。何况这洋式的锁,没有钥匙根本就没法再锁。势必把旧锁门作废,另换新的,才能锁上。那时她偷去的钥匙更没用了。我且问你,昨夜从发现这事,白萍的房门一直开着么?”景韩道:“因为没法锁,我就在那房睡着看守,到早晨我才出来。这白天里耳目众多,谁也不敢偷着进去。今夜我还得住在那里。等明天换了新锁再说。”祁玲道:“着呀。这是很容易料到的。失去钥匙以后,就得有人看守。等没人守时,又换了新锁。旧钥匙永远是废物。我不信有人偷。必是你粗心,没有仔细寻觅。而且两只大近视眼,就是东西明摆在面前,还许瞧不见呢。走,走,我跟你寻寻去,省得这样失惊道怪的,自己吓唬自己。”说着就拉景韩走出,到了白萍住房门外。

  景韩先把虚掩的门推开,“你瞧,这门是向里推的。昨夜我开了门,就推开一道缝儿进去。出来时把门拉上,扯摸钥匙,就没有了。”祁玲先把门内外的地面细看了一遍,又进房去把里外闻各处都翻了,仍是毫无发现。才走出来,立在院中发怔。景韩道:“你现在可信了。我费了好几点钟工夫。没一处不看到……。”祁玲忽然心血来潮,抬头问道:“在你没开这门以前,钥匙放在哪里?”景韩道:“从白萍临走那天,把钥匙交给我。我就随手放在身上西装裤后面口袋里。两天工夫,我虽然觉得一坐下就格得不舒服,可是一直没换地方。直到昨夜开门,才取出来。”祁玲道:“我记得你向来喜欢把钥匙等小物件,塞在裤袋里。你再想想,别是开门以后,不自觉的把钥匙又从锁孔拨出,放回原处了吧。这是习惯的动作,或者你没注意,试摸摸裤袋看。”景韩道:“不用摸,我昨天已经摸过了。”祁玲道:“你再寻一下,这是没准儿的事。也许裤袋破了,把东西溜在裤腿的夹层里去。”说着又指指景韩的裤子道:“这也不费事,一伸手就成。”景韩笑道:“我昨夜穿的不是身上这件。这件是今早新换的。”祁玲道:“那么昨夜穿的那件呢?”景韩回身举手一指道:“那不是。昨夜我在白萍房里合衣睡了一觉。把裤子都弄得褶绉了。所以今天脱下放在院里晒着,等烫一烫再穿。”祁玲看见墙角扯着一根铁绳,裤子晒在上面。便走过去,伸手向右边裤袋中一掏,忽然啊的叫了一声。再缩出手来,景韩竟瞧见她手上拿着一件黄色物件。忙赶过去一看,不禁大为吃惊,原来竟是那把遗失的钥匙。

  祁玲本来也没想到钥匙仍在裤袋。不过为恐景韩性情疏忽,未能仔细搜寻,所以把他寻过的地方,自己再细寻一遍。但也没存着老大希望。只于闲着没事,藉此解闷而已。因为那钥匙根本不是重要物品,丢了也不成什么问题。如今想不到随手在裤袋中掏出来,倒惊得发了怔,向景韩道:“我说你粗心,你还不承认。方才牙清口白的咬定说寻过了。这又是什么?”景韩直着眼儿道:“这可是闹鬼儿,我敢说不但在这袋里摸过两遍,早晨脱下时,还抖了一回。你想这钥匙有三寸长,裤袋也不过四寸见方。我这一只大手伸进去,会触不着么?再说我也不致这样糊涂啊。”祁玲笑道:“不论你怎样说,东西现在这里,一定是你疏忽了。”景韩纳闷万分,至竟寻不出是什么道理,惟有怀疑自己的记忆力而已。二人便到白萍门外,先把门锁上,然后回到自己房中。

  祁玲仍奚落景韩的脑力不济,弄成庸人自扰。若不是我来了,你还不知糊涂到什么时候。景韩因证据现在,无法分辨。但回想分明记得裤袋空无所有,好在祁玲昨夜未来,否则自己真要疑惑她偷去藏起,故意在这时拿出来寻自己开心的。祁玲笑了一会,才抛开这件事不提。景韩因与她已经发生关系,这时侯不能再相敬如宾。少不得还是要重温昨梦。祁玲故意呕他,装作不高兴的样子。一面推却,一面责备,其实他仍想出去上旅馆作安静的幽会。但景韩是乍得甜头,兴不能遏,便自苦苦央求,并且把希望减低,只要求最低限度的享受。祁玲禁不住他的缠磨,又鉴于前日畏先撞见时的窘况,只可想了个特别办法。立在窗前,由窗帘缝隙望着外面,叫景韩在后面任所欲为。这样便可以两全其美,既然不使景韩失望,而且能瞧着外面。见有人来,便可急速收敛。在祁玲虽然太觉劳苦,但以为这是极短的局面,顷刻即了。哪知景韩闹的是外交手段,起初只作小的要求,使对方认为可以敷衍。及至叫他得手,便又得寸进尺起来。祁玲正在一半婉央,一半发恨的,叫他维持信义。景韩仍自一意孤行,不肯善罢。正在这时,祁玲忽见院中由大门那边走入一个女子,却是龙珍。祁玲忙低语道:“快躲开!有人来了。”景韩不信这样恰巧,以为祁玲骗他,便仍赖着不肯离开。祁玲急得没法,外面的龙珍走得很快,已然走近窗前。祁玲因一则料她未必进来;便是进来,也要先叫一声,不致像畏先那样乱闯。二则窗帘很为严密,从外面万看不见窗内,就忍耐着不再作声,静待龙珍过去。不料走到院的中心,竟把脚步放慢,左右张望了一下,似乎瞧着院内无人,就移步走到墙角,向那搭在绳上的西服裤看了一看。那神情还要举手去摸,但又稍一犹疑,便转身匆匆走入内院。祁玲看着大疑,暗想方才自己从那西服裤袋里寻出钥匙,把景韩诧异得什么似的,好像从那裤上变出戏法。但这事也只有我二人知道,龙珍怎也对那裤子注意呢?想着觉得这事颇有疑质,大可研究,便挣扎着推开景韩道:“我瞧见新奇的事了,你老实着坐下,听我告诉你。”景韩尚未尽兴,仍自不依不饶。祁玲低语道:“你真是我的魔难星。我算怕你这缠法儿。现在让我一步,少时咱们上外面住半夜去,还不成么?”景韩得了希望,方才退却了,道:“你可不要用媛军计骗我。”祁玲笑道:“呸。我骗过你几回?你这么大人,别只想这没出息的事,说正经的。我方才从窗帘缝看见龙珍由外面回来。”景韩道:“想是她回家去了。这算什么新奇?”祁玲道:“你听着啊,她走进来,并不直入后院,倒踱向对面的墙角。望着你那件裤子,站了一回。好像举手要摸,可是没有摸,就自走了。”景韩道:“真的么?你别是看错了吧。她看我的裤子作什么?”祁玲笑道:“也许她爱上你了,害着片面的相思,所以来一个睹物思人。”景韩哇了一声,装作要呕的样儿道:“你别骂我吧。我可没有白萍畏先那样的审美眼光。”祁玲道:“说她爱你,倒是谣言。不过我想着你丢钥匙的事,恐怕和她有关呢。”景韩一怔道:“这是什么意思?力祁玲道:“你自己先想想。”景韩沉思半响,忽地跃然而起道:“我明白了。昨夜我丢钥匙的时候,瞧见只龙珍房中没有息灯,已然有些可疑。今天她又来看我这件发现钥匙的裤子,这里面更大有问题了。本来我记得清清白白,那裤袋已搜过几遍,确确没有东西。方才你忽然从里面摸出钥匙来,我因为证据现在,没去跟你抬杠,其实心里真不服气。我又不是小孩子,何致这样头脑昏乱?这眼前身边的事物,都记不清楚?”祁玲道:“那么你有什么想头呢?”景韩道:“我也不敢确定,因为这里面可疑的地方很多。咱们假设道钥匙是龙珍偷去,她是安着什么心思呢?”祁玲道:“这问题我可以猜测一下。或者龙珍和白萍相好的时候,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如关于爱情上的字据、定约的纪念品等类,落在白萍手里。她现在已嫁了畏先,所以想把那种东西收回,就设法先偷了钥匙,然后再觅机会进去窃取。这个猜测,不是和她住到公司里来的用意,很相符合么?”景韩道:“这个我不敢信。白萍是诚笃的人,倘若他手中有龙珍的东西,定会自动的退还,绝不致作无理强占的事,再说龙珍也该知道白萍的为人。便有东西在他手里,直接讨还,多么爽利。何必担作贼的恶名呢?”祁玲道:“我也只说假设,并不是断定如此。龙珍若不想进白萍房内,何必偷这钥匙?我们既然疑是她偷去,就姑且当作白萍房里有她希望得到的东西。”景韩道:“这样说,我也来个猜测。必是我昨夜在白萍房中的时候,龙珍就在外面偷着把钥匙取去。以后看我查得很急,知道有钥匙在手里,也不能偷进白萍的房门,反得收藏赃物,担着嫌疑。所以想把钥匙送还。今天早晨她见我的裤子晒在院里,趁人不见,将钥匙放在裤袋中,就出门去了。及至方才回来,看见裤子仍在原处,心想摸摸钥匙是否被我发现。但又怕落到人眼里,露出痕迹,便走开了。这就是你看见的情景。现在钥匙既已回来,龙珍定不敢再存偷进白萍房间的想头。她又是个女人,且关着畏先面子,我也不深究了。”祁玲沉吟不语,半响才道:“不对,这事并没有完。我看龙珍不定安着什么心。你以为这钥匙既然送回,便算没有后患了么?”景韩道:“自然是的。我以后要紧锁白萍的房间,并且把钥匙藏得稳妥。还怕什么?”祁玲道:“说你傻可真不伶俐!这钥匙就算她夜里十二点偷去,早晨八点送回,那么在她手里已有很长的工夫。她不会照样做一柄么?”景韩道:“她又不是铁匠,怎会做这东西?”祁玲道:“她不会拿出去叫铁匠做么?”景韩道:“方才你看见她进门,在咱们发现这钥匙的时候,她还在外面呢,足见没把这东西带出去。”祁玲道:“好糊涂,她不会把这钥匙的式样用纸描下来,交给铁匠去做么?”景韩恍然道:“可是!你说的有道理。不过她用这些心机是为什么呢?”祁玲道:“还是那句话。咱们胡乱猜度,不能作准。还怕冤枉了人家,不如实地考察一下再说。”景韩道:“怎样考察呢?”祁玲就用白纸铺在几上,向景韩要过钥匙,放在纸上,用铅笔仔细描出样儿。又把底面圆孔醮墨印在纸上,孔内的深浅也注明了,就叫景韩拿着一同出门,往左近的街上走去。

  见有铜铁器铺子,便进去询问。说方才有位女太太,拿着纸画的样儿,来配钥匙。因为那样儿画得不甚合式,才另画一个,烦我送来。不过忘记铺子的名儿,只记得在这一溜儿,所以我进来问问。是这里不是?这一套谎话,倒编得很圆。无奈连走两条街,进了四五家铺子,都回说没有人来配钥匙。祁玲犹疑了一下道:“她不能跑到很远的地方,总该就在这城南一带。咱们且到打磨厂,那些汪麻子王麻子的铺面看看。若再没有,也就罢了。”穿过前外大街,到打磨厂,问到第二家刀剪铺。那铺中人意回答早晨果有位女太太来。祁玲把那套文说了一遍,铺中人便拿出一张纸给她。祁玲见纸上所画,果是那柄钥且匕的样儿,但比自自所画的还加精细。便向景韩以目示意,笑道:“她也太小心眼儿了。这样画的多么合式,不是白罚咱们跑一趟么?”便向铺中人道:“还照这原样儿做吧,无须改了。”又问几时做好,铺中人答说本约定明日下午来取。祁玲道了骚扰,便和景韩走出。

  祁玲道:“龙珍这次大约安心不善。白萍正在出门,你负着代理责任,可得留神。”景韩道:“现在既然查出这条线索,可以料知龙珍要偷入白萍房中无疑。至于她要进去作什么?还不可知。不过这钥匙得明天做好,最早也得明夜动手。从明天起我夜夜埋伏在院里,见她开门进去时,捉住了一问,便明白了。”祁玲也觉得今日无须防备,便与景韩同赴旅馆。俾书作夜,尽了半日欢娱。

  直到晚饭以后,方才起作归计。祁玲恐怕景韩一人照顾不来,便要在次日仍到公司去帮助。景韩道:“你去了也没用。因为白天她不会动手,夜晚你又不能住在公司。”祁玲道:“怎么不能?只要你给我寻一间房子住。”景韩道:“几个大办公室,晚上便由负责人上锁。其余小房间都有人住着。空间的只有白萍那两间。当然不能住。”祁玲道:“那么我就在你房里作夜不成么?”景韩道:“那可不便,倘被公司人瞧见你在我房里过夜,恐怕起哄呢。”说着想了一想,才道:“我看最好你托个词儿,向女宿舍住几天,最好和龙珍同一个房间,叫她不能动手。过两日白萍回来,我的责任就卸了。”祁玲道:“不好。龙珍是你引进来的,无论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卸责。除非在白萍未归以先,你捉住她的把柄,才算是漂亮办法。依我说你还是要我帮助吧。咱们两人可以作伴儿,省得你独自守夜的寂寞。再说我夜间十点钟以后再去,早晨六点以前就走,也未必被人看见。便是看见了,咱们问心无愧,也不怕什么。”景韩笑道:“咱们还问心无愧哪?”祁玲道:“为办正经事,自然问心无愧。”景韩道:“好。那么明天你就去。”两人商妥便出离旅馆,各自回去。

  景韩归至公司,办了几件杂事,便自就寝,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景韩便坐在房中向窗外看着,见龙珍午前出去一次,隔两三小时方回。午后日暮时,她又和一个女演员匆匆出门。只过了一刻钟,那女演员便提了一包食物回来,显见是买东西去了。再迟一会,龙珍也跟着回来,手上却空无所携。景韩揣摩她必是中途把那女演员支开,独自去取了那定制的钥匙,大约今夜便要动手了。及至晚上十点钟后,祁玲俏然而来,到了景韩房里。景韩见她穿着皮大衣,便问“这时何致如此其冷?”祁玲道:“我因为要在院里坐一夜,才把过冬的衣服都穿了来。”景韩道:“何必在院里呢?”祁玲道:“在这房里看不清外面,只可藏在院中墙角。她几时来了,都逃不出咱们的眼。”景韩只得依她。也穿上很厚的衣服,戴上帽子,捻灭电灯,和祁玲走出,倒带上房门,才在白萍房间对面的墙角站着。

  那时前后院中,都已入睡。公司的规矩,本定十点熄灯,天上又正阴晦。黑黑暗暗,静静悄俏。二人专心一志的等候。每闻有一些声音,便以为龙珍来了。但直过了许多时候,还不见她的踪影。二人站得腿都酸了,景韩渐觉不能忍耐。还是祁玲在左近寻得一方木板,放在地下,拉景韩一同坐在上面,低声道:“你别着急啊。咱们只因一心等着龙珍,越等越不来,自然不耐烦儿。最好把她去开,只当咱们在这儿约会,谈谈心思话儿吧。”

  景韩就和她喁喁地说起来,一面又偎倚着互相温存。这法果然是好,不特忘了寂寞,并且觉得这露天地中,好像锦帐温帏,别有一种风味,再不嫌长夜漫漫。二人说着,竟已东方渐明。二人立起身来,筋骨酸麻,才觉得这一夜的光阴,真是冤哉枉也。又见天色已明,龙珍不会再来。祁玲便趁畏先不起,先自出门回家。景韩也自去睡觉。到了晚上,祁玲再到公司,又和景韩在原处看守了一夜,仍是毫无消息。

  二人非常纳闷,不知龙珍费了许多心机,何以不来动手?景韩便疑是被龙珍看破形迹,不欲过来。祁玲却又生了他想,以为龙珍制造钥匙,或者并不为偷什么,而只是想在白萍回来,在夜里开门进去,和他有所交涉。二人猜测许久,仍是不敢确断。祁玲只得约定夜中再见,便自回家。睡到午后,方才起床。忽然听上房里笑语喧哗,像是淑敏的声音。忙叫进女仆询问,原来白萍和淑敏在午后便已回来。这时正和式欧式莲等在上房吃过饭闲谈呢。

  祁玲听了,急忙梳洗一下,穿好衣服,便奔了上房。进门便见大家正谈得热闹。淑敏瞧见祁玲,忙走过来拉住她不依,定要罚他请客。祁玲笑道:“我这次失信,是没有罪的。应受赏,不能受罚。”淑敏道:“放屁!非罚你不可。我们在旅馆多赁下一个房间等你,时时盼望,你偏不去。”祁玲道:“这可真对不住,叫你们多赁一个房间。”说着附在淑敏耳上,笑道:“妹妹,你这话说漏了。你们用不着替我多赁一间哪。”淑敏还不明白,道:“怎么不用?”祁玲笑道:“你糊涂了,你和白萍若同住一间,就算多替我赁了一间。你若自己住一间,就用不着再替我赁,因为我去了就和你住一间啊。错非你们一共赁三间,才算给我预备的呢。”淑敏红了脸,还嘴便道:“可不是赁三间。”祁玲笑道:“这样说,我倒错猜了,咱们心里分吧。”说着又端详着淑敏道:“妹妹,你的脸儿瘦了,眼圈也发青,反正你自己知道。趁早说实话,要不然我可同着大家跟你玩笑。”淑敏低声道:“姐姐,千万别闹。你叫我说什么呢?”祁玲拉她到屋隅沙发上,坐下道:“你和白萍定婚了么?”淑敏点头。祁玲道:“你们到了天津,一定在旅馆开了两个房间。可是有一间始终空着,对不对?刀淑敏红着脸,把头儿伏在祁玲胸前道:“姐姐,你别问了。谢谢你,成不成。”祁玲知道她默认了,也不再追询,一笑而罢。但心中诧异,淑敏和白萍既已定情,应该精神美快,面目丰瞍,却怎的她倒面色不甚好看?目眶深陷了呢?莫非初尝滋味,欢娱过度么?但是白萍大病初愈,未必敢过于狂荡。淑敏也是明白人,更不会叫爱人过劳精神。而且倘如自己所疑,应该白萍面色难看。如今白萍颜色反较前数日为好,怎淑敏反憔悴了呢?想着便问淑敏“可有什么不舒服?”淑敏回答:“没有,只时时心内发跳。不知何故?”祁玲也没甚介意。又问她和白萍回来,可曾到过公司?淑敏回答下车就一直到家中休息,并没到公司。祁玲道:“妹妹,你随我来,有件事告诉你。淑敏便随她到了祁玲卧房。祁玲才一五一十的把龙珍进了公司,以后种种经过,都说出来。淑敏听了不语。祁玲道:“这件事只怨景韩莽撞,不该许她。不过畏先也受了龙珍怂恿,竭力向景韩央说。景韩没法不答应。我也因为龙珍既已嫁了畏先,便在公司作事也没什么问题,所以并没十分拦阻。哪知龙珍进了公司,竟弄出这鬼祟的事来。她偷去那钥匙,造了个假的。我以为是要偷进白萍的房,去取东西,所以和景韩看守了两夜。不料她竟没有动作。我又疑惑她是在白萍回来后,再偷进他的房去有什么话说。可是也不大对,因为白萍在公司时候,房门不会加锁,她随时可以进去,又何须钥匙呢?这件事我是莫名其妙,所以通知你一下,要特别留神。淑敏想了想道:“我也知道。龙珍和白萍当日有过短时间的关系。不过我并没和她竞争的心。她嫁钱畏先,虽不知实际是什么情形。但是既已嫁了,又何必再对白萍弄这些玄虚?还有一样,我一向虽和白萍很为要好,却没提过婚姻问题。直到前几天,她和畏先在白萍面前正式发表了业已结婚的经过,我才和白萍到天津去玩,允许了他的求婚。这总很对得住她了。她若再安着什么坏心,那就岂有此理了。”祁玲道:“我想起个解决的办法了。叫白萍先别到公司去。我先去通知景韩,把龙珍辞退,岂不免去多少后患?”淑敏道:“不好。那样无故辞退,道理上说不下去。而且景韩从中为难,面上也不好看。不如我去……。”祁玲道:“你去作什么?”淑敏道:“我去到公司,住在白萍房里。看她有什么举动。”祁玲道:“你去了,龙珍绝不肯露头儿,那有什么用呢?”淑敏怔了一下,拍手道:“有了。我少时和白萍到公司去转一转,叫龙珍知道白萍已归,然后再出来,回到这里。晚饭后就叫白萍睡在我房里。我穿上白萍的衣服,再去公司,在他房里睡。龙珍必认为白萍睡在房中,偷着进去,那时我抓住他,就可以问出是什么用意。”祁玲点头道:“这主意很好。不过你把细情告诉白萍不呢?”淑敏道:“现在且不告诉。只强迫他服从我们的命令,等考查明白,再和他说。”祁玲道:“也好。不过少时到公司去,我得跟着,好向景韩说一声,叫他在夜里给你方便。”淑敏点头,便和祁玲回到上房。

  迟一会就拉白萍回公司去。在经理室坐了坐,景韩过来相见。祁玲叫他到旁边,说了许多话。淑敏便叫白萍写一张公示,令全体职员振发精神,预备工作。白萍虽曾对淑敏说过要这样做,但以为不必着急,等明日再办不迟。淑敏定逼着他写,白萍只得写了,悬挂出去。这样呆了有十多分钟,淑敏又拉白萍走,和祁玲逛了回东安市场。就在场中的餐馆用了晚饭,才坐车回到家里。淑敏又向白萍交涉,叫他睡在自己房里。白萍初听尚觉诧异,不知她是什么意思?便问道:“你呢?”淑敏道:“我另有个地方去。”白萍道:“这又何必?我回公司吧。”淑敏道:“这是我的命令,不许违背。你记住了,从现在起,无论我有什么命令,你都得依着办,不许问原故。”白萍无奈,只得点头。

  淑敏先把他安置睡下,然后悄悄将他的小行李箱打开,取出一套西装,到祁玲房中换了,下面仍穿自己的平底皮鞋。祁玲又告诉她道:“我已经对景韩说了,他一定能照应你。”淑敏对镜照了照,见自己一改男装,居然是个美男子。而且身材后影,也与白萍宛似。若在黑暗中,便与龙珍走个对面,也不致被她看破。当时又和祁玲说了两句,方要起身向外走,忽又迟迟不行,重复坐到椅上。祁玲道:“时候不早了,你还延迟怎的?”淑敏道:“我也不知为什么?只觉心里发跳,好像眼前要发生什么事似的。可是仔细一想,又没有可怕。不过心里只是不愿意动。”祁玲道:“也许是你这几天太劳苦了,身体不爽,连带着心里也不舒适。要么就不必到公司去了,还是我去通知景韩,叫他代为留神。你且在家中歇着吧。”淑敏听着只疑是祁玲故意讥讽她,不特所谓劳苦两字,听着刺耳,而且叫她在家呆着,也疑是暗示陪伴白萍。淑敏觉得脸上挂不住,便立起道:“我在家里呆着干什么?说去必去。”说完走出去。回到上房中,拿了白萍的帽子,匆匆向外走。祁玲因见淑敏面色不佳,精神恍惚,颇不放心,在院中拦着她道:“淑妹,这是白萍房门的钥匙,白天景韩交给我,我还忘了给你呢。你拿着,到公司就一直开门奔白萍房里去。不过我还想跟着你。”淑敏道:“不用。你去算什么?叫人看见,还当是白萍跟你有不道德行为呢。”祁玲道:“放屁,胡说。我是要跟去保护你,并不要随你同住一房。我自到景韩房中躲着,还不成么?”淑敏道:“我有什么可保护,难道还怕龙珍打我一顿?用不着你,免劳驾吧。”祁玲道:“好。我不管你。我自己去寻景韩成不成?”淑敏笑道:“哦。你是想景韩了,要借这题目去和他凑合,那我怎能拦你?走,一同走好了。”祁玲道:“我这老脸厚皮,不怕奚落,随你说什么都好。”说着便回室取了件外衣披上,才和淑敏一同出门。

  雇着街车,到了公司,叩门进去。淑敏道:“咱们各办各事。你一直上景韩房里,我却要装作白萍,一直进他房去。”祁玲点头,便自入景韩房中。景韩正在闲坐看书,一见祁玲,愕然道:“你不说不来么,怎又来了?淑敏呢?”祁玲道:“我们一同进门,她到白萍房里去了。我因有些不放心,所以跟来。”景韩道:“你来了很好,我正寂寞着呢。”说着又低语道:“这几日咱们天天亲热,今天一到晚上,我就浑身不得劲儿”。祁玲道:“呸!不要脸的!你敢再说。”景韩笑道:“不说了,不过你对淑敏有什么不放心?我已经派了两个心腹仆人,在白萍住室旁边的小房内伺候着。其实这也是多虑,无论龙珍未必前来。便是来了,也不致和淑敏反脸。便反脸了,最多伴两句嘴,也不致打起来。”祁玲道:“本来是啊。只是我总有些嘀咕,也不知什么原故?方才淑敏还奚落我。说是藉题目寻你来呢。”景韩笑了笑道:“反正你已经来了,活该我今夜不受凄凉。”祁玲道:“放屁!打了半世光棍儿,又在乎今天一夜了。”景韩道:“你可看过西厢记,乍孤眠三字的滋味,可不好受呀!”祁玲道:“你别妄想,打算我还在这里呆一夜呢。迟一会我就走。”景韩道:“你好意思的么?咱们且坐下谈谈。”祁玲道:“主意倒是很好。不过只怕龙珍还像前两夜一样。徒劳无功。若是龙珍不露头儿,却是很好。但盼这两天没事,过些日你可借题把龙珍辞退,就一天云雾散了。现在淑敏自己在那房里,你该给送过茶水食物去。”景韩便取自己所存的点心,和一壶热茶,拿着要出去。祁玲道:“你这个壶不成。淑敏有择席的毛病,又加是为等待龙珍而来,她就许一夜睡不着。你还是用暖瓶送热水去好。”景韩道:“我的暖瓶前天摔破了。还没有得买,怎么办呢?”祁玲道:“白萍房不是有个大暖瓶?”景韩道:“我还忘了,”说着就要喊人去取。祁玲道:“你自己辛苦一趟吧。不要叫别人看见她。”景韩应道:“是是。”就自到白萍房里,见里面只开一盏小灯。淑敏身着男装,帽子也未脱,就倒在床上,面向里看书。景韩知道她这姿式只是为引诱龙珍前来,便笑叫道:“白萍兄,还没睡么?”淑敏回头见是景韩,就笑了一笑。景韩自向小几去取暖瓶,淑敏道:“你作什么?”景韩道:“我用一用。”说完就拿暖瓶走去,向厨房中注满热水,才连点心又送进去。淑敏才知他是为自己预备的,连忙称谢。景韩说了声不客气,便走出来。

  回到自己房中,见祁玲倒在床上,香躯斜侧,两眼合着,似已熟睡。景韩笑道:“咦。好快,你就睡了。别装着玩儿,赶快起来。”祁玲只是不应。景韩心中一转,便不再叫她。只自搬了张软椅,放在床前坐了。和祁玲相对着,拿起一本书,装作瞧着。但眼光只是注在祁玲脸上,心想我也不叫你。看你能忍到几时?过了一会,忽见祁玲面上微有笑容。知道她有些忍不住了,立时便要一笑而起,便道:“怎么样?是装着不是?这就笑了。”不料话才说完,祁玲不但没有动作,面上笑容反而敛了。景韩暗想这倒不错,你既能忍着,我就照样坐着,看咱们谁耗得过谁。便只望着她,饱餐秀色,不再作声。哪知祁玲起初本想和景韩作耍,以后因景韩并未作意调逗,大有袖手旁观之意,而且又说破他耍笑。她不肯使这场小游戏失利,竟把心一沉,不理眼前的景韩,心中另去思索别事。须臾便觉脑中发昏,心内渐定,又加情郎在旁看守着,更感到舒适意味,不知不觉,倒真睡着。景韩渐渐看出她真个香梦沉酣,以为她倦乏过度,不忍唤醒。再说此际还不过十二点多钟,她醒来或者要走。不如任她睡上两三点钟,醒来业已夜静更深,自然得天明再走,那样自己便可又享受半夜温柔了。想着便仍低首看书,过了一会,独坐无聊。又出房巡视一过,见淑敏房中尚有灯光,但已经锁上了门。再溜到女宿舍龙珍住室窗外,由帘缝向里一望,龙珍正歪在长椅子上。眼望房顶,口中微讴,看那情形似乎快乐得很。床上的衾褥也已铺好,好像即将入寝。一些不见可疑之处。景韩暗想今天淑敏九成又是白等一夜了。龙珍如此闲适,毫无所为。我们这几人岂不成了庸人自扰么?便又慢慢溜回自己房中。祁玲还正睡得香,景韩便预备一壶热茶,想要唤醒她清谈消夜。想着低头瞧看祁玲,觉得她的风韵比少女还加妩媚。虽然年岁大了一些,却有一种少女所无的仪态。古语说徐娘风味胜雏年,真是不错。看着渐觉情不自禁,就弯下腰儿去吻她的粉颊。祁玲颊上肌肉动了几动,又哼了一声,似要醒来。正在这时,忽听外面有人惨叫一声,景韩惊得一抖。但因正在神智迷离,并没听清声音发于何处。祁玲也惊醒了,睁眼见景韩正在身旁,便把他的脖子抱住,道:“我作梦么?好似有人在我耳边喊叫。”景韩道:“我也听见有人叫来。还像个女子的声音。”祁玲翻身坐起道:“真的么?要这样,声音就在近处。莫非龙珍已寻了淑敏去,两人闹起来了?”景韩道:“未必。我只听见一声,以后就没了声息。要闹起来,应该接着吵嚷啊。”祁玲道:“你不要大意。咱们还是出去看看。”

  景韩便拿了手电筒,和她一同出去。到白萍房子窗外看时,见里面已灭了灯。祁玲隔窗叫了声淑妹,里面静悄俏的不见答应。景韩又叫了一声,祁玲道:“你别叫了,她本有择席毛病。若闹醒了,便不易再睡。咱们先看看房门关着没有。说着又走到房门边,推了推竟关得严紧,并且从里面下锁了。”景韩道:“这样声音定不在这房里。也许我耳音不准,听错了。”祁玲道:“我还不放心。咱们爽性再到龙珍那里看看。”景韩便和她进了后院女宿舍,见龙珍房内也是黑暗无灯。在窗外听了听,照样静悄悄地。祁玲低声道,“这时有什么法子看见屋里呢?”景韩去推房门,也自关着。走回来问道:“你为什么要看她的房里?”祁玲道:“我这是异想天开。因为龙珍手里有钥匙,她就许偷进白萍房里,在里面锁七门。再和淑敏……。”景韩道:“你是胡想。她若进到那边房中,淑敏岂有不说话的道理。错非她进去就把淑敏治死。试想能有这事么?”祁玲道:“我也知道绝不会的。不过这时若能看清龙珍仍在她自己房中睡觉,我更放心了。可惜里面投灯,窗户又有帘子挡着。”景韩道:“你要试验龙珍在不在,那很容易。你退后些,我用个投石问路之计。”说着拉祁玲退到院门口,从地下摸了一块砖头,向龙珍窗间掷去,正落在木窗沿上,“砰噔”一声,立刻昕龙珍的声音,似由梦中惊醒,迷糊着喊道:“谁呀……什么……这是……。”祁玲忙拉着景韩,蹑着足尖,向外快跑。一面跑,一面笑,却又强忍着不敢出声,直跑回景韩房中。祁玲才倒在床上,连喘带笑好半晌。景韩道:“你这才叫庸人自扰。人家本米在屋里睡着,偏给吵醒了。其实何必费这个事。早叫醒淑敏问问,不就完了。你舍不得,却忍心去吓龙珍。真是亲者厚,厚者偏。”祁玲道:“你不用排揎我,我走,”说着一看桌上的钟,叫道:“哟,快三点了。怎睡了这大工夫?你也不叫我。”景韩道:“我看你困得怪可怜,怎舍得叫你?何况我还贪看美人春睡图呢。”祁玲道:“呸!你快去喊辆车子,送我回家。”景韩道:“车夫都回府安歇了,我没地方喊去。”祁玲笑道:“你这是诚心不叫我走,我偏要走。用两只脚也走回去。”景韩道:“你走啊。”祁玲也不拿手皮包,也不披外衣,就向外走。景韩猛然抱住她,向床上一丢,随即砰然关了房门,随着电灯也熄灭了。在两人的喁喁细语低低喘笑的声中,就轻轻度过了这旖旎的秋夜。

  待到天色微明,祁玲在床上听钟鸣六点,忙推开倦睡的景韩,坐起来道:“都六点了,我得快走。迟一会人都起来,就不好出去了。”景韩道:“你忙什么?公司这群懒人,在有工作时候,还得九十点才起。何况现在闲居无事?你就再睡两点钟,包你出去遇不着人。”祁玲摇头道:“我不能听你的话。你知道一个女人,大清晨起头蓬发乱的,从男子房里出来,被人瞧见要说什么?我还是保重为是。”景韩道:“咱们是未婚夫妇,又怕什么?”祁玲道:“未婚夫妇,落个先奸后娶,才更是一个话柄。再说还有淑敏,她睡过时候,被人瞧见也不大好。我去唤醒她,一同回家。”景韩道:“你这时去叫她,不是明告诉你住在我房里,一夜没走。难道不怕她笑?”祁玲道:“没关系,她和白萍在天津已然发生关系,都向我实报了。我们作为互相抵销,谁也别笑话谁。”说着便着衣下床,对镜整了整容。然后披上外衣,向景韩道:“你先醒一会儿,等我和淑敏走了,再去关上街门。”景韩招她近前,又接了一吻,笑道:“今天夜里可来?”祁玲道:“呸!你别才吃完早餐,便想晚饭。我今儿可得安静睡上一夜,养养精神。这两天被你缠得天昏地暗,又加连日熬夜,脸上都变成青面虎了。”景韩还要软语相约,祁玲打了他一下,便翩然走出。

  出了里间,还未到堂屋门口,忽听院外有很轻俏的步履声。祁玲作贼胆虚,忙止步由窗缝向外看。只见龙珍正从后院出来,手里提着个小箱,正向外走。祁玲暗诧这样清早,她出去作什么?未免可疑。想要唤住她问,只苦于自己正在见不得人的时候。心中略一迟疑,龙珍已走出去,隐隐听得街门开启之声。祁玲忙又翻身进了里面,向景韩报告了龙珍出去的情形。又道:“你赶出去问问她,干什么这样早便出去?”景韩这时正在回味方才经过的情趣,脑中尚被情欲充满,便笑道:“问人家作什么?我猜她定也和咱们一样,夜冷衾寒,寂寞得受不住,所以趁清晨回家,寻畏先去了。你不必管这闲事,和我坐一会儿。”祁玲呸了一声,重走出去。这时院中清寂无人。祁玲悄悄溜到白萍房门之外,推了推门还在锁着。她过去轻敲窗棂,低叫淑敏。哪知叫了半天,不见答应。祁玲暗自着急,无奈又不敢高声。只可稍用力敲着,里面还自不应。祁玲暗想淑敏素来睡觉很轻,闻声即醒。今天为何如此沉酣?又敲唤了约一刻钟,仍无功效。祁玲实在没法,便去唤来景韩。景韩帮着唤了两声,听里面毫无反响,也诧异起来。便有音无字的高叫几声,又用力撞得窗户乱响,房中还不见答应。祁玲失色道:“怎么了?淑敏可不是这样死睡的人。像你这叫法,便是卖气力的粗汉,也该惊醒。这是怎么回事?我快看看。”说着将一只脚蹬在窗希上道:“你揪我一下。”景韩道:“我上去吧。”随说就攀着窗棂,上了窗台。这房屋本是旧式,窗房下都是玻璃,里面有窗帘挡着,上截却只糊一层纸。景韩上去,将纸撕破一孔,用目向里一张,忽的哎呀一声,竟从上面掉将下来,跌在地上。

  祁玲忙过来扶着他,也不顾问他跌着没有,只问道:“里面怎样?淑敏怎样了?”景韩跌得腰腿奇疼,强忍着说道:“我也没瞧清楚,淑敏没在床上,在地下横躺着,脸上黑忽忽不知是什么。”祁玲大惊道:“她在地下?怎么在地下?”景韩道:“我哪里知道?她的头正倒在窗底下黑暗的地方,又瞧不真。”祁玲听了,匆忙就奔房门,却忘了锁着,撞得门忽咙一声,叫道:“景韩,快想法进去,这门锁着呢。”景韩爬起奔过来道:“这没别的法子,我去寻重东两撞开。”祁玲拉住道:“不好,别把公司人都闹起来,还是轻悄些。从窗户进去。”景韩便又跑到窗前。这窗子下半截棂柱甚稀,只嵌着三块大玻璃。景韩躲着里边淑敏卧处,敲碎了一块玻璃,就探进头去。向里一看,又通身抖战着叫道:“呀!可坏了。她脸上是血,人也像是……完了。”祁玲惊骇欲绝。叫道:“是怎样?你快进去看看。”景韩忙将全身爬上窗沿,钻进了那大窗孔,直跌到房里。

  祁玲忙由窗孔向里看,见淑敏果然直挺挺躺在床下,下半截脸和衣服前襟,都染了黑紫色的血,心知凶多吉少,吓得将要晕倒。但仍强支着叫道:“景韩,你快看她。是得了什么病?快快。”景韩进窗时,是先跌到一张小几上,将小几带倒,才滚到地下。几上许多东西都滚在他身边,他挣了半天,才得立起。到淑敏身旁蹲下,看着只叫哎呀。随又用手将她的四肢和胸部,都摸了一遍,忽面跳起顿足道:“她通身都冷了,也挺了,胸口一点热气没有。脸上的血早凝住了。大概死了很大工夫。”说着两腿直弹琵琶。想要走到窗口,已苦寸步难移。

  祁玲在外面没听他说完,便跌了个倒仰,挣扎着再立起来,向里面道:“真的?她死了!不能吧?你快出来,请个医生看看。”说着见景韩不动,又连声相催。景韩好容易奔到窗口,探出头儿,又叫苦道:“我身上哆嗦得没一点力气,钻不出去。”祁玲张皇着道:“你快开房门出来,别耽误了。”景韩才缩进身,奔到外问,见钥匙不在锁孔里,再翻身进来,向床上枕边寻得钥匙,才开了房门走出。向祁玲道:“她是怎么死的?这真可疑。方才龙珍出去……可是房门并未开……。”祁玲道:“你先别研究这个,你敢决定她真死了么?”景韩道:“口鼻出血,都已凝了。身上又冷又挺,还不是死?不信你看看去。”祁玲道:“我不敢看。可不信她死。她怎么能死?你快去请大夫来。”景韩道:“请谁?我向来没害过病,不认识一个大夫。”祁玲用手抚着脑门儿,苦思半晌,才忽然叫道:“请式欧去,他是医生。又是淑敏的哥哥。你快跑一趟,见着式欧,不要说得太凶。只拉他快来。我现在浑身软瘫,一步也动不了。你快去。”景韩闻言,忙从院中取过一辆夫役用的自行车,推着就向外跑。祁玲见她走了,自己独立院中,六神无主,好似痴了一样。方才经他二人那样喊叫,和砸碎玻璃,许多声音,竟没惊醒一个人。这时天已全亮,东方的阳光,已在屋脊映着微光。祁玲暗想着淑敏的样儿,恐怕实在已经死了,但是她怎么一点动静没有便死了呢?看她口鼻出血,好像中毒。可是谁毒她的?难道是自杀么?她一个阔家小姐,一切不受痛苦。而且最近才和白萍订婚,前途正自无量,怎会有厌世的心呢?想着忽然忆起夜中自己小睡之际,曾被一声喊叫惊醒。景韩也同时听见,也曾出来查看。淑敏房中无有声息,还当是别处的声音。现在想起来,大约淑敏在那时已然绝气。那一声喊叫,正是她肝肠崩裂痛苦至极的最后一声惨叫。倘然式欧来时,断定她是中毒,我也不承认是自杀,必是被害。害她的人,除了龙珍再无别个?所以龙珍便趁清早逃了,显见是贼人胆虚。等景韩回来,定叫他再去报告巡警,到畏先家把龙珍抓住。又想到自己和淑敏的交情,经年相处,就如姐妹。这样长久寄居在她家中,真可说相待如一日。而且知心解意处,更叫人不胜感激。倘然她真个死了,自己可怎么忍受这凄凉呢?祁玲悲不自胜。不由心中急燥,等不及式欧前来,便要进去实地查看。但走到房门,又觉房里阴气森森,害怕起来,自恨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跟她像亲姐妹似的,怎么还怕?”就长起胆子,走进去。

  进到里间,见淑敏横陈在地。面上血凝,身躯直挺。不必近前只瞧着那阴惨之气,便可知道没有希望。祁玲在方才胆怯,这时近在眼前,便忘了惧怕。直扑过去,跪在她身旁。也不愿忌讳,将头额去挨淑敏的额,感到冰冷。又摸摸周身,挺得像直棍儿,才断定果然死了。一声没哭出来,便闭过气去。失了知觉,仰身而倒。过了不知多大工夫,方自悠悠醒转。睁眼见自己坐在地下,景韩在后相扶。连声呼唤。祁玲喘了一下,回头看看,向景韩哭道:“淑敏死了……她真死了。”景韩见她醒了,心才稍定。努努嘴儿道:“你瞧。那不是式欧先生来了。”祁玲再转回头,才见式欧正跪在淑敏面前,一面诊查,一面哭泣。忙叫道:“式欧,怎样?”式欧用手捶头道:“早没救了。这是中了烈性的毒,死去足有四点钟。”说着大哭道:“妹妹,你死得真惨。可怜……”祁玲忙爬起道:“你且忍着点儿,这不是哭的事。我想她一定被人害了。咱们赶快研究凶手,趁众人尚不知觉。还容易办。若闹成打草惊蛇,反而坏了。”

  式欧听了,忙忍住哭道:“祁姐,淑敏向来没受过刺激,万不会自杀。我敢决定这是被害。不过妹妹的年岁大了,有她自己的自由,我这作哥哥的,不便参预,所以对她的事很多不知道。你和她最亲近,定然很明白她的最近状况。若对这件惨事有什么觉查,请快告诉我。”祁玲道:“我真后悔,昨天不该叫她到公司来。若睡在家里,哪有这事啊。”说着就把白萍龙珍淑敏的三角关系,以及龙珍和柳如眉投到淑敏处,尚互不相知。龙珍为白萍居然嫁了她的姐夫钱畏先,随又夤缘到公司作事。白萍和淑敏到天津旅行之后,景韩发现白萍房间的钥匙遗失,后又寻着。因而生了疑问,到外面访查。发现龙珍仿制钥匙,以为她要进白萍房中偷窃。自己和景韩防了几日,徒劳无功。淑敏同来,问知此事。就把白萍留在家里,自来冒充白萍睡了一夜,想不到竟中毒而死!又提到夜间曾听见一声惨叫的情形,都仔细说了。

  式欧思索着道:“祁姐这样说,是疑惑龙珍害了妹妹。不过龙珍现在哪里?”祁玲道:“在清早没发现淑敏死了以前,她就出门走了。”式欧点点头道:“这样说,八成是她。只要证据确实,不怕她跑到天边。只凭她那特别的丑样,就容易防拿。现在我先看淑敏怎样中毒?她既没自杀的理由,绝不会自带毒品进来。而且看她的样儿,一定是把毒物吃下去。昨夜最韩先生和祁姐都在这里,可曾知道淑敏吃过什么东西?”景韩道:“她来时已很晚了,只我给送进一盘饼干和蛋糕。不知吃了没有?”说着向床头长几上一望道:“点心还摆在那里,她并没吃啊!”式欧看几上果然有一盘点心,摆得整整齐齐,不像动用过的样子。随又看见那点心旁边,放着个暖瓶,和一个茶杯。杯中仍有冷水存留。式欧拿过水钚一看,叫道:“这水怎么是混的?”说着又举向窗前光亮处,观察半晌,再用唇呷了一下道:“毒就在水里。你们看这杯边干燥处,隐隐的有了结晶。并且这味儿是很甜,但是尝后又觉很苦,这水一定是由暖瓶里倒出来。毒就放在暖瓶里。”景韩道,“不能,暖瓶的水是我亲手灌的,给她送到房里,怎会有毒?”式欧不语,就另寻了个极大的碗,放在桌上。然后将暖瓶摇荡半晌,才把里面的水倒入大碗内。祁玲在旁,看见碗内的水色颇为混浊。不禁愕然道:“奇怪,这水怎一点不清。昨夜分明是景韩到厨房新灌的,”又问道:“昨夜你取水的时候,曾刷过这暖瓶没有?”景韩道:“我因为暖瓶盖得严紧,原来又没存剩水,以为很干净,无须刷洗,就马虎着灌水进去了。”祁玲道:“这么说,莫非暖瓶多日不用,里面有了尘土?”式欧摇头道,“这混浊绝不是泥土,我看多半是白糖。”说时无意中向地下一看,见书架脚旁还有一个较小的暖瓶,便低头拿起道:“这房里怎有两个?”景韩道:“这个是白萍旧时用的。因为白萍病的时候,淑敏前来看护,嫌这个太小,另就买了一个。把这个丢起来不用。前两天我还想拿去使呢。”式欧听着想了想,忽地把小暖瓶摇了两下,只昕里面微有沙沙之声,便拨开塞予,反转来将瓶口向案上着力一顿,只见从里面倒出一些白色粉末。他用手拨着观察许久,一拍案角道:“全明白了,这是质料极纯毒性最大的海龙因,和质地极细的西洋砂糖。下毒的人心思很巧,她知道暖瓶是常用的,所以放在里面。又恐怕淑敏因味道太苦,所以加上白糖,蒙混人的味觉。又因为房中放着两个暖瓶,不知道哪个是常用的,所以都放入了。一定是这样。”景韩听着,急得自打嘴巴道:“我真该死!昨夜用暖瓶灌水的时候,怎不看看。这简直是我害了她。”祁玲道:“你且不必埋怨自己。谁能料得到有这意外的事出来。若说害她,简直更是我。昨夜她来公司,我一个人知道。我怎就不拦阻?再说到了这里,我又叫景韩给她送点心和水。早知这样,还不如叫她饥渴一夜。”式欧滴泪道:“到这时都别说了,你二位不是神仙,怎能未到先知?也是妹妹命该如此。只有一样事不明白,咱们假定下毒的是龙珍。可是淑敏昨天才回来,事前又没泄露过到公司过夜的话,龙珍怎会预先知道?而且什么时候进来下的毒呢?”

  祁玲听着道:“我敢保淑敏到公司来以前,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她的行动。龙珍万不会晓得……”说着忽跳脚儿叫道:“呦。对了对了。我才明白,淑敏死的冤枉。下毒本不为害她,她却赶来作替死鬼了。”景韩恍然大悟道:“我也明白了。龙珍前些日的鬼祟作为,就为是偷进白萍房中,来下毒药。大概她早已安就害白萍的心了。可是她何致下这狠手呢?”祁玲道:“你且不必研究这个。我又不明白,自从咱们发现龙珍假造钥匙以后,天天夜里都在防守。她什么时候能进来?”景韩道:“啊。咱们一直经心,除了那一夜没……”祁玲听着,便知他说的是住旅馆的一夜。怕露出秘密来不好意思,忙接道:“就是头一夜,咱们在铜器铺访知龙珍所定造的钥匙,须次日才能制得。认为她当夜绝不能有动作,就没防备。这也不成问题,她没钥匙当然不能进来。到她有了钥匙,咱们又没一夜不防了。难道她白天能……”景韩道:“你也别研究这个了,现在既然发现淑敏确是被害,龙珍又最有嫌疑。应该怎样办法,赶快定夺。我看第一要报官捉拿龙珍,别叫她跑了。”式欧道:“报官反得耽误时候,祁姐你随我先到龙珍家去一趟,捉住她再一同归官。”祁玲点头道:“我随你去。不过淑敏的尸身,就放在这里么?”式欧道:“这尸身不能移动的,因为捉着龙珍,一定要打官司。便是捉不着,也得请官府防拿她。现在为了报仇,顾不得暴露淑敏尸身了。”祁玲心知报官之后,大家都脱不了麻烦。但事已至此,无法避免,便道:“那么咱就快去吧。”式欧便托景韩看守尸身,不要放人进来,不要移动房中物件。就同祁玲出了公司,顾着洋车,直奔畏先家而去。

  到了地方,祁玲下车叩门。半晌才听畏先太太在里面问:“谁?”祁玲道:“姓祁,寻你有点事儿。快开门。”里面已听出祁玲口音,便开了门。祁玲见畏先太太衣衫不整,像是方才睡醒的样子,忙问道:“龙珍在家么?”畏先太太道:“没有。她两三天没回家了。”祁玲装作笑道:“不能,她明明告诉我说是回家,怎会没有?一定跟我玩笑,故意藏起来。我得进去搜搜。”说着就向里走。畏先太太道:“她真不在家。你这大清早寻她干什么?”祁玲顺口道:“她昨天跟我和这位张先生约定,今日起早儿去西山游玩。说好她在家里等着,我们都来了。她躲着可不成。”说着进到房中,四处一看,果然没龙珍的踪迹。连床下门后都搜了,仍是没有。再出房把对面的空屋也仔细查看一遍,祁玲暗想这定是龙珍畏罪潜逃了。她作了那样大祸,当然不敢回家,要捉她恐怕费事。但又想起畏先何以不见?便问畏先太太。畏先太太道:“他也两日不在家了。不是在公司睡么?你怎不知道?”祁玲一想,畏先原久在公司寄宿,自这次立了家庭,才回来住了几日。现在或又回公司上宿,也未可知,不过自己没注意他的行止罢了。这时在此处耽误无益,便辞了畏先太太,和式欧出门,走着说道:“这样看龙珍是跑了。我们只可先办淑敏的善后。”

  式欧道:“我们第一要报官,她是被害身死,隐瞒要犯法的。再说我们还希望官府捉拿凶手。”祁玲道:“这是自然。不过白萍现在还睡在你家,应该先告诉他不呢?”式欧道:“当然告诉。”祁玲叹道:“这要叫他伤心死了。无奈也没法瞒他。咱们先到你家吧。”式欧应着,转个湾儿,便到张宅门首,叩门进去。祁玲道:“你不要惊动式莲。若波她知道,定要跟去看,就得随着打麻烦。”式欧道:“你告诉白萍,他定要哭号,还不被式莲她们听见?”祁玲道:“我不在这里说,你见着他也别动声色。等到公司再细讲不迟。”当时二人进了内院,到淑敏房中。见白萍在床上睡意正酣,祁玲不禁涌下痛泪,忙先拭净了,才推醒了他。白萍朦胧开眼,一见祁玲翻身坐起。祁玲道:“你快起来。公司里有事等着你去。”白萍怔怔地问道:“什么事?”祁玲道:“你去了自会明白,现在不告诉你。”白萍原只和衣而卧,起身下床。穿上外衣道:“淑敏呢?”祁玲听他问出这两字,就好似心中刺了两刀,强忍着说道:“在公司等你呢。”白萍便内外走着,祁玲式欧随后。

  三人出了大门,白萍回头道:“祁姐你告诉我是……。”说着见祁玲低头至臆,泪湿胸前,大惊道:“祁姐为什么哭?”祁玲见他突然回头,掩饰泪痕已来不及,又知道这已不是花言巧语所能济事,便直说道:“你别问了,到公司就知道。”白萍惊愕之下,又见式欧面容惨厉,以手抚目,更惊道:“莫非她……出了什么……。”祁玲见路旁有洋车,就叫过来,不容白萍说话,便推他上车。随后祁玲和式欧也坐上去,飞奔到公司。下车进门,听里面仍是静悄悄的,知道尚未被众人发觉,再看看手表,还只八点多钟。祁玲便拉住白萍说道:“我告诉你吧。淑敏死了。”白萍惊极欲倒,空张口说不出话。祁玲拉住他道:“人死不可复生,你也不必悲痛。进去看看,快想法替他报仇要紧。”说着就扶他进到院中,见白萍住室已开了门。景韩正在院中踱着。祁玲也不愿说话,和白萍推门走入。

  白萍一见淑敏尸身,立刻伏身抱住,痛哭起来。式欧等本已忍悲许久,这时也随着放声大恸。这一举哀,立时把全公司人俱皆惊醒,全跑来瞧看。祁玲忙先劝住式欧道:“你快去到本区报告一下,就领区里人来验看。”式欧闻言,便跑出去。这里祁玲又劝住白萍,对他述说淑敏身死的经过。公司中人在旁听着,全都嗟叹不已。这时畏先出现了,听得龙珍是淑敏的嫌疑犯,吓得战栗失措。景韩问他住在何处,畏先道:“我就在公司里住,三、四天没回家,不见龙珍也有两天了。谁想到她会作出这等事来。”景韩道:“你和她怎会两天不见面?”畏先道:“我不便到女宿舍去。她又不上我的房里来。怎会遇得着?”说着式欧已然回来,身后随着一位署员,二位巡长,四个警士。进门先问明和死者本案有关系的人,全令站在一边看住,把没关系的人赶出房外。但是这时无论是谁,也不能出大门,因为门外已另有警士守着,不准出入。然后由两个警士验了淑敏尸身,才由署员挨个儿讯闻。式欧祁玲白萍景韩都把实在情形说完,署员听得龙珍是嫌疑凶手,因为畏先是龙珍丈夫,就唤过问了半晌。并且记明龙珍年纪相貌,随也把畏先看守起来。署员因为案情复杂,所有关系人一个不放。留两个警士在公司看守。随即带一干人回转本区。再经过正式讯问手续,然后备了公文,转送警察厅。

  这件事轰动了整个的北京,便有报馆访员到了公司采访。从公司人口里探得半确不实的案情,在当天晚报上便登出来。有些手眼灵通的记者,设法看到区里的供词,组织成详细记载,次日报上才算宣布了真相。局外人看报揣测,虽然都认为龙珍嫌疑最大。但淑敏中毒的暖瓶,是景韩亲手送去,并且祁玲一直伴守未离,这两人也似大有嫌疑。不特外闻如此议论,便是警察厅司法课内的首次审讯,也颇在他二人身上着眼。幸而祁玲毫不掩饰她和景韩的秘密关系,直诉出彻首彻尾的实在情形,并且把白萍的多角恋爱,都说出来。问官因几人口供相符,哭主的式欧又竭力替祁玲等开脱,认定淑敏是龙珍所害。厅里才下令缉拿龙珍。一面开释了式欧,令其候传,并领尸掩埋,一面把祁玲白萍景韩畏先四人转法院拘押起来,这情形似乎告一段落。但他四人却无辜陷于累线,必待拿到龙珍,方能发落了。

  这时淑敏被害的消息,已由各地报纸转载而传遍全国。因为淑敏虽然是尚没有作品发表的电影演员,但以前曾不断有照片在报纸上刊登,题为红杏出墙新片的女主角。虽然片子永未出世,但以淑敏的绮年玉貌,已令社会上人很多注意。死后又一转登她的照片,见着的人都因爱怜她的容貌,深加悼惜,就更传说起来。

  再说法院方面,为待缉拿龙珍,和侦查研究案情,就把案中人又看管数日。只式欧一人在外,虽然竭力托人保释他们,无奈尚未得批准。就在这几日的沉滞期间,外间的宣传大盛,批评也多。不特把嫌疑多加在祁玲、景韩身上,并且许多人怀疑到白萍。认为这案子十分隐秘,虽然祁玲景韩咬定毒品是龙珍所下,但总是一面之词。在龙珍到案以前,不能确定。实际毒物藏在白萍房内,或者便是他的预谋,也未可知。再说白萍的多角恋爱,也被社会上攻击甚厉。

  现在且不提外面的事。只说龙珍。她在淑敏去世的早晨,由公司悄悄走了出去。并没回家,就一直奔了车站,赶最早一班火车,奔到天津。在东站下车,走过万国桥,在法租界一家小旅馆住下。她虽然在白萍房内下了毒药,但还不知发生什么情形,就注意北京的报纸。次日午后,便买到一份北京小报,把淑敏被害的事记载得十分清楚,并且指出杀人犯便是她。龙珍看了悲悼欲死,原来龙珍下这毒手,动机全起于祁玲身上。因为她自与白萍分离,自知不配作白萍的配偶。虽然心里还有些倦恋难忘,但能强制着不作妄想。已拚着甘守寂寞,不与人争。任白萍与芷华复合也好,与淑敏结婚也好,若任其自然,本可相安无事。只怨祁玲过于关心淑敏,只怕龙珍对白萍死灰复燃,竟使出种种手段,用不合理的办法,怂恿龙珍嫁畏先,替淑敏扫除后患。其中许多过于操切的行为,都使龙珍十分难堪。龙珍久已不忿,自想我和白萍也曾有一度关系,并且曾经订婚。若论起道理和法律,应该作白萍正妻,绝无疑义。以从对于芷华的逊让,完全出于自动。若较真儿,芷华是被出的弃妇,也没法和我争位的。如今芷华去了,淑敏和白萍要好,我也并未嫉妒,倒愿他俩恋爱成功。只是祁玲在中间左遮右拦,竭力毁坏堵塞自己和白萍中间的道路,竟然异想天开的逼我下嫁畏先。并且言语中常常露出白萍是淑敏禁脔,绝不许他人染指。自己本来是让了的,但经祁玲这—拨弄,反而有些不能甘心了。龙珍气恼之下,便觉妒恨之心,不能自遏。于是想出个狠毒主意,要害死白萍,落个大家一样粉碎虚空。她这念头绝不是由于嫉妒淑敏,而实为报复祁玲。以为这样便可使祁玲一切苦心努力,完全作废。自己便偿了命,也算出一口恶气。她怀着满腔怨毒,等待时机。趁白萍和淑敏出门,便磨着畏先,转求景韩,在公司里得了位置。移居进去,夜里去偷了白萍门上的钥匙,画了两张图样,然后将钥匙仍还到在院中晒着的景韩裤袋内。她就出门到街上铜铺仿造钥匙,却怕万一造不合适,便把两张图样,分交两家铜铺制造。一家应许当日便成,一家却许在次日。祁玲和景韩出去查访,只访着次日造成的一家。他二人以为龙珍当晚不会动作,才放心大胆地去住旅馆。其实龙珍当日便取得定制的钥匙,带在身上。又向街上的洋车夫询问,何处有卖海龙因的店铺。当地毒品盛行,售毒者到处都有。恰巧龙珍所问的车夫,那时也是毒界一分子。把龙珍当作同道,又贪图几文镐赏,就把她拉到东城一家韩人开的白面铺。龙珍买了十多块钱的海龙因,另外贪了车夫一元。她在回途上,想到海龙因味苦,容易使人觉察,便又购了些细白砂糖。另外又买了只极小的手电筒,才回了公司。不动声色,等到晚上,她屡次向前院窥探。发现景韩未曾回来,暗喜天赐其便。论起女子的嫉妒和负气,真是极玄妙的事。任是如何懦弱的女人,遇到这两种关头,就能立时变成悍厉。由嫉妒可以把极爱变成极恨,由负气可以杀人或者自杀。龙珍对白萍本来极爱,但因为由对祁玲的负气,引出对淑敏的嫉妒。于是大变初心,动用阴谋把白萍噩之死地。虽然明知白萍无辜,这一举过于残忍。但她自受祁玲刺激,心头便如中了厉气,不惜倒行逆施了。当时她候到深夜,听前后院中人们都入睡乡,便用钥匙开了白萍的房门,偷偷进去。用电筒微光照着,寻着三个盛饮料的器具,一个茶壶两个暖瓶。那茶中尚有残茶,暖瓶中也各存余沥。她把茶壶洗净,暖瓶倒干。她所最注意的是茶壶。知道白萍很喜饮茶,回来便要用的。先替他洗净,以后用的时节,仆人见里面洁净,便不会再洗了。收拾了以后,才取海龙因和白糖,用一成毒药五成白糖的分量搀和好了,将少半倒入茶壶的嘴儿内,因为这样外观不见痕迹,到斟茶的时候,水从壶嘴流入碗里,便可将毒药带出。否则也可被壶中热水融化了。至于那两个暖瓶,因为口儿很小。又原来堵塞着,既不容易看到底面,用的时候也不用刷洗。便把剩下的毒品,分纳入两瓶之中,又轻轻摇了几摇,借里面的潮湿,把药末粘住。她预料白萍回来,用这暖瓶注水之先,必将瓶子翻转向下。看还有旧水没有。及至发现是干燥的,自然径行注水进去,万不会露出被绽。龙珍心细手快,须臾便全行弄妥。然后将壶瓶全安放原处,回到自己房中安歇。次日她出门之时,顺手将钥匙丢入街旁地沟之内,以灭形迹。从此之后她便成了没事人儿。出来进去,神色自若,绝不向白萍住室挨近一步,瞧望一眼。只等着白萍回来收功。

  可怜祁玲景韩两人,只为多贪一夜欢娱,竟给龙珍造了机会。次日再起始防备,已然把祸事关在房内了。及至白萍回来,白萍先到公司走了一转,龙珍已然知晓。幸而白萍匆匆又回到淑敏家,未曾动用这茶壶暖瓶。但是龙珍知道白萍总要回公司来住,无论如何,是逃不过今夜的了。她想起白萍昔日恩情,也觉不忍。几次要设法挽回这悲惨的局面,但转念到淑敏日后的得意,祁玲目前的偏袒,便又咬紧牙关,决意听其自然。她便想早些躲开,免得惨剧发现,遭受嫌疑。及至到了夜间,她又偷出前院窥探,见白萍房中灯火光亮,知道他已回来,便也回房安寝。但是一夜中展转反侧,又加深夜被景韩惊了一下。她心想白萍这时或已死了,莫非冤魂前来索命,就吓了一身冷汗,颤栗不已。好容易熬到天色将明,她简直觉心慌意乱,不能自持。自思白萍在房,没有不饮水的道理。饮水就必死无疑。等早晨被人发现,一定惊动官府,要把全公司人审问一遍。自己虽作得手段妙,在表面上没有破绽。但苦于心内惊慌,不能自持。倘或在被讯问的时候,镇定不住自己的心,必要露出可疑的形色,那就糟了。于是嘀咕了半晌,越想越怕,不敢再呆下去。就把随身衣物,裹了个小包,带着悄悄溜出。满打算没人看见,却不料祁玲藏在景韩房里,瞧着正看。

  她出了公司,本想回家。继而想到回家和在公司是一样的危险,才改计要先住到旅馆。听听风声如何,再作道理。但是一样潜逃,与其仍在北京,还不如上天津去,较为稳妥。她到天津住了旅馆以后,每日注意北京的报纸。才知道那夜白萍并未在公司居住,反倒害了淑敏,不禁大失所望。这也是一种心理上的变态。本来白萍是她的旧情人,而淑敏仅于是朋友,而且有夺婿之恨。如今听她死了,本该顺意。但龙珍不知怎的,反倒懊悔起来。自觉淑敏之和白萍交好,原是出于自然。并非故意夺自己所爱。自己来本并不恨她,只为祁玲过于偏袒,才使自己负气出此一举。而实际的目的,还是要祁玲失败。如今意外的害死淑敏。自己对她并无仇恨,而且有东道之谊。弄到这样结果,良心上怎下得去?接着又瞧看报载,官府已指明自己是重要嫌疑犯。又把白萍景韩祁玲畏先都押入狱中。知道这一举竟连累了许多人,不胜后悔。

  又过了一日,北京报纸有位记者,作了篇狱中访问记,把白萍的自述,全刊布出来。上面的言词很长,白萍居然赤裸裸地,把以前种种经过都宣布了。除了最初只说和发妻因为意见不合离异,暗地保护了芷华的名誉。以后怎样遇见龙珍,怎样结实淑敏,直到现在的种种,都直说了。并且说了许多令人感动的话,深恨自己被命运播弄。他对于一切人都没有怨恨,只感惭愧。所以很愿意法院叫他替代龙珍的罪,判个死刑,也很甘心。因为他现在受的刺激太重。淑敏死后,更觉没有生趣。将来便是嫌疑解释,宣告无罪,也非自杀不可。这世界上已没有可留恋的了。龙珍看了,更自难过。后悔自己的事作得太卤莽了。只为一时愤恨,下了毒手。哪知结果如此悲惨?如今淑敏死了,白萍要相从地下。这不啻在我良心上深刺一下。因为人家两个表示生死不渝,精神仍是胜利。我的毒计倒使他们表现了真情,倘若那日真把白萍毒死,淑敏也许会跟了他去,那对我更是大打击了。龙珍从此精神昏乱,成天睡在床上发痴。夜间一闭眼,便见淑敏立在面前,却仍是满面的笑容。龙珍一夜数惊,患起了失眠症。

  又过了一日,报上登出北京官府已然正式开具自己年貌,通令缉拿。龙珍大惊之下,感到自己处境危险。因为自己的相貌,最易辨认。而且北京天津相距咫尺,消息灵通,一定有人注意这事。自己便不被官人所得,也容易被不相干的人发现。看来这地方不能住了,只可远走高飞。到他乡去避祸图生。当下检点行囊,还有二百余元。因为她从生心害白萍之时,便从她姐姐手里讨出一半积蓄,带在身边,预备逃避之用。此际恰能用着,又思索逃到哪里去好?自然南方较有出路。却恐言语不通,诸事扦格。她脑中知道关外沈阳很是繁华,心想到那里总可以寻个职业谋生。至不济投个人家作老妈子,也可维持一时。就决意奔关外去。

  先打听了开车钟点,当日的早车已开,只夜间十一点还有一趟。龙珍不敢耽搁,早走早得安心。便在白天算清店账,出了旅馆。在外面闲走,挨到黄昏。寻个馆子吃过饭,又到市场里遛了两点钟。天到十点半,她奔到车站。再一打听,真想不到火车恰于昨日改了钟点。东行的晚车,已在十点开了。龙珍很为恼悔,只可出了车站另寻一家旅馆住下。挨过一夜,次晨她七点多便起,出旅馆到车站等车。不想去得又晚了,最早的一班东行车,在七点已开。只得等九点的一班。她便买了张三等票,立在月台上等候。因为她没有经验,想不到车站上是官人侦察的要地,所以没有惊恐,很坦然的又溜上天桥闲踱。待到八点四十分,从北京来的东行车,还没影儿。但由关外开来的西行车,却将打点进站。龙珍询问路警,才知西行车得开到总站,和由北京来的车错车,东行车才能开过来,还得等二十分钟,龙珍只得耐心等着。须臾东边来的车已蜿蜒近站,停在第三月台。许多旅客潮水般拥上天桥,龙珍身倚桥栏。向他们闲望着,不大工夫旅客行将过尽。

  忽见稀疏的人队中,有个长身玉立的少妇,身穿着件很朴素灰色呢子大衣,手提皮包,正低头弯腰的向桥上走。到桥上平坦处,猛一直腰,扬起脸儿。龙珍无意中看到她的面目,不由失声叫道:“咦……。”这一字才叫出口,立刻悟到自己处在现在的境地,不应当被她看见,便想转身回避。不料那少妇闻声瞥见龙珍,也呀的叫出来,赶过她面前。龙珍知道躲不开,只得再转回脸儿,却心跳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颤声道:“芷华姐,你。……你这从哪儿来。”芷华看着龙珍叹道:“一言难尽。你在这里干什里?”龙珍张口结舌地道:“我没事……。芷华道:“那么你随我走,咱们上旅馆谈谈。”龙珍因车票已买,急于脱祸,怎肯随她去,忙拿出车票道:“我是到车站送人,票子已替买了。还等那朋友来,现在不能陪你。你下车住在哪儿?少时我找你去。”芷华望着她把眼珠转了转,笑道:“妹妹你不必骗我。你绝不是送人,简直送你自己。”龙珍还强辩实是送人,并且赌咒发誓地说少时定去访她。芷华道:“你若真是送人,我可以在这里等着你。好在东行车十分钟便到,你送完了朋友,咱们再一同走。”龙珍知道芷华不肯放开自己。只得说道:“姐姐你真……咱们走吧。我也不送人了。”

  芷华见她服从,便不再说话,挽着她的臂儿,一同走下天桥,出到站外。龙珍道:“咱们上哪里去呢?”芷华道:“你同我走吧。”说着就喊来一部野鸡汽车,坐了上去,吩咐开到明星饭店。车中两人都默默无言。到了地方下车,付了车资,便进饭店开了个房间。芷华照例把手续办了,等茶房出去,便闭上房门,向龙珍道:“妹妹咱们经年不见,想不到你竟会变成这样老练,作出惊人的事来。”龙珍如闻晴天霹雳,愕然问道:“你……你说我作了什么?”芷华冷笑道:“你还反问我么?这件事恐怕通国皆知了。难道我还没有点儿耳风?”说着就从行箧里取出一卷报纸,递给龙珍。龙珍接过一看,只见都是沈阳的报纸。上面把北京报上所登淑敏被害的种种消息,都转载过去,一段不剩。连白萍狱中对记者的自述,都首尾完全。看着不由万分惊恐,强定住心问道:“姐姐,给我这个看是什么意思?”芷华道:“我现在还没决定有什么意思。因为我在……现在把我的事先告诉你吧。你既曾住在淑敏家里,总该知道我的事。我本来已经到公司去看护白萍的病了。但是那位祁玲女士,对我说了许多道理,劝我离开白萍,随仲膺走。她的话都不足打动我的心,只有一句,说白萍和淑敏已然到了热恋的程度。我使想自己是失了贞操的妇人,不该和人家纯洁的少女争爱。而且白萍事业正在发展,也应该有个淑敏那样的贤妻作内助。于是我就甘心退让,随仲膺走了。我又因为伸膺年来受我的影响,把有用之身将要变成颓废,所以鼓励他作一番事业。仲膺应许我的请求,想起他有位旧同学在沈阳作督署的军医处长,就带我投奔了去。到沈阳居然很劳那旧同学关照,在军医界得了个很好的位置,安心伴着他直到现在。前天看报,见淑敏被害死了。已然吃惊,接着又见报纸上几日连续登载,才晓得是你办的事。而且是你要害白萍,误杀淑敏。我真作梦想不到你会作出这样事来。又寻思不出是什么原因,又急又闷。直到前天,我瞧白萍的自述。知道他的性命是极危险,久困狱中,已足致命。何况出了狱他还许自杀。我感觉自己也是局中人,对这件事应该有所补救,但是干着急没有办法。恰巧前天仲膺要用一件应用东西,我想起天津宅里有,便藉词回关里来。好在仲膺每日工作极忙,平常就不大看报。我在这几日又把报纸隐藏着,不叫他看见。所以他对北京发生的事,毫无所知,还只当我是特为替他取东西来呢。我所以在天津下车,就为把那件东西先给他寄去。然后奔北京探望白萍,并且想个善后的法子。现在我的事说完了。你可以把你的近况告诉我了。”

  龙珍道:“姐姐你既然看见报纸,想必把我的近况知道得很清楚。不过报上所登只是我的行为,却不能表出我的苦衷。姐姐,你该明白,咱们都是同病相怜的人。你呢,前事不提。只说最近,本已和白萍团聚了,却为祁玲几句话,又害你们生生离散。我呢,当初和白萍也有过一度关系,但是以后我自知不配作他的伴侣,久已甘心退让。哪知这次到了淑敏家里,淑敏倒是很好的人,并没有丝毫令人难堪之处。只有祁玲在中间竭力作弄,她好似把白萍当作淑敏的禁脔,代为防卫得十分严密。这还不算,她还怕我万一对淑敏有碍,居然异想天开的,用尽千方百计逼我嫁给我的姐夫。外面是继承我姐姐的位置,但是我姐姐仍然存在。实际是姐妹同事一个丈夫,这简直把我挖苦透了。我当时气得几乎发昏。及至明白了祁玲的意思,便横了心肠,要和她争斗。就先允许嫁给畏先,随后才决计走那两败俱伤的道儿。拚着害死白萍,我再一死相从地下。叫淑敏落空,还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想要祁玲将来明白我的铤而走险,完全出于她的逼迫。淑敏的终身痛苦,也完全是她的赐与。直到死也要受良心责备。”芷华听到这里,便插口道:“你只为和祁玲负气,就要谋害白萍,这也未免太过了吧。”龙珍道:“是啊!我自己也明白这事作得太残忍,太无情,太不像人类。可是当时在气头儿上,简直没法抑制。可是我事先也曾和命运赌博了一下。在我和畏先结婚的第三日,白萍在淑敏家吃饭,我和畏先闯进去,对白萍报告了我嫁畏先的事实。这样本已进于玩笑。倘然祁玲看出可疑,就应该防备我了。然而她正在志得意满,以为我这一举更足使淑敏地位稳固,并没介意。我当夜又将祁玲请出,给她一封信。假说不能忘情白萍,这次嫁畏先是别有难言之隐。求祁玲保存着我这封信。等到淑敏死后,或是白萍将死之时,再行发表。祁玲接过那信,允许照我的话办。其实我信里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信封上虽是写着要白萍亲展,但信内却是直接写给祁玲。说明我负气的原因,和预备害白萍的计划。这就是对天卜卦,倘然祁玲不守信用,偷着开封看,我的阴谋就算一败涂地。倘或她守信用不看,那就算白萍命该如此。但是祁玲在这件事上,倒对得起我。只看我投入公司作事,她并没阻拦,就知道她没偷瞧信里的内容。及至我把一切手续都弄好了,她也毫无知觉。不过这里有两件阴错阳差的事情。一件是我原意要害白萍,却想不到害了淑敏。第二件我下毒原注重茶壶,不料倒是暖瓶收了功。而且看报上的记载,好像他们还不曾知道茶壶中也有毒物,倘有人用那壶喝水,可就糟了。现在我的情形都已说完。姐姐方才在车站那样严厉的拦阻我,又把我带到这里来盘问,定有你的意思。是想把我怎样呢?”芷华道:“现在我是局外人,莫说你害死了淑敏,便是杀了白萍,我也没有处治你的理由。”龙珍道:“是啊,姐姐本来和我处在同病相怜的境地……。”芷华接口道:“话不是这样说,你莫当我赞成你的行为。妹妹,论起你的心,可真太狠了。白萍虽然因为种种岔头,没有和你同居长久。但是自始至终,他却很少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又何认为和他人负气的原故,毁害他的生命?倘真把他害死,你便是得以安然无事,良心上能自安么?如今阴错阳差,算是淑敏替白萍死了。然而淑敏并不是你的情敌,因为她并没从你手里把白萍夺过。倒是她先和白萍有了相当友谊,你才投到她家里去的。淑敏的为人,我很知道,待朋友极热肠,你竟忍心把个忠厚的东道主人害死了。”

  龙珍听着愧恨非常,半晌才道:“这事我也知道作得太狠了。但是姐姐你是没瞧见祁玲拨弄我的情形,多么可恨。”芷华道:“那你就该直接对付祁玲啊。”龙珍强辩道:“我想淑敏或者与祁玲同谋,叫祁玲出面拨弄我。”芷华道:“这你可是昧心的话。淑敏那人和我是一样性情,宁可牺牲自己幸福,也不会用阴谋争夺爱人。妹妹,这件事据我的揣测,大约你口里虽说不爱白萍,但心中总不能忘情于他。又加祁玲作事过于操切,叫你受的刺激太深,所以作出这倒行逆施的事来。再说一句不怕你生气的话,你总以为别的女子像貌美丽,很容易得到爱情和幸福,你却只有白萍这一条希望,眼见他被淑敏得去,在自己绝望中,不觉竟生出毁害他人的念头。这是心理上的变态。我很能原谅你,但在法律上就难说了。”龙珍被她这几句话刺入心坎,不由呜呜地哭起来。芷华又道:“你想想吧,这件事办得多么拖泥带水。淑敏是枉死了,白萍景韩祁玲畏先都禁在狱里,嫌疑很难洗刷。这到什么日子是个了结?”龙珍怔了半晌道:“不瞒你说,我方才在车站,实在要乘车东去,到关外躲避。若不遇见你,我现在己走出百十里路了。当初我本因为绝望,才作出此事,已把死生付诸度外。但到作出来之后,我又胆怯了,才起意逃跑。如今听了姐姐的话,我又觉悟了。像我这样的人,无论走到哪里。活到多久,也要在痛苦中挣扎,再莫想得到人生乐趣。还不如及早自首,替淑敏抵命。既安了自己的良心,也免得多少人受累。”芷华听了,暗惬心意。她原想劝导龙珍令其自首,好救出白萍,徐图善后,便道:“妹妹,你真要这样作么?”龙珍道:“回头咱们吃过午饭,就趁午后四点的火车回北京去。姐姐你在后面跟着,看我进了公安局再走。

  芷华听她说出这话,便不再向下逼迫,只淡淡地道:“这件事本不是我该参预的。但只有一句话,是行吾心之所安。你以为该作的便作,不该作的便不必作。我何必跟你上北京,瞧着进公安局呢?”龙珍点头不语。芷华痴思半晌,才道:“妹妹,在这儿等我,我出去一趟,取东西给仲膺寄去,省得他等得着急。今明日咱们再上北京。”龙珍应着。芷华立起穿了衣服,本想要叮嘱她不要自己偷走,但话到口边,便又咽住,转身出去。

  龙珍这时倒拚出去了。想到活着也没生趣,还不如自首抵命。了此残局。当下心里倒安静了。芷华走后便倒在床上歇息,过一会竟自睡着。午后四点,芷华才回来。手里带回个纸包儿,放在桌上。脱了外衣。回头见龙珍在床上酣睡,不由望着她暗自叹息。便按铃唤茶房泡茶,又买了筒纸烟,便坐在沙发上吸烟饮水,悄然静思。暗想龙珍也真可怜,生了一付丑貌,又自小便在不良环境中度日。不想遇见白萍,只几日的相处,竟变成个通达明理的人,但是一面也造成冤孽。如今事势已经变幻,她受尽颠连磨折,结果逼成奇祸。推原溯委,也着实不能怪她。无奈到了这般境地,白萍等困在狱中,若非由她作解铃人,怎能了结?想着忽然脑中一动,影影绰绰的忆起一事,好似自己在公司中看护白萍的时候,白萍对自己说过,曾在北京旅店遇见龙珍。龙珍假说她业已嫁人,又说她曾见自己凄恋白萍的情形,所以白萍感动。即日回津去看自己,结果虽因遇见仲膺,突生波折。但是龙珍对自己的心,总算仁至义尽。看那时候,龙珍一点争夺嫉妒的意思也没有。现在却因何把人变了,作出这凶事呢?大约祁玲给她的刺激太深的话,是不错的。只是她当日对我既有那样好心,如今她作了祸事,本想潜逃。自己却拦住叫她投入死路,这未免太负心了。再说这种孽事,完全是自己造因。当日若非自己意志不坚,弄成三角恋爱的局面,白萍何致离家?又何致遇见龙珍、遇见淑敏,落出这般惨恶结果?事到如今,自己既算与仲膺同组家庭,却又不能忘情于白萍的患难,千里迢迢地前来。现在算是事情恰巧,遇见龙珍,把她留住,有了救白萍的把握。但是白萍出狱以后,一定心碎神伤,未必不自投绝路。那时若不管他,就是救他等于枉费。若是救他,除了我还能给以精神安慰,挽救他的残生。但是我已经正式作了边仲膺夫人,难道还能寡廉鲜耻的再反覆一次么?”想着发怔许久,又望着龙珍半天。立起来回踱着,忽然切齿道:“我自己造的罪孽,还是自己承受了吧。以后无论怎样办法,我的良心也不易安了。不如趁这个好机会寻归宿吧。”说着又连连点头,说了好几次就是这个主意。当时就唤茶房去买浆糊和包皮纸,将那带来的纸包封裹严紧,才叫醒龙珍。

  龙珍下床道:“姐姐回来了,怎这么晚?”芷华道:“别提了。我取了这件东西,本待立时寄到沈阳,哪知到了邮局,竟说不能寄了。交涉半天,还是不成。仲膺那边要得又紧,真是叫人着急。我在这里还有许多事要办,哪能回去。”龙珍看了看桌上的包裹道:“这包裹也许太重了。”芷华含糊应道:“是的,这可把我急煞了。说句实话,我千里迢迢,只为来见白萍一面,还要给他善后。绝不能匆匆东返。这临时又没人可托……”龙珍接口道“可惜在这时候,我急于回北京自首投案。否则倒可以替你送一趟。”芷华想了想道:“妹妹,我有个无理的请求和你商量,因为我太急于见白萍,真不愿回去,而且回去了便没有理由再出来。只可求你替我走一趟,到沈阳把这东西交给仲膺。好在来往只须三四天。我先到北京把情形告诉白萍,叫他安心等侯。妹妹你肯替我辛苦一回么?”龙珍道:“我去一趟倒没什么,不过要害白萍他们多受苦几日。再说还怕姐姐不放心。”芷华道:“这你倒是多想。我为什么不放心?你要走在我方出门时早就走了,何况你便是一去不来,与我又有什么关系?”龙珍一笑道:“好吧,那么就请你写封信。我带着去。”芷华道:“信倒不必写。因为我没有不回去的理由。最好你到沈阳,见了仲膺就说咱们在天津相遇,恰值你要到沈阳,所以托你把东西带去。他若问别的,你就全推不知道:”说着把仲膺的详细住址告诉了。龙珍道:“那么我今天晚车便走,还可以用这一次买的车票,早去早回。”芷华道:“这样更好。”又谈了一会,吃过晚饭,龙珍便自己上车站去了。

  芷华在她走后,自己凝思了半晌,便从行箱内取出信封信纸,写了两封快信。一封是给仲膺,一封叫仲膺转交龙珍。写完以后,瞧了一会。到夜间四点,便起身唤茶房算清账目,托付代为寄信,离旅馆奔车站,坐五点开的慢车。这列车没有头二等,芷华只可坐在三等里,和许多穷人乡农挤在一处。车遇站即停,快车两点多钟的行程,她倒走了个加倍。直到十点以后,方才到了北京。芷华下车出站,便雇洋车直奔法院。到了法院门前,下了车对车夫道:“我也不给你车钱了。这小皮箱里有些不值钱的东西,全送给你吧。因为我来打人命官司,带着也没用。”车夫听了倒吓了一跳,忙道:“太太,这个我可不敢要。您要没有零钱,就不用给了。”芷华想了想,这箱中有些衣服,也许进去有用,便给了车夫一块钱,仍带着小箱走入法院。向守门的法警问道:“借问先生,我是来自首的。不知道应该见院长还是见谁?劳驾您给说一声。”那法警听了一惊,用诧异的眼去望她道:“自首……你自首什么案子。”芷华道:“就是电影公司张淑敏被害一案,我是真正凶手。”那法警大惊,忙喊头儿,立刻从里面走出几个法警,围住芷华,拥她进了传达室。

  一个头目问明她的姓名,又问自首的原因,作案的经过。芷华道:“我不能对你们说。只可请你们赶快报告院长。我见了正式问案的,才有口供。”法警们原来只怕她有神经病,前来无理作闹。所以要先行盘问一下,再去禀报。如今见她不肯说话,而且神智清明。不像有病模样,头目便进去回禀。院长闻听也大为惊异,因为白萍原来口供,曾说过业已离异的发妻名叫芷华。知道她是案中关系的人物,当时便叫临时开庭,由院长和办理此案的推事一同讯问。

  芷华到了庭上,先被问了姓名年岁籍贯。然后又问何事自首。芷华侃侃地道:“张淑敏是我杀的。我害了她以后,本想躲藏起来。但因良心很为痛苦,所以前来自首。可是我只希望给张淑敏抵命,并不希望由自首减罪。”堂上问道:“据案中一般人口供,都没有提到张淑敏死的以前,有你到公司去过。你怎样会杀她?”芷华道:“我从头上说吧,最初我原是林白萍的发妻,以后因为意志不坚,另外有了情人,白萍才把我遗弃了。我跟情夫也没落到好结果,以后就独自来到北京。正值白萍经营电影,和张淑敏踪迹很密。张淑敏原是我的同学,她和白萍相识,最初还是由我介绍。我因为自己落入悲惨境地,看他们要恋爱成功,心中十分不忿。屡次设法破坏,都白费了心计。最后赶上白萍害病,我假托探望,去到公司看护了几日。因为白萍病得昏沉,对我离间的言语,也不能听受。但更看见淑敏对他的亲爱情形,叫我加倍嫉妒。不知怎的,竟生了两败俱伤的心。在前一个多星期,我听见说白萍和淑敏到天津旅行去了。我才在一天早晨。带了海龙因毒品,掩入公司。公司门上本是随人出入,我又因早有图谋,配制了白萍住房的钥匙,所以很容易的进到他房中,下了毒品,又偷偷跑出去。不过我的原意,是想杀害白萍,叫淑敏和我一样落空。万想不到淑敏会替代了他。”堂上听了问道:“你的话很有疑问。公司人很多,怎么林白萍等的供词都没有提到你去过?”芷华道:“堂上不信,可以再提出他们问问。在一月以前,白萍害病的时候,我是不是曾在公司住过几天?在那时我已把办法都想妥了。第二次去下毒,踪迹十分秘密,堂上请想,若被人看见,当时不早已破露了么?淑敏还不致于死呢。”堂上又问芷华道:“你既自认下毒害人,海龙因毒物是在哪里买的?”芷华原听龙珍说过,便照样说道:“我有一天晚间,是在一条胡同,看见个洋车夫蹲着抽海龙因,就雇他的车,打听这种东西哪里有得卖。洋车夫就拉着我走了老远,到一处不认识的地方,向一个高丽人买得。十元一包。”堂上又问她“能不能指出地名卖主,或者寻得那引路的车夫?”芷华回说“地名根本说不上,卖主只知是高丽人,黑暗中也没看清面目。至于那洋车夫,偶然相逢,不知姓名,更是无处寻找。”堂上又问道:“你说那日配制白萍住室房间的钥匙,是在哪一家铺子配制的?”芷华一想,觉得这一节可不能按龙珍的话说了,因为铜铁铺是有数儿的。自己若实指出龙珍配制钥匙那一家,法院一定要传那铺子的人前来对质。倘或认出不是自己,岂不是一条破绽?想着便道:“我不是在铺子配的,当看护白萍的病时,曾偷把他房门的钥匙描下图样,以后才叫过街上的小炉匠照样子作了一个。”堂上最初已觉芷华的自首可疑,这时听她把几件有实证的事,都说成无可查考,更觉必有隐情,就又反覆推问。芷华道:“堂上不必问了。人谁不贪生怕死?我若非感觉鬼病缠身,精神痛苦,也万不肯看轻性命,前来投案。堂上若认为尚有可疑,我还可以提出个证据。自从淑敏死后,报纸上把案情载得非常详细。可是只说两个暖瓶里都有毒药,并没提到另一件东西。我下毒的时候,最注意的白萍房里那个端柄的磁茶壶。曾把多量的毒物灌到那壶嘴里,不知是检查时没发现,还是报纸上漏载了?倘然还没发现,请堂上派人取那壶来一看,就可以证明我的话不假了。”堂上听了芷华言语,俱都一怔。当时又问了几句,便命将芷华收押。随即派人到公司勘验。

  果然在茶壶中发现了海龙因。又察问看守人,证实从发生命案以后,出事房间一直封闭,并没一人进去。这茶壶中毒物,定是早已藏下。法院得了这个报告,便在次日提讯白萍祁玲景韩等人。他们不知芷华已来自首,听堂上问到芷华是否到公司去过?便从实回答:“芷华曾在一月前看护过白萍的病。”堂上又问当时芷华的来踪去迹,白萍只得把情形直说道:“芷华是我的发妻,也是淑敏的同学。在二年前我和芷华反目离异,芷华由天津到北京,就住到淑敏家里。以后不知为什么又走了。及至去年我到北京来作电影事业,淑敏去作演员,才和我认识,渐渐交了朋友。前月有一日,我到淑敏家去,忽然遇见芷华,大受感触。当时吐血病倒,淑敏将我送回公司调养,芷华就跟去看护。过了两日,她又不知为什么竟自不辞而别。”堂上又问:“昔日因何夫妇离异?”白萍道:“因为感情不洽,性情不投,并没别的原因。”堂上道:“听说芷华曾有外遇,被你休弃。可是真的?”白萍仍自不认。但堂上察言观色,业已明瞭,便叫将白萍押下去。再问祁玲景韩,他俩的供词也和白萍大同小异。因为祁玲不敢把从中拨弄的话实说,所以无意中和白萍的供词吻合了。堂上才向祁玲道:“据你的话,芷华二年前已与白萍离异,到前月在淑敏家相遇,白萍因受刺激,突然生病,芷华曾随去公司看护。在那时候,白萍和淑敏的交情,已到了什么程度?你既然常同淑敏厮守,旁观自然清楚。”祁玲道:“在那时候,白萍和淑敏虽未定婚,爱情却已很浓厚了。”堂上又道:“淑敏对待白萍,是否有过于亲密的情形,叫芷华难堪么?”祁玲道:“这万……没有的。因为芷华第一次看见白萍淑敏在一处,白萍便立时吐血昏倒了。”堂上道:“这样一说,淑敏既与白萍非常相爱,怎在他病后并不随去看护,反而托给已经离异的芷华呢?”祁玲道:“这是淑敏一片好心。她起初并不认识白萍,因为芷华从出嫁直到离异,未曾把白萍给淑敏见过面。到白萍在北京作电影,又改了个名字,所以淑敏绝不知道他是白萍,更不知道是芷华的丈夫。直至芷华和白萍在淑敏家相会,白萍病倒之后,淑敏才明白了他俩的关系,就想设法叫他们破镜重圆。但是芷华当时还不肯和白萍接近。先是淑敏拉她一同把白萍送到公司,然后淑敏假装跌伤,才强使芷华看护白萍。原为着叫他们恢复旧时关系。不料芷华看护两夜,竟自悄悄走了。所以以后淑敏又担起看护的责任,直到白萍病好。”堂上听了点头道:“这就有些形迹可寻了。芷华若是仍对白萍念着旧情,怎能在他病重时不告而别?这里面大可研究。你们都认为龙珍嫌疑重大,本院正在缉拿未得。现在却有芷华前来投案,承认毒物是她所下,淑敏是她所杀。”

  祁玲听了不由失声叫道:“呀!是么?这可奇怪。芷华早已走了,怎能下毒害人?”堂上道:“据芷华说,她在白萍上天津的时候,曾偷去公司,进白萍住室,下了毒药。你们常在公司的人,可曾看见她么?”祁玲道:“我并没看她到过公司。”堂上又问景韩,景韩道:“在白萍上天津的六七天内,我只有一夜住在外面,其余日子全在公司,绝没见过芷华的影儿。”堂上道:“据你们以前所供。都说龙珍嫌疑最大。但是龙珍的下毒,也并没有真凭实据。不过因为她恰在淑敏死后失踪,嫌疑就特别加重了。但淑敏死的以前,你们也并没人瞧见她进白萍房里去啊。”祁玲道:“我们虽然没有亲见龙珍进白萍房去,但那一日发现房门钥匙失而复得,就猜想到有人偷去仿造。所以出去到各家铜铺去询问,果然访着一家,承认有女子去订制钥匙。我们细问那女子的容貌,正是龙珍,因此才用心防备的。这些话前日已供过了。”堂上点了点头,也没再向下问。只叫祁玲说出那铜铺的名字,便叫将众人还押,随即退庭。

  就在这一日间,芷华自首的消息,已传遍了。又忙煞各报馆访事人等,到法院多方刺探,只得着大概情形,就在报纸上有枝添叶的登载起来。式欧式莲在家,正办理淑敏丧事。因未经法院传讯,也是从报纸上得知芷华自首,承认毒杀淑敏的消息,大为惊愕。二人猜测多时,也想不出芷华是何原故自首。当下式欧回思当日情形,决定芷华绝没有暗害淑敏的原由和可能。式莲也说看报上所载,芷华供认曾在茶壶和暖瓶内下毒,经法院察验属实。这好像是案情中的新发现,因为以前并没人知道茶壶中也有毒物。所以报纸上的论调,除了对龙珍失踪,因为尚有些须疑问以外,简直真当芷华是凶犯了。但是他们也不想想,芷华的性情是多么柔婉,怎能作出这种事来?式欧道:“报纸上不过就事论事,他们并不认识芷华,如何知道她的为人好坏?据我推想,龙珍是凶手绝无可疑。芷华这次自首,定然有什么特别原因。”式莲道:“莫非她知道这案子不利于白萍,所以甘心牺牲自己,来救他吧。”式欧道:“但是她又怎能说出茶壶内也有毒药呢?”式莲道:“这里面的内幕太复杂,真不容易猜想。不过我敢决定芷华万不会作这种事。固然实际是淑敏死了,但无论凶手是谁,原意总是要害白萍。芷华在起初和仲膺发生关系,白萍并没妨碍她的自由。以后又屡次退让,芷华对白萍只有惭愧,哪有怨恨。若说为嫉妒淑敏,那就更不对了。用我的心来忖度芷华,白萍淑敏的结合,在她是一种安慰。倘若说她有所感慨,倒许难免。嫉妒已然不会有的,何况下毒手呢?”式欧道:“你的议论我完全同意。不过咱们无论怎样寻思,也难明真相。依我说,不如到法院女监里去探视一下,和芷华见着面以后,或者可以问出些眉目来。倘或她真是甘心牺牲自己,以救白萍。咱们就劝她不要代人受过,枉把自己冤死,更使淑敏地下不平。还是从实说明,叫法院严缉正凶。”式莲听了大为赞成。看钟正在上午十点,恰是时候。二人就起身出门,坐车直奔法院暂押监。

  他们曾到过女监探视过祁玲,所以是轻车熟路。当时到了地方,居然无巧不巧,还正赶上例许探视的日期。便依照手续,请求探视芷华。狱中执事居然毫无阻难,传将进去。式欧等在外面耐心等候,以为少时便可和芷华见面。哪知过了须臾,那执事人出来,言说芷华拒绝探问,并且声明本地并无亲友。以后无论何人探视,她宁死也不出见。式欧式莲相顾愕然,想不出芷华何以如此。当时只可向那执事恳商,求他再进去向芷华仔细报告姓名,务求相见。那执事受央不过,又进内一趟。少时出来,回言芷华说与你二位素不相识,切实拒绝。式欧和式莲怔了半晌,只得颓然而返。

  回到家中,相对错愕。忽然外面有法警送来传票,式欧接过一看。原是法院明日正式开庭,审理此案,便打发法警走了。

  到了次日,式欧按时候到了法院,式莲也随去旁听。原审推事升庭,先讯问式欧道:“你妹妹淑敏被害,据案中一切关系人,都供说龙珍嫌疑最大。但是现在来了白萍最初的发妻芷华,到本院自首。承认她是害淑敏的凶手。并且说出茶壶也有毒药,经本院调查属实。不过她对毒药和假造房门钥匙的来源,说得很是含糊,这一点是可疑的。据芷华说,她昔年曾与淑敏同学,并且在你家中住过一个时期。你对她想必很为熟识,可以把芷华为人和一切情形细说一下。”式欧道:“据我所知道的,芷华是极温柔有情的女子。至于她的过去情形,我可以把所知的报告堂上。当初她和淑敏同学时候,我并未见过面。直到前年,她忽然独自到我家来。过了不多日,就病倒了。从她病中的呓语,才知道她在嫁了白萍以后,又交了个姓边的情人。至于这情人是怎样交结的,却不得而知。不过据我们的猜想,里面定有很大的周折和不得已的原故。因为芷华的性情举止,绝没有邪僻浪漫的习气。”说到这里,推事发话道:“你不要议论,只说事实好了。”式欧连称是是,又接着道:“那时白萍正在铁路作事,常往北京。有一次回到天津,在家中发现芷华和情人的秘密。原来那姓边的也是白萍的好友。于是白萍伤心之下,很客气的将妻子和家庭都让给那姓边的,自己离家远走。芷华受丈夫的感动,由觉悟而惭愧,立刻与那姓边的决断,跑出来寻觅白萍。及至到了北京,才知道白萍已向铁路辞职,不知去向。芷华悲苦万状,才投到我家和淑敏同住。有一天她和我兄妹到公园去玩,恰遇白萍与龙珍也在那里。因为那时白萍投钱畏先家作书记,龙珍是畏先小姨,所以交了朋友,时常一同出门,想不到那日在公园竟相遇见。芷华只看见白萍的后影儿,因他身旁有女子,就受了重大刺激,立时晕倒。我兄妹救醒她,连忙回家。她又吐血不止,病中呓语才把秘密全吐出来。我兄妹因为她是心病,还替她登报寻觅白萍,但是也没有结果。她直由春末病到秋深才好,就告辞去了。我和她同处许多日子。瞧她恩慕丈夫,自怨自悔的情形,实在受极大感动。所以虽明知她有过错误行为,心里也照样敬重她。”推事听了道:“原来当初他夫妇这样离开的。芷华既有奸夫,这谋杀的事就有可能了。”式欧听了心中一惊,暗想自己所以实说旧事,只是因见报上登着芷华曾招供结交过情夫,方与白萍分手,自己才诉说实情,反证她虽有情夫,却非荡妇。不想堂上反从这一点着眼,认为她结过情夫,是谋害白萍的根据。这岂不是自己害了她么?忙道:“芷华早已和那姓边的断绝了。她绝不会作出这样的事。”推事道:“你可是一直和芷华没离开么?”式欧道:“从她由我家走了以后,我经年没见她。只去年在天津见过一次,那时她正在一个人家作家庭教员,并没和那姓边的在一起。”推事道:“她和那姓边的本是非法结合,形踪自然秘密。你是外人,如何知道内幕?”式欧道:“芷华便是与那姓边的暗地结合,白萍也并没有妨碍她的行动。她有什么理由害白萍呢?”推事道:“白萍并没和芷华正式离婚,芷华终不能正式嫁那边某人。再说白萍随时可以行使夫权,反对她的非法行为。她为防备后患,竟行这斩草除根之计,也在意中。”

  式欧听推事言中极与芷华不利,心中直自焦怒,欲待再替她分辩,推事已不叫他说话,却审问传来铜铁铺掌柜。先记了姓名一切,然后问那掌柜,在某月某日,是否有女子去定制钥匙。这掌柜供道:“不错。那天有个女子去定钥匙,带着张图样,要当天作好。我们因为赶不出来,就应许她隔日再取。她先付下钱走了。到午后又有一男一女,去打听早晨有人定制钥匙没有?我们告诉了。那一男一女要那原交的图样看了看,也没说什么走了。我们当夜把钥匙作好。到次日并不见那原定的女子去取。直到现在,还没见影儿。”说着就取出一柄钥匙,一张图样,交到堂上。推事仔细看了,又问那掌柜道:“起初定钥匙的女子,是什么模样?”掌柜回答记不清了。推事令他具了结回去听传。

  又令提出白萍,把芷华投案一切情形,先告诉了他。然后问道:“芷华供认因嫉妒谋杀你,误害淑敏。并且她自承曾与人通奸,才和你作非正式的离异。你最初却说与发妻情性不投,所以离异,大约你是顾颜面,不愿宣扬家庭的旧丑。但是现在经本席调查各方情形,又审问案内关系人,认为芷华是有谋害你的可能的。案情如此重大,你要放明白了,从实诉说,不得再那样隐瞒。芷华在和姓边的通奸的时侯,是否有不利于你的图谋和行为?你的离开家庭,是否因为避祸?”白萍怔了半晌,才道:“芷华和姓边的有关系,原是实情。我因为姓边的是第一个良友,芷华又是爱妻,两人作出这对不住我的事,十分伤心。又没有反目争斗的道理,就正式将家庭一切和芷华都请姓边的代为永久照料。我支身离家,预备作个天涯海角的人。但是芷华在我走后,便立行悔悟,和那姓边的断绝,单身奔出来寻我。并且懊恨生病,几乎丧命。所以现在她投案自首是什么道理?以及她是不是真有害我的行为?我全不敢断定。不过就我所知道的芷华,是宁可自杀,不会杀人的。”推事道:“你也这样说法,真是信任太深了。一个女人只要能与人通奸,就什么都会作出来。你即离开她为日已久,又怎知她不仍然和那边某同居?再说你又未曾和她正式离婚,兼又送给她家产,她知道这是靠不住的,哪时你一反悔,他们就有危险,因而生出歹心,也是有的。”白萍道:“我和芷华虽然业经分手,和边某虽然立在情敌地位,但是敢说相知甚深。芷华准知道我不会反悔,便连那姓边的也不曾顾忌我。因为在我们中间,虽然会发生过不幸的事,但是大家只有让没有争。”推事听了道:“你这是什么心理?妻子被朋友得去,还维持着好感情。你若不是神经错乱了,便是另有用心。固然你是有智识的人,未必像下级社会的穷人,为了生活,肯将妻子和别人公有。可是世上的男子,若没有特别原故,谁能像这样客气呢?”白萍听了,不由脸上涨红,暗想自己的高超思想,竟被这见识低下的推事误解,他竟用穷人为经济问题,分组妻子的眼光来观察这事,以下更不易说通了。想着尚未发话,推事又问道:“你在脱离家庭以后,怎能确知芷华和那姓边的未在一处?”白萍道:“我在离家几个月后,曾在天津遇见姓边的一回,他那时很有落魄情形,并且像害了神经病。他若仍和芷华同居,绝不会这样。”推事道:“你只看了他的外貌,就敢断定么?”白萍欲待把二次和仲膺遇逢情形实说出来,以证明他和芷华确已分离,但又想到那种行为,更不是寻常人所能体会,只怕推事再想左了,加倍于芷华不利,便道:“我只看姓边的外貌,就敢确定。因为芷华是不许他的丈夫和情人不快乐,不漂亮的。”推事笑道:“你的头脑真是特别。大约芷华私结情夫,也是为着你的快乐吧。”说完便令他站在一旁,白萍和式欧默然相望,都满心含着悲痛,知道这案子的焦点是要到芷华头上了。

  推事又叫带祁玲景韩上来,问他二人道:“方才已经把铜铺主人传来。据他说曾有个女子去定制钥匙,但是到如今未取走。这就是所交的图样和钥匙。”说着就从案上拿取给他俩看了一看,祁玲景韩相顾发怔,都暗想龙珍怎定制钥匙,却不去取呢?推事又道:“据铜铺人说,因为购客每日甚多,又加隔了许多日子,已经忘记那定制女子的模样。所以没提出芷华叫他辨认。你们确实记得问过铜铺的人,他们曾说出是龙珍去的么?”祁玲道:“我们去铜铺探问,只提出龙珍的年貌,问可有这样的女子来定东西?铜铺就把这图样拿出来。我们一看正是白萍门上的钥样,也没向下细问。”推事道:“这就有疑问了。你们并没从铜铺问出定制的确是何人?只因脑中原有疑惑,所以就认定是她。”祁玲方要再行开口,推事又问景韩道:“你说在白萍旅行的期间,曾有一夜没住在公司。那是什么日子?”景韩细想了想,才回答“是上月二十六日。”推事点头,也叫他俩站在一旁,随又令提芷华。

  此言一出,白萍式欧等心中都是一跳。少时见芷华低着头儿,被法警押入。她一进门便瞧见白萍,忽地面色惨淡,秋波中莹莹欲泪。脚下停了一停,便又变作漠然的样儿,再不瞧看他们,直走到公案以前。推事又照例问了几句姓名里居的话,才正式向道:“你最初交结的情人姓边的,现在哪里?”芷华怔怔了道:“他早把我抛了,我前日早就供过。若不是被姓边的抛弃,还不致嫉妒白萍淑敏的好事,起意杀人呢。”推事又问道:“你前来自首,承认谋害白萍,误杀淑敏。现在全案关系人都在这里,你可以把造意杀人的原因,和下手的情形,再诉说一遍。”芷华便面着堂上把第一次所供,再覆述一过。因为她的记忆力甚好,所以说得前后一样,并无参差。推事又道:“据你所供,完全由于嫉妒,才起意害人。但是嫉妒多是起于爱情。在那时候,你还有爱白萍的心么?”芷华道:“我的嫉妒,并不起于爱情,只有愤恨。因为白萍明知那姓边的不是正经人,故意把我赠送给他。这一来是污蔑我的人格,二来是想叫我日后受姓边的害,好给他解恨,而且表面上还落得大仁大义。及至以后实在不出他的所料,我被那姓边的抛弃了,落魄到了北京。他正得意非常的要与淑敏结婚,我怎么不气?当时他遇见我,带着鄙薄的样儿,我恨极了,就在淑敏家中,当着众人的面儿,把他痛骂一顿。他连羞带恼,方才病了。”推事道:“你既然对他感情如此之坏,怎还肯看护他的病呢?”芷华怔了一怔,才道:“这也是由于嫉妒。我虽然恨白萍,但还想设法和他恢复旧有关系,以使淑敏失败。哪知我到公司看护他的时候,他在昏沉中只叫着淑敏的名字,并且不断的骂我。我才明白他和淑敏爱情太深,我的希望万难达到。就决意害死他了。”推事道:“你这话是真么?方才据张式欧供说,你在白萍离家以后,曾经各处寻他,并且因为思想他过深,在淑敏家害过多日的病。又说你在白萍走后,立时和那姓边的断绝,并不是受他抛弃。”芷华摇头道:“张式欧怎会知道我的详情。我固然曾在淑敏家病过多日。不过那时我已被那姓边的抛弃了,无处可归,到北京来寻白萍,未曾寻着,只可投到淑敏家暂住。有一日到公园遇见白萍,和一个女人同坐。我向白萍招呼,他不理我,反倒骂了很难听的话,我当着许多人面前,羞愧难当,就昏倒在地。等淑敏把我救回家去,跟着害了重病。从那时我已积下对白萍的深恨了。”推事道:“张式欧还保证你不会害人。他是被害人的胞兄,自然不会袒护仇人。你这里面可有什么隐情。”芷华听着,转脸瞧瞧式欧,眼光露着感激之意,忽又变成冷笑,向堂上道:“我倒没什么隐情,张式欧对我可有隐情。死者是他胞妹,他倒袒护仇人。这道理除我自己,恐怕还没人想得到。当日我病在淑敏家里,原想长久住下去的。只为张式欧不安好心,时常对我调戏。我十分讨厌他,才不辞而别了。现在他不顾杀妹的冤仇,倒竭力给我遮掩,一定别有用心。大约以为把我开脱了,我便可以念着救命之恩,以身相报。其实他错想了,我若没必死的心,还不来自首。即使把我开脱,我也不感激他。这不是妄想么?”推事听了,暗想这案情如此循环纠结,真是复杂。不由皱着眉头,望望旁立的式欧。

  哪知式欧此际虽听出芷华言语支离,态度变异,料到她必有特别原因。但听到她说自己曾对她调戏,虽然明白这未必是她由衷之言,却不由想起自己追求她的旧事。那暗月昏灯,榻前求爱的情景,恍又重现目前。立觉面上一红,心中一跳,态度非常窘涩起来。那推事瞧见他的样儿,竟以为他果是居心不良,被芷华直言揭破,故而如此惭愧。随又问芷华道:“你到公司去向白萍房里下毒,是什么日子?可记得么?”芷华道:“不记得了。”推事道:“这不过十多天里的事,你脑中总该有些影子,怎能不记得?仔细想想。”芷华暗自寻思,自己曾听龙珍告诉她下毒的日子,是在星期六夜里。因为她预料星期六晚上,景韩或者要出去,所以预备在那天下手。哪知到了星期六,景韩不但早早出门,而且经夜未归,她才很从容的办妥了。如今堂上诘问日期,自己哪能说出正确月日?只可供星期六了。想着便道:“我实在记不得日子。不过还记得那日是个星期六。我掩进公司下毒的时候,已然天明许久,那已算是星期日的早晨了。”祁玲和景韩听了俱是一怔,心想芷华所说,竟自完全不错。自己到旅馆开房间的日子,恰是星期六晚上。星期日中午才回公司。自始至终,就只有十多点钟未在公司看守。难道恰在那时候出事?听芷华这样说法,莫非真是她下的毒么?我们以前疑惑龙珍,而龙珍除却在淑敏死后偷走外,并没寻出别的破绽。如今芷华竟把日期都说得真切!凶手到底是谁?真叫人迷离倘恍,无法断定。不表那时祁玲景韩也犹豫起来。

  那推事听了芷华所供,就令法警取来个月份牌,向前翻了翻。才证实景韩所说离开公司的日期,恰是星期六星期日之间。不由点点头,又问道:“日期你既然记得,那么买毒品和配钥匙的地方,一定也能想得出来。你再用用脑筋。”芷华道:“这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想了。因为买毒品是洋车夫黑夜里领我去的,配钥匙又是串街的小铜匠,我根本不知他们在哪里,怎能想呢?”推事又道:“那姓边的现在哪里?你可知道?”芷华道:“他在一年前早就失踪了。”推事又道:“你在那姓边的抛弃以后,可曾另外又交过情人。”芷华道:“堂上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若还有情人,现在怎能把性命看轻,前来自首?”推事听了,怔了一怔。他原来疑惑芷华因与白萍并未正式断绝,虑有后患,才起意谋杀的理想,已被芷华一语推翻。因为芷华若因此意谋杀白萍,即便作出比误杀淑敏更为重大的事,她也不会自首。岂有为情人能作出这样事的,反而舍得牺牲生命抛下情人呢?

  推事想了想,又问道:“你对于谋害的事,算是完全承认了。再问你一句,你在公司下毒以后,直到自首那天以前,中间曾在什么地方居住?”芷华道:“我在天津北京两处跑着,并没准地方安身。”推事道:“你是住旅馆,还是住朋友家呢?”芷华道:“这一节堂上更不必问了。我也知道把所住的地方说出来,没有什么关系。但是罪刑我已一人承当了,何必又给旁人添麻烦。堂上无论怎样询问,我也不能说出来。”推事没法再问,看时间业已不早,方要吩咐将众人还押退庭。这时白萍忽然走上一步,向上面鞠躬道:“请问堂上,我可以和芷华说几句话么?”推事因为想从他们的言语间深研案情,便允许道:“你倘要说关于本案的话,自然可以说的。若是没要紧的闲话,就可以不必。”白萍又鞠躬道:“在这时候,当然不能叙闲话的。”说完便转脸向芷华道:“芷华妹,你和我虽然在近年经过很多风波,但是咱们精神上的交谊,仍然不断。我的知道你,比知道我自己还加深切,你万不会谋害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隐情。而且方才你对堂上供述的话,虽然不明真相的人,听着也很在情理,但是我这局中的人,可知道你有很多地方故意说谎,要把自己的罪证实。我固然猜不出你为什么这样?却敢断定你是为别人才牺牲自己的。至于为谁?我也不敢说。可是便为我也说不定。芷华妹,我劝你不要如此执迷,趁早说出实话,好叫官府另缉正凶,给淑敏报仇。你又何苦作这傻事?担这恶名呢?”芷华听着先是咬牙低头,沉默无声。及至白萍说完,她并不作答,倒向推事道:“我的罪是否真实,自有法律判断。况且该供的话已供完了,现在何必再多费无益的口舌,请堂上快叫我还押吧!我不愿和他说话。”推事道:“法庭上原是可以对质的。这案子虽然情形特别,你和他不能成为对立的原被两告,但对于案情分辨一下,也是该的。”芷华一听推事的意思是要她回答白萍,不由怔了一下,忽然面上现出笑容,向白萍道:“林先生,到这时候,还假仁假义,装给谁看?有得现在这样慈悲,当日你别把我送给姓边的坏人好不好?你既趁着我一时的失足,用借刀杀人的妙计,害了我的终身,现在再说多少好话,难道我还感激你么?”白萍道:“芷华你太固执了。怎还说这种违心话。边仲膺是多好的人,怎能说坏?只为你的念旧太深,悔过太甚,所以在我走后,竟跟他决断了。否则你和他真同居下去,他爱你比我深,性情又比我厚。你怎能……”芷华不等他说完,已冷笑道:“你这才是违心的话呢。”说着又向堂上和旁听席一溜秋波,道:“世上竟有男子这样赞美他妻子的奸夫,请问是人情么?”这时旁听席上的人哄然一笑。白萍不由红了脸,顿足道:“我明白,你这是安了必死之心了。”芷华又高声道:“我很懂得,你是因为这案子发生以后,外面社会上都攻击你爱情太滥,心意不坚,才惹出这祸事。你恐怕日后不好作人,所以在堂上弄这做作。好叫别人知道你是多情多义,借以恢复名誉。其实你想错了。这样不见得有用啊!”说着喘了喘,又继续道:“你不要再说没用的话,夸赞妻子的情夫,已够不近人情了。我有谋害你的实迹,你还替我辩护,难道因为你一句话,旁人都认我未曾谋杀。堂上也判我没罪么?你也明知这个道理,才乐得送给我这空人情,叫旁观的留些好印像。其实你是多此一举了。姓林的,你别猫哭老鼠,装假慈悲,反正我既自首,案子也快结了。你预备着出去,再寻个爱人享乐去吧。”

  白萍听着更明白,她死志万分坚决,所以竭力侮骂自己,叫堂上看出她的狡毒,证实她的罪状。虽然被她骂得面上万分难堪。但心中却是凄惶非常。也想不出一条挽回的方法,急得又顿足道:“芷华,你太岂有此理了。无论你怎说,我总是知道你的。”芷华高声笑道:“你知道我什么?”白萍道:“我知道你绝没有杀人的事。这回自首,一定另有原故。”芷华呸了声道:“少说吧,现在你又知道我了。想当初咱们结婚以后,你也常说知道我专心爱你。但是以后我又结识了边仲膺。你在没发现以前,能知道么?能想得到么?”白萍听她这样驳诘,本来自己当初没发现她和仲膺的秘事以前,绝不知道也想不到她会有那样行为。由此说来,自己当日在同居时,尚不能预知她的偷人。何况如今离别已久,又怎能确定她不会杀人呢?想着只有张口结舌,无语回答。

  芷华又笑道:“得了,林先生。你是根本不了解我的。现在我杀人偿命,算得着最后的归宿。再不受命运拨弄了,也算逃出了你所定报我的计划以外。你无论如何是没有罪的。并且关于我的事实,传播出去,人们都可以知道你的前妻并非无故受你抛弃,而是我的自取。你那坏名誉也可以洗刷下去,再不致受人讥笑。依旧能在社会上作事,毫无阻碍。又何必还装这假惺惺呢?”白萍这时对她又是怜惜,又是气恼,又是伤感。满心是话,却一句说不出来。芷华又道:“我很抱憾,下毒错把淑敏害死。倘若能杀了你,我自然也要随着自杀,大家死个干净。既莫留你在世上享乐,也别剩我在世上受罪。冤销恨解,一了百了,多痛快呢。可恨天不随人愿,错害了淑敏,叫我也将性命补报了她。林先生,这世界上尽你一个人乐了。我现在已没有恨你的心。莫说你还这样昧着良心替我开脱,便是你以淑敏未婚夫的资格,对我怎样攻击,我也不会把你拉扯到里面的。”芷华说到这里,推事已令停止这不能成为辩论的论辩。吩咐退庭,改期再讯。芷华白萍祁玲一干人俱都分别还押。式欧也和式莲出了法院。

  二人在未来法院之先,原预料在过堂后便可明白真相,却不料结果更糊涂了。式欧因芷华当庭揭破他昔日痴心追求的隐私,虽然他明白芷华是故意污蔑,但对她追求过,总是真的。而且同着式莲的面儿,更觉惭愧。式莲在路上不住咨嗟叹息着,向式欧道:“我和芷华有师生之谊,姐妹之爱。相处几月,真比骨肉还亲。但是今天的芷华,好像不是当日的芷华了。神情态度,完全改变。哪还有一些当初的柔婉和蔼?而且她所说的话,也很离奇。对白萍是那样狡展,对你又那样诬蔑,居然不顾廉耻。但是原因只在你们不信他害人,这是什么道理?”式欧怔了半晌道:“我想芷华许是害了神经病,要不然何致如此?你看她的言语动作,还有当初丝毫样儿么?”式莲道:“方才在堂上,她说你曾追求过她。只几句就封住你的口,你为什么不分辨呢?”式欧悄然道:“我不能瞒你,当初她住在我家的时候,我的确曾向她求过爱的,但是她当时就拒绝了。我因为感觉以后相见两下难堪,才离家到天津去。及至在天津和她重遇,又蒙她救我出难。我就只剩下感激敬慕,再没一毫私念了。”式莲道:“这是我意料中的事。像芷华那样貌美性柔的女子,哪个男人见了她能不生爱情?你的话我也很信。现在你的心里,只有我一个,再没有余地容别人了。不过你方才在堂上的态度,实在不大好。只那样忸怩着闭口无言,叫推事真信了芷华的话,把你替她辩护的言语,都当作别有用意,岂不完全失效了?”式欧道:“芷华今天也真奇怪。她那样强辞夺理的,竟把白萍和我的许多的话全驳倒了。看推事的情形,似乎很信她是凶手。”式莲道:“堂上的口头分辨,还不关重要。最厉害的是真凭实据。白萍房里的暖瓶里毒物,局中人全都知道。至于那茶壶中也有毒物,何以没人晓得。而经芷华说出之后,方才发现。在推事心里,一定认为这是最大的线索。而且在淑敏被害以后,大家全决定凶手下毒目的是在白萍,淑敏是枉死的。如今芷华所供,又恰恰合于这种拟料。所以莫怪推事疑她确是凶手,恐怕社会上也是一样看法。便在我们推断,也真没法反证她不是凶手。试想她若未曾偷进公司,怎能知道茶壶中有毒药,这还是开脱的说法。再深一层,那茶壶中的毒药,既未曾被淑敏饮用,也未被旁人发现,那就只有下毒的人能知道了。人家不疑她还疑谁呢?再说芷华还有个最吃亏的地方,便是她当日另有情人。咱们若是局外人,知道她在和白萍同居时,另外还有个边仲膺,也未必不把她当作淫妇。这二字印入人的脑里,便要连带想到杀子报的王徐氏,大劈棺的田氏,以为逢淫必狠,什么事都作得出的了。”式欧道:“这样说,芷华可不太危险了?”式莲道:“在咱们看是危险。在她自己,或者正愿意危险。不见她正在费尽心机,费尽唇舌,坚决地求死么?”式欧叹道:“倘然她要是凶手,就算和我有杀妹的仇怨,我也没法救她。但是倘如里面别有隐情,咱们看着她冤枉抵罪,良心上可真下不去。别忘了咱们都受过她的好处,姻缘也是由她成全的啊。”式莲道:“据我看,这救她的一线希望,也是案中的唯一疑点,就是龙珍的失踪。我们虽然不能断定真相如何,龙珍是否有关?但总应该竭力寻觅她。只要把她寻着,也许对这案情能有极大的帮助。倘能查明龙珍失踪是另有原因,对淑敏的被害毫无关系,那也就可以证明芷华害人是实。我们为淑敏的原故,也只有听法律的裁判。不必为她着急了。”式欧听了,也深以她的意思为然。

  当时到了家中,便设法探访龙珍的踪迹。到次日再看报纸,上面把昨日法庭审讯经过,记载得一字不遗。论调上几乎一致把芷华当作害淑敏的凶手,却承认她似乎带些神经病。至于对白萍却一致讥讽,说他替杀人有据的芷华辩护,和当日把爱妻奉赠情敌,是一样不近人情的事。凡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匿,因而窥知他定然别有用心。何况他和芷华恩义早绝,淑敏是他的未婚妻。芷华害了淑敏,便是他的仇人。怎能毫无心肝,袒护杀妻之仇呢?式欧看了,便知芷华已经落到难以挽救的地步。虽然舆论不能影响法律,但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法庭上的意见,未必不和大众相同,于是心中更觉代为危急。再过一日,白萍祁玲景韩畏先,都已得法院允许,觅妥实铺保释放出来。式欧更明白不好,料着法院必已认定芷华是正凶,才把无干的人释放。而且也必把龙珍的失踪看作无甚关系,否则必不能连畏先一同释放。这种道理,虽然尚未定案,已可看得出来了。

  白萍祁玲等从法院出来,回公司看了看,便跑到张宅,和式欧见面。众人相对叹息,一面悲悼淑敏,一面惋惜芷华。祁玲这时被良心驱使,再忍不住,就把当日自己怎样为爱护淑敏,要成就她和白萍的婚姻,所以先设法把看护白萍的芷华诱惑出来,使她与仲膺一同远去。继而又用尽心计,叫龙珍和畏先成为夫妇。满打算替淑敏扫除一切障碍,便可以实现美满姻缘,不想结果竟发生这样惨剧,反送了淑敏的命。自己实觉亏心。那日在法庭本想把这些事都说出来,但因我不信芷华是杀人的人,推事又注意她和边仲膺的事,倘若我说出近两月以前芷华尚与边仲膺在一处,恐怕对她更不好了。白萍叹道:“过去的事,我都不敢想了。现在谁都没罪,便是杀人的也没罪。罪全在我一人身上。我真像外面所责骂的,爱情太滥了。虽然我和龙珍相交,是在与芷华决绝以后。爱淑敏也在听龙珍假说业已嫁人之后,并没同时爱过两个人,也没对一人负心。可是我在受芷华的刺激以后,便该按原来主张,永世作孤独的人,再不与女子接近。又何致有这些纠纷。就近处说,我若不与淑敏相爱,她哪里会被害呢?如今我是觉悟了,芷华绝不是凶手。龙珍也不能一定说是。即使确实是那一个人,我对她也不发生愤恨,因为我承认淑敏是自己杀的。倘若芷华真个抵罪,我也承认是我害的。我只有一死才对得住人,对得住自己。”众人听白萍言语惨厉,而且见他神智失常,连忙竭力劝慰。

  式莲道:“林先生你错了。自杀又对得住谁?难道你一死就心安了么?”祁玲也道:“林先生,你不要向短处想,式莲的话一点不错。即使一切祸事全起于你身上,你也该设法弄个水落石出,才算对得住死的活的。”式莲道:“为今之计,我想关系还在龙珍,咱们应该寻觅着她,才能明白。”祁玲道:“不错,我仍是疑心她。第一次我和景韩到铜器铺打听的时候,铺中人虽然没说出订制钥匙的人的相貌,但经我把龙珍的面容服色一说,铺子的人立刻就将那钥匙的图样拿出来。可见是龙珍去定制的无疑。但是这个铺子的人到了法庭,又说完全不记得去定制的女子是什么样儿,而且连制成的钥匙也并未取去,真是可疑。再说在淑敏死的早晨,我亲眼看见龙珍提着小包走出去的。若说没有她的关系,为什么从那日就失踪不见了呢?现在最好设法寻着她,才可以判断真相。不过她连一点儿形迹也没有。北京地方又这样大,已经没法去寻。何况她又未心在本地呢!”式莲道:“官面上已经下令捉她。她若躲的不密,恐怕早已被拿着了。所以我们寻她必得另想个方法。”

  大家正然说着,忽听院中有人喊道:“有谁在家里?”接着又喊式莲。大家都听着声音耳熟,方觉一怔。式莲已纵步飞跑出去,才到了院中,已大叫道:“龙珍姐回来了。”众人闻言一哄而出。式莲已指着二门旁道:“龙珍姐。还有……。”众人向前一看,果然是龙珍,仍穿了原身衣服,站在那里。身后却站着边仲膺。内中除了白萍看见他们,反倒怔在那里,其余都走将过去。式欧叫道:“钱太太请屋里坐。”龙珍摇头苦笑道:“不必。张先生你要知道我是杀你妹妹的仇人。”祁玲道:“有什么话,也上屋里说去,怎能在院里呢?”龙珍道:“无须乎。我现在才从关外来,本打算立刻到警察厅或者法院去,但因为不知道芷华投案的真相,所以先来问一声。你们只告诉我一句就够。报上所载的都是真么?”祁玲拉住她手道:“咱们还是上屋里细谈。走吧走吧。”说着就连龙珍带边仲膺全拥到房内,白萍才在后面随进去。

  祁玲自知这时惟有自己是最适宜询问的人,便让龙珍坐下道:“妹妹,你先沉住气。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情由。我真不信你会作出那种事。”龙珍一笑说道:“祁姐你别昧着心说话吧。论理我应该到法庭上去说。不过现在因为有要紧的话,对白萍商议。只可在这里先讲一下。”说着高声道:“祁姐,你是罪魁恶首。什么事都由你身上而起。在芷华看护白萍的当儿,你若不用手段把她勾引得又和仲膺走去,白萍早已和芷华重圆了。在我住在这里的时侯,你若不弄手段勉强我嫁给畏先,我又何致负气谋害白萍以致误杀淑敏?我也并不怨你。实在你爱淑敏太深了,结果反送了她的性命。不过这一节你可以放心。我绝不会在法庭上说出,使你受到牵连。”说到这里才对众人把在公司下毒的经过,怎样买海龙因,怎样偷取白萍门上钥匙,画了图样,又送回去。怎样去到两家铜铺去制钥匙,只取回一柄。又怎样在某天某日趁景韩外出,终夜未归,进白萍房里下了毒药。一一说完。喘喘又道:“我害人的经过,都说明了。以下该说芷华的事。”说着喘了喘。式莲忙递过一杯茶,龙珍饮完又道:“我在那夜下了毒。过了四五天,白萍才从天津回来,我以为可以收功了。但是心里十分忐忑,所以次日早晨就悄悄溜走。没敢回家,直奔了天津。住在旅馆看报,知道错害了淑敏,并且知道法院把我当了嫌疑犯,下令缉拿。我就又害了怕,住了几日。想要远处逃避,又怕到南方言语不通。只可向关外去。因为误了火车钟点,耽搁在车站上。恰遇见芷华从关外来,在东站下车。原来她随仲膺到沈阳,已寻得了职业,得了安居。只为看见报上淑敏被害白萍入狱的事,所以急忙赶来,却是背着仲膺。当时她遇见我,就强迫着同到旅馆。问明我谋害的事,就用许多言语劝我投案自首,免累无辜。我一时良心发现,已然答应了她。她不知为什么又改了主意,假说她从沈阳家里出来,是代仲膺来取一件要紧东西,现在既急于到北京安慰白萍。又不肯误仲膺的事,还骗我说邮局不能代寄,必须有人送去。于是就求我先替她走一趟,然后回来投案。我当时只觉情不可却,竟没想到她的话不合情理。便带了她托送的物件,坐火车奔了沈阳。寻着边仲膺住址,见面一问。哪知边仲膺那里已闹得天翻地覆。原来芷华走时,竟是不告而别。所谓取东西的话,竟是假的。当时仲膺见了我,问知情由,大为惊异。又打开那带去的东西一看,里面竟没有什么,只几层白纸包裹她和仲膺结婚的戒指。还有几件仲膺买给她的饰物等等。仲膺大为疑虑,连我也莫名其妙,但是有些明白她是表示和仲膺恩义已断。仲膺焦急万分,正要陪我一同回天津来寻芷华,不料在这时候,芷华的那封快信到了。一封给我的,只草草几句。说她并不想叫我投案,所以借题遣我到沈阳去避祸。至于拯救白萍等人的事,她已另有方法,不必挂念。又说关于我到沈阳以后,她已托仲膺代为设法,定能代谋一个职业,不愁流落。至于写给仲膺的信,却是非常沉痛。说她自己当年造了恶因,遗害到许多人身上。当时还自糊涂,左支右绌的想要挽救。哪知结果越来越坏,如今可觉悟了,知道罪孽深重。连自己尚不能安静,何能再顾别人。故而决意另寻归宿,再不混迹人间。劝仲膺努力前途,再不要思念她。以下又说托仲膺照顾我的话。仲膺当时几乎发狂。又知道芷华既有决心,便是到天津寻觅,也难见看。便和我两量,我也不明白芷华的用意,只把芷华要拯救白萍的话说了。仲膺以为倘然芷华将要复归白萍,他便没有追寻的必要。而且较为安心。但只怕芷华实行信上所说的话,万一弄成厌世行为。我便安慰他说,看芷华的神情,或者不致那样。便是真有此意,也要在白萍的讼事结果以后。好在白萍的官事,报上天天有得登载,不如暂且听听消息,再定办法。仲膺只可听我的话,静待消息。就请我在他宅内住着。不料过了两日,报纸上发现了芷华自首的记载。我才明白她是另有存心,在天津先问明了我下毒害人的情形。然后遣开了我,意自去投案。想把一切罪状都担当起来,把白萍等遭累的人都开脱出去。我当时良心十分难过,急忙把一切细情连我害人的事,都对仲膺说了。仲膺的惊异自不待言。他就问我该怎样办法?我因为不忍叫芷华替我担这恶名,受这种罪,就决意回北京来法院投首。仲膺对我的意见当然赞同。于是我预备次日早晨便趁车回来。但是到了半夜,仲膺又派仆妇把我从卧房请出去。他要求我延缓一两日,便可一路同行到北京来。我起初疑心他是怕我半路潜逃,故而随行监视。又以为他是记挂芷华故而亲身前来拯救。哪知这两种猜想都不对。仲膺却是另有意思,至于他是什么意思,等他自己说吧。我在沈阳又等了两天,仲膺才把本身的职务辞去,脱开身一同起程。一点钟以前,才下火车。为要先打听细情,所以到了这里。想不到大家都在,有话更可就现在说了。我个人并没什么可谈。平常既没有好行为,末了还作出这样狠毒的事。好在不久就有法律把我的身体和罪恶一齐消灭。料想大家没人能原谅我,我也不希望有人原谅。”说着又向白萍道:“我的话都说完了。还有几句和你交代。芷华是最好的人,也是最爱你的人。前事不提,只说最近两次,她在公司看护你的时候,是因为有人告诉她说,你和淑敏已到不能分离的地步。她一面不愿阻碍你们的新欢,一面又惭愧自己不配和淑敏那样纯洁处女争爱,所以悄然离开了你。至于她和仲膺这一次的结合,也完全是祁玲女士所播弄的,这情理你总能悟会。第二次芷华和仲膺到了关外,已然寻到很好的生活。但是她看到淑敏身死的消息。竟立时奔到北京。本来为恐怕你真像报上所登的话,弄到厌世自杀,故而急来图个挽救之策。及至遇见了我,她才知道不得真凶,你便不易出狱。又不忍叫我去抵罪,所以绕弯儿把我支到远处,她自己便去冒充凶犯。先把你们都救出来,却把对你的善后责任,推在我身上。方才我没有细说。她给我的信上,还有极重要的几句。叫我在淑敏命案完结以后,赶紧回北京来。设法瞒却前事,和白萍复合,安慰他的余年。林先生,你想芷华这番居心,不是太损己利人了么?我敢说她几年来,没有一刻忘记你。这次投案,表面为我。我今天便去法院,过三两天芷华定可以出狱,那时你该怎样?要预先有个定夺。一误再误,你都已经有十误百误,以后可不要再误下去。向来妨碍你们爱情的,共有三人。现在淑敏死了,我也快离开这个世界,所余的只有边先生。”说着向仲膺道:“这时你该开口了。”

  仲膺从进门后,便倚墙呆着,似醉如痴地听龙珍讲话。这时被龙珍一唤,突然如梦被觉,奔到白萍面前,哭叫道:“白萍哥,我今儿掬着羞脸儿向你告罪,你要听我这最末的一句话。我可知道自己的罪了,芷华自始就是受我的诱惑,我只利用她性柔心善这一点,叫她知道我没有她不能生活,就受了我这耍赖手段的挟制。但是她本心实在只爱你一个。你要信我,并且原谅她。彼此你们夫妇复合。减一减我的罪吧!”

  白萍听着瞪目如痴,正在不知所答。祁玲已叫道:“林先生,龙珍和边先生说的都是正路,你应该这么办。要不然我的罪更大了。还有前日芷华在法庭上的情形,越是对你泼辣,越是给你开脱。这种深情,你不能辜负。等芷华出来,你赶快接她同居。便是死去的淑敏,也定然赞成。”

  白萍这时才说出话来道:“仲膺,你应该知道,我始终没有芥蒂。你这样一说,倒像我对你们还有怨恨似的。其实咱们的交谊,始终未失。在旁人看或者又以为不近人情,可是你总能明白我的心。至于一切罪孽,完全是我一人造的,与你无干。”仲膺道:“事情到了现在,不必谈这个了。白萍哥,你只答应我的请求吧。”白萍摇头道:“这是不可能的。芷华已经同你结婚了。”仲膺道:“芷华同我结婚,完全受我的诱惑挟制,不能算数。你常说一切事要受心的支配。以前你误会芷华的心向着我,所以弃她而去。如今芷华的种种行为,都证明她是恋着你。只看现在,她为什么不同我在关外过安乐生活,反倒上北京牺牲性命,而且不顾我将来如何,只把你的善后托给龙珍,她的心迹还不够明白?难道你还忍心鄙薄她曾经失节,不肯重收覆水么?”

  白萍道:“你无论怎样说,反正我明白你是离开芷华不能生活的。何况我已经有过两次牺牲的表示。当然要维持信用,牺牲到底。你不要多说,等芷华出来,你仍接她回关外同居去吧。”仲膺大哭道:“你莫提旧事。以前我太卑鄙无耻了。如今才大澈大悟,宁死也不能再与芷华见面。我已经害她了,现在若不是怕给你们留不好的印象,在知道芷华投案消息时,我便可以……”说着把底下的话咽下去,又悲声叫道:“白萍,你若再这样说,便是认为我永远要阻碍你们的爱情,那我就只可随着淑敏龙珍一道躲开了。”

  这时房中众人,也全受了仲膺的感动,同声劝白萍依从他的请求。白萍沉吟半晌才道:“我并不是固执,更不是对芷华怨恨。这一次她的行为,我感激她到十万分了。只是我不愿再拆散仲膺和她的已成姻缘。而且我现在已是没希望的人,为芷华打算,还是归仲膺的好。”说到这里,见仲膺又要开口,忙道:“你不必再说了。现在无须决定,看芷华的意思好了。倘然她需要我,我一定不拒绝就是。”仲膺道:“白萍,你可要一言为定,不能反悔。”白萍点点头。

  龙珍哈哈大笑道:“这是我良心上最快乐的一件事。就是法院判我死罪,临刑时想起芷华已然跟你重圆,也要带笑断气的。”说着又回顾祁玲道:“女子没有不嫉妒的。我自觉妒心比任何人都厉害。不过我貌丑心拙,每逢妒心发生,就被自惭形秽四个字压缺下去。但到被激得不能遏止时,就能作出世上最嫉妒的女子都作不出的事。你瞧我能下毒药害白萍,就知道了。可是我对于芷华,却始终没发生过些须嫉妒的意思,总以为白萍应该是她的,并且只有她配作白萍的妻。这也不知何故?大约是芷华能叫我心服。现在总算我用悲惨的结局,成就了芷华白萍的重圆。无论旁人怎样骂我,我却觉着良心上有了一点安慰。”说着向式欧道:“你也不必恨我,我也不必分辩。反正淑敏的仇已经报了,我眼看就是她一条路上的人。”

  式欧切齿道:“你不要同我说话。我的恨你直到死也不会消灭。我更不能原谅你的误杀!什么样的魔鬼附了你的体,居然谋害白萍?你以为真把白萍害死,便与淑敏无关么?你太狠毒了!我只有这一个妹妹,若不是你已经决心自首,我现在亲手杀死你,方才解恨。你万万不要理我,我从方才已忍不住了。”式莲忙把式欧拉到身后,劝他不要愤怒。龙珍笑道:“张先生,你恨我是应该的。我不再说了。只是在这儿住的还有我的姐妹柳如眉。你们请她出来,我要跟她谈几句。”式莲道:“柳如眉在前几天就走了。”龙珍道:“什么时候走的?”式莲道:“就在淑敏死的第二天。式欧从法院回家,言说你是杀淑敏的人。柳如眉听见了,就不辞而别。”龙珍道:“她走了,也罢。要不然,我要把身上这点钱打发她走。现在没什么可说了。畏先同我本是挂名夫妻,我姐姐更是糊涂人。我也不必跟她们见面。趁早到法院去办我的正事吧。”说完向众人一一点头,便翻身出外。众人也没话对她说。只可瞧着她出去。

  正在这时,边仲膺突然握握白萍的手,便如飞向外跑出。白萍一惊叫道:“仲膺你不能走,我还有事。”仲膺好似没有听见,一溜烟影儿不见。白萍叹道:“仲膺这一走可要远了,恐怕今世再难得见。”祁玲道:“你还叫什么?他走得越快越远才好呢。”白萍长叹无语。式欧忽跳起道:“我还忘了,别上龙珍的当。她万一半途逃跑,不上法院去,淑敏的仇不落空了。我得赶着监视她去。”白萍道:“无须乎,她不会逃的。”式欧不应,匆匆跑出大门。雇洋车飞奔向法院路上追去。走了半天,还未见着龙珍的影儿。心中怙惙她定是躲了,不由又急又悔。但希望还未尽绝,就催促车夫快赶。到了法院左近街上,猛瞧见龙珍在前面也坐着洋车,向法院走呢。

  式欧方才放心,正要叫车夫稍停,远观动静。不料龙珍一回头,正瞧见式欧,立刻叫车停住,走将下来,含笑向式欧招手。式欧只得也下车走过去。龙珍低声笑道:“我早知道先生要跟着的。你若不来,倒出我意外了。我等你还有事奉托。白萍这人性情很怪,现在虽然一切障碍全已消除,他很容易和芷华重归于好。只是两人各抱惭愧,互有隔膜,恐怕心理上一生变化,立刻又要起些波折。我一进法院的门,便再不能知道外面的事。只望你和式莲祁玲费些心力,调和她俩恢复原状。还有近日白萍要有人监视,他受的刺激太重了。芷华在狱里毫无危险。只怕判决无罪,出离法庭以后,要发生什么意外,你们务必留心,要全始全终的维持到底。”式欧唯唯应着。龙珍说完,点头一声再见,便昂然向法院走去。式欧遥遥随着,见龙珍对法院门警说了数语,立时便有五七个警吏出来,将她拥簇着进去。式欧看得明白,才回家去。向众人报告,大家只有静候法院传讯。

  式欧不忘龙珍嘱咐,强把白萍留在家中居住。白萍因住在他家,更要伤心,坚辞不肯。式欧却联合祁玲式莲,三人把他软禁起来。白天祁玲式莲轮流陪他闲话,夜里式欧和他同住一室。次日景韩因公司又已停顿,无事可为,便也前来给白萍作伴。公司的东家,闻听白萍出狱,也来慰问。见白萍神志衰颓,精神恍惚,又加女主角已死,知道这电影公司已不易发展,就和白萍商议停业。白萍也明白自己生气全失,万难振作,只得向东家致了极深的歉意。好在东家财力富厚,原先出资作这营业,本为游戏,损失些钱,并不在乎,反安慰白萍不要介意。白萍便把清理的责任交给景韩,和东家旧派的会计办理。因为向来公司中财政都归会计经理。那会计对公司一切都极明白。这本是白萍从起初取信于东家的办法,不想到这结束时,竟大收效果。什么事都由会计和东家直接交代,无须白萍自当繁剧。但这也要感谢东家的忠厚,使白萍免去许多麻烦。

  暂且不提公司方面的事。且说龙珍投到法院以后,第一次经过如何审讯,外间不得知道。到了第三日,才又接到法院传票,传式欧白萍等一干案中关系人,下星期一前去听讯。这次大家都知道案子眼看水落石出,所以十分安心。只白萍仍是跛躇不宁,精神上似乎更加痛苦。到了星期一,白萍等同到法院。推事升庭时,先提出龙珍审问。龙珍把一切详情都说了,但避过被祁玲刺激的事。只说嫉妒白萍和淑敏定婚,故而谋杀白萍,以苦淑敏,结果弄得阴错阳差。对芷华也讳过仲膺一节,只说自己下毒以后,畏罪逃到天津。遇见芷华,自己因为她是白萍的前妻,必也喜欢听到情敌淑敏的死亡,于是把自己所作的事,原原本本都告诉她。芷华好似很为快心,劝自己远远躲避,自己就远走关外。以后看报,见芷华投案自认凶手,我良心上万分不安,踌躇了好几天,才决意回到北京投案。”推事听了道:“你来投案,是出于良心驱使,不忍叫无辜的人代受罪名。这原是很好的,不过你所说下毒的日子和情形,都和芷华的相同,若没有特别证据,很叫人难以断定。”龙珍道:“芷华是从我口里听去,自然说得一样。”推事道:“反过来想你也可以从报上看得芷华的供词,和她说一样的话啊!”龙珍道:“我这是甘心抵罪而来。若不是情真事确,难道无故的把性命作儿戏来和人争死么?,推事道:“不能这样说,要知道来求死的还有一个呢。这案中凶手若果是你,你应该再提出一点有力证据。”龙珍沉吟道:“第一买海龙因的地方,我是黑夜随车夫去的,业已不能记忆。第二定制那钥匙的铺子也不成。……”忽叫道:“有了。我知道芷华绝没到公司下毒。她便在以前住过几天,也未必能记忆那下毒的暖瓶茶壶是什么样子,和里面所下的分量。请堂上多多寻些式样差不多的茶壶暖瓶,和那二件下过毒的放在一起,叫我和芷华指认,谁能全认对了,便是真正凶手。除此以外,还有我定制钥匙的地方。第一家我没有取去,景韩和祁玲已曾查访过了。但是那家的主人,不能记忆定钥匙人的面貌,没法证明。不过我在另一家定制的,却取了去。虽然那钥匙也已经丢了,我还能说出那家铜器铺的名儿。记得那掌柜是个麻子,堂上可以派人到杨梅竹斜街一间门面的小铜铺,把那麻子掌柜传来,问他在某月某日,有个女子拿着图样去定钥匙。早晨定下,晚晌去取,多给加倍价钱的,是什么样儿?我想那掌柜一定记得我,因为我第一次去的时候,那掌柜的小儿子,向我叫麻姑儿,那掌柜的把儿子打哭了,我还给了几个铜子哄他呢。倘然那掌柜一时记忆不出,还可以把我和芷华立在一处,叫他辨认那日去取钥匙的是谁。只要他能想起一点影儿,就不难水落石出了。”推事沉吟半晌,才向法警低语,吩咐几句,法警自出去了。

  这时才叫提芷华上堂。芷华到了庭上,一见龙珍,立刻颜色大变。知道自己的图谋,行将一败涂地。暗暗抱怨龙珍,不该辜负自己的心,竟来自投罗网。推事向芷华道:“你来投案,供认淑敏是你所害。现在这龙珍和你一样举动,承认同一的案子。据她说杀淑敏的事,与你毫无关系。只因她对你诉说了作案经过,你就背着她前来投案。这事可是真么?”芷华道:“请堂上不要信她,龙珍是有神精病。平日跟我感情很好,我下毒的事,曾经告诉过她。现在定然是她不忍我受罪,所以前来舍身救我。她和白萍淑敏,都没有关系,不比白萍是我的旧夫,淑敏是我的情敌。她怎无故害人呢?”龙珍接口道:“姐姐不必再说假话,一切事情我都对堂上说了。咱们也不必分争。我且问你,你说到公司下毒的日子,恰是景韩出门的一天,原本很对,可惜是从我口里听去的。不过你去的时候,是几点钟?进门时看门的人问你什么话没有?并且看门的人是什么样儿?”芷华道:“我去的时候,是早晨六点半钟。公司大门开着,并没看见看门的人。”龙珍笑道:“你倒很会说话。还有白萍房中是什么样儿?下毒以前,那茶壶暖瓶都放在什么地方?下毒以后,你又给放在哪里?”芷华这时真有些不知所答。只得含糊说道:“茶壶在桌上。”龙珍道:“自然在桌上,谁也不会放在床上。暖瓶呢?”芷华道:“在屋隅茶几上。”龙珍道:“两个都在茶几上么?”芷华无语点头。龙珍又道:“下毒以后,你又放在哪里?”芷华道:“都放在原处。”龙珍向景韩祁玲道:“这位置大约和你们所见的不一样吧?”又向芷华道:“你可记得当时怎样把海龙因放下去,原来暖瓶里有水没有?”芷华道:“我哪有那样细心?只拔开塞儿,匆匆把白面儿倒下去就完了。刀龙珍道:“你没留心,我却留心了。两个暖瓶里原有的水都倒出去,控净了,才把药倒进去,还摇了半晌,叫那细末都黏在里面壁上。不信现在打碎了那暖瓶看,准和我的话一样。”说着法警进来向推事禀告一声。推事高声道:“不必再多说。现在用实物证明一下。你二人既都承认亲手下毒,必然能认识那茶壶暖瓶。你们俩先试着认一认看。”说着便有法警抬进一个大木箱,放在地下,从里面取出许多壶瓶。式样各有不同,约有二十多件,随便摆在地面上。推事道:“你们二人谁先辨认?”龙珍道:“请芷华先认好了。”说着就转向外立着。芷华望着地下的瓶壶,心中茫然无主。迟疑半晌才道:“我是匆匆的下了毒药,哪有工夫细看家俱是什么样儿?现在实没法辨认。”推事道:“那么你是不能认了?”芷华点头无语。推事又向龙珍道:“她说不能认出。你呢?”龙珍道:“我在下毒时候,摩挲半天,自然能够认得。说完就走过去,将手一伸,拿起个茶壶道:“这把壶里我下药最多,都藏在壶嘴儿里。”随说将壶放在一旁。又寻出两个暖瓶道:“这两瓶中的一个,已经装水毒死淑敏了,另一个定然有药沾在里面周遭。若有人不信可以打破了看。”说罢将两瓶和茶壶放在一处。然后退回几步,立在原处。法警立时把她寻出的瓶壶放在推事面前。推事吩咐将芷华龙珍带回原押。宣告辩论终结。七日后宣判。便自退庭。

  式欧白萍等仍同行归家。大家都明白这案子行将水落石出。芷华定可无罪出狱。式欧便暗地和祁玲商议白萍芷华的善后事宜。式莲也参加代为设计。经过几日,计划已妥,只待实行。到了七日后,众人重赴法院。推事正式判决。龙珍阴谋杀人,虽然原意不在淑敏,但是立意谋杀白萍,也照样能使故杀罪成立。应按刑法某条,处以无期徒刑。芷华的行为,近乎玩法,姑念本人曾受刺激,似有神经病。从宽处徒刑两月。缓刑三年。余人俱各无罪。式欧听刑以后,忙替取了妥实铺保,将芷华接出来。芷华好似发痴一样,由式莲扶出法院,垂头一语不发,上了预备好的汽车。式欧式莲左右夹持,频频慰藉。芷华在半路如梦初醒的道:“你们带我上哪儿去?”式欧道:“请您先到我家休息。”芷华道:“你家里有谁住着?”式欧道:“只我两个,并没别人。”芷华道:“请你叫我下车走吧,我不愿上你家去。”式莲道:“您不上我们家,现时有哪里可去?况且我也不能放你走。”芷华道:“暂时到你家去也行。可是我万万不能见人。”式莲道:“那是自然。我明白你近日精神太困顿了,到家就收拾净室,请你休息。怎能叫别人搅扰呢?”芷华默然半晌,又道:“最要紧的,你们不要叫白萍见我的面。”式莲道:“是是。现在我只求你静养。等精神恢复以后,你想见谁和不愿见谁,就随你的便。如今万不会任人来打搅你的。”芷华方才无语。坐车回到式欧家中。式莲便将她扶入自己寝室,先伺候着沐浴更衣,又吃了些饭,就整理枕衾,叫她安睡。此际式欧早去陪着白萍了。祁玲景韩都另在一室,静听消息。

  白萍在法院听判以后,便被祁玲景韩挟归。所以他虽知道芷华等于无罪,却不晓得下落如何。及至式欧回来,白萍隐忍半晌,才问道:“式莲呢?”式欧道:“她和我一同回来,到自己房里歇着去了。”白萍抱着头道:“我看见龙珍在庭上,听到判决无期徒刑,神情竟很得意。这女子虽然凶狠,可是意志坚决。倘然当初不遇见我,她何致落这悲惨结果?咳!淑敏是死了,龙珍也等于离开这世界。剩下我一个负罪的人,活着又有什么意味?你何必还上紧的监守保护我呢?”

  式欧漫应道:“可不是,我瞧也是那样。反正龙珍自作自受,到了今日,她倒可以心安理得。你就不必再这样胡思乱想了。”白萍道:“我还不大懂得法律。像芷华判了徒刑,又是缓刑三年,现在能出狱不能?”式欧道:“谁知道么?我们听完宣判,经过原保的手续,就各自回家了。谁也没注意芷华怎样。”白萍听了扶头不语。过了一会,忽的站起说道:“老弟,你今天可以放我出去一趟。我敢立誓,决没有意外的行为,少时便可以回来。”式欧摇头道:“我万不能放你出去。你的精神还未恢复,老实在家里静养吧,有事也要等些日再说。”白萍搓着手道:“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你也不能太限制我的自由。实告诉你,现在若不放我出去,我不定要急出什么病来。”式欧道:“你几天来都很安静,怎么忽然这样急躁?倘真有要紧事,可以交给我替你去办。”白萍搔着头发,焦急万状的道:“你何必这样逼我?我可要忍受不住了。”式欧道:“你这是神经昏乱。所以性情不定,我是医生有管束病人的权利。不许你出门,你就应该服从。”白萍微怒道:“我没病。”式欧道:“我却知道你病已很深。”白萍道:“就是我病得快死,也并没请你这医生疗治。你不能管束我。”式欧见白萍将要动怒,忙改容笑道:“我本不能管你,不过用朋友情谊劝你,总可以的。你今天很劳乏,不能再受辛苦。趁早安心休息,有什么事明天我陪你去办。”白萍想了半晌道:“你不肯放松我,也是没法。那么现在求你陪我出去一趟,成不成?”式欧道:“上哪里去?”白萍道:“法院。”式欧道:“哦,是了,你是要打听芷华的情形,那又何必亲身前去?打个电话问问就明白了。”白萍道:“打电话去问谁呢?再说法院里人也未必肯告诉吧?”式欧道:“有个法警杨治,给我送过几次传票,很为相熟。我还常送些丰富的车资,现在打电话去问他就成。”说着就拨了电话号码,请那杨治说话。须臾对方有了回声。式欧道:“你是杨治么?我是张式欧。这些日多蒙你关照,感激极了。改日有工夫到舍下吃顿便饭。现在有位朋友打听你件事,请他直接说吧。”说着就将耳机递给白萍。白萍接过问道:“杨先生,请问你,毒杀案判二月徒刑的芷华,现在怎样了?”只听对方答道:“已然保释出去,不在法院了。”白萍道:“谁保的?”对方道:“我还知不清楚。”白萍又道:“她到哪里去了?”对方道:“不晓得。”白萍嗒然若丧,放下耳机,向式欧道:“她离开法院了,但不知是谁保释出去的。请你代为打听一下。”式欧心里暗笑,面上故作庄容道:“芷华在北京有熟人么?”白萍道:“没有。”式欧道:“她既没有熟人,你又未曾保她,那么请你想想,现在还有谁在北京?还有谁有保释的义务和权利?”白萍愕然一惊,旋又恍然大悟道:“莫非是边仲膺?”式欧道:“我想,虽不中不远矣。”白萍颓然倒在榻上道:“果然如此,倒是极好。”式欧拿过被子,替他盖上道:“既然极好,你还不该睡一会儿么?”白萍闭目不语。式欧带上门悄然出去,暗想这几句话足可以叫白萍安卧一日,便走到祁玲房中。见式莲也在那里,问芷华如何?式莲答说已经安睡。

  式欧向祁玲道:“现在百事俱了,只差最末的一点。你和景韩可以先到西山去,定妥房子住下,我们明日就到。可是你们要布置妥贴,万勿露出破绽。否则这出戏唱不好了。”祁玲道:“我自然会办,你放心吧。不过明天路上也该留神,不要互相撞见。”式欧又取出一张名片道:“这片子是孟氏别墅的主人孟佩忱给我的,你带了去,给那别墅的看守人一看,就可以随便进去居住。其余的事,都按咱们昨天商议的办去好了。”祁玲接了名片,便和景韩走了。式莲仍去陪伴芷华,式欧也去看守白萍。白萍直卧睡了一天,晚晌才起。式欧陪他吃着饭,白萍又要求式欧许他出去。式欧道:“现在你没有什么可挂念的,正好安心静养。我敢说除了我家以外,再不易寻着适宜居住的地方。”白萍道:“我并非只想换地方住,实在感觉这京津两地,伤心的痕迹太多,不愿再留。想要费几天工夫,把公司正式结束一下,向东家作个总交代,就自己高飞远走。寻清静区处去度残生。”式欧道:“这个我也不能拦你,本来你已禁不住受刺激。应该换换环境,改改生活。不过现在你体气太弱,不能做事,也禁不住旅行的劳苦。可是成天闷在房里,也不像话。依我说,你不如就近换换空气。等身体好些,再实行你的计划。”白萍道:“就近上哪里?天津么?那可恨的地方,我再也不去了。这次若不为上天津去玩,淑敏何致于死?”式欧道:“天津如何能够养病?我劝你上西山,并且我也要去。有位朋友孟佩忱的别墅,可以借住,一切都很方便。咱们去住十天,回来就各办各事,我也不管你了。”白萍想了想,便欣然答应。他的意思最注重十天后脱开式欧监视,可以自适所适。至于别事,根本不在考虑之中。式欧见他允诺,就约定明晨启行。先行预备好应携物件,方才就寝。

  到了次日清晨,式欧绝早唤起白萍,一同收拾完毕。坐汽车直奔西山。到了孟氏别墅,从前门进去,见里面地方阔大,花木幽深。中间有一道小河,是由外面引来,曲曲折折的经过墅中,河上还架了一拱虹桥。其余树石台榭,也都位置宛转深邃,美不胜收。墅内的住房,却分两处。一座较大的楼,建在西北角。搂顶挺出于苍翠的杨柳丛中。一座小楼在东南面,临水而筑,通体全白,影儿映入河心,好象自塔一样。看守人已得了先来的祁玲的嘱咐,领式欧等过了小桥,直到小楼之下。白萍仰望楼头横额,题着夕阳红半四字,不禁大为佩服。因为这四字本来很是平常,以前用作楼名极多,只因为这座楼都是白色,所以显得夕阳红半分外有意趣。便问道:“这主人是作什么的?看园中情形,就知道这人不俗气。”式欧道:“盂佩忱是位少爷。他父亲作过知府,很有名的。”说着看守人开了楼门,二人进去,见里面陈设井井。到了楼上,四面开窗。窗外都被碧树包围,光线虽足,但绿阴阴的稍为幽暗。房中家俱也全是竹椅藤榻之类,洁无纤尘。白萍开了一面窗户,不想窗外柳树柔枝,竟随着探了进来,倒吓了一跳。当时看守人将他们的行李送入,展在榻上。

  式欧向看守人道:“我已经同你们主人说好了,要在这里住十天半月,只好劳动你代为备办火食茶水。听说你是有家眷在这里的,大约不致十分麻烦。”说着就拿出一叠钞票道:“你拿去随便办理,几时用完了再向我要。”白萍看式欧给的钱很多,约近百元,暗想两人十天伙食,又何致用这些?式欧未免太大方了。看守人接钱出去,送进茶水。迟了须臾,又送上早饭。四样菜儿很是丰盛。白萍暗诧这饭做得也太快。怎才给了钱就有饭吃呢?式欧见他疑惑,忙解释道:“这一定是看守人自己的饭,先送来给我们吃。”白萍也未入心。及至把饭吃完,看守人来收家俱,式欧便和他说闲话,问主人可常到此来住?”看守人回答:“主人今年还没有来过。只是数日前有主人的亲眷王小姐,带着小婢前来,住在大楼中。据说主人或者要来静养几日,所以这几日很忙,正扫除大楼那边的房屋呢。”式欧道:“我只当园中没有别人。原来大楼里还住着女眷,以后出入倒要检点了。”看守人道:“没关系。大楼那边另外有门通着外面,出入不会遇见,他们女人胆小,这边草高树密,太清冷了,一向都不敢过来。”看守人说罢出去。式欧也陪着白萍到山中游散,直跑了半天。到夕照西料,方才回来。进门便用晚饭。饭后各据一榻,一面闲谈,一面看带来的书,很早的睡了。次日仍是如此。清净中度着时光。

  到第三日午后,看守人忽然送进一封信来,交给式欧。式欧拆看以后,忙向白萍道:“这信是式莲来的,说家中发生了一点小事,得我回去亲手办理,现在只好赶着去一趟。若能搭着适合时候的汽车,今天或者能当日回来。如其不能,明天一早也要到的。对不起,你自己寂寞一半天吧。”白萍虽不愿他走,但也无法挽留,便道:“你有事请便吧。只希望早来,我一个人太冷清。”式欧点头笑道:“那是自然。不过我若今天不回,你最好到山上跑跑,叫身体劳乏,回来吃过饭就睡,不要胡思乱想。惹出花妖木怪来寻你,弄成像聊斋里所说的,某生者读书山寺,忽涉遐思,夜半有美女入户相就……那可就庥烦了。”白萍笑道:“果然如此,倒也不错。不过你念聊斋只念了一半,最末后的结尾,还有患瘵而卒一句呢。我只盼这句话实现。”式欧又笑说几句,便自走了。

  白萍独居无聊,又不愿出去,闷得睡了回午觉。醒后见满屋金光闪烁照眼,原来是西沉的夕阳,穿过柳树枝叶,将光线筛入房中。白萍闭了闭眼,才下床趿着鞋,拿了两本书,到了楼下,将一把藤子睡椅,拉到楼外临水之处,高卧看书。这时树上蝉噪,草内虫鸣。鼻中闻着水气土香,和草木发出的清味。又加阵阵凉风,从水面吹过,真觉胸怀俱爽。心中自念,人生苦味,业已尝尽。以后只有两途可走,一是重入社会,做个冷酷无情的人,专心尽力地做一番事业。一是避开人境,逃入山林,去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就现在的情景看来,明白入世就有人事缠扰。若没摆脱能力,仍要作茧自缚。又哪如独善其身,萧然世外呢?倘然这别墅是我的产业,我就立志老死于此,永不出门了。白萍方在沉思,看守人送了饭来。白萍就令他掇张小几,放在面前,草草吃过。看守人收拾饭具,又送进一壶茶。

  这时夕阳已将沉落,白萍望着眼前水滨生的芦草,高可隐人。却从那芦草尖端上,望见对面大楼的红色尖顶,被几株大叶杨树衬映着,颜色分明可爱。从大树的缝隙中,隐约可见一两面楼窗。那窗子是开着的,里面白衣飘拂,似乎有人在临窗外望。白萍猛想起前天看守人的话,暗想主人的亲戚女眷,携着一个小婢,住在园中。居然能忍受这寂静的环境,真也算胸襟不俗了。都市的女子,那一个不征逐繁华,怎肯这样淡泊自甘呢?就以我这样饱经忧患的男子而论,住在此中,本是最适合的境遇。但今天式欧走了,乍失伴侣,便有些清寂难堪,女子恐怕更不行了。但是那女眷还有个小婢作伴,也许能朝夕谈心,毫无所苦。接着又想起环境随心境变化,自己一人在此不胜冷寂。倘然在当初芷华未离之时,或是淑敏未死之日,能两人同栖在这里,恐怕就变成洞天福地了。白萍正在思想着,远近树上的鸣蝉噪晚,初听聒耳,久听就党若有节奏,像火车轮声似的,有了催眠的力量,白萍不自觉的竟然睡着。醒时张目,突见奇景。当头一弯凉月,挂在柳梢,好似入了另一个世界。白萍替瞢腾腾,自疑还在梦中。这时面前有个虾蟆,由岸草中跳入水内,噗咚一响,才把白萍神智唤醒,想起自己现在何处。低头看树影满身,好像一个个的银点儿,随风闪动。坐起摸摸茶壶,已然冰冷。知道自己这一觉睡得很长,料想不能再睡了。便饮了口凉茶,立起疏散一会,仍坐到那里看月。过了一会儿,自觉清寂无聊,重复立起,踱到小桥之上。立了片刻,见桥那边儿不远露着凉亭的尖,想过去看看。便过桥去穿花拂柳,向小亭而行。将走近了,忽见眼前横着一道密行的小洋松,顶端剪得甚齐,约有四尺多高,好似隔了一道短垣,无隙可入。白萍只得沿着这道松垣向北走,这时已能瞧见那座大楼的全部轮廓了。白萍猛想起这楼中住着女眷,不好走近,欲待退回。又转想此际楼中人定早睡了,自己又不向距楼太近的地方去,料无妨碍,便向前走。到了松垣尽处,转将过去,仍靠着松垣的里面走。快到那凉亭近前,眼前又是一排龙爪槐树,浓阴相接,好像一柄柄张开的伞,成行排列。白萍从树隙中挨身而过,立觉目中豁然开朗。原来这边另是一种景况,那座大楼周围,竟是城市中的式样。旁边是一方平坦之地,收拾成小花园,许多花畦,种着各式各样的花儿。那凉亭却和大楼一南一北,遥遥相对。白萍从凉亭边树中钻出来,先看见大楼的巍然巨影,其次瞧见被月色铺满的花畦,心中一半惊诧。这园中构造曲折,自己本不要近走大楼,但竟被曲折的树排,引到这别一洞天中来了。一半羡慕园主的匠心不凡,当日必然大费经营。这些思想在白萍脑中,不过几秒钟的颤动。他由树中挨身出来,只一扬头的当儿,猛听背后有人声嗷的叫起来,忽然惊极而号。

  白萍也吓了一跳,急忙回头看时,只见凉亭的栏杆上,坐着一个穿灰色素衣的女子。长发披肩,却用手掩着脸儿。白萍才明白自己出现得太突兀了,这女子定是那看守人所说的主人戚眷,在此望月独坐,见我从树中钻出,怎会不大惊欲死?于是万分后悔,不该过来乱闯,便向前走了几步,鞠躬说道:“女士不要怕,我也是来借住的客人,就住在那边小楼上,无意中走了过来。想不到叫女士受惊,真是该死。请您不要怕,多原谅。”那女子原本坐在矮栏上,月光照着全身。白萍看得很清楚。她听着白萍说话,缓缓立起,但是手儿还没离开脸儿。月光也被凉亭的茅檐遮住,只瞧到她颈际以下,脸儿隐到阴影中了。及至白萍把话说完,满以为定能止住她的惊恐。不料那女子听完白萍的话,才把掩脸儿的手离开,忽又咦的一叫,手儿重掩到面上,身体摇动了几下,扑地又坐到栏上。但是身体重心已失,竟向后倒去,跌入凉亭中,脚儿还翘在栏上。

  白萍也大惊起来,心想自己虽然使她受惊,但已用言语安慰了。怎她一看自己,倒更惊得跌倒?难道我今天面上有了什么怪状?或者真是花妖木怪附了体么?这时也顾不得仔细思索,就跳进栏内,蹲身将那女子扶起,坐在地上。那女子的手仍掩着脸儿,但身体却颤抖得十分利害。白萍忙和声道:“女士,我已经对您说明白了,您为什么还害怕。请您细看看,我实在是个人。若知道女士在这里,万不敢深夜过来。”那女子只不作声,半晌才用极细的声音说道:“你请走吧!”白萍听着这声音甚是耳熟,也没甚介意,就道:“我吓着了女士,怎能自去?我送你上楼去吧。”那女子摇了摇头,又低下去。她似乎要挥手叫白萍走,又不肯把手离开脸儿,便只见臂肘摇动,低声道:“请,请。”白萍以为她讨厌自己,就不敢再坚持送她回楼,只可缓缓立起道:“既然女士叫我走,我只可从命。一切请您多原谅。”说着就跨出栏外,由原来的树隙中钻出去。心中暗自纳闷,这女子好生奇怪,竟被自己吓成那样?而且紧紧掩着脸儿,不敢相看。自己说了许多抱歉的话,她并不答言,却只管挥之使去,未免太奇怪了。莫非有神经病吧?白萍心内寻思,脚下便停住了,立在树下正然怔着,忽听隔树那女子嘤然一呻,哀叫道:“白萍,白萍,你真走了。走了也好。我本怕见你啊!天呀!我为什么在这里遇见他……”白萍听得清清楚楚,大吃一惊。立刻悟到是芷华的声音。只觉精神震动欲狂,猛一回身,仍由树隙钻回凉亭之侧,向里一看,那女子仍坐在原处,却高张两手,向空就抱。借着月光反映,瞧出果是芷华。白萍叫了一声,直向前奔,却忘了前有栏杆,把脚绊住,立时全身倾侧,向前倒去。正跌到芷华身边,也顾不得疼痛,更不暇起立,伏在地上就叫道:“芷华!你呀,我可又遇见你了。你方才怎不叫我看见你的……。”芷华这时张目如痴,但是手儿却不自主的抚到白萍头上,微喘着道:“你……你怎又……回来……跌着了么?”白萍已挣扎着坐起道:“不不不要紧。你怎也在这里?”芷华满面泪痕,低声道:“我是式连带来住的。”

  白萍大悟道:“我也是式欧陪伴来的。哦,我明白了。这是弄的圈套,故意叫我们遇见。”说着仰首吁气道:“我该谢谢他们。”芷华却低语道:“我可怨恨他们。”白萍一怔道:“你难道不愿意见我么?”芷华摇头一叹,也没答言,就自立起,由栏杆的缺口走出亭外,白萍怔了一下,也立起随在她身后,低声道:“你为什么不愿见我?”芷华向前慢慢踱着,悄然答道:“相见只有难堪,岂不是多此一见?实告诉你,我已经决定三五日里就永远离开这里了。又何必在这时多一次无谓的见面。”白萍这时脑筋略觉麻木,冲口说道:“你是要回沈阳去么?”芷华忽纵声笑道:“或者如此,你问的很好。”白萍猛然醒悟,知道芷华再不会与仲膺结合,而且仲膺业已远走高飞,不知所往了。便痴痴地在她身后跟着,却半晌无语。芷华忽缓缓立住回身说道:“你还是请走吧,我若是可以跟你见面,方才又何必那样遮掩。与其相对着大家难堪,不如快些离开。”白萍突然握住她的手道:“我不能走,并且更不能离开。”芷华道:“为什么?”白萍道:“因为我是你的丈夫。一芷华道:“怎你现在还说这话?我已经不是你的妻了。”白萍也反问道:“为什么?”芷华道:“因为我作了许许多多对不住你的事,并且曾跟边仲膺结了婚。”白萍摇首道:“我不承认你已和仲膺结婚,是出于你的本意。并且我也未曾和你离婚。”

  芷华一怔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要翻老账,举发我重婚的罪?”白萍道:“不不。我只要主张我应得的权力。”芷华大愕,半晌说不出话。白萍悲声道:“芷华,一切我全明白了。最初只由于我所见太偏,才弄出这许多波折。倘然第一次我能原谅你,你定能立时悔过,仍作我的贤妻。然而我总疑惑你偏爱仲膺,屡次不由衷的推让,以致害你颠沛流离,受尽精神痛苦。如今经过这次变故,我完全觉悟。知道你对我的爱情始终不改,并且仲膺也已远行不归。咱们的旧事就叫他永远过去。你应该恕过我以前的错处,重度咱们的新生活吧。”

  芷华听了,泪珠莹莹地道:“你能这样原谅我,我是感激极了。无奈我的身体灵魂,完全污损,绝不配再作你的伴侣。白萍你听明白,我可不是不爱你,更不是惦着别人,只为我绝没脸儿跟你复合了。而且你是个男子,也不能这样不顾名誉的重收覆水。便是勉强重合,我这羞耻惭愧的心,一世也无法忘却。你越是待我好,我越是难过,这是为我打算。至于为你打算,收了我这不贞洁的妻子。以后怎能抬头见人?所以我劝你收起这个念头,再不要理会我吧。”白萍叹息道:“你不能这样说。我只为当初执着偏见,抛弃了你。离家出门,遇了很多意外的事。第一得到龙珍,第二遇到淑敏,种种行为,简直倒行逆施。所以落到这不幸的结果,把我的心已然灰到万分,再没有丝毫生趣。你若不能允许我,我真没有再活下去的必要了。还是方才的话,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你我全有不是,谁也不要记忆了。至于外人议论,根本无须理会。何况一班朋友,以前尚能对你原谅,对你同情,经过这次讼事以后,大家更敬佩了。只看这回咱们遇见,你是式莲陪来,我是式欧陪来。分明是他们预定的计划,叫咱们在这冷静地方见面。式欧是淑敏的哥哥,他妹妹由我而死,他居然能这样好事,可见他是十二分敬服。至于式莲祁玲等人,就更不必提了。再说我经过一番风波,业已灰心上进,只求精神上有所安慰。咱们大可以换个地方居住。谋个足以养身的职业。去度劫后的生活,享受老年伴侣的快乐,岂不很好?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芷华听了,沉思半晌道:“我作了不好的事,放荡够了。因为仲膺已去,无所倚赖,又回到你身边,这真是无耻妇人的行为。”白萍瞪目望着她道:“这是什么话?难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心。”芷华苦笑道:“我不这样说,旁人也这样说啊。”白萍道:“旁人知道你的,绝不会这样说,你要知道这是咱们两人的事,何必管旁人?”芷华道:“就为咱俩着想,我也是不再跟你的好。何必把这不贞洁的身体再作你的累赘呢?”白萍听她言语中已不甚坚持,就道:“你自己的意思不能作准,我和你并没离婚。丈夫有向妻子要求同居的权力。现在我十分需要你,你得允许我。”芷华道:“可是我已经又和仲膺结过婚了。”白萍道:“那个我不知道真假。便是真的,在法律上也不能生效。”芷华道:“再说我也没脸再跟你……。”白萍道:“那是你自己疑心。作妻的回到丈夫怀里,什么叫没脸儿?我要强制你同居了。”芷华道:“你何苦这样逼我?固然你用正道来责备,我没法违抗。比如你立刻要我同居,我也只有服从。因为咱们法律上的关系并没断绝。你又不承认我和仲膺的婚姻,我若执定说曾嫁仲膺,此身已玷,那就不啻自己检举所犯的重婚罪。所以现在你是主动,我是被动。一切不能自主,不过你要明白,我已然是失贞的妇人了。比方你有件衣服,曾经落到粪坑里,沾满污秽,你重又拾起,把表面刷洗一回,仍旧不嫌弃的穿到身上,这时你对那污秽衣服的恩惠,可算到了一万分。但是你自己时时想起这衣服是曾经污秽的,能不心里作呕吗?倘然这衣服再穿到十年八年,恐怕你要害神经病吧?”

  白萍摇头道:“你这比喻说得完全不恰当,我也作一个比喻。有一对燕子,同住一巢,十分相爱。但是公燕子长日出去打食,不能常常在巢,因而使母燕受到寂寞的痛苦。于是母燕偶然受了别的燕子引诱,发动海阔天空的性儿,出去高翔了些时。如今回到旧巢,听着公燕哀鸣,难道还不投到他的怀抱么?”芷华听着涔然下泪,忽把袖子掩了脸儿。又听白萍说道:“你应该想我们当初结婚后爱情的浓厚,家庭的快乐,和以后老年伴侣的趣味。”芷华挽着白萍的手臂,二人循着树排向大楼那边走,转瞬间没入大楼阴影之中。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