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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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芷华为避脱式欧的纠缠,便带病出了张家,孑然一身,独来独往。自觉天地虽宽,直寻不出一个安身之处。心里抱着无限的凄凉,直到了火车站。

  她来到北京,转眼将到半载。虽和白萍见过一面,以后便消息沉沉。又不知他是否还在北京?自己却没法再在人地生疏的北京长住下去。只得先回到天津,再作道理。购票上车,到车开行以后,芷华痴痴地望着窗外。

  这时正是中秋方过,北地早寒。只见着黄沙白草,满地肃杀的气象,更自心中悲惨。想到当初和白萍和美度日的时光,简直有同隔世。再想到仲膺,念到式欧,更自心中创痛不已。而且此次回到天津,还不知该投奔何所。自己的家,若不寻着白萍,绝计不能独自回去。却又想不起向哪里去好,只得等车到天津时,再定行止。当时便只能在车上熬着。

  芷华原是坐的二等车。只为怀着满腹牢愁,无意向车中浏览。后来不自觉地举目向对面一看,忽见对面坐着一个白发如银的老太太,约有六十岁上下,精神还是非常健旺,穿的衣服很不时髦,看样子好似广东人。身旁坐着两个女郎,一个约有十八九岁,生得面貌俊美,身材却又似男子般壮硕。另一个约有十五六岁,生得娇小玲珑,活脱是个美人胎子,两个眼睛更水汪汪的令人可爱。芷华见这两个女郎也正向自己看,忽又低头窃窃私语,芷华也不在意。

  过了半晌,那对面的老太太忽然发话道。“小姐,是到天津么?”芷华猛然一怔,抬头看她。见是正向着自己含笑相对,才知道是和自己说话,忙应道:“是。您也是到天津么?”老太太点头道:“是。我带着两个女孩到北京去看亲戚,今天才回来。小姐您贵姓?”芷华才要说自己的姓,忽然心中一动,便应道:“我姓林。”那老太太也不等芷华相问,先自欠身说道:“我姓余。”又指着那个年长的女郎道:“这是我的大女儿丽琨。”又指着那年轻的道:“这是我的侄女丽玲。”那两个女郎便都向芷华点头为礼。芷华还礼道:“两位小姐在哪里上学?”那丽琨看了那老太太一眼道:“我们哪有上学的福气?还在家里收着呢。”芷华才要说话,那老太太已笑道:“你们不必总跟我呕气,遇见人就诉冤。”说着又向芷华道:“林小姐,我虽然年纪老,可不是老顽固。这些女孩们,都哭喊要上学堂。我却不是不愿意,只为近年外面的风气太开通了,女学生常闹笑话,所以我给她请了个老先生,在家里念书。本来女孩家认得几个字就够了。学成个状元有什么用?林小姐也上过学么?”芷华点头道:“我是女子师范毕业。”那丽琨丽玲听了,向芷华细一打量,又向那老太太道:“您瞧人家。”那老太太一笑,便又和芷华说了半天闲话。这时丽琨丽玲两个却凑到一处,私语了半晌。丽琨忽然向老太太耳边说了许多话,那老太太一边听着,一边瞧着芷华。等丽琨说完,那老太太不住摇头。丽琨仿佛犯了稚气,只管和老太太纠缠。

  老太太只管瞧着芷华,倒把芷华瞧得有些疑怪,忍不住问道:“余太太您……”才说出半旬,又想到自己和她们萍水相逢,不好多口,忙又咽住。那余老太太看出芷华欲语又止的情形,便指着丽琨向芷华笑道:“这两个女孩年青,丝毫不知世故,想起什么来顺口就说,也不想想能办不?她们凭空地要麻烦林小姐您。初次见面,哪许这样?”’芷华笑道:“不必客气,什么事呀?”余老太太笑道:“左不过小孩家不知轻重的想头,她们听您曾在师范毕业,羡慕的了不得,打算要跟您念书。我说林小姐哪有高兴教你们这群小孩,再说人家林小姐认识你们是谁?岂不是自找碰钉子。偏她们又拚命地跟我胡缠,非要逼我和您说不可。这就是不吃没味不上膘。林小姐您不用理她们。”余老太太才把这几句话说完,那丽琨和丽玲都看着芷华,露出无限期望之意。芷华忙谦逊道:“我的学问有限,哪能教小姐们念书?小姐们要愿意和我研究研究,倒是很好。”芷华这原是随口推脱,那知丽玲已跳上前,掬着满面诚恳之色,向芷华道:“林小姐,你别客气,要有工夫,就成全成全我们。你不知道,我们家里那位老古董先生,把人讨厌死了。偏我父亲又同这先生相好,认定了他,再不肯换人。你要肯教我们,我们就躲在内宅念书,把那先生干墩起来。”这时丽琨也凑向前道:“林小姐,您答应我们吧。我们家还有个姐姐,她一定也愿意。回头下了车,你就到我们家里。”芷华见她姐妹俩憨得可笑,却又感激她们的一片诚心,但又不便答应。才要说话,那余老太太已喝住她俩人道,“不许和林小姐胡缠。”又转脸向芷华道:“您原谅她们是小孩子,不要生气。”芷华道:“二位小姐,这是立志求学,原本好事,不过我学问太浅,实在不敢担承。”余老太太道:“说来也怪,这俩孩子真是和您有缘。她们早就磨着我请女教师,我没法只得给她们请来一个。她们只学了两天,就说那先生学问不好,派头不正,又逼我辞退了。一连好几次,都没成功。想不到她们一见您,就像见了亲人一样。居然拚命拉住不肯松手。林小姐要是有闲余工夫,就成全她们一下。”说着忽自怔了怔道,“我还忘了,说了这些话,还没问林小姐是不是长住在天津呢?”芷华点头道:“我原家住天津。这次是从北京去看朋友才回来。”余老太太道:“论起我这样年纪,本不该随着小孩子们乱说。不过我瞧着林小姐人很安静,说话又沉稳,我不盼她们跟您学多少学问,只盼学到您这样外表,就很好了。”

  正说着,车中乘客忽然都纷乱起来,车也慢慢停了,向窗外看时,原来已到了天津总站。那丽琨丽玲见已到分手之时,知道这时若不把林小姐拉定,就要前功尽弃。便两人将芷华围住道。“林小姐,你别走,先到我们家去玩。”余老太太看出她姊妹之意,便也坚意相邀。芷华推脱不得,只得应允。那丽琨丽玲忙抢着拿了芷华的皮箧行李,簇拥着芷华走出车外。已有余家的仆人接着,出了车站,大家都上了余家派来迎接老太太的汽车,便风驰电掣地走起来。

  芷华在车中自想,自己的遭遇,真是古怪离奇。以前的且不必说,只这次回来天津,原是前途茫茫,并无归着,却又平空遇见这余氏母女。盛意相邀,叫自己推脱不得,只好随喜一趟。可是到了她们家,又该是个什么局面?而且自己如何能为这两个女孩儿的缠磨,就轻轻易易地去给她们支使?叫那余老太太瞧出自己是漂泊无所归的女人,岂不是自取羞辱?而且也绝不能有好结果。想着便决定到了她们家里,只当是应酬朋友,略坐一会,立刻告辞。万不能应允丽琨丽玲的要求,叫她们瞧低了自已的身分。

  这时汽车转了几个弯,竟停在一座高大的楼房门首。芷华向外看时,那铁栅门内外已站满了十几个妇女,其中有一半是仆妇。其余的都从衣饰上可以看出是太太小姐。便知道这位余老太太定是家规严厉,所以她远道归来,合家妇女们都不敢不出门迎接。此际丽琨丽玲已跳下车去,就有仆妇们过来,把余老太太也搀扶下了车。芷华只得也跟着下去。这时余家妇女们见了芷华,都愕然相视。余老太太向众妇女道:“这位是林小姐,到里面再给你们引见。”说着便让芷华先走。丽玲在前面引着路,到了楼上,进了一个大房间。芷华眼中顿觉豁然开朗,见这间房子真收拾得和佛堂相似。一切陈设,都是壮丽非常,显得是富贵人家的仪范。但又十分雅淡,便知是老太太的住室。老太太和芷华方才坐定,许多妇女们都簇拥着立在老太太旁边。还没说话,忽听外面革履声响,一个细条身材的女郎,一阵风似的从外面跳进来。一直倚到老太太身边。高声笑道:“婶娘,北京我姨妈家里有什么好东西吃,就把您留住了一个月。您再不回来,我们都要上北京去找姨妈打架了。”说着回头瞧见芷华,眉目一动,冒然问道:“这是谁?”余老太太笑道:“你别噪!这一家子就是你疯。也不怕生客笑话。”就指着芷华道:“这位是林小姐,我们在火车上遇见的。丽琨丽玲这俩孩子,非要跟人家念书不可,生把人家抢到家里。”说着又指着众人给芷华引见了一遍。芷华才知这方进来的细条身材女郎,是老太太的大侄女丽莲。那位三十多岁衣装朴素的中年妇女,是老太太的大儿妇陶氏,现正寡居。那二十多岁蛾眉风眼的紫衣少妇,是老太太的二儿妇黎氏。那十八九岁的矮肥女子,是陶氏娘家妹妹陶汝璧。另—个时常躲在众人背后、神情非常羞涩,而容貌十分俏美的,却是余老太太的内侄女梁蕊珠。还有一个约摸四五十岁的衰病妇人,面黄肌瘦,众人都称她为二姨太太。余老太太却没将她和芷华引见,芷华便明白这必是余老太太同房的如夫人,但也不便询问。那余老太太和家人谈了几句家常,便教众人自去歇息,只留下丽莲丽琨丽玲三个姊妹,陪着芷华说话。

  芷华见这三人中,丽琨丽玲都很规矩,都有畏怕余老太太之意。只有丽莲举止既很放纵,衣服更是时髦过度。时时的大说大笑,简直似旁若无人。那余老太太也似乎单单对她放任,并无一语呵责,芷华暗暗诧异。这时余老太太渐渐和芷华说起原题的话。先问她在哪里住家,芷华听着心里一跳。暗想自己原和他们说是由北平回家,岂能说出无家可归的实话?只可把自己与白萍同居的地址说出。余老太太道:“本来人生面不熟的,论理我不能跟林小姐说这借重的话。不过这几个孩子磨着我,我也瞧着您投缘。您要有闲暇工夫,乐得成全她们小姐妹呢。”芷华自想自己万不能吐口答应,但是正在飘泊无归,心里也未尝不愿得个栖身之所。便只客气着推脱道:“我的学问很浅,怎能教得了小姐们?要是愿意常在一处切磋切磋,倒未为不可。若是叫我正式来当先生,可是实在不敢当。”余老太太还未答话;那丽莲已跳过来,拉住芷华的手,乱摇着道:“林小姐,你不愿意当先生也罢。住在我们这里玩总行呀!你们有学问的人,说话总是这么客气。你当先生不当先生,我不管。反正我姊妹三个是缠定了你,不放你走的了。林小姐,你就在我房里睡,别叫丽琨丽玲拉去。她俩睡觉全不老实。”余老太太笑道:“罢呀,添了你更热闹。你打算这是恶霸抢人,抬到家里就不放呢。你们就是缠林小姐,人家就是愿意,也不能从现在就把人家霸住。人家从北京来,还没回家呢。”说着向芷华道:“林小姐,您瞧着孩子们这份诚心,和我的这个薄面,就不必推辞了。每天有工夫就过来玩玩,顺便教训教训他们吧。您府上还有什么人?”芷华脸上一红道:没有什么人,只还有我们先生。”余老太太笑道:“原来你是出过阁的,我还小姐小姐的乱叫呢。林先生在哪一行恭喜?”芷华自觉不能说实话,只得撒谎道:“以先在铁路上作事,现在到上海经商。”这时丽莲又跳过来道:“林先生不在家,你在家里一个人多们寂寞,正好搬到我们这里来住。大家热热闹闹的多么有趣,简直你就不用走了。”芷华摇头道:“无论如何,我总要回家看看。哪怕明天再来呢。”芷华说这话原是怕被余老太太看出自己是无家可归的人。本来一个女人,若被人随便拉到哪里,就随便地住下,岂不要遭人谈论?所以不得不如此一说。那余老太太听了,倒点头道:“正理呀。您在我们这里吃完晚饭,就叫汽车送您回去。明天再把您接来。”芷华站起来道。“您不必客气。我还有些事要办,现在该回去了。明天我一定来瞧您,有什么事再谈。”那余老太太还自相留吃饭,丽莲等三姊妹也苦留不放。芷华执意不肯。大家没法,只得坚订明日之约。然后送她出门,丽莲还要亲自送她回去,芷华竭力拦住。本欲自己出门雇洋车,随便到一个旅馆去住。但是余老太太非得叫汽车相送不可,芷华只得依从。及至上了汽车以后,汽车夫问:“开到那里?”芷华猛然想起自己曾把住宅地址告诉过余老太太,此际不便再改口说出旁的地方,叫人疑惑,而且自己本没有旁的地方可去。若直说开到某一个旅馆,岂不更是笑话。便万般无奈地说出了当初和白萍同居的地址。那汽车便走起来,不到一刻工夫,已到了故居门首。

  芷华见一角小楼,掩映在夕照之中。那窗的粉色红帘,依稀还是旧日样子,不由心里一阵惨恸。暗想自己夏初出门,如今归来已在秋后。原来想不寻得白萍,绝不独盘回来。不想为事势所迫,又回来瞧这伤心之地。正想着,忽念到汽车已停,不能不下去。只得跳下车,走上台阶。装着轻轻举手叩门,回手从袋中取出钱票,赏那车夫。原想容那车夫去后,自己再离开这里,另投归宿。哪知汽车夫向芷华道谢以后,把车开走,绕转出巷口,芷华也正要跳下台阶,自己走去,不想在这时门儿忽然呀的声开了。从里面袅袅婷婷的走出个女子来,穿得衣裙齐整,手里还拿着个小提包,像是正要出门的光景。一见芷华立在台阶上,知道一定是来寻这个门里的人,不由地向芷华愕然一看。芷华也大吃一惊,自想这里原是自己的家,现在夫妇双双出门,只有那王妈独自留守。怎会从里面跳出个女子来?莫非王妈见我和白萍久日不归,竟已私自做主,把房子转赁给别人了么?想着便向那女子仔细端详。只见她身体苗条,丰度飘洒,居然是美人胎子。可是再向脸上一看,容貌与身材竟是天地悬隔,满脸大麻,两只鲜眼,简直丑陋不堪!

  这时那女子看着芷华,问道:“您找谁?”芷华听她的口音满口京腔,心里略一犹疑,便答道:“我来寻林的。”那女子眼珠一转道:“我就姓林。您寻那一位?”芷华一听她说自家姓林,心里又是诧异又是暗笑。暗想她既自称姓林,这宅里居然又跑出个姓林的来了,真是笑话。不过她既自己说是姓林,这里面必是有缘故。我可万万姓不得林了,就稳稳答道:“我姓凌,我找我的表哥林白萍。”那女子猛然一怔,沉了沉才道:“您是白萍的表妹?我怎没有听他说过?请里边坐。”芷华道。“表哥没在家么?我不进去了。”那女子微一犹疑,猛又把芷华拉住道:“既来了,岂能不到里边坐。白萍虽没在家,咱姐儿俩也可谈谈。”说着眉儿一蹙,似乎自言自语地道:“哦,您是白萍的表妹。没听他谈过,没听他谈过。”就拉了芷华向里走。

  芷华心想自己说的是一片诳话,万一进门遇见王妈,岂不要把谎话破露。但再一转想,这个麻面女子口口声声的说着白萍,好像与白萍有莫大关系,几乎有白萍太太的模样。这里面情形十分可疑。莫非白萍从抛了我以后,又相与了她?但是自己和白萍相识三年,结婚一载,他的性情脾气是自己所深知。他的眼界素来很高,便是有了外遇,也不致相与这个丑陋女子。而且他又向来最好负气,既说过不再回家,定然一去不返,更不致带着这个女子回来。再说他又不知道我也立志离家,怎能回来和我撞面呢?这些事实在费解,无论如何,应该进去细细询问调查一下。好在我是这宅里的主母,也不怕她把我怎样。想着便随了进去。慢慢地走上了楼。

  芷华这时心里的凄怆,真是无可言说。本来这宅里的一几一榻、一花一草,都有自己和白萍的遗迹可寻。就是自己踽踽重来,徘徊观望,已竟是室迩人遐风景不殊、情形已变,怎能不目击心伤?何况今天一来,无意又遇见这样变故。遇见这个意外的女人,还不知是何内幕?万一竟是白萍娶了这个女子,携手同来,重返故居,诚心给自己一个难堪,那时白萍一步走来,三人见面,本来自己对白萍有十二分的亏心,如何能同他争闹?除了一死之外,再无别法了。想着几乎不敢举步,但又想到自己舍死奔波,原为见白萍一面,如今听这女子言中之意,好似白萍与她十分亲近。想来白萍必与她在此同居,我这可有了见白萍的机会,如何能轻轻舍去?如今百无所图,只望一见白萍。即使死在他的面前,总算夙愿得偿,不留恨事。还胜似这样的在外孤身飘泊,无主无家。因就狼着心肠,随那女子走入一间房里。原来便是芷华和白萍当日双栖的洞房,也就是芷华走入噩运的起源地。芷华进得房去,只见陈设依然,余香犹在。一切的儿案床幛,字画镜屏,样样都还是当日自己所摆刿,丝毫没有改变。而且更拂拭得洁无纤尘,不觉脑中一阵迷离,几乎自疑还在过着与白萍洞房厮守的甜蜜光阴。略一凝神,才悟到此次重来,情形不同昔日。那些美景良辰,赏心乐事,都已似梦儿般归于澌灭。只剩下这一派凄清景况,供给自己桌伤心咧。

  这时那女子向芷华连声让坐,芷华只可坐到一张沙发上。才坐下去,立刻想起白萍负气出走之夜,就是坐在这张沙发上,发现自己和仲膺的秘事,便自如坐针毡,通身都颤抖起来。但又不能坐而复起,只得忍着像死囚坐电椅般的痛苦,在那里屏息而坐。

  那女子让坐以后,便向外喊了一声倒茶。接着就向芷华含笑道:“您和白萍有日不见了吧?”芷华听得白萍一字,神经一动,才想起方才的事,略一沉吟,便接说谎话道:“是的。我出门有一年了。前天才回来,所以今天来瞧表兄。我怎……没见过您……您是……”那女子脸儿一红,低下头去,半晌才羞涩着低声道:“表妹不认识我,我是白萍……白萍的未婚妻。”芷华听了。望着她悚然一惊,站起来复又坐下,只把嘴张了一张,却说不出话来。那女子脸更红了,也瞧着芷华不敢说话。过了很大工夫,才期期艾艾地道:“您在一年以前,常和白萍见面么?”芷华点头。那女子又犹疑半晌道:“那么您必……必见过他那一位太太芷华了?”芷华自想我自己若不认识自己,岂不是个笑话,便又点了点头。那女子轻轻把脚一顿,手儿一拍道:“咳,咱们这样亲戚,我全告诉您吧。您既认识芷华,今天遇见了我,必然吃惊。以为白萍如何又换了太太?您是出了门,不知道内情。白萍因和他那位太太芷华发生了意见,在今年夏天就离了婚。以后白萍到北京去做事,认识了我,随后就订了婚。又过了不多日子,我的家庭里生了变故,在家中安身不得,所以暂且独自搬到白萍家里来住。您是白萍表妹,咱们这样近亲,日后时常来往,还要求表妹多指教我呢。”

  芷华听了,才知这个女子果然与白萍有婚姻的关系。看来白萍竟已抛弃了自己,又另订了婚约。只觉脑中轰然一声,就要慌悠悠地晕去。恰巧这时有个老妈送茶进来,先在芷华面前放了一碗,说了声“小姐用茶。”芷华一惊,神经立刻回复。又怕这老妈是当初自己的王妈,见了自己定要喊叫出来,眼前就不免机关破露。定晴看时,竟而不是王妈,却另是个粗蠢仆妇。不由又暗自诧异,那王妈原是自己的多年老人,从处女时代就跟着我,嫁后又随过来。此次又是奉命留守,如何不见?莫非已被白萍和这女子辞退?果然这样,白萍对自己真是深恶痛绝,丝毫不留余地了。正想着忽听得那女子相让用茶,不禁又怅然自叹:来在自己家里作客,真是从古未有的奇闻。宾至如归的成语,可为我现在的情形写照。但是眼前种种情形,已足抉起心坎上的旧创。而且再听着这女子的言语,更在旧创上又添上无数的新痕。一个在情场新遭丧败的心灵脆弱的女儿,怎能禁受得这般苦楚?这才后悔方才不该进来。如若没有如今这一回事,自己虽然独往独来,凄凉寂寞,纵使孤单单的至于十年八年,以至于老死,总还希望着有遇见白萍重拾坠欢之日。那样还能从希望中略得生趣,并且还企盼着白萍止于是负气而走,并非彻底绝情。自己还可自认是姓林的人,心底尚可有一些安静。现在冤家路窄,如同冥冥中有鬼神逼我来到这里,叫我来领教这种心上的刑罚,叫我自己知道已是个人间的弃妇。此际的难堪,尚可隐忍一时,可是以后的岁月,怎样能过下去?大约除了自杀以外,更无他法了。想到这里,便不愿再在这令人窒息的空气中久坐,正想挣扎着告辞,逃出门去,再作道理。

  不想那女子忽然立起,凑到芷华跟前,颈儿低垂,欲言又止的好几次,半晌才发出话来,嗫嚅着问道:“表妹,曾见着白萍么?”芷华觉得这句话问得莫明其妙,自想同你成天厮守着的男人,怎能问我可曾见着?我原说是出门一年,这回初次来访,怎能把这种话问我?但又转想或是她是问自己是否现时想见白萍,自己在神经昏乱中竟听差了,也未可知。那样,我如今便是见了白萍,也只白吃他一个没趣。说不定叫我没法出这个房门,就要自寻死路。即使他余情犹在,对我不加深刻的责备,但是他已另有所欢。当年自己的得意夫婿,现在已变作他人的郎君。当年自己密爱双欢之地,如今已变作他人双飞双宿之场。这一种伤心惨目的景光,如何能甘心忍受?想着便就着那女予的话口答道:“没见着。我这正是来瞧他。如今已坐了这么大工夫,才想起有急事要去寻人接洽。白萍就是在家。也不必惊动。请您向他说一句,我只好改日再来了。”那女子听了,忙拦住道:“请多坐一会,我还有话同您说。白萍既同您府上这样近亲。他要是正在天津,听得您府上远道新回,总该到府上去探望吧?”芷华听着一愣,暗想白萍现在和她同居,她怎说出这种白萍要是在天津的话?但也不好细问,就随口答道:“大约他知道我们回来,一定要去。以前他是常到我们那去玩的,亲戚走得很密呢。”那女子低头想了一想,突然拉住芷华的手道:“表妹要见着白萍,务必告诉他我在这里。千万请他来见我一面。”芷华悚然,惊得站起来道:“白萍怎……说不在这里他……”那女子眼圈一红,凄然欲泣,叹口气道:“表妹不是外人,我把我们的事都告诉您吧,还要求您维持我呢。”说着便把椅子拉近芷华身旁,一同坐下,才低声哀诉道:“我姓高,名字是龙珍。在北平同我姐姐和姐夫同住,我姐夫是个律师,在五月中的时候,我因为久住在人家家里不是长法,就要上学,学些能力,好去自立。那时我姐夫正要请个书记,因此就登报招聘,找一个书记兼教员的人。到第三天白萍就去应聘,三言两语就说妥了。从此住在我们家里,同我的感情日见其好。过一个月以后,我们就有订婚的意思。有一天我们同去到公园,不想遇他的前妻。他急忙就拉着我跑出。”芷华听到这里,才知道当日在公园所见与白萍并肩同坐的,就是这位女子。当日只看见她的后影十分苗条,便以为是个绝代丽人,足以使白萍移心丧志,故而辛酸万状。假使当时我若瞧见她这付怪脸,绝不致即刻晕倒。因为我知道白萍虽然多情,爱美的观念却是很重。虽然无聊至极,总不会把这丑女引为伴侣,尚可使我略放宽心。谁知天下事真有时不可测度。听这丑女自己所说,白萍居然曾和她定过婚约。不过白萍和她既有婚约,自该两相爱好。而且良缘乍结,正在并头厮守之时,怎能把她孤单单地抛在这里?倒苦她独守空帏,逢人询问,这里面定然大有说处。我该问她个水落石出,前途是否还有希望,我应该是死是活,完全要在这一刹那间,得个彻底的明白。不论消息坏到什么程度,我全能死心踏地的自寻办法了。好在她已认准我是白萍的表妹,正对我抱着许多厚望,当然能把内情向我披心沥肝的告诉。

  芷华这样想着,那龙珍已接着说了许多句话,芷华却是一句也没听见。这时才怔怔的道:“哦哦。那么白萍怎不同嫂嫂一同住在这里呢?”龙珍愕然道:“敢情我说了半天,表妹会没听见呀!”芷华脸上一红,忙自遮掩道:“对不起,我有个胃气疼的病根儿。方才坐得好好的,忽然犯了。自己挣扎忍了一会,才觉好些,竟没听明白嫂嫂的话。有罪得很。”龙珍站起道:“那么表妹为什么不说?请到床上躺一会,再教老妈冲些姜糖水喝。要不然就近请个大夫来看看?”芷华摆手道:“现在已完全好了。我这病向来只犯一会,过去就没事。您不必费心。”龙珍还殷殷慰问,到底拉芷华到床上躺下,又唤仆妇倒来一杯热茶。芷华也拉她躺在对面,两人又谈起白萍的事。

  龙珍喟然道:“表妹,不瞒你说。可怜我到这里,并不是与白萍同来。更不是他叫我到这里来。实在是他为着一件小事,在北平就负气抛下我走了。我因同我姐姐家已断绝关系,孤零零的一个人无处可归。在他走的前两天,曾无意中说过他在天津住家的地址,我便记在心里。彼时走投无路,只得先到这里等他。哪知到了这里,见着那看房子的王妈,我虽自认是白萍的新太太,她还不肯收留。幸亏白萍走时,留下他的行李零件,被我一同带来。给王妈看了,她才勉强而又犹疑的,把我当主人看待。可是处处还像防贼般的防着我,后来我对她说出底里原由,又因相处感情日好,才渐渐去了她的疑心。前星期她的丈夫得了重病,派人来接她回家。她才找来这个新仆妇来替工。又把满屋箱柜都锁好了,钥匙全带了走,看来她还不十分放心我呢。”芷华听了,才知道这位丑女命运和自己也差不多。又是白萍的一个弃妇。不由有些同病相怜起来,便又问道:“白萍既和您有过婚约,感情定然极好,何致为一些小事就负气跑走,把您扔下不管呢?”龙珍眼圈一红,忙用袖子遮住脸的上部,凄然无语的好大工夫,才摇着头道:“怨我啊!我只为爱他过甚,就做出错事来。那天从公园回家,他因见他的前妻同一男一女偕行,疑惑那男子是他前妻的情人,十分伤心。一面却同我更增加了情感,直谈说了半夜。我因一夜没睡,次日清晨到院里去小立一会,无意中见着送来的报纸,拿起一看,瞧见上面有白萍前妻寻觅白萍的广告,我怕白萍见了这个广告,触起前情,赶去重收覆水,岂不把我抛在一旁?因此心中一阵没了主张,便将那张报纸藏到一个小匣里。想暂叫白萍蒙在鼓里,慢慢再想主意。哪知当日事情就生了变化。我姐姐和我姐夫打架,白萍出头替我姐夫抱不平,竟跟我姐姐闹翻了脸。白萍因得罪了主人,不愿再住下去,便自搬到旅馆里去安身。接着我姐姐知道了我和白萍的情形,竟而大发慈悲,给了我一笔钱财,叫我和白萍去组织家庭。我就去到白萍所住的旅馆,见了白萍的面,说明了一切情形。经一番商议以后,决定先在旅馆分室同居,慢慢的举行婚礼。赁了住房,再实行家人之礼。暂时先作稍近一层的朋友。从此在旅馆中连住了四日。恰值白萍一时头发作痒,要寻个木梳,我不该懒惰,就叫他自己到小匣里去拿。谁知他在拿木梳之时,连带发现了那张有他前妻广告的报纸。我要上前掩饰,已来不及,他看了以后,立刻面色惨白,一语不发,拿着报纸就要向门外跑去。我知道他是要依着报上的住址,前去访他的前妻。只急得手足无措,不知该怎样是好,只觉有许多话都堵在喉咙里,却只一时说不出来。但是他只走到门首,回头瞧了瞧我,便又立住。呆呆地站了半晌,才长叹了一声。又走回来,就倒在床上装睡。我因为自己亏心,也没法向他安慰。到了晚饭后,他说要出门置些东西。我情知他是托词,可又怎能拦阻?惟有任他自去。我又知他不是没良心的人。即使访着了前妻,重圆旧好,也定要给我个办法,绝不致抛了我不管。哪知他从那天一去,竟未回头。我连等了有半个月,尚不见他的踪影。疑惑他必是与他的前妻,携手同回了天津,重新过起家庭的生活,我便寻到这里。又见不着他的面,只得住在这里等他。这一来又有一个多月了。他们夫妇不知同到何处去高乐,抛下我一个在这里苦守呢。”说着声音渐渐凄惨起来。

  芷华也代为恻然,一面又想自己的事。原来自己卧病张宅之时,正是他们好合之日。听她所说,白萍与她尚未有切实的夫妇关系。可是发报寻觅白萍的事,我当时并不知晓。还是后来淑敏告诉我的。白萍既见了报上的地址,怎会不寻了我去?莫非时候前后相差?想着便问道:“白萍和您分手,大概在什么时候?”龙珍屈指算道:“我们从姐姐家出来,在六月二十几。在旅馆又住了几天,约摸他走时是七月初吧。我在这里已住了一个多月了么。”

  芷华听着心上更为疑惑,暗想据龙珍所言,白萍见了报上广告,定是怪她隐瞒不告,因而看低了她的人格。因而想起我的旧情,便悄悄躲了他。恼了她定是前去找我,怎我会没见着呢?莫非报上的住址写得不大清楚,以致他没有觅着?但是既有报上广告作线索,白萍那样精明的人,只要诚心见我,没个不能碰头。看起来他虽恼了龙珍,依然还不能原谅我。或者因我两人而看透女人的不堪,就立志斩断情缘,洁身远引了。今日以前,我只知我自己是可怜无望的人,如今又知道还有个可怜无望的人陪着我呢。芷华这样想来,便好似白萍已深藏在远山古洞之中,遥隔天涯,今生无法相见,心里万分灰冷。又瞧着龙珍,十分惋惜,因为她是自己一个途径上的人。从此要同受着凄寂的痛苦,以至于死,才算得着出头的日子。但是我和这个龙珍,虽全是自己作事不好,才惹得白萍伤心抛弃,不过细想起来,我造的罪孽过重,白萍却对我责罚很轻。这尤珍所犯的罪本来很轻,而况又是因爱惜白萍而生的无心之过,怎也受白萍这样重的谴责?两下加以比较,倒是这个龙珍比我还加倍可怜。想着便要向她安慰几句,但还未开口发言,忽然触起自己也正在萍飘絮泊的命运中,满怀怆恻,四顾茫茫。自己尚无处觅得安慰,那有心绪去安慰别人。便望着龙珍,长叹一声,自去低头叹息。

  那龙珍见芷华这样神情,以为她是个热肠的人,听了自己的话,便发生恻隐之心,替自己的境遇嗟叹,心中不由的十分感激。也自凄然无语,和芷华相对默视起来。芷华忽然慢慢坐起,低头沉思了一会。龙珍只痴痴地望着她的后影,半晌见芷华回过头来,面上微带笑容,轻启朱唇地道:“表嫂,咱们谈了半天,您还没知道我的姓名呢。”龙珍霍地坐起,红着脸道:“有罪得很。我真荒疏。表妹别笑话。”芷华笑道:“您何必这样客气,本来已谈了这们好半天,您想问也不好意思问了。我自己报名吧,不瞒您说,我也姓林。”龙珍愕然一惊,暗想白萍的表妹怎会姓林?那么白萍或她的母亲必是一个林门林氏了?这时芷华又接着道:“我的名字是芷华。”龙珍听了这两个字,好似床上生了许多针刺,再坐不住。忙跳下地来,瞧着芷华,改颜变色,张口结舌说不出话。芷华倒不改常态,满面含春地正要去拉她的手。那龙珍竟似不闻不见,在室中来回急走起来。芷华笑着叫道:“我不能叫你作表嫂了!妹妹,来,我同你说话。”龙珍还似没有听见,突地把脚一顿,才站住道:“主人来了,我该走了?姐姐不要生我的气,我立刻就走。”

  芷华赶上前一把拉住,又推她坐在床上,蔼然和气向她道:“妹妹你不要误会。今天我来,并不是诚心故意。二来我并非见过白萍,故意来到这里给你难堪。你不见白萍还只一个多月,我不见他却已有半年了。白萍和我的事他曾同你说过么?”龙珍摇头。芷华知道白萍没把自己的秽迹宣传,暗叹白萍始终未曾负了自己,心下更为惨痛,便强忍着又对龙珍道:“当初我曾做过一件错事,以致把白萍气走。后来我到北京去寻他,不想就病在一个同学家里。等到病好,和同学兄妹们去到公园闲走,无意中遇见白萍和一个女子同坐,大约就是妹妹你了。我一时气闷,竟晕过去。到醒来时,已不见白萍。我回去便又病倒。那同学的兄妹们看出我的病源,才替我登了那段广告。后来同学家里生了变故,不能再住下去,只可先回天津,再想法子。谁知在火车上遇见一位余老太太,强把我拉到他们家里,硬派我教她的女孩们读书。我虽然愿意,可是不能立刻赖在那里,叫人家瞧我是飘泊无家的人,所以和她们说要回家一看。原来是随口一谈,哪知她们竟非要派汽车送我不可。我当时没法改口,只得叫汽车送到这里。原想等汽车开走以后,就自己到旅馆去暂住。谁知竟遇见妹妹开门出去,阴错阳差地随着你进来。妹妹你要听明白了,我并不是诚心来给你难看。如今话已说完,这个家庭我在当初已立誓不再居住,妹妹来了最好。从此你就算这屋的主人好了。白萍若有日回来,你们便一双两好的过日子吧。再者你日后见着白萍,烦你替我传达给他一句话,就说芷华已接受了他的刑罚,自己拚着受孤独的痛苦,寂寂寞寞地度那下半世的生活,再不希望和他见面,也不希望再担他的妻的名义,把原来的地位让给龙珍妹妹。请他和龙珍妹妹快快地结婚,不要顾忌着重婚的罪名。因为从今天起,芷华已解除了片面的婚约。请他放心,只当世界上没有芷华这个人好了。”说着暗地把牙一咬,亭亭地站起来,就向龙珍点首作别。

  那龙珍忽地跳到芷华面前,先把去路挡住,喘着气道:“您别走,慢慢商量。等我想想……有话……说。”这时芷华虽欲立刻告辞,离开这空气窒塞的所在,寻个清静的地方,好细细去想自己归宿的办法。无奈感情震动太甚,通身业已酥软,数次举步,却不能移动分寸,扑地又坐到床上。只直着眼光瞧那龙珍的嘴。龙珍此际也是方寸大乱,心里虚慌慌的,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半晌方拉住芷华,凄然叫道:“姐姐呀,咱们怎么办呢?您要原谅我,这件事错误不在我身上,不过这些闲话不必再说了。事情已闹到这样,听方才姐姐的话,您是要和白萍断绝关系,把这宅里女主人的位置让给我。那如何使得?论起姐姐和白萍是结发夫妇,而且已经结婚,同居多日。即使小有芥蒂,将来也不难复合。怎能为我便破坏了美满的姻缘?再说我和白萍,只有口头上的婚约,此外丝毫不生关系。只为白萍没有将底细跟我说明,才生出这些纠葛。按理我应该目己退步,叫姐姐和白萍破镜重圆才是。更莫说姐姐和白萍结婚在先,我与他订婚在后。就哪一方面看,都应该我退让。岂有我不硝进退,反把姐姐挤走的道理?我不管姐姐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反正姐姐既来了,就算回了自己的家。想走万万不能!您要是非走不可,也请等我走了以后您再走。妹妹虽然没念过书,可是跟白萍已处了不少的日子,多少还懂些道理。这种喧宾夺主,于良心有愧的事,却是万万不能作!姐姐请想,我若瞧着姐姐走了,自己还觍着脸住在这里,岂不是寡廉鲜耻?成个什么人了!”说着就松了拉着芷华的手道:“姐姐,您自己坐着。我略略收拾,就离开这里。”

  她方向后一退,却又被芷华拉住。芷华恳恳切切地道:“妹妹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实在没有住在这里的道理。妹妹你听,我和你说这情由。且不谈旁的,只说当初我住在这里,正是和白萍相处美满时光,享受了许多快乐,如今我已变成弃妇,在这里看到什么。都要伤心。不到三天,说不定就要得了神经病。再说便是能平安住下去,也是毫无生趣。何必赖在这里,倒叫妹妹不得安身?而且我今天已竞觉悟了,自己造成了罪恶,就该承受刑罚。又何必勉强挣扎,枉自寻些伤心,救不成自己,白害了旁人?妹妹,你还是让我走的好。”说着又要站起。龙珍顿足道:“姐姐你要执意要走,真要逼死我么?您要这样,我也不收拾东西了,这就出门。以后姐姐走不走,我也管不得了。”

  芷华见这光景,怕她真个跑走。急忙又把她拉住道。“妹妹,不论您怎样说,我一定要走。”龙珍道:“您怎样说也是枉费唇舌,当然是我走。”这时芷华要略一举步,便被龙珍扯住。龙珍方一转动,芷华立即拦挡。两个人全都要走,又全走不得。便造成了一个出人意外的僵局。室内的空气异常紧张,而又异常沉闷。正自相持不下,忽然从外面走进一人,叫道:“这不是太太么?您可回来了?”

  芷华回头一看,原来自己贴身亲信奉命留守的仆妇王妈。芷华和龙珍都稍觉吃惊,同时释手。那王妈走上前瞧着芷华道:“太太,您怎这时才回来?可把我闷坏了。老爷也一向没回家,你们都到哪里去了?我们汉子闹病,我回家住了几天,总心惊肉跳就忙赶回,想不到……”芷华点头道:“这些日你多操心。一向有人来么?”王妈摇头道:“四五个月的工夫,连个鬼影儿也不见,哪得人来?只有在您走后的三四天里,常见那边先生在门外来回踱转,我一让他,他就躲开走了。”芷华听着暗自长叹一声。低下头去。

  那王妈又指着龙珍道:“前些日才有这位小姐来,非要住在这里不可。自称是老爷……”说到这里,口中期期艾艾地再说不下去,把一张脸儿别得通红。芷华却微奚道:“你这老东西顺嘴胡说,怎么硬说人家是自称?本来这位龙珍小姐就是老爷的正太太么!”龙珍在旁颤声接口道:“姐姐。这不是挖苦我么?”又向王妈道:“你不要听你们太太混说,我只是你们老爷的亲戚。为到这里来住,故意和你说着作耍的。”芷华也向王妈道:“不对不对。你别听她。我早被你们老爷休了,这位龙珍小姐就是你们老爷新娶的太太。从此以后,龙珍小姐就是你的家主。你要好好伺候,我可不是你的……”芷华说着已被龙珍用手把口掩住。龙珍满面通红,向王妈叫道:“你别听你们太太,她是诚心骂我。如今你们太太好容易回来,你看住她,别让她走。我要回北京去了。”说完冷不防向外一跳,就要跑走。芷华也霍地赶上,把她抱住,两个立刻扭作一团,嘴里都我走你别走的乱吵。

  王妈拍着手道:“天爷,太太小姐们可把我闷死了。你们都是什么事呀?有话不会好说,干么这样?”便自跑到门首,把房门关好锁住,道:“这可全走不了咧。有什么话坐下慢说。”说着把芷华龙珍都推到床边,龙珍和芷华都相望着喘了一口气,才慢慢地坐下,却又默然无语起来。王妈着急道:“方才风雷火急的,这时又都变成天聋地哑了。有话可说呀!”芷华龙珍还不张口。王妈眉目一动,拍着大腿道:“哟我明白了。可是我当下人的不该说,这位龙珍小姐必也是……”说着又犹疑了半响,才决然地道:“我看您二位这样对耗着。耗到多早晚也耗不出个头儿来。不如我混出个主意吧。说得对不对,太太小姐们多包涵。我想您二位都是……都是老爷的人,这里面必有原故。大约总是老爷这次出门闹出来的麻烦。不过麻烦既是他闹出来了,您二位又都跟老爷感情很好。要是这样,你推我让,简直要出大笑话,更叫老爷两下为难。不如二位私下和好了罢,也省得老爷不松心。太太小姐们,您看我这主意对是不对。”

  芷华笑道:“你这老东西只是混说,一张口就是太太小姐们,到底谁是太太,谁是小姐呀?”王妈也笑道:“我本不晓得细情,只好这样称呼。您自然是太太,这位珍小姐,我只听您称呼她小姐,便也跟着叫起来。我一个老妈子,就是说错了。谁都原谅我是个粗人。”

  芷华喟然道:“以后你再见我,只管我叫小姐好了。这位才是你的太太呢!”说着又向龙珍一指。龙珍才要说话,王妈已抢着道:“什么小姐?什么太太?这时全不必说。您二位依了我的主意,比什么全好。”芷华道:“你有什么主意?”王妈着急道:“您简直没把我的话入耳。我不是劝您二位私下和好,给老爷省些心么。”芷华摇头道:“我不明白,什么是私下和好?”王妈道:“您是识文断字的人,还用我细说?古时有个皇上,娶了蛾皇女英。还有什么儿女英雄传里的安公子,屋里还有张金凤和何玉风呢。这也不用我明说,您们都是明白人……”说着瞧瞧芷华,又看看龙珍。

  芷华和龙珍听了王妈的话,都自心里一动。不由互相对视了一下。这时二人的心理却是大不相同。芷华觉得王妈的话说得十分可笑,本来芷华是个头脑清新的女学生,素来反对男人纳妾,以为男人是女子的禁脔。男人若是爱情不能专一,女子惟有洁身引退,绝不委曲求全,容那情场中有第三人盘踞。而且她从方才龙珍口中,得知白萍已与龙珍另订婚约,便已心情灰冷,决意退步。似乎自己久已离闻这个局中。如今一听王妈说出这种陈腐的办法,自然丝毫不能入耳,不过她却忘了当初自己和仲膺的私情,又何异于白萍和龙珍的婚约?她自己作错了事,尚望白萍加以原谅。但是她此际竟不能原谅白萍,以为他既有了他人,就无异于断绝自己。这便是女子的褊心了。那龙珍听了王妈的话,却是大合口胃,原本龙珍是旧式下等社会中长成的女子,向来没听过新的学说。所耳濡目染的,都是女子受男人玩弄的现象。并且受旧小说和唱本的感化太深,以为几个女人同嫁一个男人,是很合理而又平常的事。更近一层说,她的旧观念中,还觉着一个男子若是没有所谓三妻四妾,单单守着一个结发妻过一世,反而不像好男子的身分。再说她素日把白萍看得很高,本没有独自把持的奢望,就是以前怕白萍寻得前妻,也不过是怕白萍整个地抛了自己,并非是怕别人分了白萍的爱去。而且她正在飘泊无所归,但求守着白萍,就算得着终身的归宿,好不心满意足!莫说做妾,便是降到第三第四房的小星,也自心肯意肯。所以听王妈说出比喻以后,心里非常喜欢。只待芷华开口答应,自己便甘心向她行那妾媵拜见大妇的大礼,准备一世作小伏低。但是自己却不便首先启齿,只得望着芷华的脸儿。哪知芷华却不动声色,仅而冷笑了一下。龙珍瞧着她直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无意中也向芷华笑了一笑。只顾她二人这一笑不要紧,却差一些把王妈气闷坏了。

  王妈搓手道:“这又笑什么呀?到底该怎样,可都说痛快话啊”芷华笑道:“瞧你这老东西,乱噪什么!我们该怎样不该怎样,碍着你哪一只眼痛?”王妈道:“不是我噪,您二位全闹着要走。倘若全走了,这个家可交给谁呢?依我说,珍小姐是寻到这里来住的,自然可以不走。这里又原来是太太的家,依然回来,何必又走?要走又何必回来?反正这事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您二位谁也未必准一定要走,不过就为呕一口气。要想开了,这气就不呕也罢。珍小姐当初来的时候,就将这宅子当作自己的家,本是想长住下去,等候老爷回来。再说太太的娘家没有一个亲人,我是晓得的。出去这些日,还不是在外飘荡着。如今好容易回了家,怎能坐一坐便又离开?再说您出去又上哪里落脚?您二位也不必咬着牙根说话,人谁愿意抛了自己的家,到外而当孤鬼儿去呀?太太小姐们都想开些吧。何必放着在家里舒服不干,倒诚心离乡背井的找罪受?岂不是傻了?”

  芷华瞧了龙珍一眼,笑向王妈道:“你知道是怎样一回事?就胡批乱讲。说了半天有什么用?”王妈翻着白眼才要说话,龙珍已悄然拉住芷华的手,十分恳切的说道:“姐姐,我有几句话,说出来您千万不要错想。并非我不知羞耻,故意要赖在这里。方才王妈的话,虽然是糊里糊涂。可是也并非没有丝毫道理。本来姐姐是白萍的结发之妻。以前曾闹过什么气恼,我虽然不知道,不过据我素日听白萍谈到姐姐,总是十分思念,足见他对您的感情并没消失。而且他和您夫妻间的关系,也没有断绝。只有白萍和我订婚的事,实在对不住姐姐,不过姐姐要原谅他。本来一个年青的人,最容易为一点小气忿就胡闹起来,过后也未尝不后悔。姐姐难道为他这一时之错,就忍心和他永远决断么?听姐姐方才说的话,简直不要再见他的面。您这样生气,当然是为了我一人,才这样呕气。这叫我心重多们难过!”说着长叹一声,又道:“当初白萍与我谈到婚事的时候,绝未说起以先曾有太太。那时我若知道有姐姐,我怎肯和他亲近?如今错事已经办就,说这些也没用。但只据我一人的良心上说,我虽然是个不明事理的人,可是绝不能夺人家的丈夫。所以想自己让开这里,请姐姐和白萍破镜重圆。无奈我一说要走,姐姐就抢着先跑,事情岂不是越闹越僵。如此便是闹到明天这时候,也闹不出一丝结果。所以我想……”说着略一沉吟,方郑重着道:“我不怕姐姐笑话,说一句掏心吐胆的话,我若离了这里,真没有别处可以安身。我想姐姐出去也未必准有栖止之地。咱们都是女儿家,原来就无亲无故,已经苦得可以。要再在外面飘荡,倘若有些灾病,有谁来怜顾?咱们既然落到这等境遇,大家都是命苦的人,谁也不必和谁负气。我求姐姐能想开些,先把白萍抛开不管,咱们既有缘遇在一处,何妨互相亲近。暂且拜成干姊妹,姐姐愿意居家,就一同住在这里。愿意出外,无论海角天涯,我就随你去。以后要能遇着白萍,那时咱们的事,随您主张。若是能容留我,我就作个奴婢也自情愿。若是叫我脱离,我定然应声而去,绝不停留。倘或一时遇不着白萍,我就伺候姐姐一时。姐姐也是没有亲属的人,有我做伴也省得孤单。您细想想我的话……”

  这时王妈也从旁劝到:“珍小姐说的话是极了,太太就和珍小姐在家里住着。等老爷回来,多少是好?太太不要死心眼了。”芷华听着龙珍的话,不觉慨然动念。深深的感触到自己的身世,本来一个深闺弱女,父母早亡,举目无亲,世界上只有白萍是自己的亲人。原指望无波无浪地白头到老,哪想自己一时意志不坚,做错了事。无端地拆散同心之侣,只落得絮飘萍飘。虽还望有重收覆水之时,但是今天见了龙珍,才完全断了指望,知道是自作孽不可活。原打算从这里出去,便去寻个大解脱,预备一瞑不视,倒省却无限烦恼。如今听龙珍说话,虽是没什么道理,可是又被她勾起了不少厚望。俗语说蝼蚁尚且贪生,为人亦自惜命。凡是人生了短见,多是一时想不开。但得略略回心,自然还望生路上着想。此际芷华心里却不似先前固执了。自念当初我有了白萍,怎能还结识仲膺?如今白萍有了龙珍,如何我就不能稍为宽谅?当初自己既曾做过错事,也该退一步想了。

  她这样想着,立刻心里宽松了一些。又瞧着龙珍十分可怜,明知自己若坚执着要走,她一定也不能独居,那时倒害得她无处可归。她本是无靠的人,何苦叫她受罪?想着便点头叹息道:“你们闹得我也没有法子了。事到如今,可叫我怎样呢?现在并非我推脱,我便是答应不走,也不能在这里住。因为余宅小姐们约我去教她们念书,我已答应了人家咧。”龙珍插口道:“那样您何妨夜里在家里住,白天再到余家去教书,每天早出晚归,何等是好?”芷华道:“余家那些位小姐,都像霸王似的,大约未必肯叫我回来。反正妹妹你放心,我就是住在余家,也不算和这里脱离关系。得暇必来看看,你就安稳着在这里住着好了。”

  王妈拍手道:“我的活佛爷,太太可有活口儿了。别的事过后再商量,反正今天您不能走了。天已不早,我去收拾晚饭。太太小姐们先歇着,吃过饭就睡,有什么事全等明天。”说着就高高兴兴地走了出去。

  这时屋里龙珍向芷华看了半晌,忽地立起,站到芷华面前,规规矩矩地道:“姐姐方才已答应不抛下我了,以后我自然要孝顺姐姐。我从今以后,就要当您做亲胞姐看待。可是现在该行个礼儿呢。”说着便盈盈的拜了下去。芷华连忙搀扶,已来不及。只得也陪她下拜,口中忙道:“妹妹这又何必!”龙珍跪着道:“姐姐就受了我这一拜吧,不然我也不得安心。”说着就和芷华厮扶着站起,把芷华安坐在椅上。她就来回奔走地敬烟奉茶,意思十分虔诚而又恭敬。芷华倒过意不去,不觉也和她亲近起来。

  过了一会,已到黄昏时候,王妈送进饭来。十分丰盛,好像是与芷华接风。芷华与龙珍相对吃着,自叹不想今天又尝到旧日家庭风味,但是那日是和白萍夫妇聚首。如今是却与一个不相识的女子来同做这个家庭的主人,而且这个女子又是自己的情敌。却又为事势所迫,不得不互相亲近。这真是出乎意外的事了。但是既然天公狡狯,给造成这种局势,自己又落到这个局势之中,什么也说不得。只落得进退维谷,也惟有随遇而安。再说龙珍对自己原没什么不好,不过因处于情敌地位,才觉着不能并立。可是既为情敌,当然要有所争之点。如今白萍尚不知下落何方,更没法决定今生能否再为会面,我们所争之点现在还不知在哪里,又争些什么?我又何必对龙珍如此隔膜?我同她同是女人,又同处在逆境,正该同病相怜。若还对她妒视,倒显着我的气量太小了。芷华这样退一步想去,略觉心气和平,便暂展愁眉,与龙珍开颜谈笑。

  以前见芷华凛然可畏,此际忽变得蔼然可亲,龙珍才放松了心。更自执婢妾之礼,十二分的巴结芷华。芷华原是受过教育,读书明礼的人。见龙珍这样,念到同是人类,原本不分尊卑。像她这样侍候我,她有什么不如我处,便该这样卑下?岂不有伤人道?因而倒非常过意不去。就向龙珍说明:“若要长久同居,凡事都须一切平等。倘再如此,把我当主妇看待,我心中不安惟有私自逃走,永远躲开你们。”龙珍见芷华情真语挚,只得答应。两人便姊妹相称,互相敬爱。她俩既各存着相让之心,相惜之意,自然谈得十分融洽。龙珍把芷华看得身分极高,芷华也不鄙薄龙珍没有学问,饭后直清谈到夜阑,竟已变成闺中密友。到将就寝时,龙珍要自己到别室安寝,把卧室的床让给芷华。芷华不肯。最后结果只得姊妹俩同榻而眠。

  到次晨龙珍首先醒来,不用王妈,自行把洗漱器具全安排好了,才去唤醒芷华。芷华起床梳洗以后,吃过点心,便自去赴余家之约。龙珍还殷殷嘱咐,务必要早早回来。芷华应了才出门雇洋车,直到余宅。

  见了余老太太,余老太太十分欣喜,便把丽琨丽玲等姐妹唤出,一同商量开学的计划。她们姐妹七嘴八舌地议论了半天,最后决定。本日先派仆人们布置书房,等明天再正式开课。当天只请芷华游宴一日,作为替教师接风。芷华只得陪她们玩到黄昏大后,才作别回家。

  从此芷华白天到余宅教书,夜里便在家里与龙珍谈笑。生活尚不十分枯涩,除了精神没得安慰以外也就能随缘度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