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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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这一天夜里,从山海关到天津的李督办专车驶过了军粮城,天已是夜里两点了。

  最后面一辆车队长办公车里,有两个少年正对坐谈着。那车队长弹去了雪茄上的烟灰,笑着向那穿铁路稽查制服的少年叫道:“小林。”那少年不答言,只推开窗子向外去望。那车队长又叫道:“白萍,这我又把你送到家了。”林白萍回头笑道:“我不劳驾你,铁路上的人坐铁路上的车,还用得着你送?”那车队长用雪茄指着他道:“坏了良心的东西,我就该在山海关就不教你上车,如今把你带了来,快到地方,嘴又硬了。”林白萍推上了窗子,回身坐下道:“你别着急,明天回去我捎好东西给你吃。”那车队长笑了笑道:“这你还伶俐,不过我不明白你的太太是不是身上抹着蜜,引得你迟不了十天半月就要往家里颠。”林白萍笑道:“大家都是过来人,你又何必单要笑我。”那车队长道:“这也难怪你,结婚才不到一年,正在热扑扑的时候。象我已娶了七八年,把爱情就看得淡了。妻子也变成家常便饭。觉得没有什么好吃。”林白萍道:“你们一定当初感情就不好,不然绝不会变成冷淡。”那车队长笑道:“这我不抬杠。你现在正掉在火炉里面,等过几年就知道我的话不错了。所以西洋人常有因为夫妇结婚日久,提不起高兴,想到当日做情人时偷偷摸摸的甜蜜光阴,便要由回味而实行。令丈夫假扮情人,半夜三更,跳墙入室,妻子装作少女,在室内殷勤接待,以求得那自己赚自己的快乐。这种事说来可笑,想着倒很有深长的意思。”林白萍听了才要说话,只听得机车上汽笛长叫了一声。那车队长道:“车进了洋旗了。”便匆匆出去。须臾车已进站停住。林白萍便自己下了车。

  在众人纷乱中他出了站门,雇辆人力车。雇到法租界长干里家里。他坐在车上,自己揣想:这次到了家里,芷华定已睡了。我最喜欢看她睡眼朦胧向着人笑。今天第一眼看见的准是这种情致。只这一眼已不负我戴月披星的回来这一趟。又想到方才车队长高鬼子的话,觉得到底不算无稽之谈。天下事哪能一概而论。象我和芷华的爱情,莫说十年八年,就是千年百年,也绝不会冷淡。不过他说的外国人那种把戏,倒真好玩得很。想我当初和芷华没结婚的时候,那种偷偷摸摸的情形真是有味。有一次和她去看电影,在黑暗中偷接了一吻,不想被旁座一个坏蛋看见咳嗽了一声。只羞得我俩从黑影中跑了出来。路上芷华再不理我。我脸上虽然羞惭,心里却有说不出的趣味。但是从结婚后,已变成了光明正大的夫妇,再享不到这般情趣了。想到这里,忽然一阵心血来潮,心想我今天回去,何不仿照西洋人的办法,偷偷的跑上楼,到她屋里,也不闹醒她。只坐在床边饱看她个海棠春睡。等她自己醒来,瞧见我正坐在旁边,说不定有什么爱煞人的神情教我领略。那时她向床上一躲。我就……。想到这里,一阵喜心翻倒。直仿佛有什么奇遇当前,便催着车夫快走。须臾已到了长干里口。林白萍便叫停住,付了钱,自己走进巷里。只见四邻寂寂。都熄了灯光。只有巷外的路灯,光儿淡淡的照满了巷口的几家楼。自己门首却是黑魆魆的。上前推推门,却关得很紧。心想若喊老妈子开门,定要把芷华惊醒,这把戏就唱不成了。便自己退回几步,向上相度地势。见芷华在临街住的那间楼的后窗,正下临着邻家的门墙。只是那墙很高,不能上去。想了想。便从巷底搬了个盛垃圾的空箱子来垫脚。这时正是五月天气。衣服穿得单薄俐落,不费什么事便已爬上了墙头,伸手已摸得后窗的窗沿。心里暗暗祷告,后窗里面切莫加栓,那我就徒劳往返,白爬了墙头了。哪知用手指把窗户轻轻一推,竟已开了一道缝。心里暗喜。便用手扳住窗下的枕木,身体向上一提,便已爬上窗沿。反过身来坐在窗沿上,喘息一会。回手把窗子慢慢推得大敞四开,向里一看,黑黑的瞧不见什么。只闻一阵暗香扑鼻,心里动了几动。便又翻过身来,膝盖跪在窗沿上,头儿钻到屋里。自己知道窗内便是一张写字台。伸手摸了摸,并没有什么碰得响的物件。便慢慢爬进去,坐在台上用脚找着了地。他立在地下,直了直腰,定神向床上看时,只看白成一块,并无一些黑处。知道帐子放得严密。暗叹芷华原是胆小怯空房的人,我真算抛得她苦了。便又走近帐前,鼻里的香气闻得更浓,觉得有茉莉和芝兰香水两种气味。细听床里,还听得轻轻的喘息。白萍心里一阵发迷,几乎忘了原定的计划。便轻轻揭开帐子,探进半身,用手摸了摸,正触着她夹被里的香肩。便在黑暗里对准了方位,向着她的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嘴儿接到唇上时,只觉得有毛茸茸的东西触到嘴上。还疑惑是吻错了地方,再伸手去摸时,这毛茸茸的东西可不是生在人的横嘴上,分明是个带胡子的嘴。不禁呀了一声,便伸手去摸床栏上挂的电门。一下摸个正着。倏时床里灯光大亮,定睛再看,那十字布绣花的长枕上,平放着两张人面。第一眼先看见里边躺着自己的爱妻芷华睡得正香。粉面上还露着甜微微的笑容,樱唇涂得猩红。显见临睡时曾经加意装饰过。只是双颊上有些处褪了粉,却微染了淡红颜色,分明是吻过的余痕。一只玉臂,从枕边平伸向外,压在那在外面睡的人颈下。白萍顺着她的臂儿瞧回来,只见外面睡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同学七年共事四载总角之交,又是金兰兄弟的至友边仲膺。他正与芷华合盖着一幅梅红色绸被,脸上贾波林式的小胡子旁边也是沾染得脂痕片片。芷华侧卧。他是仰躺身体恰拥在芷华怀里。白萍见电灯初亮时,他俩似乎被光线戟刺了睡神经,都微微转侧了一下,便又照样睡着。白萍一阵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和气恼,咬了咬牙,怒目握拳,便向边仲膺的脸上打去。手方伸出,眼光顾着拳头又瞧见芷华的芙蓉娇面。心内一阵凄酸,暗想我打什么?如今哪是打的时节!便缩回拳头。看看芷华眼泪忍不住的挂下来。倒背双手向床内呆看。只见帐顶上挂着两个茉莉花球,便顺手摘下一个。无意中见是花朵排成的爱字,心里好生悲惨。暗自回想在去年和芷华结婚的第二日,她也曾用茉莉插成英文的Love字样,挂在我的胸前。一同出去逛俄国公园,路上把我得意得腰都挺得特别的直了。谁想这不睁眼的天,今日又教我瞧见这种光景。想了一会,便把手里的花球长吻了一下,又用花球沾了自己脸上的眼泪,轻轻把花球放在枕上两个脸儿的中间。自己向后退了半步,又倒背着手向床上端详一会,脸上反露出一丝笑容。忽然眉头一皱,心中已拿定了主意。想要开口唤醒了他们,但是把嘴虚张了几张,始终没有发出声音的勇气。便又停住,仍旧低头呆想。似乎身心都麻木了。过了好一会,只听芷华娇哼了一声。白萍才吓得定了精神,怕她醒了。反倒象自己心亏似的,几乎拔脚要跑。但芷华只哼了一声,左臂一举,似乎伸了个懒腰。接着身躯向外一转,被子一凸,一条腿已搭在仲膺身上,上面左臂也横放在仲膺胸腹之间。这时白萍觉得脑中轰然一声,突然神经昏乱。若不是手扶着床柱,便要颓然晕倒。又过了须臾,神经才恢复清楚。觉得这种景况,实在不忍再看。但又忍不住仔细看了一眼,才伸手轻轻就床头把电门捻闭。立刻跟前一片漆黑,茫无所见。

  他这时心下倏然清凉。便放好帐子,轻轻退回几步,摸着个小沙发,轻轻用屁殷摸索着坐下,才深深的喘了口长气。自己暗叹我向来以为世界无论到什么样子,这一个爱妻一个良友总是我的。可怜到了如今,才知道这爱妻良友统没我的份。世界只剩我一个孤鬼了。罢罢!我只得抛了这个环境,去另辟一个世界。又想到我便是去丢开重傲,又那里照样去寻这样的爱妻良友。后半世的生活统要变成伤心岁月。活着又有什么趣味,倒不如死了罢。我死了,也教这两个对不住我的人晓得了我。想罢把牙一咬,慢慢站起身来,想要找寻自杀的器具。又想我死在这里做什么,不如随意给他们留下个字儿,表明我对他们的心意。再到外边去寻漂亮的死法。想到这里,便轻轻挪到方才自己进来的窗户前面,在写字台上摸着了纸和铅笔,慢慢把半身探出窗外,把纸铺在窗沿上,就着街灯反映的微光,写道:“仲膺吾友芷华吾妻同鉴:余非故意窥人秘事,而竟越窗入室,无意得汝二人相爱之情。此中盖有天意。天意盖欲余死耳!今余已趋死路。留此世界,供汝等为欢。区区薄产,亦以相赠。津中不可久居,宜归仲膺故乡,即行婚礼。余阴灵不泯,愿为主婚及证婚之人。白萍。”

  写完。看着这张纸儿,他含着泪笑了笑,随即退回身来,用手摸着了一块铜镇纸,把字条儿压在写字台上。便又向着床帐挪走了几步。只闻得从帐中一阵阵发出热香,从鼻管透入,进到脑中,觉得神经大动。知道在这屋中一刻也不能再呆了。便又退回去,爬上写字台。想从原路出去。但是才爬出窗户,鼻里闻到一股夜气土香,心里又转觉凄然。暗想这次和我的家、我的人、我的朋友、都永别了。再回头一看,觉得这屋里漆黑得无可留恋。又幻想方才回家时,经过大桥,那河里的水,这时似乎跑到眼前向自己冷晶晶的发亮。立刻心里便决定死法莫妙于跳河,想跳河莫妙于快走,这样迟疑不决,亏得我还是个男子!想着便慢慢手按窗沿,挪出去一条腿,那一条腿才伸出一半又停住了,忍不住再回头看。忽然念到这屋里现在虽然有很大的伤心在着,以前可真有许多的幸福发生。又联想起这几年芷华待自己的柔情蜜意,仲膺对自己的古道热肠,真都达于极点。他俩都不是没良心的人,如今办出这种勾当,说不定还有什么难言之隐。如今我让了他们,就算报答他们的好处也罢。这样沉吟一会,斗的灵机一动,又自己埋怨道:“我这办法太残忍了。只顾我一死,他俩都是有心的人,说不定也会跟着自杀。不然芷华也要因受良心谴责恨了仲膺,仲膺也要因为后悔瞧不起芷华。他俩这一生还有欢笑的日子过?那岂不白死了我、又害了他俩?这办法终归办不得。”

  想到这里,立刻心乱如麻,只可回到屋里再想主意。便缩身爬下写字台,仍在沙发上坐下。低头想了一会,忽然听得床上芷华咳嗽。不大的工夫,伸膺又鼻予里哼着作声。接着又是芷华笑。仲膺嘴里含含新糊地道:“你又淘气,干么捏我的鼻子?”芷华格格地笑道:“瞧你还睡不醒,我醒了,看你还睡得着?”仲膺道:“我醒,我醒!你先别收拾我。”芷华笑了一声,立刻床里灯光大亮。又听得芷华笑道:“你睡觉全不老实,手脚乱动,把我闹醒了,你想睡,可得成?”仲膺从鼻子里出气的声音说话道:“你看你的胳膊腿全砸在我身上,还说我睡觉不老实?你还讲理!”这时帐上映出芷华坐起来的影子。她口里说道:“我就喜欢不讲理,你不乐意就走。”仲膺笑道:“走就走!”接着就听床栏一阵响,见人影一阵摇动。仿佛仲膺要下床来。白萍倒吓得心里一阵乱跳,但立刻见芷华的影子伸手向下,把他按住。又听得芷华怩声道:“不!”便见从下面举起一只手搂住芷华的脖颈,芷华也趁势低下头去。接着便听得极热烈而拖长的接吻声音。声音拖长了好久,才寂静下去。再沉了一会,见仲膺和芷华都坐起来,下半身贴连,上半身却分开,直仿佛一个树根上分支出两条树干,又仿佛一株朝天长的人字柳,被风摆得动摇不定。须臾又见芷华倒入仲膺怀里,就半晌没有声息。帘幙沉沉,小楼寂寂,灯光滟滟,人影双双,真是好一派的仙乡诗境!但是白萍坐在那里却没法领略得来,只觉得伤心欲绝,暗恨爹娘生自己时多造出两只眼两只耳,却又没法不听不看,而且身体有说不出的麻木,想走亦不能了。

  这时忽听仲膺小声道:“小妹妹方才还好好的,为什么又不痛快?”芷华叹道:“我想起白萍心里就难过。咱俩谁对得起他。”仲膺半晌不语,良久才道:“现在还谈这些做什么?细想起来,咱谁还能活?既然造了孽,就说不得了。先乐上一日是一日。在这帐子里就先当做世界上没有他。喂!你怎么还撅着嘴?你笑,你笑!”芷华道:“我现在笑不出来。”仲膺道:“你笑不出来也得笑,不笑看我胳肢你。”芷华格地一声笑出来道:“你敢。”仲膺也笑道:“我怎么不敢。”说着就见他的手影一动,芷华一面把手撑持,一面笑道:“瞧你这二皮脸,我躲了你。”说着只听帐钩一响,芷华竟赤裸裸的走下床来。白萍正摊坐在沙发上,仓卒间想躲已来不及。芷华原是迷迷糊糊地跑下床,加着帐里灯亮,帐外又黑,并没看见白萍,就奔了沙发去,想坐在那里和仲膺调皮。不想伸手去扶沙发的背儿,恰摸在白萍头上。只吓得直着声音娇喊一声。仲膺在帐里,听她叫得声音有异,掀起帐子一看,倏时灯光外射,三人同时都见了面。芷华看着白萍又呀了一声,便晕倒在白萍脚下。白萍想伸手去扶她,才低下头去,只觉一阵神经骚乱,脑中嗡然一声,立刻仰倒在沙发上。仲膺猴在床上用手揭着帐帘,再也放不下来,也失了知觉似的在那里出相。

  这样过了好一会,还是白萍最先清醒,挣扎着立起,把芷华抱起,送到床上。这时仲膺正把揭帐子的手放下,低着头,闭着眼,不敢瞧人。恨不得寻个地缝儿钻进去。白萍轻轻把帐子放严紧了,将他二人关在帐内。自己却立在帐外。蔼然和气的道:“你们用不着害羞,更不必害怕,快把衣服穿好。我有话说。”说完仍旧退身坐在沙发上等候。立刻见帐里一阵灯光颤颤,人影摇摇。一会几使寂静下去。知道他俩已把衣服穿好,但是不见他们走下床。这时房里虽有三个人,但是没一个敢喘一口大气。只有时钟在桌上滴嗒作响,仿佛在那里冷笑。电灯在帐里微摇,似乎知道不久便有暴风雨来到,在那里吓得哆嗦。白萍等得久了。忍不住又说道:“你们快出来。方才我都见过了。现在还躲什么?”说着站起在墙上寻着了电门,把电灯开放,倏时房里四壁通明。又变成一个世界。又用手指在桌上微敲着道:“快请出来谈!快!快!”这时只听得芷华在床里嘤地声哭了出来。白萍便走向前把帐子钩起。只见芷华已穿上睡衣,依旧跣着六寸圆肤,云鬓蓬松,侧着身子伏在床栏上。香肩起伏地啜泣。仲膺却偎在床的那一角,穿着紧身衣裤,双手抱着膝盖,下颏也放在膝盖上。在那里像傻了般地出神。绵衾香被都拥在床中间,隆起像小阜一样。一个茉莉花球也揉碎了。散乱着洒在芷华足侧。

  白萍看了这种光景心里好生凄恻。暗想我竟把他们逼成这种可怜样子!今日方知中国习俗下的夫权,无形中有如此的大势力。不过夫妇间若是爱情消灭,单仗着夫权来维持现状,那又有什么意思。又转想到芷华和自己倒绝谈不到这一层。现在她倒没什么惧怕,只有羞愤,羞的是对不起我,愤的是仲膺害了她。大约比受死刑还要难过,一颗心不知要碎成多少段。只一声不响的看着她,比杀了她还厉害。那太残忍了!还是赶快解决了吧。我也落得个眼前清静,心里平安。想着就上前把芷华抱起。芷华四肢不由自主,柔若无骨似的偎在白萍怀里,任他抱到沙发上放下。一只手掩着泪眼,一只手还搂着白萍的脖颈。白萍看着她那梨花带雨的娇怯模样,不禁轻轻叹了一声。心里变得软了,牙根咬得更紧上来,便把她的手从自己脖上拿下来,轻轻放下。突而昂然立起腰,走到床和沙发中间,咳嗽了一声,然后放亮了嗓音说道:“我今天回来,绝不是诚心来窥探你们的秘密,但是不幸竟撞见了。我真后悔得要死。我相信这事一世不破露,我一世都是幸福的。因为我敢断定你二人就是有了秘密,对我的爱情绝不会消减。能这样蒙混我一世,就是维持我一世的幸福。但既不幸有了今天,以后的事情就另当别论。在你们没醒以前,我在这屋里已呆了一点多钟。起先我想去自杀,把世界让给你们,就写了封信放在写子台上,留给你们看。”

  说到这里。只听芷华唉呀一声,她急忙跑过来跪在白萍脚下,紧搂着白萍的大腿,哭着道:“你不、你不这样!”这时仲膺也跑下床来,向白萍两泪交流的道:“你为什么死?死该让我。我死了,你只当世界上根本就没生我这个人,把芷华的错处也消灭了。至于我为什么办出这样对不住你的事,到现在连我也不明白。只可归咎是上天在那里捉弄人。芷华也是和我一样。如今话也没多的可说。我走了。”说着便向外走,白萍一把将他拉住道:“你别胡闹,等我把话说完。”又一把将芷华扶起道:“你起来。听我说。”

  说着又自己叹息道:“咳!其实我也没什么可说。”就两只手双挽着他们俩,眼里汪着泪,牙狠劲咬着下唇,发怔了半晌。忽然顿足道:“我还忍个什么?快说完了走罢。这样磨蹭,亏我还是个男子”说完便松手将仲鹰和芷华放开,倒背着手道:“我后来想,我活着是苦了我。我死了是害了你们。因为你们虽然做出这样对不住我的事,我还相信你们都不是没良心的人。我死说不定连累得你们也不肯活,这岂不是损人不利已。现在我决定把我所有的一切,都让给你们。我的芷华赠给仲膺。我的仲膺也赠给芷华。至于这一些家产,更都属你们了。只望你们日后永远这样相亲相爱,就算不辜负我这一片好心。我在天涯地角也替你们欢喜。”说到这里,芷华已哭得声音梗咽,向前抱住白萍的脖子,呜呜咽地道:“你……你……”白萍突觉得她眼里滚下来的热泪珠流满了自己的脖颈,樱口吹出的热气嘘到自己辅颊间,都似乎穿透皮肉,一直热到心里。立刻心里像春风吹过似的一阵暖热。觉着方才铸就铁一般的心肠立刻软了。暗想芷华素日和我的恩情,偶然她糊涂作了坏事,我就这样抛了她么?我素常唤她作小妹妹,难道小妹妹哭到这样,我还不肯饶恕她?这做哥哥的也太狠了!但是仲膺站在这里,我就想改时饶恕她,又怎么说得出?不如放仲膺去吧。想到这里,便想做手式教仲膺走。但是抬头看看仲膺,又连带瞧见床上的斜枕,乱衾、残花、绉褥,都是些风流旧迹,不由得想起方才自已所听所见的情景,只觉胸中斗然冒出一股凉气,仿佛又变成了冬天,把一颗心又冻得铁硬起来。便自己狠狠的咬着牙,轻轻的又跺了几下脚,将芷华慢慢向前推走了两步,突然将她拥到仲膺怀里。自己霍的一闪身,躲开了几步。

  只见这时仲膺像是傻了。芷华撞到他怀内,他还是痴痴的站着,既不躲避,也不伸手扶持。芷华碰到仲膺身上,才仿佛如梦初醒。突然呀地叫了一声,回头仰手向着白萍,疯了般地喊道:“你好狠!我死!”说着扑地倒在地下,粉面吻到地毡上,下面一条腿拳着拥在睡衣里,一双腿连半个玉雪般的臀部都暴露在如银的灯光下。白萍只看了二眼,已不敢再看,也不忍再看了。那边仲膺正怔怔地失魂落魄,见芷华忽然晕倒,慌忙间要用手去扶。抬头见白萍还立着不动,满脸露着落寞的神气,立刻心里发颤,把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白萍搓着手道:“你扶起她来呀!她是你的人,你不管谁管?”仲膺听见这话,越发低下头不敢动手。白萍道:“教她睡一会也好,我要趁这对候拿点东西走了。”说着就奔了床边的小玻璃立柜去。开了柜门,乱翻了一阵,翻出了一件半旧沙绿绸子沿着自纱宽边的小马甲。拿在手中道:“这件最可她的腰。”又寻着一只蓝地自花的女拖鞋,自语道:“这是我们结婚头一天放在床下的物件。”又顺手在柜旁小几上拿了个带镜子的小粉盒道:“这里面有过她的脸。”说到这里,又叹道:“够了,够了,这就够可笑的了。”说着把三件东西都塞在制服的口袋里。走过来向仲膺道:“膺哥,我走了,咱们来世再见。你要好好看待芷华。可怜她到如今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你上心温存她点吧。我此去绝受不了罪,不过不回来了。”说完就看看地下的芷华,才躬下腰去,立刻又直起来。跺了跺脚,便爬上了写字台。

  这时仲膺忙上前拉住他的腿,哀告道:“好兄弟,好祖宗,你别走!咱们慢慢商量。”白萍再不答声,只用腿使劲向后一蹬,把仲膺蹬了个倒仰。此际芷华已清醒过来,睁眼见白萍的头儿已探到窗外,知道拉已来不及,就在地下打着滚儿哭喊道:“你别走。……萍……亲哥哥。……你别……”这时白萍已全身出到窗外,到仲膺和芷华都从地上立起来时,窗口业已不见人影。他俩连忙赶到窗口探头向下看,只见白萍的黑影,还立在楼下。暗地里还看得出他那一张雪白的脸,手里还扬着一条白巾,见他俩探出头来,便把手巾扬了两下,口里喊了声:“你们保重,我去了。”便一溜烟跑出巷口,须臾影儿不见。

  芷华尖锐的声音喊着白萍,便探出身子,也要跳下去。仲膺在神经昏乱中,见事不好急忙将她拉住。芷华回头看看仲膺,仍旧拼命向楼外扎挣,口里只喊:“你撒开手!你害够了我了!”仲膺听了,心里和刀绞一样,但仍用劲将她抱住。到底男人力大,他俩便从窗口滚回写字台上。又从写字台滚到楼板上。两人都跌得头昏眼花,互相抱持着喘息。沉了一会工夫,芷华先清醒,便立刻松了抱着仲膺肩头的手,要坐起来。但因方才闹过了力,只颤巍巍地动了几下,娇喘了一声,依旧躺倒。这时仲膺也睁开了闭着的眼。两个人对看了一眼,又都叹息了一声。芷华便使劲翻身一滚,离开仲膺的怀抱,把背向着他。这样又沉寂了许多时候。帐中屋顶两个不同颜色的电灯,仍旧把房里照得像个迷人的春画。床中的景致依然摆着那销魂的风光,茉莉花香还荡漾在空气里。只是两点钟前床内的一双情侣,如今已僵卧着像个死人。只一对一声的长叹息。

  再过了一会,仲膺见芷华的肩井一起一伏的颤动,知道她在痛哭,但又不敢开口向她说话。不想她竟浙渐哭出声来。仲膺忍不住,便低声劝道:“你不必伤心,我总要把白萍找回来。你先别哭。你哭难道说是要我死?”芷华只不答言,忽然翻身坐起,一日唾沫喷在地下,泪眼盈盈的看着仲膺恨了一声。才要开口说话,便又咬着牙咽住。仲膺又接着劝说了两旬。芷华手抹着眼泪,抽抽咽咽地说道:“这可顺了你的心,把白萍气走了,难得你还有脸劝我?我是不该活着的了,想死又怕白萍再回来。没了我,岂不坑死他。想活又怎样能活下去?”说着忽然两道蛾眉一蹙,指着仲膺道:“我现在把你看得像仇人一样,真害得我苦。你想我和你结婚,那你趁早歇了这个指望。”仲膺使劲扯着自己的头发,哭丧着脸道:“你别冤枉我,知道我心里多么难过?我也是想死了明明自己的心。但是白萍已走,我死了你怎么办?”芷华立起身来道:“我也不希望你死,我也用不着你保护。这份家业就依着白萍的话,归你享受了罢。我要找白萍去了,无论天涯地角,也要寻着他,向他说明我的苦衷。他若不饶恕我,就死在他的面前,也落个安心的鬼。”仲膺听了心里像火烧般的疼痛,一使劲竟把头发扯下一绺,扔在地下道:“你怎把我看成这样坏?还不如拿刀杀了我。难道我有心把白萍逼走?你说话也该替我留些余地。”芷华才擦干了的眼又重新滚下泪来道:“这我自己也知道对你太狠。可是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现在我只是一个字;走!你要怎样,我顾不了许多。”仲膺突然站起来,红着跟圈,手搓着胸口,只看了看芷华,便在屋里打起转来,半晌忽然又站住。到写字台旁拿起白萍所留的字柬儿看看,看完深深叹了口长气。斗地一歪,就倒在沙发上。只压得沙发咯吱的响了一声。

  这时芷华坐在床上,倚着床栏神魂出舍地呆想,猛听得响声,抬起头来一看,见仲膺那种可怜样子,心里竟动了一动,立刻又把头低下去。口里很凄哀的声音叫了声仲膺。仲膺只不开口,用眼光注着她来代表答应。芷华仍旧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滚绉了的睡衣。有气无力地道:“仲膺,我实在对不起你。当初咱两人结合,并不是你来引诱我。到如今我几乎把罪过都推到你身上,你不知要怎样伤心。可是方才我那样说,并不是恨你,是恨老天既然生了白萍,怎么又生了你,竟把我害到这样。我明白弄到现在这种样子,全是我自己的错,赖不着旁人。最多只能赖天怨地,跟你更闹不着。如今想起来,可是委屈了你。你只原谅我是个经不得事的蠢女人吧。”说着秋波盈盈地望着仲膺,透出无限怜悯之意。

  仲膺见她这般情况,心里又凉里生出热来。自己低徊了半晌,慢慢起身,走到她面前,扶着床柱,伸舌头舔舔口唇。又沉会才悄声道:“咳!大家都错了,谁也用不着求谁原谅。如今抛开了白萍,先说咱们的。我向来对妹妹你是怎样?”芷华看着仲膺,一双泪眼放出了异样的情光,道:“爱,自然是爱。我明白。”仲膺接着道:“因为我爱你到极点,所以才办出这样对不住白萍的事,因而害得你见不得他,的确是我的罪过。不过你也要原谅我,我本不是荒唐的人,但只理智管得住爱欲哪会有今天。可是这话对白萍没法说,只能向你诉诉罢。”这时芷华轻轻搓着两只纤手,扬起头来道:“我们快离别了,我是决意要寻着了白萍,或者能一起回来。不然就死在他乡也说不定。这时节也就是我们俩最后的分手,但盼望以后你要想起我来,只想到朋友的范围内为止。不应该想的都竭力的忘掉了罢。”仲膺听了不语,又来回地踱起来。忽然精神很兴奋地向着芷华一阵苦笑。笑完便正色慨然地说道:“你难道真想着我要承受了白萍的家业,自己去享受那无聊的生活?我也要走了。至于我要去干什么,先不告诉你。反正将来能有机会教白萍知道,我边仲膺只是一时错误,并不是天生混账的人。不过我不能同你一起走,恐怕寻着了白萍,更添了没法解说的误会。”芷华更长叹一声道:“白萍顶到临走也并没骂咱们是坏人,他也知道咱们是一时的错误。可是他越能原谅,咱们越对不起他。如今也不可再拉长谈,你快走吧,我要歇着想想自己的事,收拾收拾东西,明天就起程了。”说着就向床上一仰,用袖子蒙起脸来。仲膺正踱着,悄然停住了脚步,坐在床的那一头,看着她。只见她那袖子遮不尽的粉脸,衬着散乱的乌云,显着更有雾鬓风鬟的情态。暗叹好好一个如花女郎,无形中似乎被风雨摧残了。又向下看她那一双白腻丰盈的大腿和天然的瘦脚映着灯光,晶莹如雪。连带想起几月来脸儿相偎腿儿相压臂儿相持的滋味,不觉心里虚飘飘地荡动。又想从今再也不能和她亲近了,心里更起了一阵感伤,便又看着她那大腿出神。

  忽然又想到在正月里,她忽然冻了脚,我便用口在伤处吻了一夜。不想第二日竞而好了。她笑着跪在我的怀里,问我为什么爱她到这样?竟肯不辞秽亵给她行这种精神疗治的口术。我哪里懂得什么是精神疗治,不过只觉得感情上过度热烈,精神便相通了。她彼时忽然又看着我淌泪,我也就抱着她晕去。到如今想起来竟是毕世难逢的盛事。真是韶华过眼轻消遣,过后思量总可怜。此际屋子还是当时的屋子,人还是我和她,竟已情形不同,心境大变。无论错铸在谁身上。不过已到了这般光景,眼看就要伯劳飞燕各自西东。以后的光阴,教我怎生过下去。真不如方才白萍一枪打死我,倒救了我下半世。而今他竟飘然而去,明说是把任什么都给了我,其实却只给了我一种人世最酷的刑罚。看起来白萍虽然去却了芷华的身体,还未失去芷华的心。我却是友谊爱情两两破碎,真个损失最大只有我咧。想到这里,又看着芷华穿着睡衣的娇躯,越是躺着越显肥瘦停匀、修短合度,轻薄的睡衣,软贴在身上,更把通体的曲线美都隐约表露出来。又自想这样的绝代美人,快要扔下我走了,从此再也不能厮守一时半刻。不由得胸中一阵发空,似乎把心去了一样,坐着把几月来和芷华在一处的甜蜜情景,都默想了一遍,心里更是一阵阵的暴动,忽而火热,倏变冰凉。几次要伸过手去拥抱她,都只伸出半截,便停住了。最后忽然咬着嘴唇,身体颤颤地站起来,扶住芷华的大腿,一矮身便跪了下去。

  芷华正掩面躺着,哭得出神,突然觉着自己裸露的大腿上有了人的手,惊得霍地坐起来。星眼直直地看着仲膺道:“你这是怎么着?”仲膺答不出话,只歪着辅颊紧视着她的小腿,看着她眼泪直滚下来。芷华只向着他叹了口气,轻重地把腿移开。仲膺的脸似乎受电气吸引一般不肯离开,也随着挪动。口里却软软地道:“妹妹你快走了,今朝分手也只好等个来世相逢。你恨我便恨到极处,也该有一些可怜。在这热辣辣的分别时,难道你还不许……”芷华听到这里,一阵的玉容惨淡,微摇摇头,又向他摆了摆手,意思像不教他再往下说,又仿佛教他不要这样粘缠。仲膺便不敢再说下去。芷华又躺倒了,依旧闭了眼,只是胸际一阵剧烈地起伏。分明是情感已冲动到极点。仲庸也依旧偎着她不动,这样沉寂了一会。这时天过五更,玻璃窗上已清虚虚地发白。四处里鸡声断续。从未关的窗口吹进了晓风,觉着薄寒微峭。屋里的灯光也更加黯淡。衬着床上躺着床下跪着的两个将别的人光景十分凄楚。芷华被晓风吹得打了个寒噤,伸手自己揉揉鼻子。忽地挺然坐起,向仲膺张着两臂,觍着粉面,两目里发出情光。仲膺见了便轻轻站起。呆呆地望着她,骤然投到她怀里。芷华也伸手紧紧地将他抱住,在他发上深深地接了个长吻。仲膺也在她乳际吻着。约摸六七分钟。芷华又变寒了脸,便将他推开,伸手指指门道:“走吧,再在这里恋着那你就太不聪明了。”仲膺站在她面前叹道:“我早就知道该走,但是咱们以后……。”芷华忙摆手道:“咱们先把现在的结束了吧,还谈什么以后?劳驾你把帐子放下来。我要歇一会了。”仲膺正在意乱神痴便依言将帐子替她放下。原来掩着的帐帘一摺一摺地展开。仲膺的心却随着帐帘一摺一摺地紧缩。到把帐子放好时,好像中间竖了万丈红墙,将二人隔在两下。

  仲膺暗叹何必一桁窗纸,几眼疏棂,只这一层锦帐,便是云山几万重了。又想到事到今朝,无可留恋,不如快走。才要移步,心里一阵怛恻,仿佛又从帐中发出一种吸力,吸得脚步难移,连带着似乎手脚都不受意志驱使。仲膺皱着眉头,暗怪自己这是怎么了?只管恋着,还恋得出什么来?忽然心里一动,自己轻轻叹道:“我倒并非以为这里可恋,实在是觉得外面可怕。出了这个楼门,随时随地、随事随物,哪里都要勾起我的伤心。我怎会愿意出去?可是我若不和芷华有了这不应该的爱情,又何至于受这种苦恼?自己惹出来的刑罚,躲也躲不过去。瞑目承受好了。”想着把足一顿,才要走,回头看着帐子,一阵心酸。又想看看芷华,但自已再没勇气去把帐子揭开。便低头叫道:“芷华,我走了。”芷华在帐里似乎咽住气,很小的声音道:“再见。”仲膺又道:“请你留给我一件纪念的东西。”说着只听芷华哼着答应一声。仲膺满想她要起身来替自己拿,哪知芷华又接着道:“柜里的东西,你自己随便捡吧。我全不要了。”仲膺听了,不觉惘然若失。也不拿东西了。便摇着头蹑手蹑脚地要走出去。才挪了两步,又听芷华在帐里叫,仲膺忙又走回来。芷华有气无力地喊了两声,仲膺就答应着。芷华又似乎用鼻音说话道:“你把手伸进来。”仲膺依言把手从铛缝里探进去,觉着立刻触到芷华的柔荑手,接着又有她湿热的樱唇,贴到自己掌心里。立时一股情热,从手臂直透到内心,通身都要酥软了。过一会,又觉着掌心的热唇离去了,竟换上一件既湿且凉的东西。她把仲膺的手指弯曲了握着,便把手推出帐外。仲膺看手里的物件,原来是水铃铛般的一块手帕。心里便明白了。连话也不再说,把手帕紧握在手里,头也不回,轻轻地便开开楼门走了。

  这屋里立刻寂静得和墟墓一样。天色已经大明。电灯因为没人捻灭,还放着那黄惨惨的短光。太阳似乎不知道这屋里昨宵出了这么大的惨事,把他那喜气迎人的红脸又拥上窗来。桌上的时钟又已停了,简直听不出一些声息。这时帐帘一动,芷华从帐里探出头来,鬓发蓬松、星眼哭得红红的,向四外一看,伸了个懒腰,才轻轻走下床。走到立镜边照照自己,见玉容惨白、目眶深陷,仿佛比昨天瘦了许多。倒显得楚楚可怜。自己捧着颊儿,暗暗怨恨这容貌长得俊真不是好事。无意中已害了两人,把自己也害成个孤鬼。还不如别的丑妇人,还可以清清静静的一世平安。又回头看见窗子和门都还敞着。自想他们一个从窗子出去了,一个从门出去了。哪一个不抱着天大的伤心!然而祸首是我。我该从哪里出去?论理我是不该出去的了,死在这屋里多么心安理得!可是世上有他俩活着,我怎舍得死啊。我决定把这已坏的事体,重新恢复原状,教白萍和我恢复了爱情,和仲膺恢复了友谊。但是将来能不能如我的心愿,那就只有天知道了。可是白萍这一去,总不能还住在天津,当然远走高飞、地角天涯,教我上哪里去找。想到这里,忽然灵机一动,念到白萍在北京车站上作事。此一去当然先到北京辞掉了职务,然后再往他处。如今我赶快去到北京,倘然天可怜见,也许遇得上他。想罢看了看手表,六点已过,知道第一班的大通车快到时候。便急忙走到梳妆台旁,在洗脸盆里放开热水管洗脸。正洗到半截,忽听楼梯一阵脚步声响,像有人走上楼来。心里一动,暗想莫不是他们谁回来,白萍么?他被老天爷劝回来了?那真救了我一世!想着便要跑出去迎接。忽又转想,倘或是仲膺又撞回来呢?那我还是不见他好,就又想往帐子里躲。这样一迟疑,心里立刻六神无主,倒立在那里不能转动。

  这时上楼的人已走进屋来。既不是白萍,也非仲膺,原来是自己的老仆妇胡妈,心里不觉爽然自失。就又胡乱擦干了脸,把手巾扔下。那胡妈见屋里这样纷乱,芷华又神情异常。便道:“奶奶起得恁早!边大爷……。”芷华皱着眉向她摆摆手道:“少说话,把我穿的衣服捡出几身,放在柳条箱里。快、快!我就要出门。”胡妈见神气不对,不敢多言,自去收拾。芷华开了保险箱,见约摸还存有一两千元的钞票。一便都塞入一个皮包里。又装了些应用东西,便向胡妈道:“你出去雇两辆洋车,去车站。”胡妈干泛着白眼,又不敢问,依言自出去雇车。芷华便重上床去,换好了衣服,向屋里四下一看,心中十分凄惨。暗叹这曾经度过我一年甜蜜生活的高楼华厦,我竟要抛下它走了。回来时还不知何年何日!这房子倘若还恋着我,就保佑我快寻着白萍,仍旧回到这里厮守。不然只好等我死在异乡,魂儿飞回来一看了。正想得悲痛难堪,胡妈已回来报告车子雇好。芷华便吩咐她:“留心看守房子,我上北京住几天就回来。”胡妈还懵懵懂懂地道:“奶奶是到北京看少爷么?”她这话原是出自无心,不想正刺到芷华的心坎,几乎惨然泪下,便自己强制着点点头。教胡妈提了柳条箱,自己拿了皮包,下得楼去,上了车。

  车夫拉起就走。芷华不敢回头看,只闭着眼昏昏沉沉地就到了车站。恰值车已将开,就连忙买票上车。又昏昏沉沉地过了三四个钟头,到了北京前门车站。下车来把衣箱叫脚夫看守。自己寻到了段长公事房,见了段长,询问白萍的踪迹。那段长答道:“林白萍在两点钟前给我留下一封向总局辞职的信就走了,此刻或者还在他们车队长公寓里。”芷华心里一阵乱跳,也顾不得说什么,就出了段长公事房。寻到车队长公寓,向那里的人问时。都说白萍趁货车早晨从天津回来,立时辞了差,在两点钟前就收拾行李走了,也没说到哪里去。芷华听了,只觉一颗心嗡地声化成气体,飞上天去,娇躯摇摇欲倒。幸亏扶着墙挣扎着没有晕去。眼泪已扑簌簌落下来,也顾不得人们窃窃议论,自己又慢慢挪回站台上。这时车行人散,月台上清静许多。在芷华眼里更显着无限苍凉。仰首看看天空,觉着世界如此之宽,我该上哪里去!那无主的芳心,仿佛被刀子剜得生痛,几乎要放声痛哭。倚着票房的一角红墙,浑身微微作颤。暗暗怨恨白萍,只顾你狠心一走,也不顾害苦你的妹妹芷华了。现在我孤苦伶仃,该往哪里去好。天津的家是没脸回去。白萍又不知去向。教我上哪里根寻?想到这里,心中一阵麻乱。就倚着墙根,痴痴地半晌不动。

  过了不知多大时候,恍惚中忽听耳边有人连唤太太。凝神看时,原来脚夫等得不耐烦了,催问把行李搬到哪里。芷华心中无主,本想不到往哪里去,慌乱中把手向站门一指,那脚夫就把行李扛到站外放下。伸手向芷华要了钱自去。立刻就有许多洋车夫抢上来兜座,芷华的心里更乱了。想着在车站上怔着也不是事,便唤了两辆车,一辆装行李,一辆自己坐上去。车夫拉起来走了十几步,才回头问道:“您上哪里?”一句话更把芷华问住。幸而灵机一动,忽然想起当初在师范上学的时节,有个同学叫房淑敏的,是住在草厂八条八十八号。因为有三个八字容易记忆,所以历久没忘。现在慌不择路,只可先到她那里落落脚儿再说。便吩咐车夫拉到草厂八条,车夫答应着,跑开了腿。不大工夫,到了地方。看准门牌号数,原来还是很高大的门楼。门首贴着很亮的锅牌,写着浙江房寓。便上前敲了敲门。

  一个当差的出来,芷华便自己通了名姓,说明是拜访房淑敏小姐。那差人进去。迟了不到一分钟,就听院里一阵革履声响,一个很活泼的女郎从里面跑出来,口里喊着:“是芷华姐么?”到门口一把将芷华拉住,叫道,“好姐姐,这是哪阵风把你刮来!快屋里坐。”说着就用劲向院里拉。芷华道:“你慢着,我还带着东西呢。”那女郎道:“你不用管,交给他们。”说着向当差的吩咐了一句,就将芷华扯到院里。进上房,过穿堂,到后院,直扯进东厢房。进了里间,方才放手。又将芷华推在床上坐下,才握住她的手道:“姐姐,我真想不到你来。咱们同学中,我只想你。你就来了。你怎么想起找我来?你多会到的北京?你吃过饭没有?你累不累?这二年没见面,你想我不想?”芷华见淑敏还是当年那样的烂漫天真,连珠炮式的说话,不由笑道:“你也缓一口气,容我插插嘴。”淑敏也笑了遣:“姐姐你不知道我多么想你。大约你从嫁了先生,早把妹妹忘到爪哇国去了。不然怎二年也不来一封信?”芷华道:“你先别嚼舌头,容我歇一歇。我心里正乱的难过。”淑敏看着她的脸道:“你不舒服么?我哥哥是医生,请他给你看看。”说着便口里叫着哥哥,要跑出去。芷华忙拉住她道:“瞧你这荒唐脾气,听见风就是雨。谁不舒服了?我现在只要歇一会。你别闹我就好。”淑敏笑道:“好。你歇着。”说着便把枕头放好,将芷华按倒床上,替她盖上被。自己坐在床边和芷华叙了许多别后的情况。

  芷华随便答应着,留心看她这间寝室,收拾得十分考究。她的神情也不减当年做学生时的愉快。不禁暗自叹息:同是当年的同学姊妹,她如今还是玉洁冰清的处女,可怜我竟被风浪打到情海深浊之处,怕永久不能见天日了。淑敏又告诉芷华,她的父亲到东省去做官,母亲也跟了去。家里只剩自己和哥哥,寂寞极了。你要没事,千万在这里住些日子。说着又自己笑道:“我真糊涂,你是有了先生的人,还有工夫来陪我。真个的,你们先生待你好么?”芷华听着一阵心焦,答不出话,只点点头。淑敏又道:“像你这样的人,谁能不爱?难为你的先生,竟舍得大远的放你出来。要是我,我就不放心。”说着看芷华时,只见她闭上了眼。脸上气色很不好看。还只当她不爱听自己玩笑的话,便改变口气道:“姐姐你要是累,就歇一会。我教他们预备饭去。”芷华只闭着眼,摇摇头,脸色益发难看了。淑敏还要说话,只见她把嘴闭得紧紧的,仿佛使劲别着气,胸膈鼓了两鼓,猛然张开嘴,哇的声一口鲜血直喷出来,把被褥床帐都染得像画了片片桃花。连淑敏身上都是。这时芷华脸上已惨淡和白纸一样,鼻子以下都被血染成通红。

  淑敏吓得嗷的叫了一声,慌乱中把手去掩芷华的嘴,倒弄了两把血。更吓慌了。便跳着脚喊起哥哥来。立刻有一个西装少年跳入,一见屋里这样情形,也吓得一跳。连问道:“妹妹,这是谁?怎么了?”淑敏还举着一只血手,哆哆嗦嗦地指着床上道:“哥哥,死的了?死不了?怎么办?吐血吐了这些,你救救!”那少年见淑敏吓得这样,倒沉住了气。扶着她的肩头道:“妹妹别怕,不要紧。吐血我会治。”淑敏听了才定住了神,只摇摆着两手血没擦抹处。这时外边的男仆和老妈也已闻声进来了两三个。看见床上躺着个血人,都乱叫起来。那少年皱着眉向他们摆摆手,才压住了声息。早有老妈递给淑敏手巾,胡乱擦干了手。又把芷华脸上和身边的血迹,也都拭了拭。

  那少年跑出去,拿来瓶药水,教淑敏给芷华灌下去一些。淑敏先轻轻叫了她两声,芷华只是昏迷不醒。只可撬起牙关,将药水灌下。那少年才取出器具听了听脉,又向淑敏问芷华吐血的情形。淑敏都细细告诉了。那少年点点头道:“她这血吐得蹊跷,总该是受了特别激烈的刺激。因为她肺里一点毛病没有,和常人一样的健全。”说完又问淑敏道:“我怎向来不知道你有这个同学呢?”淑敏道:“这还是我在天津上学时的同学,毕业后两三年没见。听说结婚有一年了,跟她的先生感情极好。今天忽然带着行李找了我来。一进门我就看她神气不对,呆了不大的工夫,我跟她说笑话。谈到她的先生,她以先闭着眼不理我,不想忽然吐出血来。”那少年听着,眼珠转了几转,便走出堂屋,拿笔开了个药方,打发个仆人去料理。这里淑敏叫进个仆妇把床上地下的血迹。收拾干净。便自己坐在床边。守着芷华。偶然见芷华眼皮一动,口吻略张,便轻轻呼唤。芷华却仍自昏沉。

  过了一点多钟,药水已配置好了。淑敏便又给她灌下去。沉一会芷华的呼吸声音渐渐大了,脸色也略见滋润,看样子像睡得憩适。淑敏才放下了心。跑到院里喊哥哥,她哥哥从前院进来,笑问道:“怎样了?”淑敏道:“看神气像不要紧了,睡得很好,就是昏迷不醒。看着怕人,我又不能把她扔给老妈子们看着。哥哥你要治好了她,我先谢谢你。你准治得好么?”她哥哥笑道:“我自然有把握。你放心。”淑敏笑着点头道:“谁不知道你这青年医学博士房式欧!到哪里不是着手成春?!在外面大名鼎鼎,不想在家里倒被你妹妹小瞧了。”式欧一笑,才要走去,被淑敏一把拉住道:“我自己在屋里看病人,闷得很,你来陪我下盘棋。”式欧素来知道淑敏矫憨得难缠,出个主意就不容人不依。只可随着她进屋里去,兄妹二人就在桌上下起棋来。每当淑敏举棋不定用心思索的时候,式欧闲着没事,自不免看看床上的病人。

  只见芷华躺在那里,虽然肤不华色,芳息沉沉,只有个美人胎子在那里摆着。看不见她的秋波,听不见她的言笑,瞧不出她的举止。但只就容貌上看来,已显着清俊超群,不像个寻常女子。而且娇喘丝丝,仿佛一朵名花眼看将萎,心里觉得她不只可爱,而且可怜。这样一眼一眼的看去,不觉越来越出神。渐渐的心都管不住眼了。只下了两盘棋的工夫,式欧已和床上的病人生了莫名其妙的感情和不期而然的关切,但是棋也连着输了两盘。到后淑敏看出他这情景,只含笑不语。忽然轻轻把棋子一拍,悄悄笑道。“可惜!”式欧正看着床上的芷华,听得棋子响才转过脸定神问淑敏道:“可惜什么?”淑敏笑道:“我想吃你的那个子儿,我倒想得好,可惜人家有子儿看着,是有主儿的咧。我还不是妄想。”式欧听她的话糊里糊涂地不大懂。转想才知言外有意。细咂咂滋味,不禁烘地红了脸,淑敏便又向他一笑。这时窗外暮色沉沉,已近黄昏时候。

  淑敏便把电灯开了。兄妹重下了一盘棋。式欧又快输了,正在支撑着残局。忽然床上嘤然一声,都转头去看。只见芷华的左臂向上伸了伸,便又落下。嘴里却嘤了两句。只听不见说什么。式欧悄悄向淑敏道:“醒过来了。”淑敏便不顾下棋,三脚两步地凑到了床边去看。芷华却又不言不动。须臾她两只玉臂同时抬起,向空中作势,像是拥抱,又像是召唤。口里又嘤了一声,跟着从鼻子里发音道:“萍……哥……你来……你不走……舍小妹妹……不……。”淑敏看着害怕。便把式欧叫到身边站着。式欧向淑敏道:“妹妹你听,她吐血的原因大约就在这个萍的身上。”淑敏点点头,便轻轻的叫了两声芷华姐。芷华近乎已听得见,略略含糊着答应,却仍不断说着呓语。又过了一刻,忽然把眼张开,直勾勾地瞧着床顶,眼神却十分散漫。

  淑敏见她醒来,心中一喜,便低头凑近了她。低声道:“芷华姐你好些么?”芷华不答。淑敏又问了一句,芷华突然道:“他在那里?谢谢你。领我去,我把一千块钱都送你。”淑敏见她仍旧糊涂,不敢再和她说话。不想这时芷华已瞧见了淑敏,就把手向她一摆道:“仲膺你真没脸,为什么又到我家来?去!去!去呀。”几个去字越喊越高。淑敏莫明其妙,还怔怔的站着。芷华见她不走,似乎要起身下床赶她。但是身体无力,略一抬动便又侧卧着发喘。淑敏吓得没法,便转身向式欧道:“你看她这是怎样?快给想个法子治治。”式欧道。“当然是神经受刺激太甚,变成这等样子。只可先调养她的身体,再慢慢治这心病。”说完便走近床前向芷华细看。不想芷华也看见了他,忽然咬着牙挣扎着,用右臂支起了半身,直着两眼向式欧叫道:“萍……萍……你来了。可怜了妹妹,救妹妹的命。来来!”说着就把左手乱招,见式欧不动,又叫道:“萍……。妹妹这样你还狠心,你又要走。我可再不放你了。”说完身体向外一扑,似乎掉在床下。幸亏淑敏站得很近,急忙扶住。芷华这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和淑敏挣着要下地来。口里只叫:“你别拉我,去拉萍呀他又要走了。”后来被淑敏强按在床上。她便打着滚地哭叫,两眼却只盯着式欧。淑敏向式欧道:“她是昏迷中认错人了,看见你就闹得凶。不如你出去,唤个老妈来帮我看着她好了。”式欧依言才迈步向外走去。床上的芷华更发狂的叫着要跳起来,把头向淑敏乱撞。淑敏只得又叫住式欧站住。芷华还喊闹着要式欧上前。淑敏连急连吓,直淌着两行眼泪和她支持。从七点一直闹到九点以后。

  芷华还闹得不休不歇。淑敏片刻都不敢离开。式欧也只在地下来回踱着。淑敏忽然向式欧道:“她闹得这样,咱们受累倒没什么,不过她这样娇弱的身子,才吐过血,哪禁得住?”式欧皱着眉头想了想,忽然把脚一跺道:“妹妹咱这是救人!大约你还信得我过。妹妹你闪开,看我来试试。”说着就走到床前,拉了芷华的手道:“妹妹别闹。你的萍来了。”淑敏看着,烘地红了脸,轻顿着脚尖喊道:“哥哥你这算怎么着。”式欧向她摆摆手。倒用另一只手扶着芷华肩头,提着嗓音道:“小妹妹你睡。你的萍哥哥看着你。”

  芷华一只手被式欧握着,一只揪住式欧的衣角,拉他坐下。泪流满面地笑道:“萍哥哥,我找着你了。你饶我不饶?饶了我跟我回去。不饶我就死。哥哥你不狠。我是妹妹。”说着泪珠滴滴的落在式欧手上。

  式欧明白此中定然有一桩情场公案,心下十分惨然。便含糊答应道:“什么事我都不怪你。快睡觉吧!醒了咱们好家去。”芷华似乎神经仍旧昏乱。听完他的话,到哭起来道:“你到底不饶我,一定要走。你先等十分钟,等十分钟呀!让我死了,哭我一场再走。你不教我死在你怀里呀!”喊完把头歪到式欧怀里,两手紧紧勒住自己的脖颈。式欧连忙拉住,把嘴凑到她耳据喊道:“我全饶了你!全饶了你!”连喊了十几句,芷华才似乎听见。忽然又哭道:“哥哥你有气打我骂我,别扔下我走呀!”哭着又拉着式欧的手向自己粉颊上乱打,式欧把手夺回。芷华又在他腿上打着滚哭道:“你不打我,还是不饶我呀!”式欧看着她扼腕无策。芷华却越哭越凶。式欧只可把手递给她,她拉过来直将自己的玉颊打得通红,方才歇手,便合上眼不语。

  淑敏在旁边看得口噤心慌,直像是傻了。式欧也后悔自己弄巧成拙,这种局面没法收拾,才想偷偷的躲开。那芷华忽又张开了眼,玉臂一扬,搂住式欧的脖颈,惨笑了一会,樱唇动了几动才道:“哥哥你嫌我不?我脏了,你嫌我不?哥哥你说。”式欧只可答道:“我为什么嫌你?”芷华又哭着打滚道:“你到底还是嫌我。我的娘呀!你劝劝,他又不要我了。”淑敏在旁看得着急,就过来凑到芷华耳边叫道:“不嫌不嫌要你要你!”芷华仿佛听不见。过了一会,才停住哭,依然攀住式欧的脖颈,两眼直勾勾地仰望着他道:“谢谢哥哥,救了妹妹的命。你说往后做梦也梦不见以前的事,这一辈子再不离开我了。好哥哥!好……。”说着声音渐渐柔媚,那散漫的眼神也似乎略见凝聚。却把式欧的脖颈直向下按,她的头儿抬了几拾,樱唇也跟着颤动。式欧看她的样子,是表示要自己吻她,心里便慌了。暗想她现在正有转机,只要她这神经昏乱中所错认的萍能竭力地对她温存安慰,说不定就许痊愈得快。倘在这危险期间,再教她受了刺激,或者竟惹出大祸。可是我怎能和她过分温存?就是我居心无他,教妹妹看着也不好。说着向淑敏看时,见她正背过了脸去,仿佛给自己闪开眼目,更觉得不好意思。但忽一转想,自己的职业是医生,只求对于病人不愧自己的良心,就是因为通权达变,而对她有似乎不在范围内的举动,也只能当做诊疗看了。想到这里,立刻改变了一副蔼然微笑的面容,向着芷华渐渐低下头凑将去。这时芷华的目光,忽然向他凝注,似乎生了知觉,她那头儿也略抬起来。眼看两人的嘴距离不到两寸,就要接触了,式欧只听淑敏轻轻咳嗽了一声。明知她是向自己警告,要自己慎重做事的意思。但自己主意已定,心里毫无愧作,便不去理会,仍旧俯下头去。芷华的手原在他颈上按着,这时又向下一按,式欧立刻觉到芷华的两片樱唇是那么湿那么热。她昏迷中郁积的情感,似乎都奔凑到这里咧。芷华此际眼是闭上了,呼吸短促而剧烈。喉里呼出的气,都喷到式欧嘴里。两臂把式欧抱得紧紧的。式欧也禁不住心旌摇摇,连忙敛定心神,暗暗呼唤着上帝。这样约摸过了有十几分钟,芷华脸上忽然透出笑容,颊上的梨涡也显出来,把嘴唇离开了。脸儿一歪,偎到式欧胁下。喃喃的说了两句回家,便不再动弹。式欧细听她的呼吸渐渐均匀,原来已沉沉的睡去。

  式欧抬起头,见淑敏已不在屋里。自己明白方才的情形,教她不能不躲出去。自己一回想,倒觉有些忸怩。便站起来看看床上的芷华,脸上又一阵发热。突然脑里一阵颤动,自己想道:我原是替她治病,并没一丝邪念。自觉正大光明,怎自已又忸怩起来?莫非无端地竟夹杂上感情了?又细想了想,连自已也不能断定。不禁轻轻跺脚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正在这时,淑敏轻轻走了进来。脸上勉强着不露表情。向式欧道:“怎样?”式欧悄悄道:“睡了。她醒后无论如何,要另请个大夫诊治,我是敬谢不敏了。而且这屋也别再叫我进来。妹妹你原谅我。”说完一掀帘子便走出去。

  淑敏见他这样,想不出他是因为什么,也顾不得叫住了细问。先走到芷华床前看时,只见她歪着一张微笑的脸,正睡得酣适。气色也好了许多,和方才的样子大不相同。心里自是安慰。却大觉着糊涂,暗想式欧只和她接了一吻,就能使她这样么,这真怪了!便坐在床侧轻轻叫了两声芷华姐,她仍不答应,就又走出来。想向式欧问个底细,寻到他屋里。更不见个人影。问仆妇时,说是少爷匆匆出门去了。淑敏无法,只得仍回到自己屋里去看护芷华。

  又直过了半点多钟,芷华方才醒来。睁开了眼,目光一些也不散漫了。向周围瞧了瞧。见淑敏坐在身边,只怔了一怔,似乎想过去的事,便伸手拉着淑敏,有气无力地道。“淑妹现在什么时候?”淑敏见她神智居然清澈,不禁大喜道:“天呀!芷华姐你可醒了。”